你妈三十块啊 艹你吗的没钱往我那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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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等你到风景看透by香小陌_周遥瞿嘉章节目录
我等你到风景看透by香小陌_周遥瞿嘉章节目录
《我等你到风景看透》是一本耽美言情小说,作者是&香小陌&,主要讲述了周遥和瞿嘉之间的爱情故事。感兴趣的亲们千万不要错过,跟着小编一起阅读吧!
第一章& 初识
周遥直到许多年后,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回见着瞿嘉时候的样子。那年冬天北京的雪特别大,漫天雪花从乌蒙蒙的天上旋下来。他背后一条街就是机床厂铁灰色的厂房大楼,一面耀目的红旗倔强地迎在风口上。
他眼前就是胡同口,台阶上雪水泥泞,站着那个穿蓝色运动裤、头发炸着刺儿的男孩。
那时候瞿嘉还不叫瞿嘉呢。多少年过去,无论那小子换成什么名,变成什么样儿好死赖活的臭德性,烙印在周遥的成长记忆里的,仍是那块揉入他灵魂的鲜活的血肉。
他索求的真的不多。很偶尔的,这个人只是一本正经坐在他面前,低头拨弄琴弦,对他笑一下,就像拨弄着他的心,让他疯狂。
那天,周遥是从厂子的侧门溜达出来,在雪地里滑着小碎步,一步一出溜,走路都自带活蹦乱跳的节奏。
厂里大拨的职工正要下班,把厂子的大门口堵个严实。
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冒着风雪,都是一脚踩着自行车镫子,另一脚撑地,全部像在路口等红灯一样,压线等在大铁门前,压抑着奔向自由的冲动。只等下班铃一响,铁闸门一开,下班大军就&呼啦啦&成群结队地冲出去了&&
自行车大军浩浩荡荡,周遥机灵地溜了旁边的小门。传达室叔叔冲他一笑:&哎。&
周遥也点个头,一笑:&叔叔好,打个***行么?给我妈打。&
&打吧!&传达室的人一点头,孩子进来。
&妈,我,您回家没呢?&周遥在***里问,&今儿能有我饭吗&&&
他妈妈工作也忙,***里很直白地告诉他,下午还有课,还有学生谈话,家里没饭,你姥姥也回老家了不在这儿了,中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剩菜都没一口,在你爸单位食堂自己解决吧。
&这么大个男孩子了,自己用饭票到食堂去吃,成吗遥遥?&他妈妈小声说,&我这里还有学生,谈话呢。&
他妈妈搞音乐的,说话声音特别动听,但就是俩字,&没饭&!
&哦&&这么大男孩子了&&饿死我啦!&周遥挂***之前哼了一句,我怎么就不是您学生呢。转念又一琢磨,哎呀妈啊,幸亏不是您学生。
他都连吃三天食堂了。
周遥小声嘟囔着,北方食堂大锅饭的&老三样儿&,就是炒土豆丝、酱汤焖胡萝卜和白菜熬豆腐!食堂就是小爷的家,可是谁家当妈的做饭,敢管酱肉汤焖胡萝卜叫&胡萝卜烧肉&家里老爷们儿小爷们儿还不造反的?&&肉呐?!
传达室值班的人都笑他,给他抓了一把花生,揣他大衣兜里,还有几颗奶糖。周遥也笑,是个乐天并且讨大人喜欢的孩子。他特有礼貌地点头&谢谢叔叔阿姨&,跃下台阶跑出去了。
传达室的回头跟同事打一眼色:&哎这就是那个,从哈尔滨重工刚刚调到咱厂里的。&
&那谁家的孩子吧?你看穿得这衣服、帽子,还挺时髦的。&
&肯定的啊&&一看模样就是不错的孩子。&
工厂大门正对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对面就是关东店副食商店。下班的职工有些人进去买菜买副食,还有些人急匆匆地往家赶,马路上全是乌泱乌泱骑车的人,与挥舞着两根&长辫子&受电杆的无轨电车争夺地盘。路边横七竖八码着由自行车组成的壮观的铁桶阵&&
周遥在副食店窗口买了三根炸羊肉串吃,太他妈奢侈了,一顿饭钱就当成零花给花光了。
商场门口拉着庄重热烈的红色标语,挂了仨月了还舍不得摘,代表国营单位职工喊着口号:【庆贺亚运圆满闭幕,坚守标兵光荣岗位】!
大楼顶上,竖着巨型的广告牌,上书&团结&&友谊&&进步&。旁边是一个巨大的卡通形象大熊猫,举着金牌笑逐颜开做奔跑状,傻萌傻萌的。那是全国人民都爱戴的亚运吉祥物,名唤&熊猫盼盼&。
那年是一九九零年,正值运动会在北京召开和闭幕,也是周遥上学后头一回来北京。
周遥就是溜达到他们机床厂附近的几条小街,漫无目的瞎逛。
他初来乍到,他对哪都不熟。家庭里面总之对男孩儿都是放养,拎着书包在脖子上挂一串家门钥匙,就敢在大街上逛。谁家男孩儿都是这样顽强而茁壮地成长,在大城市的旷野里自由恣意地奔跑。
那边一个破篮球场,几个小孩在雪地里打野球。那个球实在太破,在雪地上拍都拍不起,还打个屁,一帮孩子于是又改踢足球了,一窝蜂似的疯跑。
周遥把帽子外套都扒了,喊了一声过去,双方互瞄一眼,喊了几句&还加人吗&&带我玩儿吗&&跟我们这边一头&!他就顺利加入了野球队。
学生们玩起来就这么简单。一打照面先互相打量,一看,第一都是男生(认为女孩儿麻烦、事儿多、不带女孩儿玩);第二,年龄都差不多(再大的大孩儿都去台球厅录像厅了);第三,其实都是机床厂职工子弟,在外面拉帮结伙一起玩儿,有这三个满足条件就够了。周遥在外面挺合群的,尽管内心极度无聊,跟谁他都能伸能屈,凑合瞎玩儿。
周遥抢着脚底下这个破球,琢磨着,既不像篮球,也不像足球,这破玩意儿是个排球吧?
他一脚抽射终于把破排球给抽漏气了,球瘪了,没法玩儿了。
&怎么踢的啊你?!&有人埋怨他。
&谁的球啊?&周遥表情很无辜,回一句,&球也太破了吧!&
&你丫拿个球来啊?&有人说他。
&我明儿给你们拿个球。&周遥往场边走开了。
再次耍单儿了,他随手在旁边堆了一坨雪,慢悠悠地捏个雪球,想堆起个雪人。
这天其实是个周六,午后的太阳温突突的,把一片浅金色的光芒洒在雪地里。学校都开始改革施行五天半工作制。要说周六的这半天,纯粹就是不当不正地瞎耽误,没有一堂是正经课,学校中午就下课散伙了还不管饭!周遥想把自己放羊,却都找不着别的合眼缘的羊都在哪儿野着&&真无聊啊。
没人陪,就堆个雪人陪伴自己,他与雪人饶有兴致地对望。
篮球场正对着一条胡同,瞿连娣拎着洗菜盆出来,往街边的铁篦子上&哗&得泼了一盆。水泼在一层薄冰上,迅速又冻成铁板一块。
这胡同口的铁篦子就是个万能下水道,一坨冰里边冻着白菜帮子、柿子皮和生活垃圾,好像还有没公德的小孩儿撅屁/股对着下水道拉了一泡,也一起冻成了冰雕。瞿连娣拎着盆抖了抖水,没什么表情,抬眼扫过篮球场上一群孩子。
她一抬头,看见的就是周遥。
瞿连娣拎着盆站在那儿,就挪不开脚,定定地瞅着不太眼熟的少年。周遥没有穿回他的外套,只有一身单薄的毛衣长裤,走在冰天雪地的午后,抬头叫人:&阿姨。&
都是一片厂区的,对孩子而言,这就是与他父母平辈的职工,都应当喊&叔叔阿姨&。
他穿得干干净净,踢野球也没弄脏衣服裤子。咱们周遥小爷爷踢球还可以的,不被人绊不会随便摔跟头,不影响他体面的造型。
&厂里的?&瞿连娣点点头。
&哦,&周遥随口一答,&我爸是厂里的。&
&你爸哪个车间的?&瞿连娣忙问,&哪个科?&
&啊&&&这问题问着了,周遥揉一下脑袋,自己先乐了,&机械一车间吧?好像是吧,我也弄不清楚,阿姨。&
瞿连娣不断打量他好几眼,突然拉住他:&哎你等一下,你站这里等一下,你别走啊!&
说着就往台阶上走,往家门里喊人。那是胡同里一个大杂院,从一道窄门进去,一个大院里塞了七八户人家的那种大杂院。
&我喊喊我家孩子,你千万别走啊!&瞿连娣这忙忙叨叨地两头喊话,就生怕他一扭头跑了。
周遥自己家不住这里。那天就是碰巧了,他恰恰出现在这个胡同口,遇见了瞿连娣,而瞿连娣偏就叫住他不让他走。
事后回想,一定是小爷们儿咱长得帅,有路人缘,就是好看呗。
他自己也没太意识到,他和远处那群打野球的职工子弟太不一样了。他脸冻得发红,满嘴呼出很浪的白气,就是野场子上厮混的少年,但他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纯棉衬衫,衬衫领口系得规规矩矩,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羊绒衫,下/身是灯芯绒长裤。
那可是羊绒衫啊。
而且是一件合身的纯羊绒衫,不是家里大人旧衣服剪剪改改出来的。
头发剪得很整齐,理出微微三七开的发型,在理发店里花几块钱剪的,看起来干净利索。在深灰色的城市背景中,他显得白里透红。
&你等下啊&&&瞿连娣半个身子探进院子,喊,&陈嘉!!
&屋里干什么呢?
&你赶紧出来一下,小嘉你先出来,有个同学跟你玩儿。
&诶你磨蹭什么呢啊?你赶紧的!!
&陈&&嘉&&&
瞿连娣终于暴吼了。
这位少爷真够难请,嚎得整个胡同一条街都听见了。
也是听多了,各家都没反应,该炒菜做饭的继续在窗口炒菜,该出门泼水的朝着周遥脚边的街道&哗&就一桶水。邻居不会以为是瞿连娣她们家孩子丢了、磕了碰了或是怎的,因为瞿连娣家这孩子,反正谁喊也都没多大反应。
瞿连娣又出来了,解释:&他就这样,其实没事&&我们家孩子,不太会跟别人玩儿,内向,不会交朋友,所以我&&这同学你跟他玩儿一会儿成吗?&
周遥点点头,玩儿呗,有什么不成的?
大杂院门口台阶上,走出来那个男孩。一件果绿色旧毛衣,一条嘬腿深蓝色运动长裤,两侧带两道白色条纹。那时候人手一条这个裤子,土掉渣的款式。
&你们俩玩儿一会,好好玩儿啊!&瞿连娣嘱咐。
&玩儿什么?&男孩挺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半眯着双眼,没有看人。那头发吧&&像扎了一脑袋&小鞭儿&而且已经点燃了捻子,随时都能炸。
&一起玩儿啊。&瞿连娣小声道,&跟同学一起。&
&跟谁玩儿。&那男孩低语一句,空手攥住旁边房檐上挂下来的冰棱子&&明明都不认识对方么。
&跟&人&玩儿啊!&瞿连娣皱眉。
&哪有人?&男孩神色游离地回应,手里攥出冰碴和一摊冰水,也不怕凉。
&那边不是人啊?!&瞿连娣一脸无奈,耐心也快消磨光了,一口气顶在胸口某个地方郁结难发,每一天就在&攒气&&撒气&&攒气&&撒气&之间绝望地循环。那一团沮丧显然已压抑多时,每讲一句话都尽力简短,讲完就紧闭嘴唇,极力忍住不对孩子发无名火&&发火有什么用?
&那边是个雪人儿。&那男孩把一双细细窄窄的眼皮翻了一下,扭头就想回屋。
&雪人儿旁边还有个活的人,我啊!&周遥就站在雪地里,挺胸抬头喊了一声,&你过来吧,一起,咱俩堆个雪人儿?&
他是班干部当习惯了,很会指挥别人:哎,你,拿着你的小铲子,过来,配合本指挥!
瞿连娣蓦地笑了,内心生出感激,对周遥道:&不好意思啊,他就是不太会跟别人玩儿&&你们俩待一会儿,好好玩儿,别闹啊别打架!&
男孩走下大杂院台阶,偏偏不走正路,踩着台阶旁边的冰泥混合物趟下来,低着头:&灰不拉叽,白衬衫,我以为是个雪人儿。&
&鼻子是胡萝卜的那个,那才是雪人儿呢。&周遥回敬。
&你嘴巴上边长那玩意儿,不是一根胡萝卜?&男孩说。
&我长得是胡萝卜?&周遥反问对方。
&你都冻成那样儿了。&男孩哼了一声,典型的胡同痞子口音。
&哎,我脸上长胡萝卜了么?!&周遥紧随两步,追着那小子问。怕你啊,今儿还就不信了!
那小子嘴边浮出个小表情,皱眉:&鼻子下面那是你的嘴么?别人嘴都能合上,就你合不上,话那么多。&
&&&&周遥扭头想走人了。
怪不得没人跟这小子玩儿,哪旮旯儿的,是够烦的。
那男孩顺手把掰下来的冰棱子,插在雪人土肥圆的身子上,做成一条&胳膊&。
&哎,你再整一根棱子给我!&周遥蹲着堆雪,往房檐那边指挥对方。
男孩站着就没动,能是听他吩咐指挥的?
周遥把自己一只手套脱了,扔给对方:&一人戴一只。&
那男孩本来不想动弹,脸色跟雪泥塘子一样灰白相杂,极为冷淡,可能就因为这只存了体温的手套,默不吭声把手套戴上了,暖烘烘的&&
又掰了一根冰棱子,俩人把&土肥圆&的两条胳膊凑齐了。
&我叫周遥,遥远的遥。&周遥说,&你叫啥名儿?&
其实他刚才听见那阿姨喊了。
对方就懒得理他,不想说话,白日梦游一般贴着胡同墙根的边缘,慢慢地就要走开了,就像从墙根下划过一道暗色的影子。瘦削的身影剜过墙砖缝隙,甚至隐隐能听到男孩肩上尖锐的棱角刮过墙缝的那种声音,就这样从周遥眼前过去了&&
&哎?&周遥站起来喊住对方,&只有鼻子和胳膊,还没有眼睛嘴,你们家有石榴皮没有?有栗子吗?&
俩人不由自主地,就往大杂院里寻么。隔壁大妈家,墙根码着一溜大白菜,窗台上是一排红彤彤诱人的冻柿子。
心有灵犀,下意识互相打个很&不善良&的眼色,男孩一步上前伸手就往窗台上的冻柿子扫荡过去了。
&哎哎哎&&&周遥绷不住&噗&了一声,一把抓回来,&别别,人家要骂你了。&
&那用什么?&男孩说。
&豆子吧?大豆蚕豆啥的便宜,我们都用豆子、玉米。&周遥说。
&豆子,玉米,&男孩嗤笑一声,&都没有成粒儿的,都让我妈弄成豆子面儿玉米面儿了。&
&干啥呢?&周遥说。
&和面,烙饼,吃啊!&男孩说。
俩人再次交换蔫儿坏蔫儿坏的眼神,男孩于是蹲到窗户下面,扒拉几颗煤球。
头顶窗口传出声音&谁啊?!&周遥赶紧说:&啊?阿姨,我、我们俩,给雪人找眼睛和嘴巴呢!&
&呵,热栗子要么?&那大妈问。
男孩蹲在窗下打个眼色:要啊。周遥忙说:&要!&
隔壁大妈哼了一声,就知道坏小子琢磨什么呢,开窗户缝丢给他几颗糖炒栗子。周遥嘴巴抹蜜地赶紧说&谢谢阿姨&,脚底快溜。男孩一弯腰飞快划拉了几片白菜帮子,往墙角一挂辣椒串下面一?,给周遥示意。
&我靠&&&周遥笑,&快快快走!&
雪人的眼睛嘴巴衣扣就都有了。
男孩子玩儿起来了么,也说不清从哪个时刻起,一个与另一个就合上了脚步的节拍和在墙根下奔跑的频率。
糖炒栗子还是带热乎气儿的,周遥用手没剥开,准备放出他的一口尖牙利嘴了,合不上嘴怎么着?老子就是牙好。男孩拿过去了,用很硬的手指给抠开,两人蹲在雪地里分吃了。
煤球摁在雪人脸上当眼睛,一根小红辣椒做嘴巴。
&啪啪啪&,几片白菜帮子被挂在雪人脑袋上,挂成一圈儿。周遥笑出声:&翡翠白菜!咱们的雪人儿白里透绿了!&
男孩好像自言自语,声音低哑,给他报了大名。
俩人在雪地里玩儿了挺久,跑一下午。时不时觉着冷飕飕的,冷风透过毛衣往脖子里灌;时不时又觉着身上很热,周遥衬衫里面都出汗了。
他的灯芯绒长裤里面还一层大毛裤呢,上好的新毛线,能不热么。
陈嘉的运动服裤子好像是空心儿,也可能有秋裤吧,看起来瘦但结实,手背上冻出来一块红。
瞿连娣中途探出院门,手里拎着擀面杖,双手沾满面粉。她脸上露出欣慰,由衷觉着周遥这男孩真好,忍不住又说:&你俩好好玩儿啊!多玩儿一会儿,饿了进来吃烙饼!&
胡同口放了一堆砌墙盖房剩下的红砖,堆成一堵山墙。周遥把他的大衣帽子挂在砖头堆上,掏出花生和糖&&
&哪个jia?美味佳肴、才子佳人那个?&周遥找话聊。
陈嘉微微反应了半秒:&不是。嘉奖的嘉。&
&嘉奖&这词好像从来就跟他没关系。当然,&佳肴&、&佳人&也跟他没任何关系。
陈嘉就跟周遥并排坐在砖头堆上。以周遥的个人审美,那件果绿色毛衣也忒寒碜了吧,而且手肘位置磨得快漏了吧,胳膊肘都能戳出来!
陈嘉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口琴,凑到嘴边,吹口琴。
&你会吹这个?&周遥瞅定了对方。
调子很熟,学校合唱队的经典曲目《歌声与微笑》,特别俗,但都会唱。
&还会吹什么?&周遥说,&你换个别的。&
陈嘉把口琴在手里撸了两下,哈气,弄热了,贴上嘴唇继续,吹了他刚学的一首《星星的约会》。
这歌时髦了,新出的专辑。周遥特别喜欢,听得入迷,让陈嘉连吹了好几遍。
他们就坐在那砖头堆上,天上飘下细碎的小雪花。有一片雪花恰好飘落在口琴一端,像被琴声吸引而驻足停留,然后陈嘉就吹到那个音,嘴唇融化了那片雪花&&
后来又换了一首,这调儿他妈的更熟了,周遥直接都哼出来了。&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是毛阿敏唱的吧?&他忍无可忍。
&整天晚上就听这个。&陈嘉低声吐槽,&这歌可烦了,絮叨。&
&你妈也看?&周遥笑出声,&我妈和我姑每回周末在家也看这个!俩人还辩论,还争那几个男的女的到底谁对谁错,还不让我换台!&
这是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电视里总共就六个台,翻遍六个台就这么一部符合时代节奏的质量能看的电视剧,火遍大江南北。家家户户大姑大姨小媳妇儿的,每晚准点坐电视机前找虐,一边看还一边哭、一边骂,忍不住还非要看。
&那里边那男的好像有相好,就把他媳妇甩了?&王沪生&是挺不是东西的&&我不爱看,我一般看漫画,你呢?&周遥说。
&我也不爱看。&陈嘉说。他妈妈关起房门看电视剧也常掉眼泪,哭还避着他哭,而且,应该不是真的为&刘慧芳&和&王沪生&在哭吧?
&快换个别的别的吹!&周遥给对方剥花生、递花生、吃花生。
&唔&&都木法&&唔,吹琴惹。&陈嘉嚼着满嘴花生皱起眉,嘴角抽动,好像笑了一下。薄薄的眼皮一翻,就是要拒人于八百里之外,但终于没再抬屁/股走人。
周遥发现这小子一脸丧巴样儿,好像整条胡同都欠了他家钱似的,原来也是会笑的。
做雪人鼻子用掉一根胡萝卜,脚边还扔着另一根。
陈嘉面无表情捡起那根胡萝卜,雪人儿脸上***已经满了,身上***还没全乎,于是顺手把胡萝卜插到雪人儿肚皮下方,应该长出一大条男人***的那地方,仿佛朝前端起一根&炮筒&。
形状饱满,颜色鲜润,直楞楞红彤彤的。
&我&&我靠&&&周遥爆笑,哈哈哈哈,简直要对眼前这人刮目相看。果然会咬人的狗一般不叫,能浪起来的人平时蔫儿安静的。
男孩子么,俩人绷住脸发出几声低笑,瞟那根惹眼的大胡萝卜,堆个雪人儿也能如此放浪形骸。
临近傍晚,本来,周遥该要回家了。
他大方地把手里最后一粒花生米递给陈嘉。手刚张开伸过去,&啪&的,一团雪球横飞而至砸他手腕上还扫了俩人一脸雪&&最后一粒儿花生米飞了,谁也没吃着。
第二章& 雪仗
周遥抹掉一脸雪渣&腾&地站起来:&打谁呢?就你们几个,还敢打我?!&
就是刚才那帮踢球的孩子,打雪仗也玩儿好久了,但是一直没喊他俩一起。
周遥顺手抓了一把雪,在手里捏固着,雄赳赳气昂昂地径直过去。他可没有生气,他两眼是放光的,甩出一道不怀好意的笑容,骤然间燃起一股强烈的兴奋,玩儿啊!
那帮机床厂的子弟兵&轰&地又散开去,并没像刚才那样招呼他一起玩儿。有俩仨孩子朝他们这边看,凑头碎嘴叨逼叨讲了几句,瞄向他们。
周遥回头瞟一眼身后的少年,再看前面那群人,好像看明白了。工厂大院的孩子们,并非不想带他玩儿,是不想带陈嘉玩儿&&
性格不好、不喜兴、说话不中听又不合群的男孩,当然不讨其他孩子甚至街坊四邻阿姨大爷们的喜欢。孩子堆里也抱小团体,男孩一点儿没比女孩事儿少了,拉帮结派,拜高踩低,在大院里想要疏远排斥一个孩子很容易的&&不排斥一下旮旯儿里极个别的刺头生物,怎么显示其他孩子都这么合群、这么优越呢?
陈嘉用胶鞋挫着脚下的雪,一贯不爱搭理谁。除了刚才搭理过周遥,俩人玩儿得挺好,再就没正眼看过其他人。
周遥是手痒技痒了,北京下这么大的雪,这就是专为你周遥小爷爷下的一场雪。野起来啊,造啊!他往前一个箭步,擎着雪球在嘴边比划了一下,用牙齿一咬,模拟咬手/榴/弹拉环的姿势,抡起胳膊扔了!砰&&
手里明明没有炮/弹,但雪球就是他从小到大在战场上最强悍的炮/弹武器。
他击中了某个扭头想躲的熊货。
战斗的号角瞬间打响,对方也开始发射炮/弹,顷刻间一枚雪球就轰回来了。周遥利索地扭身抱头,雪球&啪&擦过他的肩膀,又是一团雪沫炸开,炸他一脸白沫子!
在他身后的人没有吭声,一串脚步从他身旁掠过,他瞧见陈嘉两手利落地捏了一个雪球,捏成坚硬的雪团,正好在他背身支挡的空档出手了,&啪&,把试图持续打击他的对方选手一个雪球给拍回去了。
打雪仗么,谁怕谁啊?
周遥先高举一只手喊&暂停暂停&&老子还没有叫开始呢!&
他先把秋衣塞到毛裤里,再从裤腰位置狠命一提裤子,麻利儿地把他的毛裤拽高了,恨不得拽到胸口,最后扎紧外裤皮带。
&把你秋裤腿扎在袜子里、把袜子拽高、把裤腿扎好!&他指挥他的战斗伙伴,&等会儿等会儿,老子的装备,帽子脖套和手套都戴上!&
他全副武装戴好帽子围巾,但陈嘉没有帽子。
周遥把自己外套的毛皮领子拆下来了。那是可拆卸的,他动手非常熟练,显然这种事儿他从前没少干!他把那副毛皮领子围到陈嘉脖子上,毛皮冲里贴着肉,系上扣子,这样就帮陈嘉把脖子掖严实了。
&会打雪仗么你们?呵呵,都见过雪吗你们!&周遥扫一眼那一群稀稀拉拉的散兵游勇,咧开嘴一乐,&老子让你们瞅瞅我东三省野/战军打雪仗的实力!&
两人只有一副手套可用,装备不齐整让周遥这种战术强迫症有点儿不得劲,但他并不想把那只手套要回来。俩人是匪/窝同伙嘛,是要同甘共苦的。
他跟陈嘉肩并肩走,他快速地指挥对方。
&背靠背,你要跟我背靠背。&
&不能散开,咱俩不能散开!跑散了就被他们围歼了。&
&等靠近了再打别浪费弹药,雪球攥手里捏死,捏成硬的别散!不要打下半身,我告诉你你就照着脸和脖子闷!&
陈嘉手里一个雪球已经抡出去,就是一记凶狠的平直球,抛物线都没有,不绕弯路,&扑哧&正中对方1号选手的脖子&&
两伙人开战了,打,但人数太过悬殊,这是一场看起来不太公平的战斗。他们这边就俩人,对面有八/九个人。
他俩不约而同选定一个雪多的小山包,身后是胡同围墙的拐弯,这里作为大后方基地,他们的&雪库&!俩人手上狂捏雪团,向四面八方攻山的敌人反击了。
敌方队员人多势众,雪球从四面八方袭来。
离得远的炮/弹在空中就散成雪雾,这种霰/弹对周遥毫无威胁他丝毫不惧。离得近的冲锋到眼前的,再被他一个雪球砸回去&&
敌方2号队员冲上了阵地。
&你裤裆里籽儿漏了!&周遥突然大吼一声,气势凶猛。
敌方2号跑一半愣住了,低头瞅自己裤裆发生了什么,周遥上前抡起一个大雪球,灌顶地砸,狂笑&&
他再次低头准备炮/弹的工夫,陈嘉就一步挡在他身前,一手攥一枚雪球,每一个雪球都几乎搓飞一名敌方队员的脸皮,把涌上来的人都炸回去了。
陈嘉打雪仗一声不吭,砸得贼准,下手贼狠。
周遥双眼射出兴奋的光芒,觉着特爽,特恣儿,又附耳快速布置战术:&先撒出去一个弹,手里留一个弹,我喊一二三咱们往侧翼那个墙根跑,你瞅见他们最瘦那个小孩儿吗?&
明白。陈嘉眼皮一翻。
声东击西,包抄合围,重点打掉对方有生力量。
他俩猫着腰&一二三&预备之后突然直奔目标而去,迅雷不及掩耳就凶狠地扑上去了,对方那位3号队员顿时傻了,根本就没来得及跑,陈嘉一个雪球照脸闷,周遥却在喊&埋了把他就地埋了!!&
这才是你周遥小爷爷代表大东北雪地野/战军的战斗实力。周遥没说&打他&,而是直接说&埋了他&。
那年北京的冬天,雪真的很厚。一掊雪糊上去,就把没见过雪的都闷晕了。
俩人搓堆儿一样直接把那倒霉蛋给搓到雪堆里,周遥是以半蹲姿势用腿一划拉,划拉起一大掊雪,埋!动作麻利儿下手凶残,瞬间解决掉一个,然后寻找下一个目标,一个一个&干掉&敌方生存力量&&
&瞅见那个戴眼镜的了吗?再埋那个。&
&还有那个最胖的,干掉那个胖子。&
周遥不断发号施令,俩人指哪打哪,而且都很能跑,奔跑躲闪得飞快。陈嘉被人闷的时候是一声不吭用后肩膀扛了,然后转身就是狠狠的一个大雪饼子复仇反攻。
周遥一把拽住小胖子的衣领,把人掼倒了,陈嘉手里一个雪球就填了对方的脖领&&
有那么一个瞬间,俩人抬眼扫过对方的脸,眼底都爆出兴奋恣意的光芒。都没有想到,临时仓促组队的这位队友这么能打,如此默契,战斗力爆表啊&&
别看长得人模人样白白净净的,人不可貌相,小周同学可太坏了。
周遥新来的,在胡同口这一片儿算是一战成名,以二敌八,可&威&了。
那一群散兵游勇,那个傍晚是被砸得丢盔卸甲垂头丧气,最终作鸟兽散了,回头对他俩说,&牛/逼了等着的你们,过两天再练!&
&等着你们!&周遥很有气势地回敬,不怕。
周遥跟陈嘉俩人,没戴手套的那只手都冻僵了。他外裤湿了,但里面还有一层大厚毛裤,不怕。他瞅陈嘉的蓝运动服裤子,也全湿透,但陈嘉肯定没穿毛裤。
&透了吧,冻着了吧?&两人一路往胡同里走,周遥问。
&透心儿的冷。&陈嘉说。
&我裤裆都觉着凉飕飕的,前前后后是一股过堂风儿啊。&周遥捂着下身揉了一把,&你不得冻掉了?&
陈嘉也揉了一把裤裆,都是湿的,鸡儿都要冻没了。
&操,真冻成一根胡萝卜了&&&陈嘉扯着裤裆突然笑了,想的是那个风/流又骚气的雪人造型。两条修长的影子在路灯下的雪地里晃荡,逐渐地拉近,天暗下去了&&
身上从头到脚支棱出的地方都很冷,但身上热烘烘的,心口是暖的。
陈嘉头发上浸满了雪,临进家门,周遥帮这人把全身雪渣都掸掉,让家长看见要骂的。
陈嘉回头,下意识摸了周遥脸一下。
周遥眼前一晃,那冰凉的手指是从他眼眉前滑过去的,并不是要摸他脸,是帮他抹掉睫毛上的雪花。
&我眼睫毛长么。&周遥自己揉了揉,&长得都能盖一层雪花。&
一开门就是热气蒸腾的屋子,冬天室内可暖了。大杂院的小平房,统共就十几尺地方,所谓的&客厅&和&卧室&是一体式的,中间还烧着一个带火的炉子。周遥一迈进去,一间屋里站着仨人竟然觉着挤了。
&家里地儿太小&&平时也没人来我们家,也没觉着这么小了!&瞿连娣挺过意不去,&周遥你吃吗?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不吃了阿姨,我得回家了。&周遥垂头作出礼貌乖巧的好学生表情,违心地假客气了一句,内心在呐喊我靠,灶台饼铛里那是烙饼还是馅饼还是京东肉饼,真香啊啊啊&&
几分钟之前打雪仗时候,他可没这么老实腼腆。
陈嘉坐在屋角板凳上,脚踩床沿,眼望着别处,在他妈面前就开始发呆了。既没去换掉湿冷衣服,没抢灶台上的饼,也没打算招呼周遥留饭。几分钟之前,可也不是这么冷淡。
就像每一天傍晚时分那样,闻着厨房烟火的味道,就坐在这张凳子上发呆,沉默不语&&
看着好像是在等谁,其实也没人可等。
屋子就这么巴掌大,周遥瞟了一眼床头墙上。平房每家每户的装饰摆设都是简单雷同的一套,房顶糊着很多报纸,以及过期的粮票邮票棉花票,墙上挂着户主两口子的结婚照。
照相馆的红色幕布背景,机床厂的蓝色工人制服。女的是瞿连娣,男的一看就陈嘉他爸,父子很像,都是瘦长脸,细长润泽的眼睛,长得一表人才还挺帅的。
但陈嘉的爸不在家,哪儿去了?这话周遥可没开口问。
瞿连娣在厨房里来去忙活,手脚麻利儿招呼周遥,倒水盛饭和端菜。
她心里是真的感激。乐意坚持跟她们家陈嘉玩儿三十分钟以上,还没烦没掐起来,周遥好像是头一个了!竟然没烦得揍陈嘉,也没被陈嘉揍,俩小子竟然凑头玩儿了三个小时?
瞿连娣真想留周遥吃饭。她端了一锅盖的馅饼,一转身,看到了周遥拎进屋门的外套,愣了。
周遥过冬戴的是一顶羊剪绒的遮耳帽,一件皮毛领子的短款掐腰皮夹克。在他这个年纪,太他妈时髦了,无论走在厂区大院,还是机床厂附小的校园里,是要被人频频回头侧目了。
羊剪绒这类面料,一开始是从部队大院流行起来了,后来很多人都开始穿戴了。那玩意儿,其实就是剪过一刀羊绒之后余下的带皮羊毛。羊毛是连皮的,就又保暖又透气,高级货,贴肉穿可舒服了。
后来日用品购买都放开了,在王府井、东风市场百货摊位上,也有卖类似的羊剪绒帽子和皮大衣,一是很贵,二是经常卖的是假货、人造毛的货!把碎羊皮拼成一块,再像植发一样植一层假毛,没穿几天就要稀稀松松地浑身掉毛。
瞿连娣拿过周遥那顶帽子,摸了几下,是真的一块羊剪绒。
&挺贵的吧?&瞿连娣道,&家长给你买的?&
&嗯,啊。&周遥答。
还有短款棕色小羊皮夹克,男孩款式,真帅气。
&赶紧回家吧,回头你家长该着急了,该找来了。&瞿连娣从抽屉里翻干净的食品袋,给周遥装馅饼。她在厂里工作,薄薄的透明的食品袋这种东西,都是从工厂食堂&拿&的。
陈嘉低头望着别处,手指沿着床棱轻轻地敲,对别人穿得贵还是贱他压根儿不关心。
周遥已经探头伸向那一锅盖的馅饼,不由自主闻味儿就去了&&
陈嘉突然伸手?他一下,拦腰把他往后揽了两步:&炉子。&
周遥离屋子正当间的炉子太近了,溅起来的一丁点小火星就能把他的羊绒衫烫一个洞。羊绒衫就怕有洞。
瞿连娣又说了几遍&家里地方太小怕你坐不开&的客气话,包了一袋馅饼揣周遥怀里,用皮夹克当胸裹着,嘱咐&回家路上别弄凉了&。
她不想留周遥吃饭了,怕人家孩子嫌弃笑话这地方腌?、破烂,根本没法留人家&&
&家住哪片儿?不是我们这片胡同的吧?&瞿连娣问。
&不住这儿,我们家住团结湖旁边那片楼,厂工宿舍大院。&周遥一贯嘴甜讨好会来事儿,&阿姨谢谢您的馅饼哈,闻着就好吃。我妈都没给我留晚饭我饿着呢,哎,我妈根本都不会做这种饼!谢谢阿姨&&走了啊&&&
瞿连娣点头,眼里飞快闪过一片失落,都明白。
她下午原本就想给儿子烙个葱油饼,熬一锅小米粥喝。家里两口人的饭么,还能做什么花样?她是偷偷瞄见周遥跟陈嘉玩儿了三个小时,心里太高兴了,临时剁肉馅把葱油饼改猪肉大葱馅饼了&&可怜当妈的一片苦心,她家陈嘉确实孤僻内向,不会交朋友,好不容易跟一个同学玩儿上,看起来很投缘。
刚腾起热乎气的一颗心,立时又凉了。周遥这样的男孩,干净,体面,有礼貌,多乖啊,今天就是碰巧遇见,以后应该不会再来她们南营房小胡同了。
第三章& 偶遇
瞿连娣当天傍晚把周遥送出胡同口,还嘱咐&坐车当心,有车票钱吗?哦有月票的,月票揣好了别丢了,馅饼焐着不然就凉了&&&她远远地望着,一直望到周遥的背影融进街道的色泽里看不见了,真是操心的命。
她回屋,她儿子竟然一动不动还在凳子上发闲呆。
&你换裤子去。&瞿连娣忍着耐性,&陈嘉,裤子湿了你着凉!换裤子去!&
换裤子也没什么裤子可换,陈嘉冬天在自家屋里就穿一条旧的秋裤。新秋裤出门上学时候穿,旧秋裤就是他的家居裤兼睡裤,就是这样一轮一轮从旧换新的倒腾,一裤多用,一直穿到前裆和后片儿实在都连不成一体,再顺理成章地改造成家用抹布。
这也并非穷成那样,这就是当妈的是从六十年代经历过动荡和饥荒的过来人,以俭省为生活理念。
床脚挂着那块被雪弄湿的毛皮领子,从皮夹克上拆下来的。
周遥把那个毛领子落她们家了。瞿连娣一看:&你赶紧的,陈嘉,把这个领子给人家送回去!&
陈嘉被炉子烘烤着缓了半刻,好像那冻僵的神经和面部表情才缓过来:&哦&&他落这儿了他会回来拿。&
&人家还自己来拿?&瞿连娣心里仍不太是滋味,就是固执认真的脾气,&你给周遥家送回去,就在团结湖的职工宿舍大院。&
陈嘉也没强烈抗拒,不顶嘴就是答应了,从锅盖上拿了个馅饼,沉默着啃馅饼。他妈妈最闪亮亮的优点&&还就是做饭真好吃啊。
&算了,天太黑了,明儿礼拜天一定给人家送去。&瞿连娣说,&很贵的皮夹克,别让人家孩子以为毛领子丢了!&
冬日里阳光和煦,清晨仍然微凉,但房檐下的冰锥和地上积雪已经在悄悄融化。
陈嘉一大早穿起他那条半潮半干的运动裤,被他妈妈赶着出门给周遥送还夹克毛领子。他用门口支着的那根铁钩子,把昨晚烧完的几块煤从炉子里勾出来,堆到门外簸箕里,再勾了几块新煤填了炉子,然后出门。
经过胡同口,昨晚他俩堆的那个雪人还在,捏得特别瓷实,没有化掉呢。
陈嘉蹲下去,精心地重新掊了一些干净的雪,拍在雪人头上身上,再把煤球辣椒胡萝卜什么的重新摁一遍,摁结实了,不想让这个雪人化掉&&
雪人kua下那根大胡萝卜,忒么太羞耻了,他昨晚就给拔下来了。结果就被他妈妈瞅见,瞿连娣这个扣缩节省的,一把拿走了说&别拿着瞎玩儿回头烙胡萝卜馅饼这还得吃呢!&
当时周遥在他身后&噗噗&地乐,还拍他肩膀使个眼色,这根萝卜还能拿回屋吃啊、还能剁馅儿吃啊&&怎么随便干一件称不上是坏事的事儿,都这么可笑&&周遥这小子挺逗的。
天空放晴,心旷神怡。陈嘉觉着,今天的空气突然都变得好闻了。
陈嘉脖子上也挂着月票,就从他家胡同出去,坐了几站地的无轨电车,就到职工宿舍大院那一站。附近他都很熟。那就是他们第四机床厂的职工宿舍大院,但机床厂有大几千名的工人,宿舍楼哪塞得进那么多户?哪能是人人都分到公家房子的?能住进职工大院的,都是厂子里的管理层、科室领导、高级技术人员、工程师这个级别,然后再按工龄和职称排大队分房子。
厂里其余普通职工,就住自己家房子,家里能是什么生活条件,你就老老实实住什么样的房。那时也没人买得起商品房,各家房子都是老人留下来的,上一辈职工劳苦挣命大半辈子分到的。
比如陈嘉他们家在南营房胡同的这间屋子,就是他爷奶留下的房子。
他爷、他奶、他爸当年就一直住这里,随后他妈妈嫁到夫家,再然后他爷、他奶先后去世,这条胡同的房子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就成了现在这样儿,房本儿上户主是他爸。
暖气根本就不可能有,冬天取暖就是烧煤,做饭才用煤气罐,煤气罐要省着用。大杂院里每户的左边窗根儿下是一垛冬储大白菜,右边窗根儿下就是一垛蜂窝煤&&有别的地方住谁会住这破地儿?
厂职工宿舍大院是围起来的,眼前是一道两米多高的铁栏杆围墙,门口还有带红袖箍的把守,明明白白地告诉陈嘉:住不起楼房的免进。
其实后面也有能溜进去的小门,比如周遥进出就经常不走正门。但是,陈嘉不知道他应该找几号楼几单元,他只能走正门,问传达室。
传达室值班的瞅着他,有一定的警惕心和职业敏感,打量他的衣着样貌:&找谁家?名字登个记。&
陈嘉说:&找周遥。&
周遥?姓周的。值班员自言自语:&就是周工他们家那男孩吧?&
&知道***么?你打个***给他家,让孩子下来,或者我给你去叫。&值班员把桌上***机给他挪过来。
&没***。&陈嘉说。
&他家没安***么?&值班员瞅他。
&&&&陈嘉顿时都懒得说话了。
是他自己家没有***。自家都没安***的人,当然也不愿打听别人家的***号码。就假装当作全中国家家户户都还没安***呢。
周日清晨的宿舍楼,安安静静,进出的人都穿着长款大衣蒙着围巾,蹬着自行车沉默而优雅地进出。院子里还停着几辆轿车和面包车。
陈嘉属于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家里没车,没摸过车,但满大街跑的总见过。那时候轿车就是&老红旗&&老上海&,最时髦的&桑塔纳&&捷达&,面包车就是&金杯海狮&。
陈嘉扒着栏杆多欣赏了两眼那些车,把那块毛皮领子留在传达室,让值班的代为转交,掉头离开了&&
他过冬穿的是一件紫色棉猴。
之所以是紫色,因为是瞿连娣穿着小了就给他了。瞿连娣也没故意憋屈儿子,是在东安市场排队抢到的一件冬衣,打折半价,但太小太瘦了。打折就好像占一大便宜,怎么舍得不买?买了却不合穿,又坚决舍不得淘汰扔掉,只能让儿子穿了呗。
棉猴洗过几水,那两层布片中间的棉,也飞得快差不多了。从背影看去,就只剩下瘦伶伶的一只&猴&,没看见&棉&。
传达室的人探头瞅着陈嘉的背影老半天,啧,这大冬天,大老远地跑来送毛皮领子,结果光着脖子跑走了&&天空又开始零零星星飘下雪花,这孩子也不嫌冷?真逗。
陈嘉也没忙着回家。周日么,闲着,他不是个认真学习埋头写作业的,也不算学习差的,不用担忧成绩,就在大街上独自行走,吹着冷风。
他坐了电车在中途某站下车,自行车阵的一侧就是副食商场。
旁边大楼上仍然立着&熊猫盼盼&的巨幅造型,迎风颤抖作响。音像小店门口竖着一只&燕舞牌&黑色音箱,面对行人声嘶力竭地嚎叫&让我一次&&爱个够&&&
陈嘉就在音像店里站了好久,站在货架后面看,顺便听歌。
&能换一盘带么?&他跟店主说,&&小虎队&行么?&
店主瞪他一眼,瞪也瞪不出半毛钱来,就给音响换磁带了。像陈嘉这种学生,就跟书店里捧了一大摞书耗着不走的一个德性,就是来&听磁带&的。
La la la la&&尽情摇摆&&周末午夜多徘徊&&
还都不懂午夜&徘徊&是意味什么呢,就开始唱这些了。陈嘉轻微晃动身体,手里做弹吉他的姿势,在没人的地方尽情摇摆臀/部哼曲子的时候,有人进来了,店门口响起很熟的声音:&《星星的约会》那盘带子有么?我就要那盘&&海报都有谁的您拿来我看看啊。&
他迅速踮脚,偏过头一看。
说话的学生也回过头来。
俩人对视,微愣。周遥仍然穿着他的棕色羊皮短款小夹克,特飒,脸上一瞬现出明朗真诚的笑容:&哎&&陈嘉。&
&靠,&周遥说,&你怎么在这儿?&
陈嘉:&嗯,瞎逛。&
顿了一下,陈嘉道:&我刚才给你送毛领子去了,你昨晚落我们家了。&
周遥:&哦我知道落你家了,你给我送哪儿去了?&
陈嘉:&你楼下传达室。&
周遥:&我靠你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没碰见你?啊,我走的侧门,我没碰见你啊!我从来不走正门,我走正门还得叫叔叔阿姨么。&
陈嘉翻了一下眼:&你不是最喜欢叫人么?&
&谁喜欢啊?&周遥在私底下没有长辈围观注视的时候,就把皮夹克往外一翻,咧吧着穿,一副少年老成的表情,&不叫不成,我妈我爸会教育我没礼貌、不懂事、不听话、不是他俩教出来的好学生,给家长丢脸了,我能干丢脸的事儿么?&
呵呵,俩人都轻声笑起来,货架后面一阵????。
苍蝇小店里都是最流行的港台歌星磁带,但很多是打卡的&水货&,在货架底下的筐子里藏着。他们慢悠悠地翻看讨论,齐秦的,王杰的,罗大佑的,小虎队的&&
店主甩给他们好几沓的明星海报,让他们挑。当年的港台明星海报,妆容发型透着土气,衣着很有时代感,印刷还经常出重影儿,质糙但也价廉。
阳光斜斜地攀进窗户,他俩就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海报。
&你觉着他们仨谁最帅?&周遥说。学生们也就这些话题。
&霹雳虎吧。&陈嘉说。
&我觉得也是,霹雳虎最帅。&周遥一锤定音,给了结论,&她们女生是不是都喜欢乖乖虎那样儿的?长太嫩了吧&&就没那么帅了。&
陈嘉忍了半天,憋不住说出实话:&不知道女生喜欢什么样儿,但是,我妈喜欢乖乖虎。&
噗&&双双低头一阵狂笑。
俩人下意识互相端详对方。生活中正常人谁长那么乖那么嫩的?就没有。反正眼眉前儿没一个&乖&的!周遥比较白,男孩长得好看,但论性情绝不是省油的灯。至于陈嘉,陈嘉从小到大就跟&乖&那个字没关联,吓死谁哦&&
&哗啦啦&迅速翻过几张女明星海报,俩人都盯着齐秦的一脑袋大波浪式卷发看了半天。那绷着大腿的紧身牛仔裤,再斜挎一把吉他,那个范儿,帅。
大街上也看到过有人敢这么穿的,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用老人儿的话讲都是&流里流气&&流/氓的&&不正经的&,就穿这种紧身的前tu后qiao的牛仔裤,玩着摇滚,留着爆炸式的长发。摇滚青年们身背的长柄吉他,事实上就带有某些***的造型含义,在舞台上每一次颤抖着、咆哮着挺动吉他,就是向这个浮躁的世界传递性/解放的诱惑和冲动&&
&这歌会吹么?哎你吹一个我听听。
&《红蜻蜓》,《青苹果乐园》,你吹一个么!&
周遥永远是那个话多的,挑头的,直到陈嘉皱眉回了一句:&烦,你嘴就合不上吧?&
陈嘉就把两手凑在唇边,手里其实就没有琴,没带口琴出来,却能以手型模拟口琴,甚至对得准每个音符应该存在的位置,紧闭的嘴唇里轻轻哼出那首歌的调子&&
周遥目不转睛望着人。
周遥跟店主买了小虎队三人组以及齐秦的两张海报,八毛钱一张,两张卖一块五毛。他又要买专辑磁带,死活缠着店主砍价,十块钱一盘带子实在太贵了,五块钱吧!&五块钱我们俩一人买一盘!&周遥说。
陈嘉瞪了周遥一眼,五块钱忒么也是钱啊,谁说要买了。
周遥当时那样儿,就是把羊皮小夹克往后掀开着,吊在后背上,俩胳膊肘把夹克撑开,胯一扭,戳在音像店里,一双长腿轻晃着,还穿的一双皮鞋。
清秀,帅气,有范儿。他也就是年龄还不大,年龄再大点儿,他自己就可以印成一张海报,贴在这家店门口,毫无违和感。
周遥把两张五块钱纸币贴在他下嘴唇上的,叼着,瞅着那店老板,卖不卖,您到底卖不卖?!
店老板拗不过这种,以为又是胡同里野出来的不良少年,再不卖就要把三棱/刀拔/出来了。算了,十五块钱给你两盘带子拿走拿走!
周遥美滋滋儿地把两盘磁带揣怀里,顺手搂着陈嘉跨出店门,冬天里的阳光真好啊。
&你听吗?你挑一盘拿走,咱俩换着听。&周遥说。
&不用,你自己听吧。&陈嘉说。
听个屁,他只有来音像店里才能听歌。
&那你下回去我们家听,&周遥说,&我们家礼拜六下午总没人,下回去我们家玩儿。&
在陈嘉不太靠谱的回忆里,周遥好像也是第一个,邀请他去家里玩儿的。
中午他俩吃的是烤白薯,就在关东店副食商场门外,路边卖烤白薯的摊子。
冬日里老北京街头的&老三样儿&,比食堂里可好吃多了,就是糖炒栗子,冰糖葫芦,烤白薯!路边就支着这一个生锈的铁皮桶子,里面生火,冒出一股一股黑烟,铁桶上面摆着一圈白薯,干烤,慢慢地烤熟。
&红瓤的白薯最好吃,你挑红瓤的。& 陈嘉特意教给周遥。
&我们那边儿管这个叫地瓜。&周遥说。
&白薯。&陈嘉说。
&这瓤要么是红的,要么是黄的,我就没见过白色的!&周遥反问,&你们凭啥管丫叫白薯啊?&
老子从小到大就管这个叫白薯,陈嘉瞅对方一眼。
&白薯丫同意你们这么叫么?&周遥道。
陈嘉瞪了一眼,你吃不吃,你这么多废话?
&呵呵我也知道叫白薯么&&&周遥咧嘴笑了,就是逗陈嘉呢,&我在北京生的,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城里住过,后来才去东北。我们家爷爷奶奶亲戚都还在北京呢。我还有点印象,好像是在东单大街边上、中山公园门口,看菊花展览,我吃过烤白薯&&&
三毛钱一个烤白薯,陈嘉也就请得起周遥吃白薯了。
他又拦腰把周遥往后推了推:&有火。&
周遥:&没事儿&&&
陈嘉又说了一遍:&有火,你皮衣服会烧出疤。&
周遥已经迫不及待伸手去抢了:&这个烤好了,可以吃了吃了!&
烫,贼烫的。
周遥&腾&地又缩回来,吹手指,然后再拿,&嘶嘶&地又缩回来,往嘴里含着他的手指,&真烫啊&。
陈嘉冷笑一声,好像是笑话他瞎咋呼又怂,轻骂了一句&傻B样儿的&。
&你说我什么&&&周遥一肘子从后面勒住陈嘉就往后扳,陈嘉已经空手把一个白薯抓起来了,热气腾腾抓手里正倒腾呢,&烫着&&我靠&&啊&&&
两人勒着抱着打成一团,一个烫白薯在四只手里颠来倒去,周遥狂浪地大笑。还是陈嘉拿了那个白薯,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就不那么烫了,帮他剥开皮。然后才去拿自己那块热白薯。
&还是你手上皮厚,好用。&周遥腆着脸呵呵的一乐。
&你脸上皮厚,有什么用?&陈嘉说。
&靠,你又说我。&周遥吃得满嘴都是,笑,&陈嘉你行。&
一团红瓤在冬日的温度里特别诱人,香气扑鼻,又暖又甜。在周遥儿时的记忆里,烤白薯这玩意儿并没这么好吃。可能是饿了吧&&真挺香的。
他们又坐回一站地的电车,回南营房胡同,回陈嘉的家。周遥也想不清楚要去干什么,就是俩人挺开心的,没晌没晚地就混呗。
&听听歌,听你吹个口琴。&周遥说。俩人手插着衣兜,周遥的外套怀里还揣着他的磁带和明星海报,并排挨肩往胡同口走,迎着漫天很细很碎很美的小雪花。周遥高兴了,声乐小王子突然扯开喉咙吼一句:&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
吼完了看陈嘉,给点儿面子,赶紧接下一句啊。
陈嘉是下意识张嘴了,但实在不习惯这么傻帽,没理他。周遥自娱自乐地又吼了一句:&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雪人还在么?早上就化了吧?&他兴致勃勃地问。
&还在,&陈嘉忽然一笑,&没化。&
一拐弯,绕过路灯兼电线杆子,就是胡同里他们昨天堆雪人的地方。地上有一片黑黢黢的融雪,被踩成稀烂。雪堆里隐约还能找见碎掉的栗子壳和小红辣椒,&土肥圆&胖雪人的脑袋已经碎成八瓣,身子也瘪一大坑,都碎了&&
两人站着愣住,周遥猛然有点儿失望。
陈嘉抬眼,就那胡同墙上,有人用粉笔之类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骂人的话,骂谁&臭傻B&&没爹养&之类的。早上路过时候还没有的,很明显的。
&没了就没了,回家呗。&周遥抬胳膊搂着人要走了。
身后胡同口有几个少年在嘀咕,瞟他们,挑衅似的笑了两声。陈嘉停住脚,猛一回头,那时脸色就变了,怒视。
房檐上头的天色骤然陷入阴霾,一阵冷风吹进胡同,穿堂而过,卷起雪花。
其实就是闲了没事儿手欠、瞎捣乱,一帮半大的屁孩子,能有多大怨多大仇怎么的?当一个孩子往来都是形单影只,看起来极为孤僻冷峻不合群的时候,或者他的家庭暴露了激起旁人轻视嘲笑的弱点,他就容易成为被其他群体轮番嘲弄的对象。
连一个雪人都不放过。
只是陈嘉今天碰巧没有耍单,今天碰巧让周遥目睹了一回。
第四章& 端倪
只是陈嘉今天碰巧没有耍单,今天碰巧让周遥目睹了一回。
陈嘉甩开他的胳膊,突然调转180度就过去了,还两次低头弯腰捡了什么东西。
&&&&周遥猝不及防,喊,&哎?&
对面几个捣蛋的少年也炸窝了,叫嚷着要抄家伙自卫。陈嘉低头是在刨雪,掊起一捧雪,用力捏了一个很硬的雪球,眼神比手里雪球还硬。
只是捏雪球吗?周遥觉着不对。
陈嘉突然发飙拉开步子就是一发凶狠的炮/弹!平直球暴力而精准,直射脖子。有人中弹了发出&啊&一声惨叫,捂着脖子嚎叫逃跑&&
陈嘉应该是在雪球里裹了一块石头,来狠的,是用石头捏的雪球。
一群人抄家伙,陈嘉从不知谁家门口顺手就拎过一根勾蜂窝煤用的铁钩子!
那户人家探出头来,扭脸又缩回去了,就没管。
铁钩子从墙边剐过去时那声音特别尖锐,周遥都被吓了一跳。他飞扑过去一把搂腰,在陈嘉试图用铁钩子抡人的时候,把这疯子给搂回来。
他那时瞥到陈嘉眼底射出的戾气。手指的骨节粗硬结实,攥着一根铁家伙冲出去时那副表情很暴力,那种感觉让他非常陌生、震惊,有点儿吓着了&&他毕竟也才认识对方两天,他以为已经挺熟的了,就是玩伴,反正他跟谁都自来熟、好人缘。
不就砸了一个雪人么,在周遥眼里这真不算个事,他也就回头理论几句,把那几句三字经骂回去就完了么。
&瘪打,败闹这个!&周遥紧张地低喊,来了一招亲热的熊抱,&算了陈嘉,走吧&&&
陈嘉一铁钩子横扫,在周遥的死拉硬拽和干扰阻挠之下,终于没有抡到哪个小捣蛋的腿骨上造成严重伤害,一钩子抡在水泥电线杆子&腿&上了。
那倒霉碍眼的电线杆子,也不知道躲,被砸出一枚小坑,噪音充满了撕裂感。
杆子顶上的路灯都摇晃了,少年面色阴郁&&
那天周遥熊抱住陈嘉,终于把铁钩子夺了丢到墙根儿,内心暗生余悸。
他转身很有气势地绷了脸,跟远处几个胡同孩子说:&有什么事儿好好说么,别背地里偷摸捣鼓事儿毁人东西,成么?&
其中有个孩子就是昨儿刚跟他们打雪仗打输了的,估计很不服气,周遥说&等着你们&,却没想到人家另找方式把吃亏找回来了。
&就、就是瞧他、瞧他不顺眼!&那小孩被某人干架的气势吓唬得有点儿结巴了。
&你凭啥瞧他不顺眼?&周遥接了一句,&瘪跟我说那个,先把自己眼睛捋顺了不成?&
&他以前就揍过人!&又一个小孩不服气。
&为啥揍你啊?&周遥说,&咋没揍别人、没揍我啊?瘪说你啥都没干啊,不带仗着人多欺负人啊。&
三江平原口音一出,干仗还自带背景音效,说得对面那孩子没接上来,满脑子都飞着那个bi&、bi&、bi&&&
&还想打仗?算了,雪都快化了,捏手上都攒不起来啊。&周遥缓和下气氛,一摊手,&想打仗等明年!雪化了,就是今年的仗打完了!都瘪闹了!&
周司令说今年仗都打完了,就是打完了,很有气势地一吼,看咱小爷劝架这气场。
散啦散啦,回家吃饭,各找各妈。
陈嘉没有说话,抗拒表达真实的情绪,就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开了。而且,踩得仍是一条偏路,踩着胡同边缘一层灰黑色的雪,把脚上一双白色胶鞋也走成灰黑色&&周遥抚着这人肩膀,手心摸到的地方好像特别硬,骨骼尖锐,棱角不断硌到他的手。
那也是他头一回察觉到端倪,陈嘉的性子很暴的,冷而烈,跟他自己很不一样的&&
那户人家在他们身后再次探出头来,瞅了一眼,把铁钩子赶紧收了。
住一条街的街坊嘴巴没有闲着的,都会碎嘴八卦。
&还能谁打架?就那谁,瞿连娣他们家的,陈嘉么。&
&那孩子从小就那样儿,哎,太拧,横犊子的。&
&男孩就是得打,这就是还没打够,养男孩就得勤收拾他!&
&他们家&&她那男的现在都不回来了吧。&
&陈明剑现在都住学校了?公家肯定给他分房子,有本事了,哪还回这破地方住?就都不管这娘俩了&&男的不是东西的,不是只有电视里才演得出来。&
他们回到家时候,幸好瞿连娣当时没在家,不知道陈嘉差点儿干仗打架的小插曲。
陈嘉也是个兜里揣钥匙独来独往的,无所谓家里有没有大人。窗台大碗里有两张昨晚剩的芝麻酱糖烙饼,就是剩给他吃的。瞿连娣手艺好,就用面粉和饼铛这两样廉价的东西,掺点儿油,她能做出无数个花样,还都特好吃。
自己就直接啃凉饼了,但是周遥在。&麻烦,&陈嘉低声道,&还得上蒸锅给你?热了吃。&
&你吃凉的那我也吃凉的。&周遥是随和的,不找事儿。
而陈嘉是固执的一根筋的,说给你周遥?热了吃,那就是弄热了再喂你。他说:&凉的吃了胃疼。&
陈嘉麻利儿干活,右手虎口那地方,那块皮好像爆了。
&你刚才打架弄的吧?!&周遥赶紧端过那只手瞅瞅,&铁钩子给磨破了?&
&磨爆皮了,都露一块肉。&周遥皱眉,&我靠,以后你别&&&
陈嘉迅速把手抽回来,不给看,看什么。
掀蒸锅盖端热盘子的时候,陈嘉用手沾了一下迅速也缩回来,给右手虎口那里拼命哈气,这回也怕烫了。
&你别弄了,&周遥皱眉呵斥了一句,&你起开,我来端吧。&
&就你刚才,在外边拿烤白薯的时候,把那手烫了吧!&
蒸锅里冒出许多白气,让窗玻璃上也布满哈气,看不清外面的景致。
两个少年站在厨房灶台前,陈嘉那时眼睛看向别处,淡淡地笑了一声,自己吸吮虎口处绽开的那块粉肉。烫红了的一块肉又被铁器磨掉层皮,生疼。他习惯了自己舔舔伤口,舔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周遥撸袖子帮忙端了烙饼,为了表示对小陈同学收留他下午加餐的由衷感激,吃掉了瞿连娣腌的大半瓶酱瓜酱菜,真好吃啊。
周遥他妈妈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女知识分子,除了会读书教课做论文,其他一概都不擅长,做的饭就还不如机床厂食堂的&冬储菜老三样&呢。当然,那个年代能做到名校研究生毕业的女性知识分子,本身就是一项令人钦佩的、充满荣耀的成就。不说别的,就他妈妈一人的工资,顶两个瞿连娣挣得,她还用自己做饭么,能买多少现成儿的烙饼、酱瓜和冬储大白菜啊。
周遥就这样又跟陈嘉白混了一下午,俩人靠在床头看电视闲扯淡,读新买的磁带里的歌词。巴掌大的平房,屋内格局基本就是一张大床,人靠在床头, 12寸黑白小电视立在床尾的电视柜上。
中途陈嘉还滚下床,给炉子添几块煤。
&火差点儿灭了。&陈嘉道。瞿连娣回来要骂他的,早回来了你不知道看着火!炉子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还得重新生火!
&冷吧?&陈嘉问。
&没事儿,我不冷。&周遥一笑,绝不找事儿。
&冻着了?&陈嘉抬头瞅他,都看见周遥刚才悄悄把皮夹克又穿回来,鼻子开始吸溜,分明就是冷。
陈嘉从屋外用铁钩子一下勾进来两大块蜂窝煤,然后再勾进来两块。周遥连忙探头围观,陈嘉是垫着手把上面那只铁盖子掀开,里面就是很深的一个圆筒型炉膛,能摞五块蜂窝煤。五块煤倘若全都烧光了火就要灭,陈嘉低头用小铲子扒炉膛把煤灰拨走,从顶上添进去四块煤,屋里迅速又暖和了&&
&咱俩刚才还到外边买烤白薯干啥啊!&周遥忽然提议,&就应该拿你们家这洋炉子烤!你不早说,上面这个铁盖子,多好用,自己烤多好吃啊!&
&&&&陈嘉嘴角微微露个表情,&嗯,能烤,还能烤老玉米,特好吃。&
&你早说啊,以后瘪在外边儿吃了。&周遥两眼放着光的,搓搓手。
陈嘉没说话,难得被炉膛子熏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以为周遥肯定不愿意来他家。他不会提议来家里&烤白薯&。他也怕他的朋友回他一句,操,你们家那破房子破炉子什么鬼地方实在太破了吧,吃你娘的煤灰渣子啊&&
那天晚上瞿连娣从孩子姥姥家回来,终于留周同学吃了顿晚饭。
周遥这顿饭吃得可香了,蒜苗炒肉丝啊,竟然有他最爱的酱味儿蒜苗炒肉丝。当然,一大盘菜里基本上全是蒜苗,没什么肉,他跟陈嘉俩人拼命在盘子里扒拉肉丝吃。
&阿姨,您比我们学校食堂做得好吃。&周遥边吃边叨叨。
&阿姨,您这个比厂子里食堂做的那个&甲菜&都好吃。我上回吃了一遍可知道了,咱们食堂里,甲菜就是冬瓜烧丸子,乙菜就是没有丸子只烧冬瓜,竟然还有丙菜,丙菜就是连冬瓜都没有,烧冬瓜皮!&
陈嘉&噗&地把一口米饭喷到碗里&&神扯啊。
&阿姨您要是也开个家庭小饭桌就好了,我在以前的学校,就是吃同学家长的小饭桌,您做饭多好吃啊。&周遥兴奋起来就合不上嘴,倍儿甜。
&好吃你就天天来,你来就给你做最好的。&瞿连娣一直盯着周遥看。
&您开个小饭桌,我就交钱天天来!&周遥笑道。
那一年北京的副食本和粮油票还没有作废呢。对于没有特殊待遇又没挣到闲钱的贫民小户,粮油肉蛋甚至糖和芝麻酱,仍是凭副食本供应的,每家按人头算&&周遥但凡来吃一顿饭,就是吃掉了陈嘉这颗人头上的肉蛋菜。蒜苗算是细菜,菜店里卖得不便宜呢。
所以,周遥很懂人事儿的,不交钱可不好意思过来白吃白喝。
昨天忘了问,瞿连娣才想起问:&遥遥,你是转来我们机床厂附小的吧?你哪个班级?&
周遥扒干净米饭:&五年二班。&
瞿连娣和陈嘉都是一抬头犯愣的表情,瞿连娣然后转头质问儿子:&遥遥是你同班?你怎么没说你俩同班?&
陈嘉也一脸蒙,咱俩同班了吗?您哪位啊?
&是邹老师那个班,邹萍老师,五年级二班对吧?&瞿连娣转头瞪着儿子,&你俩是不是一个班?你们就是!陈嘉你上的什么学啊!&
周遥也一脸蒙,然后哈哈地乐,太他妈乐了。
他新来的,在上个礼拜才刚报道,周四、周五、周六混了两天半,基本只认识班主任和学校教务处大队辅导员,各科老师的名字都还没记全呢,他班里四十多个同学都有谁啊?
瞿连娣盯着儿子,仿佛恍然大悟,一击正中要害:&陈嘉你说实话,你上礼拜上课了么?你是不是压根就没去上课?!&
陈嘉是一脸青天白日蒙受不白之冤的悲愤表情,一脑门磕在了饭桌上,简直是窦娥冤,老子明明去上课了啊啊啊&&
其实,周遥踏进班级教室,班主任拎着他在前面介绍了两句,就给他分了课桌座位。
陈嘉只要抬头认真听讲,就应该能记住这个叫&周遥&的借读生新同学。但陈嘉什么时候会抬头目视前方认真听讲的?
他走神了,他的视线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他还把教室窗户开了一道缝,让冷风呼呼地刮到他的脸上,盖住讲堂前的声音&&
周遥就被安排到教室最靠门的那个组,第五排。
陈嘉坐在教室最靠窗户的那个组,第六排。
于是,两人谁也没瞅见谁,谁也没搭理谁。陈嘉进出教室一贯独来独往,低头贴墙溜边儿,从不和同伴走成一路&&他好像就没有同伴。
这种情形在礼拜一重回学校时,终于终结了。
周遥坐到他最靠门第五排的课桌座位里,下意识先就扭过头,越过好几排人,往左后方看。
陈嘉坐在他最靠窗第六排的位子里,眼神从位斗里漂移出来,恰好就跟周遥的视线对上&&俩人相视,原来真是一个班。
课程还是那些,只是各省教学用的课本和练习册有些不一样,这对周遥同学造成了一些障碍,让他被迫破天荒地认真听讲好几天。攻坚适应了新课本,他就基本不需要听讲了。
他一般也在位斗下面鼓捣自己一摊,跟周围同学开个小会儿,把语文课本里边夹一本漫画,《火王》或者《圣斗士》,然后再照着漫画书在课本上画小人儿。
可惜他离陈嘉太远,实在没法一边上课一边找陈同学开会。
他只能给陈嘉传个漫画,隔空交流。递东西还山高水远的,中途被好几个男生截胡,从早上第一节课传到第四节课才终于传到陈嘉手里,一个教室的人轮着宠幸他带的漫画。
上午课间操时间,冬天北方的学校,对付学生、消耗学生体力精力、培养意志品质基本就是这一招:长跑。
最操/蛋的就是冬季长跑了。顶着风,吃着土,谁愿意跑啊?
跑还不是在操场上跑,因为他们机床厂附小就没一个像样的操场。于是,像很多学校冬季长跑那样,队伍都被拉出去,在厂区和居民楼中间跑&&
排成两列的学生队伍,都穿成熊样儿,闷着头沿着居民区街道傻跑。周遥不穿皮夹克来学校了,太扎眼回头率太高,女生们都开始议论他了,怪不好意思的,于是换了一件蓝色棉猴,跟旁边那位紫色棉猴的同学挨着,终于可以喝着西北风凑头开会了。
&我画的处女座黄金圣衣你看见了没?&周遥赶紧问。
&那是你画的?&陈嘉翻他一白眼。
&我画的啊,可以拆解变身的可牛/逼了!哇,天舞宝轮不死之身,最接近神的男人,长得老漂亮了!&&你看了吧!&周遥说。
&圣衣没注意看,脸画得不行,太丑。&陈嘉说。
&还可以了吧&&&周遥一路喝着风叨逼叨。
&你把处女座圣斗士画的跟天平座那位似的,也忒丑了吧?&陈嘉不屑地吐槽,你就差再加一撮胡子了。
&我&&没&&有&&&周遥嚷嚷,&哦,你喜欢沙加?&
&一般吧,&陈嘉低头跑步,淡淡地说,&我比较喜欢艾欧里亚那样儿的。&
&我也喜欢,&周遥高兴了,&狮子座最酷,帅。&
俩人不知不觉中,又在审美情趣上达到了空前的一致,兴趣爱好整齐划一,在漫画书里都很爱拥有男子气概的狮子座。
只是,那样单纯的少年时代,所谓的&喜欢&,就像一阵风一样,无知无痕无觉地就掠过去了。他俩还没有学会用&很man&&很性/感&&很阳刚&&很耐/操&这样的词汇,去描述自己心里喜欢的形象&&
周遥跑着,棉猴的风帽突然被人往后一?,鞋还被踩掉一只。
周遥回头怒视:&翟小兵!&
他身后是他靠门位置的同桌翟小兵。翟小兵也吁他:聊聊聊,让你俩臭聊!
周遥趿拉着一只鞋,周围人埋头嘲笑,就陈嘉没笑。翟小兵再次企图使坏?周遥的帽兜。
陈嘉回头盯了一眼,突然往队伍里横切拱过去,把人撞飞了!就这么霸。
周遥也绝不吃亏,呼着白气回头就是一掌,粗声呵斥道&吃我一招曙光女神之宽恕&!周围人都笑疯了,结果这一记&曙光女神之宽恕&没扇着翟小兵直接抽了陈嘉。他深感歉意抽错人了啊却脚底下一滑,仨人同时&啊&地叫,全部横着摔在路边一摊冰上&&周围的同学哄笑&&
&干什么呢你们仨!翟小兵!陈嘉!&&还有那个谁,周遥!!&跟队跑步的体育老师爆吼。
仨不省油的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身上摔得都是黑冰渣子,抱头蹿进跑步队伍。
跑回去了周遥就胃疼了,趴在课桌上趴了一节课&&
这一学期本就临近尾声,浪浪荡荡、稀里糊涂的,这个期末就混过去了。
他们班主任偶尔察觉,刺儿头陈嘉身边有同伴了,经常是和周遥一路下楼去上课间操,一路放学走出教学楼。周遥坐在靠门位置,下课铃一响他收拾书包站起身,是要刻意放慢脚步回头等一等,才能等到陈嘉&&
男生女生课间上厕所,都要各自拉帮结伙。陈嘉其实不太习惯,跑步一起跑就罢了,撒/尿你非要跟我一起撒?你有病吧。
俩人并排站男厕所池子边沿上,倒也没有互相观察对方,只是暗暗比着谁能尿得远,谁能&转圈儿画个花&。
&周遥你真能抖,&翟小兵说,&你那玩意儿能绕八字啊!&
&你不会动?&周遥一哼,&你那玩意儿是死的?&
&你再绕就JB打结儿了。&陈嘉忽然冷笑,嘲他呢。
周遥抬脚就抡上陈嘉后腰,但重拿轻放,轻踹了屁/股一脚,小声说&快滚&。陈嘉系上裤子,径直走开了没有还手,看在挺熟的份儿上,都懒得揍他。
厕所里正在撒/尿的男生站成一大排,后面还有一排蹲在坑位上蹲着的,全部齐刷刷地扭头往这边瞪着。
呵&&谁竟敢拿脚踹陈嘉啊&&
别人也踹过,会被摁在地上揍死哦信不信&&
第五章& 逆反
期末考试,两个上午轻轻松松考完两门主课。
周遥不习惯提前交卷,没必要?瑟逞牛/逼,但他也不太认真检查卷子,就斜眼四顾瞄别人,在思想上开个小差,或者在算草纸上画个狮子座圣衣变身什么的。
陈嘉比他写得慢,也没怎么检查,从来都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划拉。陈嘉学习成绩却也不差,就是挂中游的,全班四十个学生,陈嘉每次就在差不多十几名、二十名的那条线上下浮动。坚决考不进前五名,但也坚决不能垫底被请家长。
周遥呢?周遥这回期末考了个全班第二。
考试后的阅卷总结课,老师念成绩,让每个人亲自上讲台来领卷子,按排名念的,第二个就喊到周遥。周围&唔&的一声,从来都懒得抬头看讲台的陈嘉都猛地抬起头来&&
一下课,周围人就站起来了,他同桌就嘟囔:&我靠,周遥你行啊,平时谁说没写作业没复习?偷偷用功呢吧。&
翟小兵也说:&周遥你用的什么练习册!外省的卷子和练习册有木有!交出来我们也参考参考!&
&没有。&周遥皱眉,觉着解释这事儿多没劲,&我没啃外省的练习册。&
他真的就没用功、还没发力呢。就五年级一个JB期末考而已,又不是决定命运的升学大考,就语数两科,让小爷复习个啥啊?
他揣着卷子走过楼道,跟陈嘉一起,路过办公室还是被老师叫住拎进去了,陈嘉那个不讲义气的,瞅都不瞅他直眉瞪眼径直就走了&&
他们班主任邹萍老师,就是淡淡地嘱咐他两句:&都跟得上吧?&&考挺好的,就是得检查啊,那个成语怎么写了错字,要是认真检查你不就考100分了么。&
周遥特乖巧地点头,一笑,还把全屋老师都挨个认识了一遍,声倍儿脆,嘴倍儿甜。
隔壁班的班主任,抬眼瞧着走出去的背影,小声说:&这就是周遥?&
&学习肯定是没问题,他爸他妈都是研究生,在咱们机床厂也没有几个了。&教数学的老师说,&跟工人那些孩子啊就是不一样,气质都不一样!&&咳就咱们厂里有些孩子,笨得真让人着急上火,一道应用大题统共四个步骤,就绕啊绕啊就死活学不明白!真是没辙&&&
&平时也在底下看闲书、聊得特欢,我知道他看漫画书我就没理他。考试成绩出来我一看,还行。&邹萍低头看卷子,其实也认同,&孩子么,脑子里灌的就不是课本,灌的都是遗传基因。咱们在这儿再怎么督促、使劲,其实没用&&该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
老师们私下也八卦,老师们也提政治很不正确的&血统论&,无可避免。
&他妈妈据说是音乐学院老师,报纸上有文章介绍过&&父母真不错,孩子模样也好看。&隔壁班主任流露些微的遗憾,可惜周遥没分到她们一班,倒不是要弄个好学生进来抬平均分,而是她家闺女上初中了,正请家教练习声乐和钢琴,拼市级奖项拼考试加分呢&&周遥妈妈是音乐学院老师啊。
&那周遥声乐肯定不错,下学期让他进合唱队唱歌去呗。&老师们一致点头同意,替周同学丰富课外生活做出了安排决定。
学生填表都要写清楚家庭成分和父母职业,父亲一栏是&高级工程师&,母亲一栏是&大学讲师&,地道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整个年级里就只有周遥了。
他肯定是个好学生。他只能是个好学生。
邹萍老师往窗外扫了一眼。陈嘉是在操场乒乓球台子上坐着,一腿支在水泥台子边沿上,一如既往沉默地凹着造型,专等周遥同学从楼里出来。两个少年走路都是晃荡着,倒提着书包晃出了校门&&
班级里新来这么一位借读生,五年级已经过半,面临敏感的小升初冲刺阶段,班里无论同学还是家长,暗地里都会盘算议论,这学生这时候插/进来,是要争班干部么?是要争&三好学生&吧?是要争每个班只有一名的保送重点初中名额吧。
这才是关键。毕竟是敏感阶段插/进来了一位好学生,原本竞争就够激烈,这时候又转来一个分瓜分枣的,是要干什么?
班主任其实还留着一手,避免争议,没让周遥当班干部呢。
周遥原先在前一个学校,就是&两道杠&。自打一年级开始,他就一直是&两道杠&啊。
现在手臂上终于没有那&两道杠&绑着他,现在他手臂上任何代表先进的标志都没有,顿觉轻松。只要别太出格,想干吗就干吗;想跟谁玩儿,就跟谁野在一处&&
期末考之后报分和做学期总结,每个班例行召开家长会。
周遥父母都没露面,因为工作确实忙,位置重要就更抽不开空,他姑临时替身出席了家长会。
陈嘉他爸期末也没露面,瞿连娣就没打***通知她丈夫开家长会这件事,却又临时加班,结果迟到了半小时才赶到学校&&
周遥在每礼拜六下午,几乎就是和陈嘉混在一起,因为双方家长都太忙了,都在上班。
那时全市很多家庭都是国企和事业单位双职工,工作非常忙碌。忙竟然还不是为&赚钱&,工资是有数的死工资啊赚什么钱?单位里的口号就是&为国做贡献,劳动最光荣,为社会主义燃烧自我,我愿意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职工们一生的事业就在这家单位,学习娱乐生活也在单位,尤其在凭票供应的年代,票都是单位发给职工的,你没单位就没有购物票和工业券,就好像被整个社会大家庭排斥在外、不带你玩儿一样的。单位就是你的家,你还管小家庭干什么呢?&&
尤其像陈嘉这样家庭出身的小孩,他从小上幼儿园,再到上小学,都是在机床厂附属的单位,校园吸纳的就是他们机床厂八千名职工的家属子女。外面很多人还羡慕他们这样的国有大企业职工,拥有附属的幼儿园和小学,不用排队、不用额外交钱去争抢名额,多方便啊!陈嘉的童年,仿佛就一直附着在这块土地上了。
周遥是个外来户。周遥原本不属于这里,就是无惧无畏地一头闯进来的,而且还在学校混得不错。
学习好又长得俊的学生,本身就讨老师喜欢。更何况周遥家庭条件不错,说白了就是,干什么他都不差钱。
平时在校门口跟同学买个零食、文具,他都是大方的。为了踢球还从家里拿了个新的足球到学校,半个班的男生都乐了,活动课就集体下楼去踢周遥带的新球。周遥于是就把足球留在教室里了,捐成&班集体公物&了&&他在班里人缘能不好么?
贫富的差距虽然还不至于在班级里造成明显阶级分化,也已经在每个学生身上悄悄地镶了标签,每个人都会有感觉的。
陈嘉就摆不平那么多的同学,所以他也孤僻。他就只能摆平周遥一个人。
瞿连娣从她们机床厂合作社买了新鲜的柿子,冻在窗口上,冻成一排,然后就发现,这柿子悄摸影儿的自己开始玩儿消失,一个一个长了腿失踪了。
因为陈嘉请周遥来吃冻柿子,不好意思当着家长的面儿,竟然还偷着吃。
陈嘉沉默地用个小勺挖柿子的红瓤。俩人尝了,周遥说&涩&。陈嘉终于挖到冻柿子最好吃的那部分,就把勺把子递给周遥:&你吃小舌头。&
&冻柿子的小舌头最好吃了,简直是人间美味啊!&周遥惊呼。
&真希望每个柿子能长十个舌头,&他说,&太少了,都不够咱俩吃的。&
&小舌头&有种脆脆又软软的东西,还特别甜,尤其是抿在嘴里那口感,说不上来的奇妙。两人都吃多了,嘴唇和舌头全部发麻,舌尖苦涩,伸出通红的舌头不停呵气。
周遥伸手戳了一下陈嘉的舌头:&你丫舌头真长。&
陈嘉正不爽呢,喂出一记卫生球白眼儿,突然上手就把周遥舌头嘴巴全都捏住了,手指力道凶残,掐得周遥&哎呦哎呦&地叫唤舌头疼啊。
打不过还贱招,只能求饶了,陈嘉从他背后压上来,扼住他腰,压得周遥直不起来,那力气可大了&&
俩人在屋里屋外玩儿,陈嘉站在窗外,甚至告诉周遥,他家那扇窗户,从外面能把插销给抠开,他以前忘带钥匙,经常自己把窗户抠开,从里面摸到备用的钥匙。
&这猫洞你都告诉我了,不怕我钻你们家去,把你家搬空了?&周遥笑嘻嘻的。
&你钻啊。&陈嘉说,&屋里没值钱的,你要搬黑白电视机还是搬炉子?除了我跟我妈,谁还来这个家。&
寒假放假了,同时也临近春节,他们作为第四机床厂这间市属国有大企业的附属学校,理所当然的,要跟工厂里搞起一些新春联谊活动。
这是厂里工会牵头组织的,职工合唱团、舞蹈队和曲艺队都出节目,学校这边也出文艺节目,大伙一起在工会大礼堂里搞一台联欢会,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了工会平时免费放个大电影都能让礼堂坐满,联欢会更是一票难求。每个科室分到有数的几张门票,还要抓阄拿到票才能进场。
周遥没有被安排上节目,但周遥同学被安排了代表学校当主持人。
六年级毕业班的都不参加文艺汇演,然后就是他们五年级的最能拿得出手,你不上谁上?他班主任想都没想,就把周遥拎出来,塞给他一份串场词,就认定他有这样的天赋。
跟他搭档一起主持的,就是他班里总考第一名的女班长。
那女孩肯定也是把家里最好看一身衣服穿出来,玫红色带绸子花边的连身裙。周遥穿的是一身白色水兵款制服。老师还给俩人都化了妆,抹着两坨红脸蛋就上台了,一对儿小妖精。
上了台就神气活现地临场发挥,念个串场词,对周遥来说确实不是难事儿。他站在舞台灯光下他不怵场。男孩再长得俊就无敌了,双眼明亮,一笑就特讨人喜欢。
但那天的联欢会对周遥而言一点儿也不喜兴,不顺利,出了一些事故。
他不演节目,陈嘉是要上节目的。
这一点周遥事先没有想到,节目单上的校级小合唱,竟然有陈嘉的大名儿。但陈嘉姗姗来迟,在礼堂后台集合的时候,就让老师炸窝了。
陈嘉你的衣服呢?不是说了穿统一服装吗?你的白衬衫呢,裤子呢,你的皮鞋呢?
后台多忙啊,老师也手忙脚乱顾前顾不上后,急了爆吼陈嘉:&你这样怎么上台?上次怎么嘱咐你的,怎么回事儿啊你?!&
小合唱八名同学,别人都穿了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蓝色长裤和皮鞋来的,女生是蓝裙子,只有陈嘉竟然就没换服装,还是平时那一身,穿着蓝白条运动裤和白球鞋就晃来了。
陈嘉也没表情,眼神散漫地划过地板,跟老师说:&忘了。&
那个表情和态度很气人的。&忘了你回家换衣服去!叫你妈妈过来给你送衣服!&班主任很跌面子,吼他了&&
周遥从幕布后面探出头来看:&哎,陈嘉&&&
陈嘉没理他,双眼看向别处,就在后台的楼道里自觉罚站,迎候来来往往侧目的视线。那副倔强表情就是既不想回家换服装,今天也不打算完成演出,直接把这节目砸台上了。
瞿连娣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赶到,骑着自行车回家取衣服回来的。瞿连娣脸色也很不对,一路&蹬蹬&地冲进楼道,到儿子面前小声质问:&怎么没跟我说要服装?你早点儿说啊你怎么不说?&
瞿连娣从袋子里拿服装出来,低声说了很多话,周遥从后面慢慢走过去,瞿连娣是说:&裤子还是上回那条裤,皮鞋我刚才跟工会蔡师傅家借的他家孩子的,行吗?&&你前几天早说我就给你买件白衬衫,今天先凑合穿这件行吗?&&你姥姥上回给改的,你爸以前的旧白衬衫,可能还是嫌大,上台先凑合穿一下?快跟我去换衣服&&&
陈嘉那时就是一句话:&我不想换。&
大队辅导员再次吼着周遥上台念串场词了,周遥着急忙慌的,率领他身后的女班长,俩人攥着小纸条又冲上去了&&一对打扮花里胡哨的童男童女,都不知跟台下胡说八道了什么,反正周遥一笑就露出一颗虎牙,台下的职工家长们就跟着他哄笑,给他鼓掌嗷嗷地叫好!
他转了一圈下台了,瞿连娣和陈嘉竟然还在楼道里针尖儿麦芒似的对峙,这服装还没换好?
瞿连娣说:&怎么就不能换衣服了?演出啊。&
陈嘉说:&不想演。&
瞿连娣:&那你想干什么?你今天到底要干吗?&
陈嘉说:&我不穿别人的衣服,我不穿那件。&
瞿连娣说:&你前天没跟我说,不然你妈妈不就去帮你买了么?&
周遥轻声搭了一句嘴:&哎,嘉嘉,工会的那个相声马上就说完了,下一个就到你们&&去换衣服了。&
陈嘉不答话。
那母子俩陷入短暂的沉默,互相顶牛似的瞪着眼,空气间都透着尴尬、憋屈、顽抗和挣扎。陈嘉就是这么倔的,横的,他不愿屈服的事,一件针别儿大的小事,瞿连娣开一辆挖掘机来都刨不动这一头倔根儿。
周遥是无法理解的。他从来不干这种无意义的蠢事。有什么倔的?换件衣服么。家长让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呗,想要拉大旗暴/动起义,咱也不要挑这么个时候&&
他当时并不知道,前儿晚上陈嘉他爸从学校大老远地回家来了,几个星期难得回一趟南营房胡同。街道的粮油本是按户按人头卖东西,每到春节期间廉价供应一些副食零食,比如小磨香油、白芝麻酱、红仁大花生、巧克力什么的,都是平价的不贵。所以,他爸是隔段时间要回来领属于他的那份口粮。
人就是不得不被一些身份从属和社会关系牵制着。倘若没有这份牵制,家都不必回了。
陈嘉当时就斜着身子飘出屋,理都没理他爸,在外面晃荡了半宿没回家。
他的父母亲就在小平房那间破屋里争执,声音大得街坊可能都听见了:回来就是搜粮食搜吃的么,没这事你连回家都不回了吗?&&怎么叫搜粮食搜吃的呢,你就永远说话这样难听,这不是国家分配我正当领取的?这不是按我名字和工龄发给我的?&&家长会你去过么,你在学校念书孩子也在学校念书,你管过陈嘉?你给陈嘉留过什么?&&我怎么了呢?我毕竟还是户主这按户分的一只鸡和一条鱼,我不是都留给你们么,我拿走了么?&&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你就永远是这么自私&&
陈嘉眼神飘向远处,嘴唇紧闭,突然扭头往外面走去。
瞿连娣吼了一句:&你回来!&
陈嘉转头跟他妈妈说了一句:&我不穿陈明剑的衣服让丫滚!&
瞿连娣脸都白了,身体僵硬着手却没僵,抬手抡过去就一巴掌。
那一掌打挺猛的,打在脑门、太阳穴附近。囫囵的一巴掌,扇到陈嘉的脑袋&啪&一下磕到楼道的墙,在退后时又撞到半开半关的一扇窗户。老式窗户的边缘,都有一圈坚硬的铁框子。
啊&&楼道里排队正待上台的学生都惊呆了,一个个儿都把脖子抻成小天鹅,惊恐地围观,然后被老师把抻长了的脖子都捋回来,别看了别看了。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没个大事儿打什么呀&&&邹萍老师吃惊地冲过来,一把推开陈嘉,这时已暗暗后悔刚才打***把瞿连娣叫来。
陈嘉的头不知磕到没有,看不出一丝&疼&的表情,当然也不会哭,嘴唇紧闭面色凉透。
周遥觉着他好像见过陈嘉那种抗拒的情绪,但他不愿回忆,他一点儿都不喜欢那种样子。那个场面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后来他忆起来了,陈嘉当时假若手里配上一根掏煤球用的铁钩子,&滋啦啦&地划过墙缝,再踩着一地黑色的雪&&那场面就生动鲜活得能配上一部港产录像片的主题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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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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