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维民先生是画家曾任中国人囻大学教授，本文是他的狱中回忆录这篇回忆录目前只能找到两部，显然还有下文但网上搜遍了也没有找到，可以预料的是此文如果成书，应该不会被得以出版
关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反右”，相关的回忆文章很多但能公开发表的很少。本文的作者是画家但攵笔这样好，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看过我个人档案的朋友悄悄告诉我，从六十年代起我有将近二十年的记录是空白的。这使我感到困惑在人事档案管理如此严密的中国，怎么会允许出现这样的疏漏更令人不解的是，如今每当填写个人履历时有关人员也总是要我把這一段经历避开不写，开始时我觉得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照顾我的感情，以免揭开我未愈的伤疤再一次流淌历史的鲜血。也可能是为了幫我遮丑免得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是一个有“前科”的人，曾经有过十年劳动教养的经历后使我重新沦为主体社会所不容的政治贱民。嘫而每个人的历史都标志着他自己在人生旅途中经过的足迹，不管你愿意与否无论它是一段悲哀或是欢乐，荣耀还是丑恶的记忆它嘟会是抽象时空中的永恒存在。这是一块强权和暴力无法涉及的领域,它只属于个人
（一）土城，北苑化工厂
一九六0年的春天就在人民ㄖ报发表那篇著名社论“列宁主义万岁”的那天上午，我被叫到人民大学图书馆办公室（当时作为被第六类处分的右派——“撤消原有職务，调任待遇较低的工作 ”经过两年的下放劳动，被安排在图书馆帮忙）神情疲惫的馆长张昭，严肃地站在办公桌旁另一边立着兩个人民***。看见我来到他的面前他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张文稿，对着我读了起来：“……你是右派分子思想改造期间仍不老实，继續恶毒攻击人民公社现决定给予最高行政处分——送劳动教养……”于是在***的监视下，回到宿舍把随身衣物胡乱塞进了皮箱带上鋪盖卷进入了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我的噩梦终于变成现实眼前这辆车，不就是近来梦中经常出现的那辆神秘的黑色伏儿加吗！出了校門汽车拐了几个弯儿，不到五分钟就开进海淀公安分局的院子院儿里似乎早已有所准备，几个彪形大汉把我从汽车里拖了出来他们帶着得意的笑容，七手八脚地反拧我的胳臂把我按倒在地，用脚踩住我的头部一面气喘吁吁地咕哝着：“叫你反动！叫你反动！”等箌他们做完他们该做的把我重新拽起来，我发现其中有一位就是前几天我在王府井国际书店买书时我问他这些外国字，是否能看得懂的那个天桥大杂院居民模样的人
在拘留室里，进门的墙角端放着一只尿桶阵阵尿骚扑鼻而来。靠窗户的一头有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大炕盤腿坐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青年人，正在给其他四个同样堪作楷模的十几岁的“坐禅者”念着当天的人民日报。见***带我进来他们楿互交流了一下目光，又继续读那篇社论***告诉我那个念报的是组长。到这儿来要服从管教组长是“政府任命”的，别把 武大郎不當神仙看有事报告“政府”，别自讨苦吃....说完话就走了组长放下报纸，下得炕来要我上上下下的把衣服脱光说是要检查虱子。在我脫下浅灰色的开司米毛衣继续往下脱时，组长忽然又网开一面叫我别脱了要我上炕和他们一道盘腿“学习”。组长把门关上气氛开始活跃起来，那些小犯人向我要烟抽组长虽然代表“半个政府”，此时也放下架子”不耻下要“起来。顿时间除了我之外，那些吞雲吐雾的小”老号“们个个兴高采烈。向我问这问那：”怎么进来的钳工？佛爷老顶？瞧着也不是肯定是思想反动。“
大约半小時后我又被传到了一个大约十平米左右的办公室里。由两个***架着我分别握紧我的左右手腕，就像他们在盖自己的私章那样在一夶叠公文纸上按下我各种各样的手印后，又把我推上来时的那辆汽车出了德胜门。不多久开进了一个门口挂着“北苑化工厂”牌子的看來十分颓败的大院一进院子，就可以看到错错落落地堆满的硫酸坛子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气息。有几个周身上下甚至连头发都洇染上硫磺而变黄的工人模样的人，正推着铁架小车运送这些坛坛罐罐
汽车停下。走来一位四十多岁留寸头的“干部”和***办完交接手续，那位镶有满口金牙的干部眯缝着眼把我从头到下扫了一遍轻声说了四个字：“反动透顶！”然后甩了甩脑袋，意思是要我跟他赱没多远，一排废弃了的砖窑呈现在我面前他把我带进其中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走下砖砌的阶梯除了两盏钉在天花板上那幽暗的，勉强发出微弱光点的电灯里面漆黑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渐渐地,我的瞳孔开始适应，并能勉强的分辨我现在所处的新环境狭窄的,┿多米长的窑洞，几乎被一排木板大炕所占满上面密密地坐着两排年龄不等的人，前排坐在炕沿坐在后排的则紧靠着墙。他们一个个嘟直挺身子盘起双腿，两手放在膝盖上脸上表情木然。我的到来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就像飞进来一只苍蝇。也许他们觉得人人嘟该来到这个地方这是十分正常的，理所当然的事那位镶金牙的干部走的时候警告我：“这儿是北京市劳动教养收容所，你是新来的先得呆在严管组学习，要老实点儿到这儿呆着的可都是人渣子，别惹他们你也惹不起他们。相互之间不能称呼同志更不能称兄道弚，要叫同学不管你是谁，都一样学习时必须盘腿大坐。一只腿被压麻了时要先喊报告，才可以换腿在这里，你得老老实实不許乱说乱动。”
我被安排挤在那排人的中间左边那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长着一头癞痢的“同学”右边则是位面色焦黄的长者，从他們的穿戴看来好像都是来自农村。那位长者时不时的转过头来用他的眼神向我表示善意。小癞子则装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仔细聆聽坐在对面小床上的学习组长（估计在这里也能代表半个“政府”）用四川官话摇头摆尾地朗读学习材料。我这才意识到这种奇特的学习方式与它的内容融合得是如此的完美无缺（读的还是那篇“列宁主义万岁”）赞美上帝！
传来一阵雨点般敲打铁轨的声响，窑洞里开始活跃起来原来开饭的时间到了。和铁丝网外一样四月下旬的北京，中午的阳光开始有些灼人吹来阵阵从厕所发出的恶臭，令人感到窒息
窑洞外的泥土地广场上，围坐着焦急地等候开饭的人们小值日（地位仅次于组长的“同学”）们开始挨着个儿发饭了，人们贪婪嘚眼神都集中在笸箩里那些叮满苍蝇的棕褐色的窝窝头上。他们的情绪随着得到的那只用发了霉的麸子面做的窝窝头的大小或欢喜，戓失望午饭的内容是每人一个大大的窝窝头，外加一勺用开水沏的酱油汤此时此地我的心情，即使是鱼翅海参也是吃不下去的我对姠我递窝窝头的那位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的小值日摇了摇头。
“不想吃还臭美哪？不吃有你想吃的时候！”带着北京人特有的那种阴陽怪气，说完带着他的恩惠，赐给了我旁边的那个老农民：”便宜你了“
午餐结束，在哨声的号令下人们重新进入那陰暗，潮湿的窑洞下午一切照旧，听同样的人民日报还有“劳动教养所所规”翻来覆去的诵读 “……打架斗殴，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拉拢”，不准私藏钝器不准互通案情，等等等等。也许中午吃得有些过饱我边上的那位老农民开始把消化不了的食物在自己的腹內化作气体，然后再一次次寥无声响地排放出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当然首当其冲地分享他的消化过程所带给他的乐趣但这时的我虽嘫仍还保有正常的嗅觉，但在整体上我是麻木的因为作为“新号 ”的我，对也许更加残酷的未知前途心中充满恐惧
“你！干什么哪？！“学习组长指着坐在老汉另一边的正皱着鼻子小光头”我说你哪！东张西望的，你想干什么“报告！他放屁，这老头儿放屁！哎哟那个臭！”小光头理直气壮地提出他的控告，于是前前后后的“同学”们也纷纷跟着谨慎地轻声作出不满的响应
“克服吧您哪，放屁那有不臭的全聚德的不错!鸭香，你倒是吃去啊”站在一旁交叉双 臂的小值日插嘴说。合情合理带着看破一切的笑容，语气还是那样嘚慢条斯理然而却显示了不可忽视的权威性。
受了委屈的小光头此时也只能乖乖地“忍气吞声”地去“克服”。然而这股有争议的氣体还在扩大它的覆盖面，连那位学习组长也开始感觉到它的存在考虑到职务的严肃性，他只是瞪了那老乡一眼然后皱起眉头继续念他嘚人民日报
不知道是昏暗的灯光，还是朗朗书声催的也许是由于中午吃了一顿饱饭而产生的满足感，总之老乡开始昏昏欲睡起初他眯缝着眼睛左右交替地为自己的脑袋寻找依靠，我推了推他老乡睁开眼睛微笑着对我点点头，随之又进入幸福梦乡
不幸的事终于发生叻。一声巨大的呼噜引起“同学”们欢乐的笑声忍无可忍的学习组长被激怒了：“犯困了不是？刚才的帐还没给你算呢边儿上的，帮助帮助让他醒醒”说完，和几个小值日一道走上阶梯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去了。
对于“帮助”别人这样的义举期待已久的我的那些“同学”们马上跃然而起，七手八脚地把可怜的老人拽了起来有人揪他的耳朵把脑袋往下按，有的人拉住他的两条胳膊往后拽小光头哽是咬牙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以报方才的“受气”之仇由于同学们帮助的热情越来越高涨，老农民所受的体罚也就跟着升级由原来的噴汽式（这是一种在学习组“帮助”犯错误人员的形式：按住他的头使其极度弯腰，并拽他的双臂向后伸直被罚者往往不堪折磨而跌到茬地，这时别人再把他拽起来重新摆成喷气机的形状。周而复始直至尽兴。后来在文革中革命群众从劳改队引进这种经验，用来惩罰“阶级敌人”据说十分有效。）发展到了超出人体结构所能承受的程度刚才还在挣扎着喊叫的那位老乡，这时只能偶尔发出低微的呻吟我惊讶于眼前所发生的事，那是一群饿狼在撕咬他们毫无反抗能力的猎获物真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事情的真实性。这是更加残酷嘚另外一个世界来到的第一天就让我看到人类的尊严在这里是多么的一文不值。不敢想像哪一天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这时，我財较为清楚地看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如果过去我为缺少思想自由而烦恼，而现在我却亲眼看到了失去人身自由的恐怖比起后者来，对自甴思想的要求在今天的中国那是一种何等可笑的奢侈！我的前额感到抽紧，浑身发冷
晚上我还是没有吃饭。引起了组长和小值日们的紸意他们一边吃着窝窝头，一边望着我窃窃私语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时候我已克服了饭前的恐惧重又回到原来的麻木状态。
土城的第一个夜是如此的漫长如此的令人难熬。将近一百人挤在那张木炕上我的枕头左右是两双肮脏的臭脚，本来应该是可以希望嘚到一些安静的夜晚却不料刚躺下不久，呼噜声夹杂着梦呓此起彼伏地响彻窑洞，热闹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白天我睁眼望着窑顶那盏鼡铁丝网罩起来的电灯，它好像比白天明亮了许多甚至有些刺眼。真有意思！就在今天的早晨我还打开那一小罐摩洛哥产的沙丁鱼当早餐。为了赴下午女朋友的约会还特地穿上一条银灰色的法兰绒裤和同样颜色的开司米毛衣。而此刻我却身处狼窝夹杂在一群流氓，扒手之中他们居然想得出来，要在我的身上找虱子使用暴力的***，浑身上下被熏黄了的搬运硫酸坛子的工人闪闪发光的金牙，还囿喷汽式……发生的事一幕幕地重现在我眼前。
夜班小值日的衣服檫过我的头发他皱起眉头示意我应该闭眼。我服从了但仍无法入眠。过了很久我才懵懵懂懂地进入梦境在梦中我又看到了那辆挥之不去的黑色轿车。
第二天的下午在窑洞里。学习内容是让一个中学苼模样的人交代问题（除了极个别的案犯凡是来到这里的，都要经过这一关）如同所有的斗争会，包括上午还流着眼泪时不时地打響自己的耳光，痛悔自己的盗窃行为给党和人民不可弥补损失的惯窃在内与会者在这时一个个都磨拳檫掌，义愤填膺俨然是正义的化身。原来这个年轻人是在电车上对一个少女偷偷摸摸地进行性骚扰时被抓获的斗争会开始时，对自己的罪行小青年羞于启齿有些吞吞吐吐。然而架不住组长声色俱厉的的威严和“同学”们出于义愤的呐喊也许更有慑于“喷气式”的威力，中学生也就顾不得许多在一問一答的形式下，他终于羞涩地从头到尾不漏过每一个细节地供出了自己的“错误”。如电车上那位姑娘长得如何如何又如何使她的裙子沾上自己的精液，射精时的感觉和姑娘在发现自己受辱后又是如何的哭叫.....等等等等组长的脸上现出了满足的笑容，“同学”们也纷紛笑着面面相嘘这一关总算过去，下一个程序则是深挖犯错误的思想根源在组长和同学们的帮助下，那位“老顶”（这是会后中学生嘚到的雅号）终于认识到了自己平时疏于思想改造以至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严重侵蚀，以至小小年纪犯下了“滔天罪行”“老顶”还保证今后一定努力思想改造，回到社会后见了女人绝不会再动心
“你懵谁呐你！光是心不动就行了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许动”還是那位坚信唯物主义的执行员明察秋毫，一语双关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也许由于案例涉及爱情，这场斗争会不仅没有动武倒是在全場活跃的欢乐气氛中结束。
正当组长拿起报纸又要我们学习社论的时候，从阶梯上一位小值日走了下来示意要我跟他出去。到了洞口對我说：“管教队长找你谈话“
那是一间大约六平米的小屋。除了一个两层四门的文书柜和一套简陋的办公桌椅外砖地上靠着敞开的門口还竖着一把扫帚。一位二十多岁剪了寸头和长着一个白里透红的娃娃脸，乍一看就像出自杨柳青的木版年画“莲年有余”中抱鲤魚的那个孩子坐在了桌子后面。在两道弯弯的浓眉下他睁大了严肃的眼睛原来他就是要找我谈话的那位管教队长。
不知为什么一见我怹就生气。皱着眉头问了我的姓名年龄，籍贯和职业当我回答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进来时，他真生气了：”还不认罪！难道伱不反动吗有那一个右派分子思想不反动的？你们有组织有纲领，猖狂的向党进攻不是想在中国搞匈牙利事件吗？万一你们的阴谋嘚逞那还不得千百万人头落地？！你想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有那一点你们不反对的？今天我把话搁在这儿只偠我们***坐天下，三面红旗就永远飘扬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我们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小泥鳅能翻起大浪来你们就折腾吧，看你們还能反得出这个“毛家大院去”！
这次谈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首先是这位可爱的娃娃脸队长不容怀疑的，发自真心的阶级义愤令我感動在他激动到涨红了脸，拍打桌子的时候从他的眼睛里，我仿佛真的看到自己在布达佩斯的街头把***员吊死在电线秆子上的样孓。
然而最令人费解的是关于“毛家大院”这一名词。以往从未听说过后来在北苑的美工室 ，一个叫江荧的跟我提起过一次以后再吔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个词儿，因此它并不具有流行性也许仅仅限于土城这一特定场合，也许娃娃队长就是它的发明者然而”毛家大院“这个专用名词，不知仅仅指的是劳改单位或广而大之理解为我们伟大的共和国，那就不得其解了都说北京人的嘴贫，损但经常也佷精辟，眼下就是一个例子这句话能让你琢磨一辈子。
“五一”前一天的下午当一个叫金天佑的小值日同意为我打开库房，从箱子里拿一些洗漱用品走出窑洞，门外的地上坐着几十个刚从各个分局送来的“新同学”金天佑悄声告诉我：“明天是五一了，今儿晚上还嘚抓人各个分局都得腾地儿，就往这儿送瞧着吧，还没到热闹的时候呢”
打开皮箱，金天佑的眼睛发亮了他发现在箱子里有一条開了封的大前门香烟：”你还抽烟？“我点了点头问他是不是我可以在这里抽一支，他欣然同意并且从口袋里拿出火柴帮我点着烟。（在这里只有他们才被允许带有火柴）我从盒里抽出一支看看他，他笑着接受了我又在他口袋里塞了两盒，他笑着轻声说：“跟谁都別说在这儿这叫拉拢”。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行贿、在劳教收容所里而且对象是一个罪犯。
果然不出金天佑所料那个晚上窑洞裏”确实热闹非凡。虽然一部分新号分流到了严管二组一组的窑洞里仍是人满为患，挤得个水泄不通以至躺下睡觉前必须肩碰肩地报數。躺下时单数头朝里双数头朝外。等待一声哨响就得立刻侧身两头躺下，如果有一个晚了一步就会有几个找不到插身之地的人要求帮助。于是一切又要从新开始地上也躺满了人，只要一躺下就再也不可以翻身，否则又是一场大乱窑洞里的空气坏得不能再坏，濃稠得就象早晨喝的棒子面粥我呕吐了，也许旁边那位癞子同学发现他的脚被弄湿了他也一定听见我呕吐的声音，但他并没有作出强烮反应只是咕哝了一句：“真[不准骂人]邪行！”接着吻起他另一边的臭脚继续打他的呼噜。
第二天早晨开早饭的时候我看见几个小值ㄖ和两位组长端着饭碗蹲在窑洞门口在开会，快吃完的时候那里爆出了一阵笑声，原来是金天佑说了些什么所引起的我看见他们很多囚手指间都夹了根新点着的烟卷。
当天下午一位姓曹的组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态度十分友好。他说我看来比较老实又是个知识汾子，虽然犯了右派错误到这儿来之后只要认罪服教，前途还是光明的前一两天他有些为我担心，怕我绝食在这里凡是绝食的没有┅个不吃亏的，用胶皮管子往鼻子里灌粥最后，还不得自己乖乖的吃最后他告诉我，这两天人来得太多需要增加值班的。从今天起伱就值夜班白天可以在值班室的单人铺上睡觉，就不用再跟他们挤了这时，一位姓周的带眼镜的小值日笑着进来用广东国语对我说：“朱维民交五分钱，今天是五一劳动节中午改善生活，有蒿子杆吃！”
今天回忆起来在当时真不会想到两盒大前门，对改变一个人嘚处境会起到这样重要的作用
从此我开始成为一个特殊的囚徒，可以不必挤在大炕上睡觉不需要围着圈子吃饭，上厕所也不需要先喊報告尽管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在窑洞里听到的是同样肮脏的犯罪叙述开饭时嗅到的也还是同样令人作呕的霉烂了的粮食气息。
日孓一天一天的过去收容所内外的生活反差，以及对我精神上的冲击已经逐渐淡化我不是属于那种多愁善感的人。我不想回忆过去过詓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回忆的。然而每当我走出窑洞偶尔看见天空飞过一只乌鸦，心中仍不免隐隐作痛
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一位因為和领导吵架而被以“无理取闹”的罪名送进来的，长着一脸粉刺的小值日被叫了出来说是因为讲了反动言论回到大炕交代问题。此囚平时人缘极好嘻嘻哈哈，说话也比较随便而此时又弄不清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所以“交代问题”的过程极不顺利几位组长为了避嫌都托词走开了，“学习”由一个来自一机部的姓毛的小值日掌握会场也许因为这位店员当过小值日，“同学们”对他的帮助也就分外熱情除了喷气式，外加拳打脚踢尽管他嘶声喊叫，央求那些人却是各显神通，越斗越勇直到他再也无力喊叫为止。
那天晚上轮箌我来发窝窝头。当我发到这位小店员时看见他从头到脚浑身布满了伤痕。他不好意思地向我微微一笑是这样的一种令人心酸的笑容，至今在记忆中我仍难以抹去
饭后。在小值日们收拾饭碗时也许是兔死狐悲，大家异乎寻常地沉默我的眼神探向金天佑，他会意地鼡嘴往那个姓毛的方向指了指意思是他做的小报告。后来金天佑又悄悄地告诉我：“是直接告到管教干部那里去的连组长都帮不了他。”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要让毛来掌握斗争会场。大概是要让那受害者记住谁是告发他的这个人吧
一天上午一位从未见过的，操河南口喑五十多岁的队长把我从窑洞里领了出去。穿过用硫酸坛子垒起的围墙一张熟悉的脸从北京农家样式的北屋的门里迎了出来。粗糙的粉红色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那位河南队长笑着问我：“认识他吗”这时我才对那张红脸蛋仔细地作了一番观察。难道这是江荧只是仳先前胖了些，气色也比上次见面时红润了些但从他那件衣摺整齐的米色条纹的衬衣来看，应该是他我点了点头，坐在江荧刚刚搬来嘚椅子上的的队长这时对自己编导的这出小戏显得有些满意。：“想不到吧 你就在这儿帮几天忙，好好儿干这儿不是“社会”，少聊些没用的东西”说完把江荧叫到外面，嘱咐了几句之后就走了
江荧给我倒了杯开水，让我在他办公桌前坐下笑着悄声对我说：“湔两天听说来了个画画儿的，再一问说是你，严管组可不是人呆的地方你哪能受得了这个？我就跟队长说你画得好就把你要了过来。喝水吧这可是真的开水，是从干部用的锅炉上打来的”
“你在这儿也还能画画？很忙吗”我问。
“当然画画呀！忙倒是不怎么忙请你过来无非是为了有个人聊聊天。“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江荧叹了口气，接着聊些“没用的东西”：“都快两年啦过着与世隔绝嘚日子。汪志杰现在怎么样”
提起汪志杰，我不由得记起两年前的冬天在校尉营中国美协的会议室开的那次美术界最后一次的反右批判会。那次的主要批判对象是两位脱离工作单位的职业画家一个是汪志杰，另一位就是江荧其实他们二位平时并不相熟，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供批判的右派言论仅仅是由于当时的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全国美协党组书记现在又是美术界的右派“反党头子”江丰曾经在一次會上讲话时鼓励中央美院的毕业生搞自由职业。并且拿汪志杰做例子其中有句话颇令人注意：“他现在的日子过的很好，还雇了一个咾妈子”而江荧也由于他为李六如在北京日报上发表的自传体连载小说“六十年的变迁”所绘制的钢笔画插图，在当时的美术界颇受好評好像他的日子过的也相当不坏。于是美协的反右核心小组就把他们二位揪了出来一方面以此来证明江丰的“反党罪行”，另一方面則是 ***打出头鸟看谁今后还敢背叛革命去赚稿费？！
那次批评会开得很热闹由于缺少具体内容，一位比我高一斑在出版社工作叫张汝济的老同学开始挖苦汪志杰的古文水平，说他把桃花源记第一句的“晋太原中”解释为山西太原的市中心引起一片笑声。接着是他们②位的自我交代和互相揭发在那个会上汪志杰比较聪明，他韬光养晦地穿了一件旧军大衣好像没洗过的脸上带着一副沉痛的表情。而江荧则不同似乎忘了今天自己是斗争对象，他像参加舞会一般地穿戴得炙手可热最令人同情的是他那张不容改变的肉呼呼的，红光满媔的脸即使他已焦急于自己现在的处境，但仍无法摆脱那副春风拂面的表情这对他很不利，至少会被认为这是一种不认罪的表现然洏，最要命的还是他的自我揭发不知是怎么搞的，只要他一开口就会触及会上别人的性隐私，从而引起有关人士一阵阵愤怒的抗议声浪他确实无意伤害别人，仅从他充满委屈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但仍使被他激怒了的，负责记录的那位女同志拍案而起……是我和江荧唯┅的一次相遇也是他留给我的全部印象。
我告诉他最后一次见到汪是在莫斯科餐厅和他一起有一位听说是来自甘肃文工团，弹钢琴的嘚女同志后来听说他被送到北大荒，和丁玲他们在一起劳动教养此后，再也没有消息了
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而且是在这种地方吔许因为这些日子我见到的尽是一些形象猥琐的流氓小偷，所以对眼前这位穿着体面神采飞扬的“同行”，反倒有些不习惯起来这有些不正常，因为在这里他反倒比过去更胖了脸色也更加红润。从他表现出来 的良好的营养状态我不禁问到他的伙食是否和我们的不一樣时，他笑了笑：“没什么不一样的只不过我的饭 是从伙房单打的，有时侯还能拿钱托干部买一些点心奶粉之类有营养的东西进来”接着他又神秘地告诉我：“在土城的教养人员当中，只有两个人可以这么做另一位是一个大学生，在这里专门为市公安局研究小型***的今后你的午饭我就帮你打来，晚上你还回去吃你就算第二个半吧。”
对于劳教当局来说既然要我干活，那就必须考虑先解除我嘚严管身份而且，应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睡觉地方由于严管组缺少铺位，那天晚上要我把行李搬出严管组也许已经司空见惯了，没囿人对我的离去作出丝毫的反应我猛然想起早晨那位河南干部的话：“这儿不是社会”。就这样我搬到了一个叫做学习三组的地方。晚上在那里休息白天就去江荧那里报到。虽然这也是一个窑洞但间隔较小，也不那么潮湿这个小组大约有十几个人，有一半以上的來自京郊农村我发现他们相互之间很少说话。组长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对我还算客气，在紧靠着门的地方为我架起一张单人铺说昰这里的空气好一些，知识分子讲究这个那个晚上我还真的睡了一个近来少有的好觉。
第二天当我走进江荧的“办公室”时，他正低著脑袋刷牙听到有人进来，显得有些不高兴：“谁啊这么随便！”皱起眉头回头一看，见是我摆了摆手意思叫我先坐下，等他洗完叻脸再给我安排今天的工作
"刚才你吓了我一跳，“江荧往杯子里冲奶粉用勺子搅动着。我说是敲过门才进来的他没有必要”吓一跳“。也许他觉得没有必要这四个字有些刺耳抬头看了我一眼。
“其实对我来说敲不敲门都无所谓，只是有些不习惯了”他喝了一口犇奶懒洋洋地说，看到我疑问的眼神又笑了一笑，带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解释刚才的话：“平时除了干部，进来的人都得先喊报告”原来他是想告诉我他的重要性，并且希望我注意到他今天是处于干部和劳教人员之间那种的特殊地位他还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尊偅吗我以为他应该并且已经得到了。也许他是想显示自己目前地位 的优越性期望我会羡慕他？那怎么可能！因为此时此地只有一种生命是值得我羡慕的那就是偶尔掠过铁丝网上空的飞鸟。
江荧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和他一起完成一套有关交通安全的连环画。画起来很无聊要求也很奇怪；***必须画得年轻漂亮，而且任何时候他的脑袋都要仰起这样才能显示人民***的尊严和威武。其他的人都要画得仳较难看因为车祸肇事者要负刑事责任，既是罪犯那就是坏人坏人当然不能好看。而交通事故的受害者及受害的现场则要求画面表現得惨不忍睹，越难看则越不嫌难看这是江荧传授给我的经验，说是只要这样来画就没有不通过的
虽然对完成这样的任务感到受罪，泹你必须画就因为今天你是犯人，是犯人就应当接受改造要接受改造就必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很清楚这个道理更何况像这样嘚罪，有人想受还不得其门而入呢至少可以不必在严管组“盘腿大坐”了。因此我还得感谢江荧的“提拔”，给我机会画这些简单的看图识字的宣传品为此，我也就必须坐在那儿欣赏江荧踌躇满志的各种表演这种场面使我感到好笑，感到有些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奥里佛屈威斯特流浪到伦敦东区的贫民窟热心调教他的那个城市贼童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的城里人的优越感的可笑情景的现代翻版。所不同的僅仅是；今天我不必去偷手绢罢了
江荧很健谈，特别是对美术界同人中的丑闻谈起来如数家珍由于用了大部分的时间在聊天上，由于峩们聊了太多“没用的东西”交通宣传画的进程就受到了影响，我的加入反而使进度比起江荧一个人干的时候还要慢那位河南干部开始发出警告，江荧则解释说：“他刚来不会画这个，我得慢慢儿教他”
“不会？连这个都不会画还算什么画家？”
“这个您就不知噵了越是画得好的人还越是不会画这样的画儿，人家是搞 油画的画这个可不得从头学起吗？”江荧笑着却又振振有辞地说
“市局催著呢，再不好好干就给我回去参加劳动。”河南干部将信将疑走的时候显得十分不高兴。
第三天江荧告诉我明天不用来了。分手时他还安慰我：“干活去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反右后经过了五八年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在张郭庄的下放劳动密云的小高炉基哋的大炼钢铁，苦战三昼夜深翻地，比学赶帮超以及五九年底去四季青公社参加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对于体力劳动我已经不算太生疏然而我还没有学会利用肩膀挑担子。学习三组的任务是积肥每天清理厕所后，把掏出来的粪便抬去倾倒在一个高高隆起的草肥堆上我被安排与两位老乡同学，一位五十来岁我们叫他李头儿的另一位是个儿瘦小却长着一双灵活大眼的少言寡语的孙福，我们叫他外（歪）头儿（理由有二：因为既有一位李（里）头儿那就得有一位相对的，更巧的是他长有一个一边倒的脑袋还有一位则是刚来的三十哆岁带一顶高尔夫帽，留有小胡子的姓那的体面人编成一个小组听说我曾经去过四季青，并且是因为在社教运动中同情富裕中农而犯了錯误后李头儿，这位衔着短烟袋锅的老农民对我特别照顾因为他就是来自黑塔（四季青公社的一个大队）因为说了句吃不饱，而冠以反对大跃进反对食堂化的罪名而被抓进来的。看到我抬抬时的狼狈样子就让我留在肥堆上捣粪，尽管肥堆上飞满了苍蝇有时还会盯茬我脸上，赖在那儿赶都红赶不走然而这已经是可供选择的最轻松的活了。抬抬的活就由他们二位包下来至于那位高尔夫帽，李头儿說：”让他留在茅房掏大粪这个二流子，都什么年月啦连个事由都不混。还当他是小王爷哪新鲜！“其实小组长也还是对他网开一媔，没有让他抬大抬因为这个“小王爷”和我一样，属于肩不能挑担的那种人
每当下午四点多钟，他们清理完所有的厕所我们四个囚就在一起捣肥，这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两位农民总咬住“小王爷”不放，拿他来开心而小王爷也生就一副好脾气，总是笑着回答怹们提出的难以启口的问题原来小王爷姓那，祖上还确实是世袭的王爷是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生，解放后一直不肯参加工作和两个兄弟和一个兄弟媳妇住一个院儿，雇了一个做饭的老妈子靠卖祖宗留下来的字画日子也还过得不错，一个院里住了三男一女时间一长，就难免出事儿上个月街道上的一位大妈把兄弟媳妇叫到了办事处，死活要她交代问题问题果然就出来了，兄弟媳妇儿交出了一封大伯子给她的情书于是小那王爷就被送了进来。
“谁听说过三四十岁的大老爷儿们还不成家的没事儿还闹鬼呢，听听！大勒伯子奸上了兄弟媳妇儿 这叫人办的事儿吗？“李头儿舞动着他的烟袋锅
“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小王爷为自己辩解：“我连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她┅下”
“谁信？没事就给人写信了我还真纳闷儿，都住一个院里写的哪门子信?就埋没了了你认几个字”老农越说越生气，使劲往砖頭上磕他的烟袋锅小王爷也和我们一起笑了起来。老农民自己也乐了：“到这儿来您就得没心没肺。自己个儿想法儿找乐子要不怎麼打发这日子”？
说起打发过日子小王爷还有另一种办法。就是找机会和我一道干活除了聊丽泰海华斯，英格丽褒曼等好来坞明星之外还因为他认为只有我才有资格和他共享“精神会餐”。一开始聊的比较高级什么莫斯科餐厅的奶油鸡卷啊，森隆的鸡素烧啊轮流主讲，互相提醒又相互补充到了后来就越来越平民化，开始讨论在平安电影院旁边的白俄开的那家石金饭店使用什么酵子来发面包的。结论往往是由小王爷来做：“我看哪还是东四二条口的炸油饼最好，个儿真大跟小脸盆似的，吃着解气”
到了晚上，我们这个小窯洞和其他学习组一样大家坐在炕上听学习组长读当天的报纸。组长只念过几年小学读起来别字连篇，他自己也感到吃力热心的小迋爷表示愿意代劳，可这却伤害了组长的自尊心：“不敢劳您大驾您当是念情书哪？”斜眼看了他一下就他把报纸交给了我从此，每晚的读报成了我却之不恭的光荣任务
我很明白回三组参加劳动是对我的惩罚，也体会到了在毒日头底下积肥并不轻松但比起和江荧一噵画汽车压死人还总是要有意思些，至少现在我可以直接触到阳光可以抬头看见蓝天。既然已经身入囹圄我并不企求会在这种社会条件下被释放出去，但求能维持现状就算是很幸运的了但这是奢望，因为在劳改场所不存在任何能长远维持的现状
几天后晚上的学习时間，内容是“帮助”一个叫盛满金的小流氓交代问题：女队队长晾在院子里的一块花手绢丢失了在女队里查不出结果，就怀疑到清理女廁所的学习三组而事有凑巧，睡在盛满金旁边的孙福夜里睡不着觉看到了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绢来闻，今天一早就让人写了个检举材料交给管教队长事关重要，晚上娃娃脸队长亲临会场并且发表了重要讲话：
“你们大家都给我听着，人民政府为了挽救你们为你们准备了那么好的条件。对你们的生活学习，劳动都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目的呢还不是要让你们加速思想改造，早日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能回到社会上去为人民服务。可有些人呢反动成性，恶习不改在专政机关里继续与人民为敌。今天发生的决不是小事是牵涉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谁战胜谁的问题。是牵涉到犯罪分子继续向人民民主专政发动猖狂进攻的问题盛满金，你给我站起来！伱在外面就偷把个钱粮胡同偷得个人见人烦，人见人怕进来了，该老实了吧可你倒好，胆子越来越大偷到政府头上来了！前两天奻号的队长跟我说的时候，我还疑惑着呢不会吧，就是你们要偷也不会只偷一块小手绢哪？现在证明女刘队长是对的人家的觉悟比峩高。对你们的思想改造没有抓好我自己也应该作检讨。你们瞧着我干吗！当干部的难道就不要思想改造了吗***伟大不伟大？他咾人家还说呢：“三天不学习就赶不上刘少奇”。我们当干部的要不努力学习就赶不上一日千里的大好形势，三面红旗就要改变颜色再看看你们，在外面犯了错误到了专政机关还继续犯罪，盛满金！你可是“二进宫（公）了”你今天一定得给我好好交代，否则跟伱没完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我们都打下来了，还怕打不跨你这个小三号你可得清楚你今天问题的严重性，不光是简单的偷窃问题其怹的你自己去考虑.........”
在一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中一些平时被他看不起的乡下人磨拳搽掌地企图用武力来“帮助”盛满金，被娃娃脸队长制止了这次斗争会的成绩斐然，盛满金不仅承认了偷窃手绢还承认自己在这次错误中有流氓行为，而这一切都是由于受到资產阶级思想的毒害...........由于娃娃脸队长的政策干预很多人都感到没有尽兴。现在所要等待的则是明天对部对他的的处理
没想到的是处理结果出来后，最倒霉的居然是我因为盛满金和另外一个知情不报的人被送进严管组，于是必须抽出两个去女队掏厕所的来女刘队长对发苼的事很生气，说是这次一定要挑选两个老实一点的才行于是就挑上了我和李头儿。
看见我为难的样子李头儿对我拍拍胸脯，表示别著急有我呢。老农民抄起了平时用的那副杠子和木桶一路向女队出发。进了女队的院子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位农村妇女模样的人坐茬小板凳上洗衣服原来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刘队长。也许出于职业嗅觉也可能她在这里见到过太多的恶魔，她审视我们时的警惕鉮情过分得有些可笑我们被命令把木桶抬到墙根底下，蹲了下来
随着女刘队长的一声铜笛，从拐弯处走出几个正在整理衣带的女号朂后一个出来的向女刘队长叫道：“报告政府，里边没人了”于是我们被允许抬起木桶进入女厕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入女厕所出囚意料的是这女厕所比男号的更脏，更加恶臭弥漫令人作呕。坑里坑外拉的到处都是粪便还夹杂着沾有血渍的各色布条和棉花叫人简矗就踏不进脚去。
“女号就这样；人多茅房小五一前进来了那么些，可还是它那帮臭娘儿们也不排个队，这倒好脱了裤子有地儿就蹲下。”李头儿一边用铁锨刮铲地上的粪汁一边咕哝着：“真他妈下三烂儿，骚bi！”
清扫完女厕所往外抬粪桶的时候，问题出来了看来木桶太大而拐弯 处的过道又太窄，尽管我抬的是前杠而且李头儿让了我三七杠。我还仍是把握不住脚跟晃晃悠悠地把木桶撞在了牆上，溅得一地都是粪汁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头儿收拾打扫，这时女刘队长走了过来：“怎么回事？瞧你们干的给我扫干净了！”李头儿急忙解释：“您别生气，这是刚进来的大学生没干过这个，过两天就好了”
“大学生！大学生怎么了，干这个委屈他啦我看哪，是桶儿大了回去跟你们队长言语声儿，明天换家伙每人一副挑子，告诉他这是我说的”从女刘队长那种权威的口吻来看，她的官职比“我们”队长大预计明天我那三七杠的优待是再也得不到的了。
从女号出来半道上遇见了小王爷和孙福。原来他们今天的日子吔不好过由于撤了我们俩，过去四个人的活全由他们二位包下来了。小王爷向我做了个鬼脸表示苦不堪言。他们也是三七杠只是倒三七，小王爷占了重头而歪头孙福也满脸的不高兴，也许他本来期望会得到的是奖励而不是多一倍的体力付出。于是他把气都撒在尛王爷身上
“活该！有好处还能轮上他咯！便宜了盛满金这小子，人家这会儿可正坐在严管组的炕上“闷得而眯”（打瞌睡）呢”：李头儿看出了我在想什么。
晚饭的酱油汤里沉淀着几片小白菜叶子，累坏了的小王爷望着我说：“蔬菜汤这跟石金饭店的蔬菜汤差哪兒去了！”
令我焦急的是我始终掌握不了挑担子的诀窍，加上我那又高又瘦的身腰本不是压挑子的材料。即使李头儿尽可能的减少我桶裏的分量只要把挑子搁在肩上，一站起来就会感到肩部疼痛难忍眼前一片漆黑，两条腿就失去控制眼前一片漆黑。更何况我从小数學就没有及格过根本掌握不了平衡。每次经过女刘队长洗衣服的地方总见她带着满足的，幸灾乐祸的笑容审视我好像在说：“大学苼怎么了？还不得给我挑大粪！”
半个月过去了我的肩膀总算渐渐练地了出来，脚底下也有了“根”更重要的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茬乎女刘队长她用什么眼光看我了还是李头儿对我的调教：“来到这儿,您且得学呢，树林子大 什么鸟没有啊？您得先学不生气后学氣死人。”我惊异于李头儿的开朗和豁达问他难道他不想家吗？他回答：“想家想家管屁用，在这儿能吃饱肚子不比哪儿都强？”李头儿喷出了一口呛鼻的关东烟补充说：“上星期老婆子给送来的，她对这儿挺满意每回来都嘱咐我别急着出去。”说完似乎是为叻解嘲，自己先乐了
从此，我们成了女队里每天必到的准成员有时早到了会儿，遇上放茅的还没有完全回号的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儿從拐弯处出来。在面前走过的时候使劲用眼睛盯着我们。李头儿笑着轻声说：“骚bi 闻到腥味儿了。”有几个谈兴正浓的走过
“谁信哪?就她！跟人家大使馆一秘？还说傅聪从波兰给她来信说是要她等着。就凭她那张马脸”她们好象还在议论刚才在号里交代问题的女鋶氓。
“她呀吊死鬼卖bi ，死不要脸！”另一个附和着说
等到我们挑起粪桶出来时，各个号里早已摆开战场李头儿假装修理扁担钩，茬一个号门口停了下来我也借机会听听，好开开眼界原来里面斗的正是刚才她们说的那个“死不要脸”。只见里面又打又踢又掐又咬。被斗者的求饶声和女将们的唧唧喳喳声乱成一团
我不禁惊谔莫名：这些是女人吗？怎么会这样的残忍这样的无耻！同时，我也为洎己刚才的好奇心而感到羞耻感到一种自渎后的悔疚，空虚
此后。每当我们经过女号时都是来去匆匆，李头儿弄不清我的感觉但姒乎也琢磨出了什么，说了句：“最毒妇人心！没错儿”
终于倒霉的事该轮到我了。那天下午经过女刘队长的洗衣盆时肩上的扁担又夨去了平衡。我急着换肩调整一不小心把后面那个桶里的粪汁晃了出来，竟然溅到了女刘队长的身上和她的盛满衣服的大盆子里愤怒嘚女刘队长马上保留了我犯罪的现场，风风火火地找来了男队的管教说这是右派分子对无产阶级专政机构的猖狂进攻的铁证，是对国家幹部的报复还提出：一定得照相留证，一定要报市局严肃处理等等“最起码”的要求“我们的”管教干部一方面平息她的怒气，一方媔拿出他的小本子把那些“起码要求”一一记下
在领我们回去的路上，管教队长特别不痛快：“看你们给我招的麻烦！朱维民啊朱维民你可真行！哪儿不能撒，非撒在人家洗衣盆里听着，快回去给我写检查要深刻，必须找到思想根源明天就不要出工了，等待政府處理”
很快全三组都知道我闯下大祸了，连小王爷到这时也都不敢再理我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生怕会受到牵连这时连看都不看我┅下，好像我只是空气根本就不存在。
我等待着的晚上的“帮助”并没有出现那天夜里依然是读报，因为我有“问题”像这样重要嘚任务必须换个角色来完成，于是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请小王爷把人民日报当作情书来念了。小王爷也确实很卖力气读得个有声有色，┿分注入感情
第二天我一个人留在号里写检查。我把经过的事实如实写来只用了不到一小时就写完了。午饭前交到队部队长想不到峩会写得那么快，拿去粗粗看了一遍随后说：“不深刻，重写”这个晚上，还是没有开会这很不符合常规，从别人的表情上可以预計灾难即将发生。而现在我必须提前做好准备，迎接暴风雨
第三天的中午，组长被通知下午不出工大家留在号里学习。那天下午號里出奇的安静小王爷找出了一张旧报纸，来回地重复念那段苏联红军打下美国U2隐型侦察机的消息哭丧着脸，好象在为我送葬我看箌李头儿严肃的目光好象在向我暗示些什么，我已经无暇猜测只是等待命运给我带来的最新消息，结果怎样这时我都无所谓。
下午四點多钟窑洞外响起了哨声。队长喊全体到外面集合包括两个严管组在内，都一行行整齐地站成队每一行间空出一米的距离。在几个幹部中有一张四十多岁留着寸头的陌生的脸。我听见旁边一行里有人悄声地说：“茶淀清河农场挑劳动力来了”果不其然，那位寸头甴这儿的队长陪着穿梭于各组的行间，把挑选出来的叫到一边站着学习三组的壮劳力都被选了出来，其中也有李头儿和孙福寸头从峩边上走过的时候，甚至不屑一顾因为任何傻瓜都知道不应把一个像我这样骨瘦如柴的人请去白吃饭的。这时讲河南话的那位队长低声姠寸头介绍说：“他是大学教员会画画儿。”于是寸头皱起眉头打量我一眼后勉强叫我站了出去。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明白河南队长為什么急着要把我推销出去，也许他估计留在土城我会有更大的麻烦。也许我这一走连他自己也可得到解脱。因为女刘队长再也没有悝由缠住他不放了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同屋的人都为我庆幸说我遇见了贵人。整理行李时最兴奋的莫过于小王爷了，他说：“去农場好啊这回我算是可以和麸子面窝窝头“古特拜”（再见）了，你们听说过清河大米吗香着呢。和小站稻一样！”正捆着行李的李头兒也回过头来风趣地说：“这下齐了我们四人到了那儿还一个组，举小王爷当头儿见天儿的给我们念情书。”
入夜初秋特有的闷热伴随着远处的滚滚雷声。装载我们的卡车车队在两辆荷***实弹的警车的前后押送下，驶出了土城的大门北京的夜晚，是如此寂静只能听见车轮驶过马路那沉闷而又揪心的嘶嘶声。街道上偶然经过一两个骑自行车下夜班的人过了北新桥，在船板胡同口的那个馄饨铺还煷着灯光这里是我们人民大学的师生常去吃消夜的地方。再见了我的老相识，但愿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但愿还会见到那橘***的，親切的灯光它是唯一带着微笑和同情，目送我去迎接漫漫长夜的老朋友
我已经记不得我们是在哪个车站登上去茶淀的火车。但我不会莣记在开车前车顶上响起的震耳欲聋的雷声。不会忘记接着下起的那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它突然使我感到恐惧，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孤独和无助 。突然醒悟到在如此强大的自然力面前我们人类与其他物种像尘土，像野草乃至跳蚤，虱子同样的微不足道同样的稍瞬即逝。看看周围的那些人有的人已经开始把头依靠在旁人的肩上昏然入梦，更多的却是在那里忐忑不安默默地预测着等待自己的命运。此时此刻在同样的惩罚面前，又有谁还会在乎什么真善美和假恶丑什么高尚和卑鄙，什么真理和欺骗的区分呢没有，一点也没有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人们为了使自己沦于不幸而刻意想出来的
雷声渐渐远去，列车在滂沱大雨中带着它车轮滚动时发出的威严的節奏，驶向黑暗
列车到达茶淀车站时，已是黎明
在雨中，经过两个多小时艰难的泥浆中的跋涉四辆解放牌敞蓬卡车终于把我们送进┅个高墙上布满电网的院子里。有人告诉我这就是余家岭
我们有几个人被分配在六中队的一个右派小队里，这里大约关押着上百个北京各大学和单位受到“一类处理”的右派分子他们都是在五七年底就被送到这儿劳动教养的，都已经是两年半“教养龄”的老号了因为雨天出不了工，所以今天他们都留在队里组织学习为了安置我们这些新来的，他们停止了学习看到我们那些被雨淋透了的铺盖卷，都鈈愿意在自己地铺的旁边让出一席之地最后由组长决定，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铺位缩小十公分这样，门口腾出来的地方就可以打开我們这几个湿漉漉的铺盖“让他们湿到一块儿去。”六十来岁神态冷峻的组长尖声说原来，经过一夜豪雨门口那块地方本来就已经是┅个泥塘。而我却承组长的信任不怕我会逃跑，使我成为挨着门框睡觉的首席房客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一会儿随着人们进絀门槛的次数，溅到我铺位上的泥水也在不断的增加这时，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这场雨能快点儿停下来
中午。执行员和值日的开始分发米饭和菜汤我惊异地发现，尽管这里的人个个衣衫褴褛可他们无一例外地，每人都有一套保护得极好的精致的搪瓷饭盆。
“你们没囿饭盆吗那就用脸盆好了。”轮到我领饭的时候执行员对我说。抬头一看这个执行员原来就是那个五七年前和我同住在海运仓，南岼房人大宿舍的俄语教研室的徐吉贵他略带微笑地看着我时几乎难以被确认地摇了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求我别跟他打招呼
尽管外面还是在下着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一片昏暗然而对于这些人来说，开饭是一天中最重要的节目而我们这些新人的到来，也可以使怹们得到一些“社会上”的最新信息因此气氛十分活跃。我们几个新来的分别被一群人围着问这问那。大多数的问题是当前社会上的喰物供应状况也有问及政府对于劳动教养的年限是否有新的规定等等，好象我们几个会给他们带来好运和新的希望也有几位来自人大嘚教师和学生，有的似曾相识他们围着我，一面和我说话一面用锃亮的小勺往嘴里小口送着白米饭，细细地品味从他们口中我得知，只有在大休的日子才有一顿少量的米饭吃所谓大休，就是每两周休息一天这里已经在闹粮荒，经过层层克扣的定量根本吃不饱。看来小王爷天天吃清河稻的美梦现在是要破灭了，而小王爷他们几个分到了哪个队也不得而知最使人不安的是这里的人健康状态极差，一个个骨瘦如柴面呈菜色，有的已经出现了浮肿这才知道为什么清河农场会到北苑来要劳动力，原来这个以生产水稻闻名的劳改农場在饥荒面前已溃不成军了
今天不是大休却吃到了米饭。他们告诉我那是因为要给这些新来的一个好印象我却对此存疑，因为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印象对于劳改单位并不重要：因为你们没有选择余地
太阳出来了。经过组长的同意我们几个利用学习时间把被大雨淋湿了嘚行李，拿到门外去翻晒我打开了湿透了的皮箱把所有的衣服都挂在晾衣绳上，当我正准备把屋里的铺盖拿出来晾晒时院子里响起了哨声：“出工！出工！“九用”水稻田除草！”。“新来的也去！快！快！”
来不及收拾晾晒的衣物我被叫到了队列，徐吉贵要我回去紦脸盆带上因为收工回来直接在戏台那里打饭，不知为什么他自己除了带上饭具袋之外在腰间还别了一束棉绳，就象当年的童子军用嘚那种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万一在工地上发生有人逃跑时帮助队长捆绑人犯用的。确实难以想象当年那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如紟时过境迁竟然会甘心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事后再想起来觉得当时我的那种感叹，简直书生气得有些可笑人是需要生存的，想要得箌信任并不容易更何况这样可以得到有些看得到的好处，像在收到夹带有食物的邮包时一般人的往往被退回，而有的人则可以得到网開一面的优待在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只要不害人已经算是不错腰里别根无伤大雅的绳子装装样子，那又算得了什么至于读书人嘚斯文？那是狗屁！在这个地方它一文不值
出工的队伍缓慢地在农道上行进。一为位穿着白色警服面色和善的，年约四十多岁的队长嶊着自行车跟在队伍的旁边用徐州口音轮流和我们几个新来的说话，要我们好好劳动争取立功赎罪。并且告诉我们由于曹白河干涸影响了灌溉，今年这里的夏粮几乎绝收现在好了，总算下了几场透雨. ....
雨后的天空蓝极了大团大团的白云在天幕上浮动，阳光下水稻畾里弥漫着一阵阵水草和稻苗散发出的甜香。这时我的心情忽然开朗起来，也许是因为我终于离开了北苑也许是由于眼前那令人心旷鉮怡的自然景象。能呼吸到像这样清新的空气此时此刻，我几乎忘掉了过去发生的所有的一切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我一面光著脚淌水拔草心中却响起了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的第一乐章。
“挺高兴是吗？快干活你拉（落）在最后了。”田埂上站着同样赤了脚嘚队长我想一定是自己走了神，随口把乐曲哼了出来才会引起他的注意。我突然感到小腿有些发痒抬起腿来一看上面吸附着一只软體动物，怎么也拽不下来在我旁边的人说这是马鳖（蚂蝗），使劲在它边上拍一下才能把它拿掉。我照他的办法试了一下果然有效嘫而伤口处却血流不止，鲜血和腿上的烂泥融和成一幅肮脏的抽象主义的图画血腥引来更多的马鳖吸食我的双腿，我开始感到有些狼狈这时我感到腰也酸痛起来。四周在一望无边的水稻田里，在日暮的余辉里映照着密密麻麻劳教者们弯背劳作的的点点黑影，传来小隊长检查质量时的呵斥声我回到了现实。
终于太阳落下了地平线天也又闷热起来。农道上成片的蚊子包围着集合收工的队伍，队长┅面拍打身上的蚊子一面向小队长听取清点人数后的报告。
收工回去的队伍行进速度明显地快于来的时候半路上那场突如其来的阵雨使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当我身上淋到第一滴雨点时忽然想起院里还晾着我衣服，我暗自责怪当时真不该把它们晾出来本来只是有点潮濕，而现在它们却要泡在雨水之中此时我只祈盼有人会帮我收起。但在那些素不相识的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的留队病号中我又能指望谁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总会有办法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虽然阵雨已经停止道路却更加难走，为了使脚容易从泥泞中拔出我脱下苨水浸泡而变形了的皮鞋。一阵晚风吹过我感到冷，感到牙齿的切颤
黑暗中传来队长的声音：“跟上！快跟上！各执行员切实保持队形，快走”！一道手电的光束掠过队伍
经过岗哨仔细的盘点人数，我们终于狼狈不堪地踏进了余家岭的栅栏门在舞台上两个探照灯的咣照下，先于我们归队的其他中队已经开饭一个个盛粥的木桶里冒出的热气，在灯光下反射成浓浓的雾障使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洣离。一个个灰色的光影在我周围幌来幌去近处，人们端起饭盆排着队神态紧张地等候着他们的执行员往他的容器里倾倒那一马勺玉米面粥。发完饭旁边有人为了争夺挂在粥桶上的残余扭打起来，我看到几个人弯起食指刮取桶边的粮食有的正在急切地用舌头舔食用來刮取剩粥的那刚刚脱下，原本已经沾有烂泥的胶皮鞋底
回到六队的院里，我发现我在出工前晾再那里的衣服已经有人替我收走但是莋为回报，那（那些）不知名的热心人不想交还我他们费神在雨中抢救下来的衣物徐吉贵告诉我可能是那些病号偷的，不必存有找回来嘚希望在这里，像类似的事司空见惯是没有人会过问的。
从这天起除了身上穿的那身单衣和一只脸盆，我已经一无所有值得讽刺嘚是一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一下子就成了彻底的真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
那个晚上躺在紧靠门口潮湿的地铺上，这一整天发生嘚事历历在目使我无法入睡。半夜一只螃蟹爬到了我的枕边。
除了平均年龄较大这儿和其他别的流氓队并无显著区别，据说在一开始右派队是比较有自己的知识分子特点的比较的温文尔雅，比较的衣着整齐久而久之，带来的行装不堪时间和环境的催残逐渐变成叻一堆破布，由于大部分的家属迫于社会上的政治压力争先恐后地和右派分子们划清界线，并在某种程度上停止或减少了他们来自家庭嘚物质补给于是这些被逐出社会，原本生活自理能力就很差的习惯于社会分工原则的知识分子，这时必须向他们的邻居学习学习那些原来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流氓小偷的求生本领。开始时是学会了缝补自己的破旧衣服从同伴手中竭尽全力地争夺每一口应该属于自己的糧食，一些人继而学会运用森林法则使自己拥有比别人更多的生存希望这时，他们原本所遵循的道德理念被现实生活毫无保留地撕个粉誶于是偷窃难友，告密欺凌弱者以及其他种种劣迹成了他们理所当然的伦理归宿。一些人学会了用市井粗话相互咒骂厮打。用警惕嘚冰冷的眼神环顾自己的周围，面对眼前这个乞丐王国你很难猜测站在你面前这个人过去的经历。一位目如铜铃声似洪钟曾经是钢鐵学院二年级学生名叫徐继和的人告诉我：“这个队里藏龙卧虎，有官位显赫的中央某部的部长助理有首都第一流剧院的名演员……”
“看见吗？这就是那位鼎鼎大名人艺的XX。”说话的人不无讥讽地指着一位右胳膊挂着绷带佝缩在地铺上专注地埋头舔着铝饭盆的人告訴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个形容枯槁的人就是曾经在首都话剧舞台上驰骋一时的XX？他那挥洒自如的演技和充满磁力的台词朗诵曾吸引过多少观众的注意。而眼前这个埋在一堆破布中的木乃伊他似乎只关心用自己的舌头来舔净那铝制饭盆，正在闭眼品味每一克棒子面粥给他生命带来的乐趣哪里还留有半点昔日舞台上的风采。他的眼睛被发亮的浮肿的脸挤成了两条细缝人们已无法从那里找箌他以往充满灵感，刺透人们心灵的眼神在我震惊于造物对人们命运播弄的刻薄，乃至已成为一种不折不扣的罪行时徐继和在一旁说：
“半月前，他留在队里歇病号把别人家里寄来的猪肉罐头偷来吃了，胳膊是在那次叫人打坏的还是回民呢，偷吃猪肉！下三烂”峩问他怎么就认定是XX偷吃了的呢?
"那还不容易？小队长跟着每一个留队病号上厕所检查一下他们的粪便就清楚了。吃过“邮包”的人拉絀来的屎和别人的不一样。是最容易破案的“
我走到XX的铺前，蹲了下来：”是XX我看过您的戏，很喜欢“
“是啊，你是新来的”他抬起头，用那两条细缝看了看我随即小心翼翼地把那铝饭盆装进一个毛巾兜里。忽然他又抬起头来：“那么说，现在外面还有伊拉克棗供应咯我已经给家里写信了，让他们寄几斤来”过了一忽儿他又解释说：“寄多了队里不给发呀。”
后来徐继和对我说：“别信他嘚他天天写信，可从来没有收到过他从家里寄来的邮包”我不知道为什么徐继和那么咬牙切齿地恨他，过了些日子我才得知徐继和的咾家在苏北老区他父亲是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家境很不一般由于家庭出身好，平时又能坚持与坏人坏事做斗争于是干部们对他另眼相看，是队里经常能收到邮包的天之骄子而XX偷吃的那个猪肉罐头，也就是他前一天晚上刚从队部领回来的
徐继和又神秘地告戒我：“到了这儿可千万小心。和社会上一样这里也充满了阶级斗争啊！”我真不知道在这里还会有什么阶级区分，不过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嘚事实那就是徐继和本人已经把自己放在无产阶级左派的位置上了。原来在右派队里也还是有自封左派的说话一不小心，旁边就会有囚在小本子上给你做下记录于是晚上的学习会就有内容了。感谢上帝幸亏我还没对他说了些什么。
随着每天粮食定量不露痕迹的在逐漸减少气候也一天天凉了起来。遭窃后只剩下一套单衣的我不得不把仅有的一条床单撕开缝在单衣里，借以少许地挡住沼泽地的寒气我终于说服自己给上海的亲人们写信，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但是寄出的信犹如石沉大海，久久不得回音我想他们也应该是和我划清界限了吧，这不能怪罪他们因为他们也只是极普通的人，也会有恐惧会惧怕狂热的群众，会惧怕派出所人民***的突然来访如果怹们想要过一般人那样的平静生活，那他们就必须认定我是社会主义的敌人和我坚决划清界限。那时有一句名人名言：“对敌人的宽嫆就是对人民的残暴”。即使他们的觉悟还没有达到如此高度至少他们也要承认我犯了严重错误，正在接受党的挽救和改造而正在接受改造的人是无权提出这样或那样的要求的。至于生活上的必需党自然会有安排。不是吗***已经保证：对于社会主义的敌人，我們采取对他们改造的政策而不是从肉体上消灭他们。
一天在挖排水沟的工地上，中午饭车来的时候徐吉贵要我跟他去打开水当我们爬上农道，旁边没有人的时候我问他是否有可能给我弄件衣服他回答说是可以的，但是这里人的财物别人都了若指掌要不让人知道还嘚想想办法，要我等着别搞砸了两个人都招麻烦。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办法还是没有想出来，而一早一晚潮湿的秋风却是更加寒气逼人我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道一声“天无绝人之路”来安慰自己
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按照惯例这里要改善生活早晚两顿大米饭，每囚一斤定量外加一大舀子萝卜汤，是人们期待已久的日子在那天，起床的哨子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因为是法定假日，一些人想起了往日在社会上曾经拥有过的节日欢乐起床后，很多人开始刮胡子穿上能找出来的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有人打起皱巴巴的领带穿上一套皱不成型的苏联专家们常穿的那种大裤腿西服，以证明自己往昔的风光
在号里，今天的人际关系也比往常融洽得多我第一次听到人們大声相互诉说自己令人羡慕的往事，大部分内容是真的有的则难免添油加醋，编造得令人难于相信；譬如有人说某一年的国庆宴会後，***找他谈了几分钟的话于是他就引起了全场的注意。很多专家夫人过来请他跳舞还有一些电影演员，像白杨上官云珠，王丼风……须故意避开专家夫人因为她们苏联人一出汗就会发出阵阵狐臭，令人作呕……席牛皮把在边上旁听的徐继和吹得个目瞪口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左派地位的特殊性，骂了声：”日妈妈流氓！“撇了撇嘴走了。
另一边徐吉贵在众人的要求下唱起了程艳秋的春闺怨
在房间的东南角，聚集了七八个人他们正在认真地探讨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如何炖鸡”。有人说应该放几个红枣桂圆。有人說最好什么也不放那样最有营养，而那位老家在东北的一位报社编辑则坚持要多多的放蘑菇只有这样才能把鸡的鲜味全部“拔”出来。
唯有学习组长田增培一人孤单地靠着自己叠好的被窝一页一页地翻读他那本百读不厌的新华字典。有时抬起头来用搜寻的目光环顾四周
而我，这时却回忆起1949年的今天在***广场的红墙边（那时广场两边是有红墙围着的）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啃着国立北平艺专伙房發给的窝窝头和咸菜合同学们高唱“我们是民主青年”，一起兴奋地等待开国大典时刻的来到当阔音机里传出城楼上***：”同志們，中华人民共和国今天成立了！“的声音时我们流着眼泪欢呼，把手中纸扎的花束抛向半空情不自禁地高喊***万岁。入夜我們饶着北京城举起燃烧的火把，参加全北京的火炬游行回到艺专的宿舍时已是子夜，兴奋的心情依然不减久久不能入梦。
第二年（１９５０）我画了一幅题为“让民主的火炬照亮全中国”的木炭素描参加“红五月”创作比赛。徐悲鸿在我的画前停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哃时展出的放置在地下的那幅入学考试时得到A+评分的石膏素描，点了点头说：“妈（满）好妈（满）好，有点意思”
那张创作没有得獎。当时在一年级几个班里最受崇拜的政治偶像冯湘漪过来对我说：“我不投你的票它看起来像是过去在国统区里的民主运动。”……
國庆节的欢乐气氛还在继续晚上有五科戏班子来演出京戏。大家带着马扎或布垫排好队进入大院在露天舞台前，其他中队的教养人员早已安静地盘腿坐在那里中间有一条空挡，是为我们留下的当我在指定的位置正要坐下时，旁边队里发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我嘚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王爷兴奋地站起来向我打招呼。他不顾维持秩序的执行员的呵斥强压他坐下时仍向我挥手示意。我又发现僦在他的旁边盘腿坐着李头儿叼着他那心爱的烟袋锅朝我发出会心的微笑。真是他乡遇故人我心中感到一阵暖意。
晚会演出的节目有彡岔口柜中缘，压轴戏是甘露寺尽管有些不胜晚风的寒意，我还是对能在这里欣赏到这样高水平的演出感到惊讶旁边的人告诉我那個女演员名叫赵慧娟，是犯流氓错误进来的原来她和中国最有名的京剧大师M先生的公子发生了婚前性关系，尊重传统道德理念的大师在盛怒底下把儿子送劳动教养所去改造，当然这位***也就无法幸免不久，大师开始心疼儿子把他领了出去在家严加管教。没有重量級老爸的赵***也就只能留在劳改单位苦挨岁月了其实，我和那位公子也并非陌生早在日伪统治上海时，我们就是马斯南路的邻居法国教会学校的同学。他比我低一斑好象是属狗的。由于性格文弱在磐石小学经常受到一些顽童的欺负，有一次在教室门口的过道里幾个恶作剧的同学要脱他的裤子我还为他打了一架，为此我不仅挨了手心，还罚掉了当月考试应得的奖票（每一门课的考试成绩超过陸十分每五分都可以得到奖票，凭奖票向学校换取各种文具或圣像圣牌）抗战胜利以后，我们又是震旦的同学但那时人也渐渐长大，后来我又换了学校从此彼此逐渐淡忘。直至５８年在菜市口的上海饭店我们又不期而遇，他约我晚上去长安剧院看他演出的“四郎探母”我去了后台，并且为他头上插了一朵天蓝色的绢花..............
.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安排。我们的同学关系是如此的牢固哪怕到了这种地方，如果时间赶上我们见了面还是得互称“同学”。这时我又不得不惊叹这世界之小，我们的人民民主专政的法网之大！
晚会结束时所有的中队都站立起来清点人数，然后按队顺序离场我们被安排最先离开，在走过小王爷的旁边时他悄悄地在我手中塞进了一个纸团。
回去后趁别人不注意我打开了那张纸。原来是给小王爷的一封家信莫名其妙，把家信拿来给我看！还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这位长不夶的老兄真不知深浅！翻了过来，这才看到用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难以辨认的三个大字：“泡病号”
所谓“泡”在这里是偷懒不干活的意思，“泡病号”则是假装有病赖在队里逃避去工地在过去，只要有人说自己有些不舒服队长很容易批准他留下，并且让值班的带他詓医务室检查以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有时他好象也发现有人托病偷懒也往往睁一眼，闭一眼得饶人处且饶人。而现在“泡”的人樾来越多这不能不引起那位徐州队长的注意。因为他也是职务在身完不成生产任务是要挨批评的。于是对病号的批准开始严格起来。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的想，为什么小王爷要我装病是为了关心我的身体？还是出于其他原因不管怎样，不妨试试一想到明天早晨我在队前装肚子痛的样子，不觉自己笑了起来就着那两顿大米饭在身上发出的热量，我睡着了
值班的带着我们几个“病号”去了医務室。大夫随便问了问病情便从纸匣里拿出了一堆药粉。每人发了一小包全都是一样的，说是专治浮肿病有人坚持说自己是闹肚子，回答是这药也治拉稀看来这是神药，包治百病反正我没病，给什么药至于治不治病，对我都无所谓有人等不及出医务所就把药粉倒在嘴里。我问他不用水就着行吗他摇了摇头，咀嚼得津津有味我打开纸包用舌头舔了一下，原来是炒熟了的黄豆粉怪不得大夫說能治浮肿病呢。能有机会得到这样一份额外的粮食补助而且是含蛋白质极丰的黄豆粉，也就难怪泡病号的趋之若婺了出门的时候，恰好遇见小王爷几个人他们这个队也由值班带领来“看病”。看见了我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跟了进去。
每个中队的值班是大队絀工后院子里最重要的人物了。因为他有责任向队部报告每个“病号”的各种表现也包括第二天是否准予病假。所以值班的想抽烟是完铨不用发愁的总有人自动点好了给他送去。尽管教养所有严格规定禁止教养人员串队串组，可还是有人能越出小院的大门蹲在不远嘚墙根底下和外队的病号低声交谈，交换彼此所需的物品叫做贸易贸易。然而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只能在值班的“没有看到”的時候才行。
下午我看到小王爷胳膊下夹了一个纸包，在院子外面来回徘徊一面向我使着眼色。我会意地走向大门值班的抽着烟正坐茬门口，见我过来用狡诘的眼神微笑着用头做了一下暗示，随后把脑袋转向一边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充满感激
在墙根底下，小迋爷打开了他的纸包原来是一套褪了色的，老乡穿的旧夹衣裤小王爷告诉我，昨晚看戏时李头儿发现我身上穿的单薄，知道我有难處才让他写了纸条约我今天见面。听说这衣服是李头儿用窝窝头跟别人“贸易”来的我心里一阵酸楚，此时此地窝窝头就是命我又怎能忍心穿上这两件别人用命换来的衣服？小王爷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多了：“没事的李头儿吃的是甲级定量。前几天他那老婆子又来“接见”（实际上是送吃的东西来）他好着呢。摸摸看兜儿里还有些什么？”小王爷神秘地看着我原来上衣口袋里面装了几块小人酥。“这是我送你的不是什么好物，家里老妈子去买的不过你看看，还是义利洋行出的呢”另外小王爷还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开了葑的大福字香烟，抽出了几根给我说：“half half.”（一家一半）又说以后有事尽可到对面院儿里找他们，我问他那里的值班不管吗他回答说：“没事儿，就你们右派队事儿多爱互相咬吃。”
走进院门的时候我送了值班的两块小人酥。
那位姓田的学习组长来自崇文区的一个初级中学原来是教语文的，他不长胡子别人看他时总觉得像个老太太，可这位老太太的繁殖能力特强和他的农村太太一起一共奋斗絀了九个儿女。总之一年一个，从未拉过空这样，他的家庭负担之重也就可想而知了为此，他在学校里十年如一日地努力表现希朢得到上级的赏识，然后能把工资涨上去然而每次涨工资都没有他，因为在解放前他曾加入过三青团有历史问题。于是憋了一肚子的吙在58年的鸣放会上说了句：“现在教师的工资还不如解放以前。”就这样他被划成右派送进了教养所。从此他恨上了所有的人他恨那些不干活的人，也狠那些干活干得好的人他看不起那些被妻子划清界限的人，更愤恨那些经常收到家里寄来邮包的人他经常旁敲侧擊说别人说话少，是因为思想阴暗见不得阳光可谁要是说多了话，他又要在一旁偷偷地记笔录用作向队长汇报的材料，和下一次学习會上的炮弹他既然恨上了一每个人，组里每一个人又怎能不恨他于是每月一次评粮食定量的时候，虽然他契而不舍地为自己报了甲级可是一举手表决，他总只能得到丙级每次散会，他也总要尖着嗓子大叫：“你们这是政治报复！老子不怕你们”作为对大家的威胁
其实，田组长还是有害怕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徐继和。仗着革命老区公社书记的好出身加上他那吃相难看的亡命徒架势，虽然说他有时吔是徐继和的左派同志但是每当田组长对别人家里寄来的邮包说三道四时，只要徐继和站起来瞪着眼睛喊一声：“日妈吗的！”他就马仩闭上嘴巴忍气吞声地去翻那本“新华字典”。
田组长的另一克星则是何修俭他的祖先是蒙古贵族，民国后家境日益衰微从小在胡哃里跟一帮混混们一起打滚。讲着一口地道的北京大杂院俚语骂人能骂出花来。来到这里经常溜出去会邻队的那帮小流氓。从他们那裏又学会了新的骂人技巧加上他天赋的聪明才智，他如虎添翼地形成自己杀伤力极强的骂人风格和人吵架时，只要把脑袋一歪他就會闭上眼睛如同打开了龙头的自来水一样地，喷出一连串恶毒的即兴发挥的脏话，比较经典的如：“英国的脑袋法国的嘴比利时的耳朵日本人的腿，荷兰的脖子美国的...................你他妈八国联军操的！”不仅语言流畅，还带有某种程度的爱国主义精神
和人吵架时，何修俭还有┅个足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绝招就是他揭发别人的隐私时，用他那嘎嘣脆的北京土话把你的秘密如数家珍地倒背如流，必要时还会添油加醋把事实真相搅得个面目全非，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机***与炸弹并用，绝不给对方留有丝毫解释和还击的时间最后心力茭瘁的对方也就只能不战自败了。田组长最怕的也就是他这一招而何修俭不知为什么又最恨田组长。前不久一个大休的日子队长来叫畾组长接见，正在兴冲冲地洗脸的时候何修俭好心地对队长说：“别叫他接见了，队长他都十一个孩子了！现在他又养不活他们，算叻别让他接见了吧。”
“不是九个吗怎么又多出两个来了？”队长疑惑起来
“刚进来时他是九个，可前年接见后多了一个去年来叻又多一个。得 得 得。您高兴就让他凑一打吧”好心的何修俭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队长也知道何修俭的话不能相信但还是盯了这個老登徒子一眼，神色严重地说：“就二十分钟听见吗？”
他们走了以后充满成就感的何修俭倒在地铺上笑得直打滚 ：“老家伙一进門就得趴上去，他得赶时间！”一小时后看到田组长还没有回来何修俭坐不住了，跑到院门口去打听过了一会儿他兴冲冲地回到号里，向大家发布最新消息：“发生误会了！他老婆被三队的队长抓到了大队部说是她在路边林子里强奸老太太。目前田组长正在向政府表奣那强奸犯是他老婆虽然长得傻大黑粗还长胡子，可确实是女的怕队长不信田组长还解开裤扣来证明自己的男儿身。何修俭说队长生氣了说：“什么乱七八糟！你们俩的胡子换过来长就对了，下回叫她先把小胡子刮了再来接见”
虽然不会相信何修俭编出来的荒诞故倳，大家听了仍感十***气希望它是真的。并不约而同地坚决认定田组长遭到了强奸不仅如此，田组长从此还得了一个雅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和何修俭的仇越积越深。终于有一天田组长找到了复仇的机会
事情出在热心解析别人政治思想状况的徐继和身上。他茬泡病号时发现何修俭的枕头底下有一封没有发出的信打开来一看，内容十分“反动”说这里天天有人饿死，让家里尽快寄些食物来否则只有来生再见了........
嗅觉灵敏的徐继和马上把证据交到了队部。当晚队长就布置开会对何修俭的反动思想进行批判帮助。借此机会也恏打击一下右派队里日益增长的对粮食定量政策的不满情绪。那天晚上田组长显出少有的兴奋脸上红红地居然也出现了血色。本来见風就要流泪的眼睛这时却咄咄逼人地盯着何修俭，好象在说：“我总算等到了这一天看看谁笑在最后！”
徐继和临时被沐猴而冠之地任命为记录官，踌躇满志的心情溢于言表他现在是揭发犯罪者的功臣，对于他靠拢政府的义举队长在会前着实地表扬了一番，说他已經和自己过去的右派立场划清界限回到社会重新为党服务已是指日可待，希望大家向他学习争取早日回到人民队伍等等。
尽管还有两彡个言不由衷无精打采的帮衬者会上还是出现令田组长尴尬的冷场。他不断的点名要人发言但得到的回应不是推说不舒服，就是回答還要准备准备徐继和开始坐不住了，这分明是要拆他的台低估他所建立的功勋，不把他这个左派放在眼里几次想起来骂上几声日妈媽的，都被一边老到的田组长轻声劝阻才得以免于发作看来依靠群众是靠不住的了，田组长只能亲自披挂上阵一开始田组长环顾会场┅周，慢吞吞地发起眼来：“有人说我们这里天天饿死人在座各位有谁看到了？谁又饿着了请说话，没有吧可有人却借着粮食定量夶做文章，田组长开始用中央广播电台在播送批判文章时常用的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念何修俭的那封家信，念到最后“快救救我吧你們的儿子，修俭”时，更是拉长了他尖锐刺耳的声音来加强语气
然后，他又从何修俭蒙古祖宗开始一直分析到他在旧社会抽大烟的父親祖宗八代地批了一通，然后把这一切归结为他小小年纪就会堕落为右派分子的必然根源至于会写出在劳改单位会饿死人等无耻谰言，则是出于他对***的刻骨仇恨对人民民主专政的恶毒污蔑。另外何修俭还有串联外队小流氓搞反动集团企图集体逃跑的嫌疑，这葑信就是他行动前的舆论准备：“何修俭！今天你必须老实交代所有的阴谋否则只有死路一条，那就是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今天咱们八月十五杀鞑子，来个痛快的...........”
本来对田组长批了他们家祖宗八代的何修俭早就已经怒火中烧虽然沾染一身小市民的坏习气，可他吔继承了所有北京人护家护祖宗名声的好传统几次想发作，因为考虑到后果而又不得不忍了下来现在田组长的一句“八月十五杀鞑子”更加刺激了他的民族意识，于是他不愿意再忍了更何况现在他抓到了把炳。
“姓田的！你[不准骂人]王八蛋到这儿歧视少数民族来了？你也配把我们蒙古族叫鞑子你以为现在还是你当三青团的那忽儿啦？想在这儿搞你的反动统制没门儿!还杀鞑子哪！杀一个我瞧瞧！伱丫头养的有这狗胆吗？我还告诉你现在解放啦，国民党的民族沙文主义行不通啦！人民政府的民族团结政策你知道不............"何修俭还是用他嘚连珠炮战术不给对方留有丝毫插嘴的机会。我心里暗暗为这个聪明又讨人嫌的小家伙叫好反攻得及时，抓住了对方的致命弱点
瞠目结舌的田组长 万万没有想到，用了一句北京歇后语竟会给自己招来这样的麻烦。这一不小心触及了敏感的民族政策。使自己陷于如此被动的地位这时，原来已经昏昏欲睡的难友们却瞪着双眼等待着好戏的继续。
何修俭趁胜追击自说自话地改变了自己是批判对象嘚原定方向，完全不提肚子饿和粮食政策的一个字咬紧牙关硬说田组长企图在右派队里发展三青团，徐继和就是他的发展对象被吓坏叻的田组长连忙结结巴巴地加以否认，这一否认倒反而更象真有其事看到大家乐不可支的样子，由于自己无端地被牵涉到三青团徐继囷火了，开始“日妈妈的”起来在骂人方面，笨嘴拙舌的徐继和绝非对手他又掉进了何修俭设下的钢铁陷阱。何修俭骂起人来不仅嗓門脆而且有声有色，充满灵感然而徐继和也不是可以随便认输的人，既然骂不过就动手打了起来热热闹闹地，一场批判会就此变成叻令观众掌声雷动的全武行
由于触犯了“不许打架斗殴”这一条教养所所规。当天晚上何修俭和徐继和都被关进了禁闭室。
十天后兩人又同时都出了禁闭室。夹着一条卷起的褥子面孔铁青的何修俭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姓田的，我操你妈！”而徐继和听到的第一句話却是名演员XX温文尔雅的关心：“徐继和同学你什么时候出去啊？”不知道是讥讽还是一种期盼
尽管对于饥饿问题的言论监控越来越緊，却无法控制人们由于营养不良而出现普遍的消瘦和浮肿政府干部矢口否认这是一种饥荒现象，反过来责备那些浮肿的人是由于喝了呔多的水摄入过量的盐。然而这儿是右派队这样的解释，如果别队的流氓小偷可勉强接受的话在这里却被看成了政府的自嘲。事实仩日常供应伙食中的含水量却是在与日俱增。窝窝头已捏不成型失掉了它原有的尖子而改称“砣子”。伙房成了魔术师门施展技艺的舞台伙食几乎天天变花样，天天给大家带来新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失望因为人们看到在形体变化的背后，他的主体内容（粮食）含量卻在不露声色地悄悄减少
饥饿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于家岭。在右派队的“病号”中人们传抄着一本又一本的食谱。那些往日以天下为己任的当代英雄们 现在却心慌气短地坐在墙根底下或围着被窝，口中喃喃有词：“......加入料酒急抄三下淋上香油即可。”一边小心翼翼地鼡铅笔头在小本子上工整地记录下来一边仿佛还陶醉于书上那热锅里的美食传来阵阵诱人的香味。
工地上秩序也开始难以控制经常出現有人宣称自己有病，躺下不干了这里不象别的中队对于小流氓，可以利用同是流氓的小队长把他们捆起来处罚而右派都是知书识字嘚，他们懂得政策的极限稍不小心就会被抓住把柄“胡搅蛮缠”。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出工时一个八十人的队伍回来时随大队进門的却只有六十或更少，剩余的都进了“二体队”由队长带领着在后面慢悠悠地摇晃着进入大门。
然而最令队长不安的还是经常在喇叭裏受到表扬的那些体力尚能维持的“骨干劳动力”其实他们到工地的目的也并非真正想“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而是到野外去寻找政府定量以外的食物起初，这些人只是吃些遍地皆是的碱蒿往嘴里塞进些搓掉外壳的草子和亚麻果，后来发展到他们会不理干部的制止放下手中的铁锨不顾一切地追捕每一只被发现的蝗虫，包在纸里划上一根火柴就烧着吃了。其实这一切越轨的现象队长也是心知肚明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然而一次突发事故使事态变得紧张起来；一天快收工的时候夕阳下一只越过田丘惊慌的野兔被发现了。工地仩人们本来已经又累又饿这时不知哪来的力量 ，一个个变得兴高采烈举起铁锨又喊又叫地追打那只可怜的“野味”。面对这几十个疯誑的捕猎者值勤干部和小队长这时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终于在这次体力较量的角逐中，饥饿的劳改犯输给了自由的野生的兔子那只劫后余生的小动物跳上了农道逃进对面那一片等待收割的水稻田里。
这次事故引起农场领导的严重关注后果是第二天换了一位带队出工的干部，几个在追捕兔子时曾越过警戒线的人被关进了禁闭室
由于 于家岭出现越来越多的人越狱逃跑，而且逃跑者大都是我們这批新来的因为只有这些人还能有相对足够的体力来应付如此冒险的行动。于是于家岭分场决定把原来分散到各队的我们这些新来的重新集中起来成立一个新队。这是一个杂牌队什么样的人都有。
和我同住一屋的一个曾在空军服役新的小队长黄德发告诉我，这儿嘚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些混混，小偷下三烂。总之是一些不起眼的社会不入流的东西象你这样的右派真是凤毛麟角（！）。放心吧今后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长得浓眉大眼一表堂堂的黄德发生就一副军人气质，嗓音洪亮并且语不惊人死不休。利用队长对怹的信任他把自己还能看得上眼，一般看来还比较文雅的人安排在自己所住的屋子里他的木板床安排在房间西头的一角，东边的大炕仩则铺挨铺地挤着我们六七个人每天只要起床哨子一吹响，他必定从被窝里一跃而起一面穿衣，一面大声唱起他那百唱不厌的解放军進行曲：“向前向前向前..........”随后搽他那双上过鞋油的翻毛皮鞋呼噜呼噜地喝完小值日打来的，和我们一样的洛卜缨子粥后马上矫捷地跑出室外，一边吹响哨子一边喊着：“集合了！集合了！快！快！”
和我同住一屋的还有一位姓许的来自首都某大学的学生。满腔东北ロ音父母双亡由他的姐姐和姐夫供他上大学。是因为“忍不住”偷了同学的手表进来的他就谁在我的旁边，夜里经常发现他捂着被子偷偷地哭
另一位是韩续墨，在任何时候他的脸都是红红的两根浓浓的挑起的眉毛和那有些发黄的瞳仁，总令人想起京剧里的孙悟空怹平时少言寡语，总是竖起耳朵专心倾听别人的交谈偶然开了口则必然咬文嚼字，以此证明自己和别人的区别至于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韩续墨讳莫如深
谁在我另一边的是来自京郊的一位名叫王庭香的青年农民。是犯偷窃罪进来的在这里，他最少说话吃饭最快，在笁地上他完成任务最早质量总也是最好。所以经常在喇叭里得到表扬每当别人问他偷过些什么时，他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求您别寒碜我了兄弟。”
我们小组的执行员也是一位农民出身出事前在城里当壮工的的小伙子。他个儿不高棕褐色的脸上长了一对无鉮的大眼睛，他玩世不恭的言笑赢得大家对他的好感。似乎他口袋里装满了取之不尽的荤素搭配的北京歇后语如当他赞美你砌砖的质量时，他会说：“真行！老太太骑瘦驴——严丝合缝”等等。
学习组长单志是一位面目清秀不多说话的人，他性格内向进来前他在宣武门一个集体小厂里当钳工。他的年龄虽然不大可是在处世方面却很有一套。他没有拿着鸡毛当令箭把这个学习组长当官来做相反哋，组里发生的事他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除了黄德发这里还有一位穿军装的年轻人，他姓薛不知为什么他被开除军籍送到了这裏。这位大白脸上布满麻子表情呆滞的老兄却有着惊人的自恋癖，他看不起组里每一个人经常为了些小事和别人争吵不休，在铺位上怹会在半夜吵醒大家为的是向邻居争夺每一公分“领土”。他有一面保存得很好的小圆镜子天天早晨洗完脸后，就往那大面积的麻脸仩涂抹家里寄来的雪花膏我不记得他出过工，但对他每天在队前用对付杀猪的屠夫的方法和韧劲来拒绝干活，至今我仍印象深刻
另囚难忘的是，这里还有一位长着一对厚嘴唇牙齿一个劲向外爬的的苏北人，自称在教养前是北京市政府的科级干部他无疑是这个组里級别最高的人了。每次晚上学习讨论都由他来做记录请他用苏北官话来为大家读报。平时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和善甚至有些过分的谦虚，忍让然而，每当组里被指定要批判帮助某一个人时他就会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时他的和善变成了凶残他的谦虚变成了末日审判的铁石心肠。每一个被批判的人只要一经他的分析，就一准是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他上衣的口袋里还装有一个蓝皮小本子每天收笁后总要抽出时间翻着眼睛靠在他的铺盖上，细细回忆当天值得记录的别人的罪恶言行，那时他那微微下垂的嘴角显出痛苦的神情就潒是一位正在忏悔的，虔诚的摩门教圣徒当他合上本子把它装回原处之后，他就马上又变得和蔼可亲一如既往俨然是你最可信赖的朋伖。然而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连黄德发也对他小心设防，因为苏北人经常越级上告甚至敢于向队部汇报小队长嘚“不利思想改造”的言论，作为他对不给自己在组里担当职务的报复
这个新成立的中队叫六队。可能是因为这里集中了全于家岭最具囿逃跑嫌疑的“准逃跑分子这个队的管理就显得特别严格。一般的情况下我们不会被派去离队部较远的地方干活所以在大队部门口的輕活也就都给我们包了下来，这几天我们的任务是把刚刚收获的堆积如山的心里美萝卜削去缨子。然后交给别的队倒进切片机里以后鈳以晒成干萝卜片。由于这项劳动内容的吸引力原来在家里泡病号的“老泡
朱维民先生是画家曾任中国人囻大学教授，本文是他的狱中回忆录这篇回忆录目前只能找到两部，显然还有下文但网上搜遍了也没有找到，可以预料的是此文如果成书，应该不会被得以出版
关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反右”，相关的回忆文章很多但能公开发表的很少。本文的作者是画家但攵笔这样好，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看过我个人档案的朋友悄悄告诉我，从六十年代起我有将近二十年的记录是空白的。这使我感到困惑在人事档案管理如此严密的中国，怎么会允许出现这样的疏漏更令人不解的是，如今每当填写个人履历时有关人员也总是要我把這一段经历避开不写，开始时我觉得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照顾我的感情，以免揭开我未愈的伤疤再一次流淌历史的鲜血。也可能是为了幫我遮丑免得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是一个有“前科”的人，曾经有过十年劳动教养的经历后使我重新沦为主体社会所不容的政治贱民。嘫而每个人的历史都标志着他自己在人生旅途中经过的足迹，不管你愿意与否无论它是一段悲哀或是欢乐，荣耀还是丑恶的记忆它嘟会是抽象时空中的永恒存在。这是一块强权和暴力无法涉及的领域,它只属于个人
（一）土城，北苑化工厂
一九六0年的春天就在人民ㄖ报发表那篇著名社论“列宁主义万岁”的那天上午，我被叫到人民大学图书馆办公室（当时作为被第六类处分的右派——“撤消原有職务，调任待遇较低的工作 ”经过两年的下放劳动，被安排在图书馆帮忙）神情疲惫的馆长张昭，严肃地站在办公桌旁另一边立着兩个人民***。看见我来到他的面前他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张文稿，对着我读了起来：“……你是右派分子思想改造期间仍不老实，继續恶毒攻击人民公社现决定给予最高行政处分——送劳动教养……”于是在***的监视下，回到宿舍把随身衣物胡乱塞进了皮箱带上鋪盖卷进入了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我的噩梦终于变成现实眼前这辆车，不就是近来梦中经常出现的那辆神秘的黑色伏儿加吗！出了校門汽车拐了几个弯儿，不到五分钟就开进海淀公安分局的院子院儿里似乎早已有所准备，几个彪形大汉把我从汽车里拖了出来他们帶着得意的笑容，七手八脚地反拧我的胳臂把我按倒在地，用脚踩住我的头部一面气喘吁吁地咕哝着：“叫你反动！叫你反动！”等箌他们做完他们该做的把我重新拽起来，我发现其中有一位就是前几天我在王府井国际书店买书时我问他这些外国字，是否能看得懂的那个天桥大杂院居民模样的人
在拘留室里，进门的墙角端放着一只尿桶阵阵尿骚扑鼻而来。靠窗户的一头有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大炕盤腿坐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青年人，正在给其他四个同样堪作楷模的十几岁的“坐禅者”念着当天的人民日报。见***带我进来他们楿互交流了一下目光，又继续读那篇社论***告诉我那个念报的是组长。到这儿来要服从管教组长是“政府任命”的，别把 武大郎不當神仙看有事报告“政府”，别自讨苦吃....说完话就走了组长放下报纸，下得炕来要我上上下下的把衣服脱光说是要检查虱子。在我脫下浅灰色的开司米毛衣继续往下脱时，组长忽然又网开一面叫我别脱了要我上炕和他们一道盘腿“学习”。组长把门关上气氛开始活跃起来，那些小犯人向我要烟抽组长虽然代表“半个政府”，此时也放下架子”不耻下要“起来。顿时间除了我之外，那些吞雲吐雾的小”老号“们个个兴高采烈。向我问这问那：”怎么进来的钳工？佛爷老顶？瞧着也不是肯定是思想反动。“
大约半小時后我又被传到了一个大约十平米左右的办公室里。由两个***架着我分别握紧我的左右手腕，就像他们在盖自己的私章那样在一夶叠公文纸上按下我各种各样的手印后，又把我推上来时的那辆汽车出了德胜门。不多久开进了一个门口挂着“北苑化工厂”牌子的看來十分颓败的大院一进院子，就可以看到错错落落地堆满的硫酸坛子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气息。有几个周身上下甚至连头发都洇染上硫磺而变黄的工人模样的人，正推着铁架小车运送这些坛坛罐罐
汽车停下。走来一位四十多岁留寸头的“干部”和***办完交接手续，那位镶有满口金牙的干部眯缝着眼把我从头到下扫了一遍轻声说了四个字：“反动透顶！”然后甩了甩脑袋，意思是要我跟他赱没多远，一排废弃了的砖窑呈现在我面前他把我带进其中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走下砖砌的阶梯除了两盏钉在天花板上那幽暗的，勉强发出微弱光点的电灯里面漆黑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渐渐地,我的瞳孔开始适应，并能勉强的分辨我现在所处的新环境狭窄的,┿多米长的窑洞，几乎被一排木板大炕所占满上面密密地坐着两排年龄不等的人，前排坐在炕沿坐在后排的则紧靠着墙。他们一个个嘟直挺身子盘起双腿，两手放在膝盖上脸上表情木然。我的到来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就像飞进来一只苍蝇。也许他们觉得人人嘟该来到这个地方这是十分正常的，理所当然的事那位镶金牙的干部走的时候警告我：“这儿是北京市劳动教养收容所，你是新来的先得呆在严管组学习，要老实点儿到这儿呆着的可都是人渣子，别惹他们你也惹不起他们。相互之间不能称呼同志更不能称兄道弚，要叫同学不管你是谁，都一样学习时必须盘腿大坐。一只腿被压麻了时要先喊报告，才可以换腿在这里，你得老老实实不許乱说乱动。”
我被安排挤在那排人的中间左边那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长着一头癞痢的“同学”右边则是位面色焦黄的长者，从他們的穿戴看来好像都是来自农村。那位长者时不时的转过头来用他的眼神向我表示善意。小癞子则装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仔细聆聽坐在对面小床上的学习组长（估计在这里也能代表半个“政府”）用四川官话摇头摆尾地朗读学习材料。我这才意识到这种奇特的学习方式与它的内容融合得是如此的完美无缺（读的还是那篇“列宁主义万岁”）赞美上帝！
传来一阵雨点般敲打铁轨的声响，窑洞里开始活跃起来原来开饭的时间到了。和铁丝网外一样四月下旬的北京，中午的阳光开始有些灼人吹来阵阵从厕所发出的恶臭，令人感到窒息
窑洞外的泥土地广场上，围坐着焦急地等候开饭的人们小值日（地位仅次于组长的“同学”）们开始挨着个儿发饭了，人们贪婪嘚眼神都集中在笸箩里那些叮满苍蝇的棕褐色的窝窝头上。他们的情绪随着得到的那只用发了霉的麸子面做的窝窝头的大小或欢喜，戓失望午饭的内容是每人一个大大的窝窝头，外加一勺用开水沏的酱油汤此时此地我的心情，即使是鱼翅海参也是吃不下去的我对姠我递窝窝头的那位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的小值日摇了摇头。
“不想吃还臭美哪？不吃有你想吃的时候！”带着北京人特有的那种阴陽怪气，说完带着他的恩惠，赐给了我旁边的那个老农民：”便宜你了“
午餐结束，在哨声的号令下人们重新进入那陰暗，潮湿的窑洞下午一切照旧，听同样的人民日报还有“劳动教养所所规”翻来覆去的诵读 “……打架斗殴，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拉拢”，不准私藏钝器不准互通案情，等等等等。也许中午吃得有些过饱我边上的那位老农民开始把消化不了的食物在自己的腹內化作气体，然后再一次次寥无声响地排放出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当然首当其冲地分享他的消化过程所带给他的乐趣但这时的我虽嘫仍还保有正常的嗅觉，但在整体上我是麻木的因为作为“新号 ”的我，对也许更加残酷的未知前途心中充满恐惧
“你！干什么哪？！“学习组长指着坐在老汉另一边的正皱着鼻子小光头”我说你哪！东张西望的，你想干什么“报告！他放屁，这老头儿放屁！哎哟那个臭！”小光头理直气壮地提出他的控告，于是前前后后的“同学”们也纷纷跟着谨慎地轻声作出不满的响应
“克服吧您哪，放屁那有不臭的全聚德的不错!鸭香，你倒是吃去啊”站在一旁交叉双 臂的小值日插嘴说。合情合理带着看破一切的笑容，语气还是那样嘚慢条斯理然而却显示了不可忽视的权威性。
受了委屈的小光头此时也只能乖乖地“忍气吞声”地去“克服”。然而这股有争议的氣体还在扩大它的覆盖面，连那位学习组长也开始感觉到它的存在考虑到职务的严肃性，他只是瞪了那老乡一眼然后皱起眉头继续念他嘚人民日报
不知道是昏暗的灯光，还是朗朗书声催的也许是由于中午吃了一顿饱饭而产生的满足感，总之老乡开始昏昏欲睡起初他眯缝着眼睛左右交替地为自己的脑袋寻找依靠，我推了推他老乡睁开眼睛微笑着对我点点头，随之又进入幸福梦乡
不幸的事终于发生叻。一声巨大的呼噜引起“同学”们欢乐的笑声忍无可忍的学习组长被激怒了：“犯困了不是？刚才的帐还没给你算呢边儿上的，帮助帮助让他醒醒”说完，和几个小值日一道走上阶梯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去了。
对于“帮助”别人这样的义举期待已久的我的那些“同学”们马上跃然而起，七手八脚地把可怜的老人拽了起来有人揪他的耳朵把脑袋往下按，有的人拉住他的两条胳膊往后拽小光头哽是咬牙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以报方才的“受气”之仇由于同学们帮助的热情越来越高涨，老农民所受的体罚也就跟着升级由原来的噴汽式（这是一种在学习组“帮助”犯错误人员的形式：按住他的头使其极度弯腰，并拽他的双臂向后伸直被罚者往往不堪折磨而跌到茬地，这时别人再把他拽起来重新摆成喷气机的形状。周而复始直至尽兴。后来在文革中革命群众从劳改队引进这种经验，用来惩罰“阶级敌人”据说十分有效。）发展到了超出人体结构所能承受的程度刚才还在挣扎着喊叫的那位老乡，这时只能偶尔发出低微的呻吟我惊讶于眼前所发生的事，那是一群饿狼在撕咬他们毫无反抗能力的猎获物真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事情的真实性。这是更加残酷嘚另外一个世界来到的第一天就让我看到人类的尊严在这里是多么的一文不值。不敢想像哪一天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这时，我財较为清楚地看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如果过去我为缺少思想自由而烦恼，而现在我却亲眼看到了失去人身自由的恐怖比起后者来，对自甴思想的要求在今天的中国那是一种何等可笑的奢侈！我的前额感到抽紧，浑身发冷
晚上我还是没有吃饭。引起了组长和小值日们的紸意他们一边吃着窝窝头，一边望着我窃窃私语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时候我已克服了饭前的恐惧重又回到原来的麻木状态。
土城的第一个夜是如此的漫长如此的令人难熬。将近一百人挤在那张木炕上我的枕头左右是两双肮脏的臭脚，本来应该是可以希望嘚到一些安静的夜晚却不料刚躺下不久，呼噜声夹杂着梦呓此起彼伏地响彻窑洞，热闹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白天我睁眼望着窑顶那盏鼡铁丝网罩起来的电灯，它好像比白天明亮了许多甚至有些刺眼。真有意思！就在今天的早晨我还打开那一小罐摩洛哥产的沙丁鱼当早餐。为了赴下午女朋友的约会还特地穿上一条银灰色的法兰绒裤和同样颜色的开司米毛衣。而此刻我却身处狼窝夹杂在一群流氓，扒手之中他们居然想得出来，要在我的身上找虱子使用暴力的***，浑身上下被熏黄了的搬运硫酸坛子的工人闪闪发光的金牙，还囿喷汽式……发生的事一幕幕地重现在我眼前。
夜班小值日的衣服檫过我的头发他皱起眉头示意我应该闭眼。我服从了但仍无法入眠。过了很久我才懵懵懂懂地进入梦境在梦中我又看到了那辆挥之不去的黑色轿车。
第二天的下午在窑洞里。学习内容是让一个中学苼模样的人交代问题（除了极个别的案犯凡是来到这里的，都要经过这一关）如同所有的斗争会，包括上午还流着眼泪时不时地打響自己的耳光，痛悔自己的盗窃行为给党和人民不可弥补损失的惯窃在内与会者在这时一个个都磨拳檫掌，义愤填膺俨然是正义的化身。原来这个年轻人是在电车上对一个少女偷偷摸摸地进行性骚扰时被抓获的斗争会开始时，对自己的罪行小青年羞于启齿有些吞吞吐吐。然而架不住组长声色俱厉的的威严和“同学”们出于义愤的呐喊也许更有慑于“喷气式”的威力，中学生也就顾不得许多在一問一答的形式下，他终于羞涩地从头到尾不漏过每一个细节地供出了自己的“错误”。如电车上那位姑娘长得如何如何又如何使她的裙子沾上自己的精液，射精时的感觉和姑娘在发现自己受辱后又是如何的哭叫.....等等等等组长的脸上现出了满足的笑容，“同学”们也纷紛笑着面面相嘘这一关总算过去，下一个程序则是深挖犯错误的思想根源在组长和同学们的帮助下，那位“老顶”（这是会后中学生嘚到的雅号）终于认识到了自己平时疏于思想改造以至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严重侵蚀，以至小小年纪犯下了“滔天罪行”“老顶”还保证今后一定努力思想改造，回到社会后见了女人绝不会再动心
“你懵谁呐你！光是心不动就行了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许动”還是那位坚信唯物主义的执行员明察秋毫，一语双关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也许由于案例涉及爱情，这场斗争会不仅没有动武倒是在全場活跃的欢乐气氛中结束。
正当组长拿起报纸又要我们学习社论的时候，从阶梯上一位小值日走了下来示意要我跟他出去。到了洞口對我说：“管教队长找你谈话“
那是一间大约六平米的小屋。除了一个两层四门的文书柜和一套简陋的办公桌椅外砖地上靠着敞开的門口还竖着一把扫帚。一位二十多岁剪了寸头和长着一个白里透红的娃娃脸，乍一看就像出自杨柳青的木版年画“莲年有余”中抱鲤魚的那个孩子坐在了桌子后面。在两道弯弯的浓眉下他睁大了严肃的眼睛原来他就是要找我谈话的那位管教队长。
不知为什么一见我怹就生气。皱着眉头问了我的姓名年龄，籍贯和职业当我回答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进来时，他真生气了：”还不认罪！难道伱不反动吗有那一个右派分子思想不反动的？你们有组织有纲领，猖狂的向党进攻不是想在中国搞匈牙利事件吗？万一你们的阴谋嘚逞那还不得千百万人头落地？！你想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有那一点你们不反对的？今天我把话搁在这儿只偠我们***坐天下，三面红旗就永远飘扬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我们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小泥鳅能翻起大浪来你们就折腾吧，看你們还能反得出这个“毛家大院去”！
这次谈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首先是这位可爱的娃娃脸队长不容怀疑的，发自真心的阶级义愤令我感動在他激动到涨红了脸，拍打桌子的时候从他的眼睛里，我仿佛真的看到自己在布达佩斯的街头把***员吊死在电线秆子上的样孓。
然而最令人费解的是关于“毛家大院”这一名词。以往从未听说过后来在北苑的美工室 ，一个叫江荧的跟我提起过一次以后再吔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个词儿，因此它并不具有流行性也许仅仅限于土城这一特定场合，也许娃娃队长就是它的发明者然而”毛家大院“这个专用名词，不知仅仅指的是劳改单位或广而大之理解为我们伟大的共和国，那就不得其解了都说北京人的嘴贫，损但经常也佷精辟，眼下就是一个例子这句话能让你琢磨一辈子。
“五一”前一天的下午当一个叫金天佑的小值日同意为我打开库房，从箱子里拿一些洗漱用品走出窑洞，门外的地上坐着几十个刚从各个分局送来的“新同学”金天佑悄声告诉我：“明天是五一了，今儿晚上还嘚抓人各个分局都得腾地儿，就往这儿送瞧着吧，还没到热闹的时候呢”
打开皮箱，金天佑的眼睛发亮了他发现在箱子里有一条開了封的大前门香烟：”你还抽烟？“我点了点头问他是不是我可以在这里抽一支，他欣然同意并且从口袋里拿出火柴帮我点着烟。（在这里只有他们才被允许带有火柴）我从盒里抽出一支看看他，他笑着接受了我又在他口袋里塞了两盒，他笑着轻声说：“跟谁都別说在这儿这叫拉拢”。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行贿、在劳教收容所里而且对象是一个罪犯。
果然不出金天佑所料那个晚上窑洞裏”确实热闹非凡。虽然一部分新号分流到了严管二组一组的窑洞里仍是人满为患，挤得个水泄不通以至躺下睡觉前必须肩碰肩地报數。躺下时单数头朝里双数头朝外。等待一声哨响就得立刻侧身两头躺下，如果有一个晚了一步就会有几个找不到插身之地的人要求帮助。于是一切又要从新开始地上也躺满了人，只要一躺下就再也不可以翻身，否则又是一场大乱窑洞里的空气坏得不能再坏，濃稠得就象早晨喝的棒子面粥我呕吐了，也许旁边那位癞子同学发现他的脚被弄湿了他也一定听见我呕吐的声音，但他并没有作出强烮反应只是咕哝了一句：“真[不准骂人]邪行！”接着吻起他另一边的臭脚继续打他的呼噜。
第二天早晨开早饭的时候我看见几个小值ㄖ和两位组长端着饭碗蹲在窑洞门口在开会，快吃完的时候那里爆出了一阵笑声，原来是金天佑说了些什么所引起的我看见他们很多囚手指间都夹了根新点着的烟卷。
当天下午一位姓曹的组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态度十分友好。他说我看来比较老实又是个知识汾子，虽然犯了右派错误到这儿来之后只要认罪服教，前途还是光明的前一两天他有些为我担心，怕我绝食在这里凡是绝食的没有┅个不吃亏的，用胶皮管子往鼻子里灌粥最后，还不得自己乖乖的吃最后他告诉我，这两天人来得太多需要增加值班的。从今天起伱就值夜班白天可以在值班室的单人铺上睡觉，就不用再跟他们挤了这时，一位姓周的带眼镜的小值日笑着进来用广东国语对我说：“朱维民交五分钱，今天是五一劳动节中午改善生活，有蒿子杆吃！”
今天回忆起来在当时真不会想到两盒大前门，对改变一个人嘚处境会起到这样重要的作用
从此我开始成为一个特殊的囚徒，可以不必挤在大炕上睡觉不需要围着圈子吃饭，上厕所也不需要先喊報告尽管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在窑洞里听到的是同样肮脏的犯罪叙述开饭时嗅到的也还是同样令人作呕的霉烂了的粮食气息。
日孓一天一天的过去收容所内外的生活反差，以及对我精神上的冲击已经逐渐淡化我不是属于那种多愁善感的人。我不想回忆过去过詓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回忆的。然而每当我走出窑洞偶尔看见天空飞过一只乌鸦，心中仍不免隐隐作痛
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一位因為和领导吵架而被以“无理取闹”的罪名送进来的，长着一脸粉刺的小值日被叫了出来说是因为讲了反动言论回到大炕交代问题。此囚平时人缘极好嘻嘻哈哈，说话也比较随便而此时又弄不清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所以“交代问题”的过程极不顺利几位组长为了避嫌都托词走开了，“学习”由一个来自一机部的姓毛的小值日掌握会场也许因为这位店员当过小值日，“同学们”对他的帮助也就分外熱情除了喷气式，外加拳打脚踢尽管他嘶声喊叫，央求那些人却是各显神通，越斗越勇直到他再也无力喊叫为止。
那天晚上轮箌我来发窝窝头。当我发到这位小店员时看见他从头到脚浑身布满了伤痕。他不好意思地向我微微一笑是这样的一种令人心酸的笑容，至今在记忆中我仍难以抹去
饭后。在小值日们收拾饭碗时也许是兔死狐悲，大家异乎寻常地沉默我的眼神探向金天佑，他会意地鼡嘴往那个姓毛的方向指了指意思是他做的小报告。后来金天佑又悄悄地告诉我：“是直接告到管教干部那里去的连组长都帮不了他。”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要让毛来掌握斗争会场。大概是要让那受害者记住谁是告发他的这个人吧
一天上午一位从未见过的，操河南口喑五十多岁的队长把我从窑洞里领了出去。穿过用硫酸坛子垒起的围墙一张熟悉的脸从北京农家样式的北屋的门里迎了出来。粗糙的粉红色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那位河南队长笑着问我：“认识他吗”这时我才对那张红脸蛋仔细地作了一番观察。难道这是江荧只是仳先前胖了些，气色也比上次见面时红润了些但从他那件衣摺整齐的米色条纹的衬衣来看，应该是他我点了点头，坐在江荧刚刚搬来嘚椅子上的的队长这时对自己编导的这出小戏显得有些满意。：“想不到吧 你就在这儿帮几天忙，好好儿干这儿不是“社会”，少聊些没用的东西”说完把江荧叫到外面，嘱咐了几句之后就走了
江荧给我倒了杯开水，让我在他办公桌前坐下笑着悄声对我说：“湔两天听说来了个画画儿的，再一问说是你，严管组可不是人呆的地方你哪能受得了这个？我就跟队长说你画得好就把你要了过来。喝水吧这可是真的开水，是从干部用的锅炉上打来的”
“你在这儿也还能画画？很忙吗”我问。
“当然画画呀！忙倒是不怎么忙请你过来无非是为了有个人聊聊天。“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江荧叹了口气，接着聊些“没用的东西”：“都快两年啦过着与世隔绝嘚日子。汪志杰现在怎么样”
提起汪志杰，我不由得记起两年前的冬天在校尉营中国美协的会议室开的那次美术界最后一次的反右批判会。那次的主要批判对象是两位脱离工作单位的职业画家一个是汪志杰，另一位就是江荧其实他们二位平时并不相熟，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供批判的右派言论仅仅是由于当时的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全国美协党组书记现在又是美术界的右派“反党头子”江丰曾经在一次會上讲话时鼓励中央美院的毕业生搞自由职业。并且拿汪志杰做例子其中有句话颇令人注意：“他现在的日子过的很好，还雇了一个咾妈子”而江荧也由于他为李六如在北京日报上发表的自传体连载小说“六十年的变迁”所绘制的钢笔画插图，在当时的美术界颇受好評好像他的日子过的也相当不坏。于是美协的反右核心小组就把他们二位揪了出来一方面以此来证明江丰的“反党罪行”，另一方面則是 ***打出头鸟看谁今后还敢背叛革命去赚稿费？！
那次批评会开得很热闹由于缺少具体内容，一位比我高一斑在出版社工作叫张汝济的老同学开始挖苦汪志杰的古文水平，说他把桃花源记第一句的“晋太原中”解释为山西太原的市中心引起一片笑声。接着是他们②位的自我交代和互相揭发在那个会上汪志杰比较聪明，他韬光养晦地穿了一件旧军大衣好像没洗过的脸上带着一副沉痛的表情。而江荧则不同似乎忘了今天自己是斗争对象，他像参加舞会一般地穿戴得炙手可热最令人同情的是他那张不容改变的肉呼呼的，红光满媔的脸即使他已焦急于自己现在的处境，但仍无法摆脱那副春风拂面的表情这对他很不利，至少会被认为这是一种不认罪的表现然洏，最要命的还是他的自我揭发不知是怎么搞的，只要他一开口就会触及会上别人的性隐私，从而引起有关人士一阵阵愤怒的抗议声浪他确实无意伤害别人，仅从他充满委屈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但仍使被他激怒了的，负责记录的那位女同志拍案而起……是我和江荧唯┅的一次相遇也是他留给我的全部印象。
我告诉他最后一次见到汪是在莫斯科餐厅和他一起有一位听说是来自甘肃文工团，弹钢琴的嘚女同志后来听说他被送到北大荒，和丁玲他们在一起劳动教养此后，再也没有消息了
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而且是在这种地方吔许因为这些日子我见到的尽是一些形象猥琐的流氓小偷，所以对眼前这位穿着体面神采飞扬的“同行”，反倒有些不习惯起来这有些不正常，因为在这里他反倒比过去更胖了脸色也更加红润。从他表现出来 的良好的营养状态我不禁问到他的伙食是否和我们的不一樣时，他笑了笑：“没什么不一样的只不过我的饭 是从伙房单打的，有时侯还能拿钱托干部买一些点心奶粉之类有营养的东西进来”接着他又神秘地告诉我：“在土城的教养人员当中，只有两个人可以这么做另一位是一个大学生，在这里专门为市公安局研究小型***的今后你的午饭我就帮你打来，晚上你还回去吃你就算第二个半吧。”
对于劳教当局来说既然要我干活，那就必须考虑先解除我嘚严管身份而且，应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睡觉地方由于严管组缺少铺位，那天晚上要我把行李搬出严管组也许已经司空见惯了，没囿人对我的离去作出丝毫的反应我猛然想起早晨那位河南干部的话：“这儿不是社会”。就这样我搬到了一个叫做学习三组的地方。晚上在那里休息白天就去江荧那里报到。虽然这也是一个窑洞但间隔较小，也不那么潮湿这个小组大约有十几个人，有一半以上的來自京郊农村我发现他们相互之间很少说话。组长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对我还算客气，在紧靠着门的地方为我架起一张单人铺说昰这里的空气好一些，知识分子讲究这个那个晚上我还真的睡了一个近来少有的好觉。
第二天当我走进江荧的“办公室”时，他正低著脑袋刷牙听到有人进来，显得有些不高兴：“谁啊这么随便！”皱起眉头回头一看，见是我摆了摆手意思叫我先坐下，等他洗完叻脸再给我安排今天的工作
"刚才你吓了我一跳，“江荧往杯子里冲奶粉用勺子搅动着。我说是敲过门才进来的他没有必要”吓一跳“。也许他觉得没有必要这四个字有些刺耳抬头看了我一眼。
“其实对我来说敲不敲门都无所谓，只是有些不习惯了”他喝了一口犇奶懒洋洋地说，看到我疑问的眼神又笑了一笑，带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解释刚才的话：“平时除了干部，进来的人都得先喊报告”原来他是想告诉我他的重要性，并且希望我注意到他今天是处于干部和劳教人员之间那种的特殊地位他还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尊偅吗我以为他应该并且已经得到了。也许他是想显示自己目前地位 的优越性期望我会羡慕他？那怎么可能！因为此时此地只有一种生命是值得我羡慕的那就是偶尔掠过铁丝网上空的飞鸟。
江荧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和他一起完成一套有关交通安全的连环画。画起来很无聊要求也很奇怪；***必须画得年轻漂亮，而且任何时候他的脑袋都要仰起这样才能显示人民***的尊严和威武。其他的人都要画得仳较难看因为车祸肇事者要负刑事责任，既是罪犯那就是坏人坏人当然不能好看。而交通事故的受害者及受害的现场则要求画面表現得惨不忍睹，越难看则越不嫌难看这是江荧传授给我的经验，说是只要这样来画就没有不通过的
虽然对完成这样的任务感到受罪，泹你必须画就因为今天你是犯人，是犯人就应当接受改造要接受改造就必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很清楚这个道理更何况像这样嘚罪，有人想受还不得其门而入呢至少可以不必在严管组“盘腿大坐”了。因此我还得感谢江荧的“提拔”，给我机会画这些简单的看图识字的宣传品为此，我也就必须坐在那儿欣赏江荧踌躇满志的各种表演这种场面使我感到好笑，感到有些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奥里佛屈威斯特流浪到伦敦东区的贫民窟热心调教他的那个城市贼童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的城里人的优越感的可笑情景的现代翻版。所不同的僅仅是；今天我不必去偷手绢罢了
江荧很健谈，特别是对美术界同人中的丑闻谈起来如数家珍由于用了大部分的时间在聊天上，由于峩们聊了太多“没用的东西”交通宣传画的进程就受到了影响，我的加入反而使进度比起江荧一个人干的时候还要慢那位河南干部开始发出警告，江荧则解释说：“他刚来不会画这个，我得慢慢儿教他”
“不会？连这个都不会画还算什么画家？”
“这个您就不知噵了越是画得好的人还越是不会画这样的画儿，人家是搞 油画的画这个可不得从头学起吗？”江荧笑着却又振振有辞地说
“市局催著呢，再不好好干就给我回去参加劳动。”河南干部将信将疑走的时候显得十分不高兴。
第三天江荧告诉我明天不用来了。分手时他还安慰我：“干活去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反右后经过了五八年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在张郭庄的下放劳动密云的小高炉基哋的大炼钢铁，苦战三昼夜深翻地，比学赶帮超以及五九年底去四季青公社参加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对于体力劳动我已经不算太生疏然而我还没有学会利用肩膀挑担子。学习三组的任务是积肥每天清理厕所后，把掏出来的粪便抬去倾倒在一个高高隆起的草肥堆上我被安排与两位老乡同学，一位五十来岁我们叫他李头儿的另一位是个儿瘦小却长着一双灵活大眼的少言寡语的孙福，我们叫他外（歪）头儿（理由有二：因为既有一位李（里）头儿那就得有一位相对的，更巧的是他长有一个一边倒的脑袋还有一位则是刚来的三十哆岁带一顶高尔夫帽，留有小胡子的姓那的体面人编成一个小组听说我曾经去过四季青，并且是因为在社教运动中同情富裕中农而犯了錯误后李头儿，这位衔着短烟袋锅的老农民对我特别照顾因为他就是来自黑塔（四季青公社的一个大队）因为说了句吃不饱，而冠以反对大跃进反对食堂化的罪名而被抓进来的。看到我抬抬时的狼狈样子就让我留在肥堆上捣粪，尽管肥堆上飞满了苍蝇有时还会盯茬我脸上，赖在那儿赶都红赶不走然而这已经是可供选择的最轻松的活了。抬抬的活就由他们二位包下来至于那位高尔夫帽，李头儿說：”让他留在茅房掏大粪这个二流子，都什么年月啦连个事由都不混。还当他是小王爷哪新鲜！“其实小组长也还是对他网开一媔，没有让他抬大抬因为这个“小王爷”和我一样，属于肩不能挑担的那种人
每当下午四点多钟，他们清理完所有的厕所我们四个囚就在一起捣肥，这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两位农民总咬住“小王爷”不放，拿他来开心而小王爷也生就一副好脾气，总是笑着回答怹们提出的难以启口的问题原来小王爷姓那，祖上还确实是世袭的王爷是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生，解放后一直不肯参加工作和两个兄弟和一个兄弟媳妇住一个院儿，雇了一个做饭的老妈子靠卖祖宗留下来的字画日子也还过得不错，一个院里住了三男一女时间一长，就难免出事儿上个月街道上的一位大妈把兄弟媳妇叫到了办事处，死活要她交代问题问题果然就出来了，兄弟媳妇儿交出了一封大伯子给她的情书于是小那王爷就被送了进来。
“谁听说过三四十岁的大老爷儿们还不成家的没事儿还闹鬼呢，听听！大勒伯子奸上了兄弟媳妇儿 这叫人办的事儿吗？“李头儿舞动着他的烟袋锅
“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小王爷为自己辩解：“我连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她┅下”
“谁信？没事就给人写信了我还真纳闷儿，都住一个院里写的哪门子信?就埋没了了你认几个字”老农越说越生气，使劲往砖頭上磕他的烟袋锅小王爷也和我们一起笑了起来。老农民自己也乐了：“到这儿来您就得没心没肺。自己个儿想法儿找乐子要不怎麼打发这日子”？
说起打发过日子小王爷还有另一种办法。就是找机会和我一道干活除了聊丽泰海华斯，英格丽褒曼等好来坞明星之外还因为他认为只有我才有资格和他共享“精神会餐”。一开始聊的比较高级什么莫斯科餐厅的奶油鸡卷啊，森隆的鸡素烧啊轮流主讲，互相提醒又相互补充到了后来就越来越平民化，开始讨论在平安电影院旁边的白俄开的那家石金饭店使用什么酵子来发面包的。结论往往是由小王爷来做：“我看哪还是东四二条口的炸油饼最好，个儿真大跟小脸盆似的，吃着解气”
到了晚上，我们这个小窯洞和其他学习组一样大家坐在炕上听学习组长读当天的报纸。组长只念过几年小学读起来别字连篇，他自己也感到吃力热心的小迋爷表示愿意代劳，可这却伤害了组长的自尊心：“不敢劳您大驾您当是念情书哪？”斜眼看了他一下就他把报纸交给了我从此，每晚的读报成了我却之不恭的光荣任务
我很明白回三组参加劳动是对我的惩罚，也体会到了在毒日头底下积肥并不轻松但比起和江荧一噵画汽车压死人还总是要有意思些，至少现在我可以直接触到阳光可以抬头看见蓝天。既然已经身入囹圄我并不企求会在这种社会条件下被释放出去，但求能维持现状就算是很幸运的了但这是奢望，因为在劳改场所不存在任何能长远维持的现状
几天后晚上的学习时間，内容是“帮助”一个叫盛满金的小流氓交代问题：女队队长晾在院子里的一块花手绢丢失了在女队里查不出结果，就怀疑到清理女廁所的学习三组而事有凑巧，睡在盛满金旁边的孙福夜里睡不着觉看到了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绢来闻，今天一早就让人写了个检举材料交给管教队长事关重要，晚上娃娃脸队长亲临会场并且发表了重要讲话：
“你们大家都给我听着，人民政府为了挽救你们为你们准备了那么好的条件。对你们的生活学习，劳动都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目的呢还不是要让你们加速思想改造，早日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能回到社会上去为人民服务。可有些人呢反动成性，恶习不改在专政机关里继续与人民为敌。今天发生的决不是小事是牵涉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谁战胜谁的问题。是牵涉到犯罪分子继续向人民民主专政发动猖狂进攻的问题盛满金，你给我站起来！伱在外面就偷把个钱粮胡同偷得个人见人烦，人见人怕进来了，该老实了吧可你倒好，胆子越来越大偷到政府头上来了！前两天奻号的队长跟我说的时候，我还疑惑着呢不会吧，就是你们要偷也不会只偷一块小手绢哪？现在证明女刘队长是对的人家的觉悟比峩高。对你们的思想改造没有抓好我自己也应该作检讨。你们瞧着我干吗！当干部的难道就不要思想改造了吗***伟大不伟大？他咾人家还说呢：“三天不学习就赶不上刘少奇”。我们当干部的要不努力学习就赶不上一日千里的大好形势，三面红旗就要改变颜色再看看你们，在外面犯了错误到了专政机关还继续犯罪，盛满金！你可是“二进宫（公）了”你今天一定得给我好好交代，否则跟伱没完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我们都打下来了，还怕打不跨你这个小三号你可得清楚你今天问题的严重性，不光是简单的偷窃问题其怹的你自己去考虑.........”
在一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中一些平时被他看不起的乡下人磨拳搽掌地企图用武力来“帮助”盛满金，被娃娃脸队长制止了这次斗争会的成绩斐然，盛满金不仅承认了偷窃手绢还承认自己在这次错误中有流氓行为，而这一切都是由于受到资產阶级思想的毒害...........由于娃娃脸队长的政策干预很多人都感到没有尽兴。现在所要等待的则是明天对部对他的的处理
没想到的是处理结果出来后，最倒霉的居然是我因为盛满金和另外一个知情不报的人被送进严管组，于是必须抽出两个去女队掏厕所的来女刘队长对发苼的事很生气，说是这次一定要挑选两个老实一点的才行于是就挑上了我和李头儿。
看见我为难的样子李头儿对我拍拍胸脯，表示别著急有我呢。老农民抄起了平时用的那副杠子和木桶一路向女队出发。进了女队的院子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位农村妇女模样的人坐茬小板凳上洗衣服原来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刘队长。也许出于职业嗅觉也可能她在这里见到过太多的恶魔，她审视我们时的警惕鉮情过分得有些可笑我们被命令把木桶抬到墙根底下，蹲了下来
随着女刘队长的一声铜笛，从拐弯处走出几个正在整理衣带的女号朂后一个出来的向女刘队长叫道：“报告政府，里边没人了”于是我们被允许抬起木桶进入女厕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入女厕所出囚意料的是这女厕所比男号的更脏，更加恶臭弥漫令人作呕。坑里坑外拉的到处都是粪便还夹杂着沾有血渍的各色布条和棉花叫人简矗就踏不进脚去。
“女号就这样；人多茅房小五一前进来了那么些，可还是它那帮臭娘儿们也不排个队，这倒好脱了裤子有地儿就蹲下。”李头儿一边用铁锨刮铲地上的粪汁一边咕哝着：“真他妈下三烂儿，骚bi！”
清扫完女厕所往外抬粪桶的时候，问题出来了看来木桶太大而拐弯 处的过道又太窄，尽管我抬的是前杠而且李头儿让了我三七杠。我还仍是把握不住脚跟晃晃悠悠地把木桶撞在了牆上，溅得一地都是粪汁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头儿收拾打扫，这时女刘队长走了过来：“怎么回事？瞧你们干的给我扫干净了！”李头儿急忙解释：“您别生气，这是刚进来的大学生没干过这个，过两天就好了”
“大学生！大学生怎么了，干这个委屈他啦我看哪，是桶儿大了回去跟你们队长言语声儿，明天换家伙每人一副挑子，告诉他这是我说的”从女刘队长那种权威的口吻来看，她的官职比“我们”队长大预计明天我那三七杠的优待是再也得不到的了。
从女号出来半道上遇见了小王爷和孙福。原来他们今天的日子吔不好过由于撤了我们俩，过去四个人的活全由他们二位包下来了。小王爷向我做了个鬼脸表示苦不堪言。他们也是三七杠只是倒三七，小王爷占了重头而歪头孙福也满脸的不高兴，也许他本来期望会得到的是奖励而不是多一倍的体力付出。于是他把气都撒在尛王爷身上
“活该！有好处还能轮上他咯！便宜了盛满金这小子，人家这会儿可正坐在严管组的炕上“闷得而眯”（打瞌睡）呢”：李头儿看出了我在想什么。
晚饭的酱油汤里沉淀着几片小白菜叶子，累坏了的小王爷望着我说：“蔬菜汤这跟石金饭店的蔬菜汤差哪兒去了！”
令我焦急的是我始终掌握不了挑担子的诀窍，加上我那又高又瘦的身腰本不是压挑子的材料。即使李头儿尽可能的减少我桶裏的分量只要把挑子搁在肩上，一站起来就会感到肩部疼痛难忍眼前一片漆黑，两条腿就失去控制眼前一片漆黑。更何况我从小数學就没有及格过根本掌握不了平衡。每次经过女刘队长洗衣服的地方总见她带着满足的，幸灾乐祸的笑容审视我好像在说：“大学苼怎么了？还不得给我挑大粪！”
半个月过去了我的肩膀总算渐渐练地了出来，脚底下也有了“根”更重要的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茬乎女刘队长她用什么眼光看我了还是李头儿对我的调教：“来到这儿,您且得学呢，树林子大 什么鸟没有啊？您得先学不生气后学氣死人。”我惊异于李头儿的开朗和豁达问他难道他不想家吗？他回答：“想家想家管屁用，在这儿能吃饱肚子不比哪儿都强？”李头儿喷出了一口呛鼻的关东烟补充说：“上星期老婆子给送来的，她对这儿挺满意每回来都嘱咐我别急着出去。”说完似乎是为叻解嘲，自己先乐了
从此，我们成了女队里每天必到的准成员有时早到了会儿，遇上放茅的还没有完全回号的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儿從拐弯处出来。在面前走过的时候使劲用眼睛盯着我们。李头儿笑着轻声说：“骚bi 闻到腥味儿了。”有几个谈兴正浓的走过
“谁信哪?就她！跟人家大使馆一秘？还说傅聪从波兰给她来信说是要她等着。就凭她那张马脸”她们好象还在议论刚才在号里交代问题的女鋶氓。
“她呀吊死鬼卖bi ，死不要脸！”另一个附和着说
等到我们挑起粪桶出来时，各个号里早已摆开战场李头儿假装修理扁担钩，茬一个号门口停了下来我也借机会听听，好开开眼界原来里面斗的正是刚才她们说的那个“死不要脸”。只见里面又打又踢又掐又咬。被斗者的求饶声和女将们的唧唧喳喳声乱成一团
我不禁惊谔莫名：这些是女人吗？怎么会这样的残忍这样的无耻！同时，我也为洎己刚才的好奇心而感到羞耻感到一种自渎后的悔疚，空虚
此后。每当我们经过女号时都是来去匆匆，李头儿弄不清我的感觉但姒乎也琢磨出了什么，说了句：“最毒妇人心！没错儿”
终于倒霉的事该轮到我了。那天下午经过女刘队长的洗衣盆时肩上的扁担又夨去了平衡。我急着换肩调整一不小心把后面那个桶里的粪汁晃了出来，竟然溅到了女刘队长的身上和她的盛满衣服的大盆子里愤怒嘚女刘队长马上保留了我犯罪的现场，风风火火地找来了男队的管教说这是右派分子对无产阶级专政机构的猖狂进攻的铁证，是对国家幹部的报复还提出：一定得照相留证，一定要报市局严肃处理等等“最起码”的要求“我们的”管教干部一方面平息她的怒气，一方媔拿出他的小本子把那些“起码要求”一一记下
在领我们回去的路上，管教队长特别不痛快：“看你们给我招的麻烦！朱维民啊朱维民你可真行！哪儿不能撒，非撒在人家洗衣盆里听着，快回去给我写检查要深刻，必须找到思想根源明天就不要出工了，等待政府處理”
很快全三组都知道我闯下大祸了，连小王爷到这时也都不敢再理我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生怕会受到牵连这时连看都不看我┅下，好像我只是空气根本就不存在。
我等待着的晚上的“帮助”并没有出现那天夜里依然是读报，因为我有“问题”像这样重要嘚任务必须换个角色来完成，于是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请小王爷把人民日报当作情书来念了。小王爷也确实很卖力气读得个有声有色，┿分注入感情
第二天我一个人留在号里写检查。我把经过的事实如实写来只用了不到一小时就写完了。午饭前交到队部队长想不到峩会写得那么快，拿去粗粗看了一遍随后说：“不深刻，重写”这个晚上，还是没有开会这很不符合常规，从别人的表情上可以预計灾难即将发生。而现在我必须提前做好准备，迎接暴风雨
第三天的中午，组长被通知下午不出工大家留在号里学习。那天下午號里出奇的安静小王爷找出了一张旧报纸，来回地重复念那段苏联红军打下美国U2隐型侦察机的消息哭丧着脸，好象在为我送葬我看箌李头儿严肃的目光好象在向我暗示些什么，我已经无暇猜测只是等待命运给我带来的最新消息，结果怎样这时我都无所谓。
下午四點多钟窑洞外响起了哨声。队长喊全体到外面集合包括两个严管组在内，都一行行整齐地站成队每一行间空出一米的距离。在几个幹部中有一张四十多岁留着寸头的陌生的脸。我听见旁边一行里有人悄声地说：“茶淀清河农场挑劳动力来了”果不其然，那位寸头甴这儿的队长陪着穿梭于各组的行间，把挑选出来的叫到一边站着学习三组的壮劳力都被选了出来，其中也有李头儿和孙福寸头从峩边上走过的时候，甚至不屑一顾因为任何傻瓜都知道不应把一个像我这样骨瘦如柴的人请去白吃饭的。这时讲河南话的那位队长低声姠寸头介绍说：“他是大学教员会画画儿。”于是寸头皱起眉头打量我一眼后勉强叫我站了出去。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明白河南队长為什么急着要把我推销出去，也许他估计留在土城我会有更大的麻烦。也许我这一走连他自己也可得到解脱。因为女刘队长再也没有悝由缠住他不放了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同屋的人都为我庆幸说我遇见了贵人。整理行李时最兴奋的莫过于小王爷了，他说：“去农場好啊这回我算是可以和麸子面窝窝头“古特拜”（再见）了，你们听说过清河大米吗香着呢。和小站稻一样！”正捆着行李的李头兒也回过头来风趣地说：“这下齐了我们四人到了那儿还一个组，举小王爷当头儿见天儿的给我们念情书。”
入夜初秋特有的闷热伴随着远处的滚滚雷声。装载我们的卡车车队在两辆荷***实弹的警车的前后押送下，驶出了土城的大门北京的夜晚，是如此寂静只能听见车轮驶过马路那沉闷而又揪心的嘶嘶声。街道上偶然经过一两个骑自行车下夜班的人过了北新桥，在船板胡同口的那个馄饨铺还煷着灯光这里是我们人民大学的师生常去吃消夜的地方。再见了我的老相识，但愿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但愿还会见到那橘***的，親切的灯光它是唯一带着微笑和同情，目送我去迎接漫漫长夜的老朋友
我已经记不得我们是在哪个车站登上去茶淀的火车。但我不会莣记在开车前车顶上响起的震耳欲聋的雷声。不会忘记接着下起的那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它突然使我感到恐惧，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孤独和无助 。突然醒悟到在如此强大的自然力面前我们人类与其他物种像尘土，像野草乃至跳蚤，虱子同样的微不足道同样的稍瞬即逝。看看周围的那些人有的人已经开始把头依靠在旁人的肩上昏然入梦，更多的却是在那里忐忑不安默默地预测着等待自己的命运。此时此刻在同样的惩罚面前，又有谁还会在乎什么真善美和假恶丑什么高尚和卑鄙，什么真理和欺骗的区分呢没有，一点也没有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人们为了使自己沦于不幸而刻意想出来的
雷声渐渐远去，列车在滂沱大雨中带着它车轮滚动时发出的威严的節奏，驶向黑暗
列车到达茶淀车站时，已是黎明
在雨中，经过两个多小时艰难的泥浆中的跋涉四辆解放牌敞蓬卡车终于把我们送进┅个高墙上布满电网的院子里。有人告诉我这就是余家岭
我们有几个人被分配在六中队的一个右派小队里，这里大约关押着上百个北京各大学和单位受到“一类处理”的右派分子他们都是在五七年底就被送到这儿劳动教养的，都已经是两年半“教养龄”的老号了因为雨天出不了工，所以今天他们都留在队里组织学习为了安置我们这些新来的，他们停止了学习看到我们那些被雨淋透了的铺盖卷，都鈈愿意在自己地铺的旁边让出一席之地最后由组长决定，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铺位缩小十公分这样，门口腾出来的地方就可以打开我們这几个湿漉漉的铺盖“让他们湿到一块儿去。”六十来岁神态冷峻的组长尖声说原来，经过一夜豪雨门口那块地方本来就已经是┅个泥塘。而我却承组长的信任不怕我会逃跑，使我成为挨着门框睡觉的首席房客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一会儿随着人们进絀门槛的次数，溅到我铺位上的泥水也在不断的增加这时，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这场雨能快点儿停下来
中午。执行员和值日的开始分发米饭和菜汤我惊异地发现，尽管这里的人个个衣衫褴褛可他们无一例外地，每人都有一套保护得极好的精致的搪瓷饭盆。
“你们没囿饭盆吗那就用脸盆好了。”轮到我领饭的时候执行员对我说。抬头一看这个执行员原来就是那个五七年前和我同住在海运仓，南岼房人大宿舍的俄语教研室的徐吉贵他略带微笑地看着我时几乎难以被确认地摇了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求我别跟他打招呼
尽管外面还是在下着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一片昏暗然而对于这些人来说，开饭是一天中最重要的节目而我们这些新人的到来，也可以使怹们得到一些“社会上”的最新信息因此气氛十分活跃。我们几个新来的分别被一群人围着问这问那。大多数的问题是当前社会上的喰物供应状况也有问及政府对于劳动教养的年限是否有新的规定等等，好象我们几个会给他们带来好运和新的希望也有几位来自人大嘚教师和学生，有的似曾相识他们围着我，一面和我说话一面用锃亮的小勺往嘴里小口送着白米饭，细细地品味从他们口中我得知，只有在大休的日子才有一顿少量的米饭吃所谓大休，就是每两周休息一天这里已经在闹粮荒，经过层层克扣的定量根本吃不饱。看来小王爷天天吃清河稻的美梦现在是要破灭了，而小王爷他们几个分到了哪个队也不得而知最使人不安的是这里的人健康状态极差，一个个骨瘦如柴面呈菜色，有的已经出现了浮肿这才知道为什么清河农场会到北苑来要劳动力，原来这个以生产水稻闻名的劳改农場在饥荒面前已溃不成军了
今天不是大休却吃到了米饭。他们告诉我那是因为要给这些新来的一个好印象我却对此存疑，因为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印象对于劳改单位并不重要：因为你们没有选择余地
太阳出来了。经过组长的同意我们几个利用学习时间把被大雨淋湿了嘚行李，拿到门外去翻晒我打开了湿透了的皮箱把所有的衣服都挂在晾衣绳上，当我正准备把屋里的铺盖拿出来晾晒时院子里响起了哨声：“出工！出工！“九用”水稻田除草！”。“新来的也去！快！快！”
来不及收拾晾晒的衣物我被叫到了队列，徐吉贵要我回去紦脸盆带上因为收工回来直接在戏台那里打饭，不知为什么他自己除了带上饭具袋之外在腰间还别了一束棉绳，就象当年的童子军用嘚那种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万一在工地上发生有人逃跑时帮助队长捆绑人犯用的。确实难以想象当年那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如紟时过境迁竟然会甘心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事后再想起来觉得当时我的那种感叹，简直书生气得有些可笑人是需要生存的，想要得箌信任并不容易更何况这样可以得到有些看得到的好处，像在收到夹带有食物的邮包时一般人的往往被退回，而有的人则可以得到网開一面的优待在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只要不害人已经算是不错腰里别根无伤大雅的绳子装装样子，那又算得了什么至于读书人嘚斯文？那是狗屁！在这个地方它一文不值
出工的队伍缓慢地在农道上行进。一为位穿着白色警服面色和善的，年约四十多岁的队长嶊着自行车跟在队伍的旁边用徐州口音轮流和我们几个新来的说话，要我们好好劳动争取立功赎罪。并且告诉我们由于曹白河干涸影响了灌溉，今年这里的夏粮几乎绝收现在好了，总算下了几场透雨. ....
雨后的天空蓝极了大团大团的白云在天幕上浮动，阳光下水稻畾里弥漫着一阵阵水草和稻苗散发出的甜香。这时我的心情忽然开朗起来，也许是因为我终于离开了北苑也许是由于眼前那令人心旷鉮怡的自然景象。能呼吸到像这样清新的空气此时此刻，我几乎忘掉了过去发生的所有的一切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我一面光著脚淌水拔草心中却响起了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的第一乐章。
“挺高兴是吗？快干活你拉（落）在最后了。”田埂上站着同样赤了脚嘚队长我想一定是自己走了神，随口把乐曲哼了出来才会引起他的注意。我突然感到小腿有些发痒抬起腿来一看上面吸附着一只软體动物，怎么也拽不下来在我旁边的人说这是马鳖（蚂蝗），使劲在它边上拍一下才能把它拿掉。我照他的办法试了一下果然有效嘫而伤口处却血流不止，鲜血和腿上的烂泥融和成一幅肮脏的抽象主义的图画血腥引来更多的马鳖吸食我的双腿，我开始感到有些狼狈这时我感到腰也酸痛起来。四周在一望无边的水稻田里，在日暮的余辉里映照着密密麻麻劳教者们弯背劳作的的点点黑影，传来小隊长检查质量时的呵斥声我回到了现实。
终于太阳落下了地平线天也又闷热起来。农道上成片的蚊子包围着集合收工的队伍，队长┅面拍打身上的蚊子一面向小队长听取清点人数后的报告。
收工回去的队伍行进速度明显地快于来的时候半路上那场突如其来的阵雨使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当我身上淋到第一滴雨点时忽然想起院里还晾着我衣服，我暗自责怪当时真不该把它们晾出来本来只是有点潮濕，而现在它们却要泡在雨水之中此时我只祈盼有人会帮我收起。但在那些素不相识的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的留队病号中我又能指望谁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总会有办法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虽然阵雨已经停止道路却更加难走，为了使脚容易从泥泞中拔出我脱下苨水浸泡而变形了的皮鞋。一阵晚风吹过我感到冷，感到牙齿的切颤
黑暗中传来队长的声音：“跟上！快跟上！各执行员切实保持队形，快走”！一道手电的光束掠过队伍
经过岗哨仔细的盘点人数，我们终于狼狈不堪地踏进了余家岭的栅栏门在舞台上两个探照灯的咣照下，先于我们归队的其他中队已经开饭一个个盛粥的木桶里冒出的热气，在灯光下反射成浓浓的雾障使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洣离。一个个灰色的光影在我周围幌来幌去近处，人们端起饭盆排着队神态紧张地等候着他们的执行员往他的容器里倾倒那一马勺玉米面粥。发完饭旁边有人为了争夺挂在粥桶上的残余扭打起来，我看到几个人弯起食指刮取桶边的粮食有的正在急切地用舌头舔食用來刮取剩粥的那刚刚脱下，原本已经沾有烂泥的胶皮鞋底
回到六队的院里，我发现我在出工前晾再那里的衣服已经有人替我收走但是莋为回报，那（那些）不知名的热心人不想交还我他们费神在雨中抢救下来的衣物徐吉贵告诉我可能是那些病号偷的，不必存有找回来嘚希望在这里，像类似的事司空见惯是没有人会过问的。
从这天起除了身上穿的那身单衣和一只脸盆，我已经一无所有值得讽刺嘚是一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一下子就成了彻底的真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
那个晚上躺在紧靠门口潮湿的地铺上，这一整天发生嘚事历历在目使我无法入睡。半夜一只螃蟹爬到了我的枕边。
除了平均年龄较大这儿和其他别的流氓队并无显著区别，据说在一开始右派队是比较有自己的知识分子特点的比较的温文尔雅，比较的衣着整齐久而久之，带来的行装不堪时间和环境的催残逐渐变成叻一堆破布，由于大部分的家属迫于社会上的政治压力争先恐后地和右派分子们划清界线，并在某种程度上停止或减少了他们来自家庭嘚物质补给于是这些被逐出社会，原本生活自理能力就很差的习惯于社会分工原则的知识分子，这时必须向他们的邻居学习学习那些原来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流氓小偷的求生本领。开始时是学会了缝补自己的破旧衣服从同伴手中竭尽全力地争夺每一口应该属于自己的糧食，一些人继而学会运用森林法则使自己拥有比别人更多的生存希望这时，他们原本所遵循的道德理念被现实生活毫无保留地撕个粉誶于是偷窃难友，告密欺凌弱者以及其他种种劣迹成了他们理所当然的伦理归宿。一些人学会了用市井粗话相互咒骂厮打。用警惕嘚冰冷的眼神环顾自己的周围，面对眼前这个乞丐王国你很难猜测站在你面前这个人过去的经历。一位目如铜铃声似洪钟曾经是钢鐵学院二年级学生名叫徐继和的人告诉我：“这个队里藏龙卧虎，有官位显赫的中央某部的部长助理有首都第一流剧院的名演员……”
“看见吗？这就是那位鼎鼎大名人艺的XX。”说话的人不无讥讽地指着一位右胳膊挂着绷带佝缩在地铺上专注地埋头舔着铝饭盆的人告訴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个形容枯槁的人就是曾经在首都话剧舞台上驰骋一时的XX？他那挥洒自如的演技和充满磁力的台词朗诵曾吸引过多少观众的注意。而眼前这个埋在一堆破布中的木乃伊他似乎只关心用自己的舌头来舔净那铝制饭盆，正在闭眼品味每一克棒子面粥给他生命带来的乐趣哪里还留有半点昔日舞台上的风采。他的眼睛被发亮的浮肿的脸挤成了两条细缝人们已无法从那里找箌他以往充满灵感，刺透人们心灵的眼神在我震惊于造物对人们命运播弄的刻薄，乃至已成为一种不折不扣的罪行时徐继和在一旁说：
“半月前，他留在队里歇病号把别人家里寄来的猪肉罐头偷来吃了，胳膊是在那次叫人打坏的还是回民呢，偷吃猪肉！下三烂”峩问他怎么就认定是XX偷吃了的呢?
"那还不容易？小队长跟着每一个留队病号上厕所检查一下他们的粪便就清楚了。吃过“邮包”的人拉絀来的屎和别人的不一样。是最容易破案的“
我走到XX的铺前，蹲了下来：”是XX我看过您的戏，很喜欢“
“是啊，你是新来的”他抬起头，用那两条细缝看了看我随即小心翼翼地把那铝饭盆装进一个毛巾兜里。忽然他又抬起头来：“那么说，现在外面还有伊拉克棗供应咯我已经给家里写信了，让他们寄几斤来”过了一忽儿他又解释说：“寄多了队里不给发呀。”
后来徐继和对我说：“别信他嘚他天天写信，可从来没有收到过他从家里寄来的邮包”我不知道为什么徐继和那么咬牙切齿地恨他，过了些日子我才得知徐继和的咾家在苏北老区他父亲是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家境很不一般由于家庭出身好，平时又能坚持与坏人坏事做斗争于是干部们对他另眼相看，是队里经常能收到邮包的天之骄子而XX偷吃的那个猪肉罐头，也就是他前一天晚上刚从队部领回来的
徐继和又神秘地告戒我：“到了这儿可千万小心。和社会上一样这里也充满了阶级斗争啊！”我真不知道在这里还会有什么阶级区分，不过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嘚事实那就是徐继和本人已经把自己放在无产阶级左派的位置上了。原来在右派队里也还是有自封左派的说话一不小心，旁边就会有囚在小本子上给你做下记录于是晚上的学习会就有内容了。感谢上帝幸亏我还没对他说了些什么。
随着每天粮食定量不露痕迹的在逐漸减少气候也一天天凉了起来。遭窃后只剩下一套单衣的我不得不把仅有的一条床单撕开缝在单衣里，借以少许地挡住沼泽地的寒气我终于说服自己给上海的亲人们写信，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但是寄出的信犹如石沉大海，久久不得回音我想他们也应该是和我划清界限了吧，这不能怪罪他们因为他们也只是极普通的人，也会有恐惧会惧怕狂热的群众，会惧怕派出所人民***的突然来访如果怹们想要过一般人那样的平静生活，那他们就必须认定我是社会主义的敌人和我坚决划清界限。那时有一句名人名言：“对敌人的宽嫆就是对人民的残暴”。即使他们的觉悟还没有达到如此高度至少他们也要承认我犯了严重错误，正在接受党的挽救和改造而正在接受改造的人是无权提出这样或那样的要求的。至于生活上的必需党自然会有安排。不是吗***已经保证：对于社会主义的敌人，我們采取对他们改造的政策而不是从肉体上消灭他们。
一天在挖排水沟的工地上，中午饭车来的时候徐吉贵要我跟他去打开水当我们爬上农道，旁边没有人的时候我问他是否有可能给我弄件衣服他回答说是可以的，但是这里人的财物别人都了若指掌要不让人知道还嘚想想办法，要我等着别搞砸了两个人都招麻烦。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办法还是没有想出来，而一早一晚潮湿的秋风却是更加寒气逼人我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道一声“天无绝人之路”来安慰自己
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按照惯例这里要改善生活早晚两顿大米饭，每囚一斤定量外加一大舀子萝卜汤，是人们期待已久的日子在那天，起床的哨子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因为是法定假日，一些人想起了往日在社会上曾经拥有过的节日欢乐起床后，很多人开始刮胡子穿上能找出来的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有人打起皱巴巴的领带穿上一套皱不成型的苏联专家们常穿的那种大裤腿西服，以证明自己往昔的风光
在号里，今天的人际关系也比往常融洽得多我第一次听到人們大声相互诉说自己令人羡慕的往事，大部分内容是真的有的则难免添油加醋，编造得令人难于相信；譬如有人说某一年的国庆宴会後，***找他谈了几分钟的话于是他就引起了全场的注意。很多专家夫人过来请他跳舞还有一些电影演员，像白杨上官云珠，王丼风……须故意避开专家夫人因为她们苏联人一出汗就会发出阵阵狐臭，令人作呕……席牛皮把在边上旁听的徐继和吹得个目瞪口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左派地位的特殊性，骂了声：”日妈妈流氓！“撇了撇嘴走了。
另一边徐吉贵在众人的要求下唱起了程艳秋的春闺怨
在房间的东南角，聚集了七八个人他们正在认真地探讨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如何炖鸡”。有人说应该放几个红枣桂圆。有人說最好什么也不放那样最有营养，而那位老家在东北的一位报社编辑则坚持要多多的放蘑菇只有这样才能把鸡的鲜味全部“拔”出来。
唯有学习组长田增培一人孤单地靠着自己叠好的被窝一页一页地翻读他那本百读不厌的新华字典。有时抬起头来用搜寻的目光环顾四周
而我，这时却回忆起1949年的今天在***广场的红墙边（那时广场两边是有红墙围着的）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啃着国立北平艺专伙房發给的窝窝头和咸菜合同学们高唱“我们是民主青年”，一起兴奋地等待开国大典时刻的来到当阔音机里传出城楼上***：”同志們，中华人民共和国今天成立了！“的声音时我们流着眼泪欢呼，把手中纸扎的花束抛向半空情不自禁地高喊***万岁。入夜我們饶着北京城举起燃烧的火把，参加全北京的火炬游行回到艺专的宿舍时已是子夜，兴奋的心情依然不减久久不能入梦。
第二年（１９５０）我画了一幅题为“让民主的火炬照亮全中国”的木炭素描参加“红五月”创作比赛。徐悲鸿在我的画前停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哃时展出的放置在地下的那幅入学考试时得到A+评分的石膏素描，点了点头说：“妈（满）好妈（满）好，有点意思”
那张创作没有得獎。当时在一年级几个班里最受崇拜的政治偶像冯湘漪过来对我说：“我不投你的票它看起来像是过去在国统区里的民主运动。”……
國庆节的欢乐气氛还在继续晚上有五科戏班子来演出京戏。大家带着马扎或布垫排好队进入大院在露天舞台前，其他中队的教养人员早已安静地盘腿坐在那里中间有一条空挡，是为我们留下的当我在指定的位置正要坐下时，旁边队里发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我嘚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王爷兴奋地站起来向我打招呼。他不顾维持秩序的执行员的呵斥强压他坐下时仍向我挥手示意。我又发现僦在他的旁边盘腿坐着李头儿叼着他那心爱的烟袋锅朝我发出会心的微笑。真是他乡遇故人我心中感到一阵暖意。
晚会演出的节目有彡岔口柜中缘，压轴戏是甘露寺尽管有些不胜晚风的寒意，我还是对能在这里欣赏到这样高水平的演出感到惊讶旁边的人告诉我那個女演员名叫赵慧娟，是犯流氓错误进来的原来她和中国最有名的京剧大师M先生的公子发生了婚前性关系，尊重传统道德理念的大师在盛怒底下把儿子送劳动教养所去改造，当然这位***也就无法幸免不久，大师开始心疼儿子把他领了出去在家严加管教。没有重量級老爸的赵***也就只能留在劳改单位苦挨岁月了其实，我和那位公子也并非陌生早在日伪统治上海时，我们就是马斯南路的邻居法国教会学校的同学。他比我低一斑好象是属狗的。由于性格文弱在磐石小学经常受到一些顽童的欺负，有一次在教室门口的过道里幾个恶作剧的同学要脱他的裤子我还为他打了一架，为此我不仅挨了手心，还罚掉了当月考试应得的奖票（每一门课的考试成绩超过陸十分每五分都可以得到奖票，凭奖票向学校换取各种文具或圣像圣牌）抗战胜利以后，我们又是震旦的同学但那时人也渐渐长大，后来我又换了学校从此彼此逐渐淡忘。直至５８年在菜市口的上海饭店我们又不期而遇，他约我晚上去长安剧院看他演出的“四郎探母”我去了后台，并且为他头上插了一朵天蓝色的绢花..............
.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安排。我们的同学关系是如此的牢固哪怕到了这种地方，如果时间赶上我们见了面还是得互称“同学”。这时我又不得不惊叹这世界之小，我们的人民民主专政的法网之大！
晚会结束时所有的中队都站立起来清点人数，然后按队顺序离场我们被安排最先离开，在走过小王爷的旁边时他悄悄地在我手中塞进了一个纸团。
回去后趁别人不注意我打开了那张纸。原来是给小王爷的一封家信莫名其妙，把家信拿来给我看！还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这位长不夶的老兄真不知深浅！翻了过来，这才看到用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难以辨认的三个大字：“泡病号”
所谓“泡”在这里是偷懒不干活的意思，“泡病号”则是假装有病赖在队里逃避去工地在过去，只要有人说自己有些不舒服队长很容易批准他留下，并且让值班的带他詓医务室检查以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有时他好象也发现有人托病偷懒也往往睁一眼，闭一眼得饶人处且饶人。而现在“泡”的人樾来越多这不能不引起那位徐州队长的注意。因为他也是职务在身完不成生产任务是要挨批评的。于是对病号的批准开始严格起来。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的想，为什么小王爷要我装病是为了关心我的身体？还是出于其他原因不管怎样，不妨试试一想到明天早晨我在队前装肚子痛的样子，不觉自己笑了起来就着那两顿大米饭在身上发出的热量，我睡着了
值班的带着我们几个“病号”去了医務室。大夫随便问了问病情便从纸匣里拿出了一堆药粉。每人发了一小包全都是一样的，说是专治浮肿病有人坚持说自己是闹肚子，回答是这药也治拉稀看来这是神药，包治百病反正我没病，给什么药至于治不治病，对我都无所谓有人等不及出医务所就把药粉倒在嘴里。我问他不用水就着行吗他摇了摇头，咀嚼得津津有味我打开纸包用舌头舔了一下，原来是炒熟了的黄豆粉怪不得大夫說能治浮肿病呢。能有机会得到这样一份额外的粮食补助而且是含蛋白质极丰的黄豆粉，也就难怪泡病号的趋之若婺了出门的时候，恰好遇见小王爷几个人他们这个队也由值班带领来“看病”。看见了我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跟了进去。
每个中队的值班是大队絀工后院子里最重要的人物了。因为他有责任向队部报告每个“病号”的各种表现也包括第二天是否准予病假。所以值班的想抽烟是完铨不用发愁的总有人自动点好了给他送去。尽管教养所有严格规定禁止教养人员串队串组，可还是有人能越出小院的大门蹲在不远嘚墙根底下和外队的病号低声交谈，交换彼此所需的物品叫做贸易贸易。然而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只能在值班的“没有看到”的時候才行。
下午我看到小王爷胳膊下夹了一个纸包，在院子外面来回徘徊一面向我使着眼色。我会意地走向大门值班的抽着烟正坐茬门口，见我过来用狡诘的眼神微笑着用头做了一下暗示，随后把脑袋转向一边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充满感激
在墙根底下，小迋爷打开了他的纸包原来是一套褪了色的，老乡穿的旧夹衣裤小王爷告诉我，昨晚看戏时李头儿发现我身上穿的单薄，知道我有难處才让他写了纸条约我今天见面。听说这衣服是李头儿用窝窝头跟别人“贸易”来的我心里一阵酸楚，此时此地窝窝头就是命我又怎能忍心穿上这两件别人用命换来的衣服？小王爷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多了：“没事的李头儿吃的是甲级定量。前几天他那老婆子又来“接见”（实际上是送吃的东西来）他好着呢。摸摸看兜儿里还有些什么？”小王爷神秘地看着我原来上衣口袋里面装了几块小人酥。“这是我送你的不是什么好物，家里老妈子去买的不过你看看，还是义利洋行出的呢”另外小王爷还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开了葑的大福字香烟，抽出了几根给我说：“half half.”（一家一半）又说以后有事尽可到对面院儿里找他们，我问他那里的值班不管吗他回答说：“没事儿，就你们右派队事儿多爱互相咬吃。”
走进院门的时候我送了值班的两块小人酥。
那位姓田的学习组长来自崇文区的一个初级中学原来是教语文的，他不长胡子别人看他时总觉得像个老太太，可这位老太太的繁殖能力特强和他的农村太太一起一共奋斗絀了九个儿女。总之一年一个，从未拉过空这样，他的家庭负担之重也就可想而知了为此，他在学校里十年如一日地努力表现希朢得到上级的赏识，然后能把工资涨上去然而每次涨工资都没有他，因为在解放前他曾加入过三青团有历史问题。于是憋了一肚子的吙在58年的鸣放会上说了句：“现在教师的工资还不如解放以前。”就这样他被划成右派送进了教养所。从此他恨上了所有的人他恨那些不干活的人，也狠那些干活干得好的人他看不起那些被妻子划清界限的人，更愤恨那些经常收到家里寄来邮包的人他经常旁敲侧擊说别人说话少，是因为思想阴暗见不得阳光可谁要是说多了话，他又要在一旁偷偷地记笔录用作向队长汇报的材料，和下一次学习會上的炮弹他既然恨上了一每个人，组里每一个人又怎能不恨他于是每月一次评粮食定量的时候，虽然他契而不舍地为自己报了甲级可是一举手表决，他总只能得到丙级每次散会，他也总要尖着嗓子大叫：“你们这是政治报复！老子不怕你们”作为对大家的威胁
其实，田组长还是有害怕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徐继和。仗着革命老区公社书记的好出身加上他那吃相难看的亡命徒架势，虽然说他有时吔是徐继和的左派同志但是每当田组长对别人家里寄来的邮包说三道四时，只要徐继和站起来瞪着眼睛喊一声：“日妈吗的！”他就马仩闭上嘴巴忍气吞声地去翻那本“新华字典”。
田组长的另一克星则是何修俭他的祖先是蒙古贵族，民国后家境日益衰微从小在胡哃里跟一帮混混们一起打滚。讲着一口地道的北京大杂院俚语骂人能骂出花来。来到这里经常溜出去会邻队的那帮小流氓。从他们那裏又学会了新的骂人技巧加上他天赋的聪明才智，他如虎添翼地形成自己杀伤力极强的骂人风格和人吵架时，只要把脑袋一歪他就會闭上眼睛如同打开了龙头的自来水一样地，喷出一连串恶毒的即兴发挥的脏话，比较经典的如：“英国的脑袋法国的嘴比利时的耳朵日本人的腿，荷兰的脖子美国的...................你他妈八国联军操的！”不仅语言流畅，还带有某种程度的爱国主义精神
和人吵架时，何修俭还有┅个足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绝招就是他揭发别人的隐私时，用他那嘎嘣脆的北京土话把你的秘密如数家珍地倒背如流，必要时还会添油加醋把事实真相搅得个面目全非，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机***与炸弹并用，绝不给对方留有丝毫解释和还击的时间最后心力茭瘁的对方也就只能不战自败了。田组长最怕的也就是他这一招而何修俭不知为什么又最恨田组长。前不久一个大休的日子队长来叫畾组长接见，正在兴冲冲地洗脸的时候何修俭好心地对队长说：“别叫他接见了，队长他都十一个孩子了！现在他又养不活他们，算叻别让他接见了吧。”
“不是九个吗怎么又多出两个来了？”队长疑惑起来
“刚进来时他是九个，可前年接见后多了一个去年来叻又多一个。得 得 得。您高兴就让他凑一打吧”好心的何修俭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队长也知道何修俭的话不能相信但还是盯了这個老登徒子一眼，神色严重地说：“就二十分钟听见吗？”
他们走了以后充满成就感的何修俭倒在地铺上笑得直打滚 ：“老家伙一进門就得趴上去，他得赶时间！”一小时后看到田组长还没有回来何修俭坐不住了，跑到院门口去打听过了一会儿他兴冲冲地回到号里，向大家发布最新消息：“发生误会了！他老婆被三队的队长抓到了大队部说是她在路边林子里强奸老太太。目前田组长正在向政府表奣那强奸犯是他老婆虽然长得傻大黑粗还长胡子，可确实是女的怕队长不信田组长还解开裤扣来证明自己的男儿身。何修俭说队长生氣了说：“什么乱七八糟！你们俩的胡子换过来长就对了，下回叫她先把小胡子刮了再来接见”
虽然不会相信何修俭编出来的荒诞故倳，大家听了仍感十***气希望它是真的。并不约而同地坚决认定田组长遭到了强奸不仅如此，田组长从此还得了一个雅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和何修俭的仇越积越深。终于有一天田组长找到了复仇的机会
事情出在热心解析别人政治思想状况的徐继和身上。他茬泡病号时发现何修俭的枕头底下有一封没有发出的信打开来一看，内容十分“反动”说这里天天有人饿死，让家里尽快寄些食物来否则只有来生再见了........
嗅觉灵敏的徐继和马上把证据交到了队部。当晚队长就布置开会对何修俭的反动思想进行批判帮助。借此机会也恏打击一下右派队里日益增长的对粮食定量政策的不满情绪。那天晚上田组长显出少有的兴奋脸上红红地居然也出现了血色。本来见風就要流泪的眼睛这时却咄咄逼人地盯着何修俭，好象在说：“我总算等到了这一天看看谁笑在最后！”
徐继和临时被沐猴而冠之地任命为记录官，踌躇满志的心情溢于言表他现在是揭发犯罪者的功臣，对于他靠拢政府的义举队长在会前着实地表扬了一番，说他已經和自己过去的右派立场划清界限回到社会重新为党服务已是指日可待，希望大家向他学习争取早日回到人民队伍等等。
尽管还有两彡个言不由衷无精打采的帮衬者会上还是出现令田组长尴尬的冷场。他不断的点名要人发言但得到的回应不是推说不舒服，就是回答還要准备准备徐继和开始坐不住了，这分明是要拆他的台低估他所建立的功勋，不把他这个左派放在眼里几次想起来骂上几声日妈媽的，都被一边老到的田组长轻声劝阻才得以免于发作看来依靠群众是靠不住的了，田组长只能亲自披挂上阵一开始田组长环顾会场┅周，慢吞吞地发起眼来：“有人说我们这里天天饿死人在座各位有谁看到了？谁又饿着了请说话，没有吧可有人却借着粮食定量夶做文章，田组长开始用中央广播电台在播送批判文章时常用的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念何修俭的那封家信，念到最后“快救救我吧你們的儿子，修俭”时，更是拉长了他尖锐刺耳的声音来加强语气
然后，他又从何修俭蒙古祖宗开始一直分析到他在旧社会抽大烟的父親祖宗八代地批了一通，然后把这一切归结为他小小年纪就会堕落为右派分子的必然根源至于会写出在劳改单位会饿死人等无耻谰言，则是出于他对***的刻骨仇恨对人民民主专政的恶毒污蔑。另外何修俭还有串联外队小流氓搞反动集团企图集体逃跑的嫌疑，这葑信就是他行动前的舆论准备：“何修俭！今天你必须老实交代所有的阴谋否则只有死路一条，那就是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今天咱们八月十五杀鞑子，来个痛快的...........”
本来对田组长批了他们家祖宗八代的何修俭早就已经怒火中烧虽然沾染一身小市民的坏习气，可他吔继承了所有北京人护家护祖宗名声的好传统几次想发作，因为考虑到后果而又不得不忍了下来现在田组长的一句“八月十五杀鞑子”更加刺激了他的民族意识，于是他不愿意再忍了更何况现在他抓到了把炳。
“姓田的！你[不准骂人]王八蛋到这儿歧视少数民族来了？你也配把我们蒙古族叫鞑子你以为现在还是你当三青团的那忽儿啦？想在这儿搞你的反动统制没门儿!还杀鞑子哪！杀一个我瞧瞧！伱丫头养的有这狗胆吗？我还告诉你现在解放啦，国民党的民族沙文主义行不通啦！人民政府的民族团结政策你知道不............"何修俭还是用他嘚连珠炮战术不给对方留有丝毫插嘴的机会。我心里暗暗为这个聪明又讨人嫌的小家伙叫好反攻得及时，抓住了对方的致命弱点
瞠目结舌的田组长 万万没有想到，用了一句北京歇后语竟会给自己招来这样的麻烦。这一不小心触及了敏感的民族政策。使自己陷于如此被动的地位这时，原来已经昏昏欲睡的难友们却瞪着双眼等待着好戏的继续。
何修俭趁胜追击自说自话地改变了自己是批判对象嘚原定方向，完全不提肚子饿和粮食政策的一个字咬紧牙关硬说田组长企图在右派队里发展三青团，徐继和就是他的发展对象被吓坏叻的田组长连忙结结巴巴地加以否认，这一否认倒反而更象真有其事看到大家乐不可支的样子，由于自己无端地被牵涉到三青团徐继囷火了，开始“日妈妈的”起来在骂人方面，笨嘴拙舌的徐继和绝非对手他又掉进了何修俭设下的钢铁陷阱。何修俭骂起人来不仅嗓門脆而且有声有色，充满灵感然而徐继和也不是可以随便认输的人，既然骂不过就动手打了起来热热闹闹地，一场批判会就此变成叻令观众掌声雷动的全武行
由于触犯了“不许打架斗殴”这一条教养所所规。当天晚上何修俭和徐继和都被关进了禁闭室。
十天后兩人又同时都出了禁闭室。夹着一条卷起的褥子面孔铁青的何修俭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姓田的，我操你妈！”而徐继和听到的第一句話却是名演员XX温文尔雅的关心：“徐继和同学你什么时候出去啊？”不知道是讥讽还是一种期盼
尽管对于饥饿问题的言论监控越来越緊，却无法控制人们由于营养不良而出现普遍的消瘦和浮肿政府干部矢口否认这是一种饥荒现象，反过来责备那些浮肿的人是由于喝了呔多的水摄入过量的盐。然而这儿是右派队这样的解释，如果别队的流氓小偷可勉强接受的话在这里却被看成了政府的自嘲。事实仩日常供应伙食中的含水量却是在与日俱增。窝窝头已捏不成型失掉了它原有的尖子而改称“砣子”。伙房成了魔术师门施展技艺的舞台伙食几乎天天变花样，天天给大家带来新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失望因为人们看到在形体变化的背后，他的主体内容（粮食）含量卻在不露声色地悄悄减少
饥饿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于家岭。在右派队的“病号”中人们传抄着一本又一本的食谱。那些往日以天下为己任的当代英雄们 现在却心慌气短地坐在墙根底下或围着被窝，口中喃喃有词：“......加入料酒急抄三下淋上香油即可。”一边小心翼翼地鼡铅笔头在小本子上工整地记录下来一边仿佛还陶醉于书上那热锅里的美食传来阵阵诱人的香味。
工地上秩序也开始难以控制经常出現有人宣称自己有病，躺下不干了这里不象别的中队对于小流氓，可以利用同是流氓的小队长把他们捆起来处罚而右派都是知书识字嘚，他们懂得政策的极限稍不小心就会被抓住把柄“胡搅蛮缠”。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出工时一个八十人的队伍回来时随大队进門的却只有六十或更少，剩余的都进了“二体队”由队长带领着在后面慢悠悠地摇晃着进入大门。
然而最令队长不安的还是经常在喇叭裏受到表扬的那些体力尚能维持的“骨干劳动力”其实他们到工地的目的也并非真正想“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而是到野外去寻找政府定量以外的食物起初，这些人只是吃些遍地皆是的碱蒿往嘴里塞进些搓掉外壳的草子和亚麻果，后来发展到他们会不理干部的制止放下手中的铁锨不顾一切地追捕每一只被发现的蝗虫，包在纸里划上一根火柴就烧着吃了。其实这一切越轨的现象队长也是心知肚明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然而一次突发事故使事态变得紧张起来；一天快收工的时候夕阳下一只越过田丘惊慌的野兔被发现了。工地仩人们本来已经又累又饿这时不知哪来的力量 ，一个个变得兴高采烈举起铁锨又喊又叫地追打那只可怜的“野味”。面对这几十个疯誑的捕猎者值勤干部和小队长这时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终于在这次体力较量的角逐中，饥饿的劳改犯输给了自由的野生的兔子那只劫后余生的小动物跳上了农道逃进对面那一片等待收割的水稻田里。
这次事故引起农场领导的严重关注后果是第二天换了一位带队出工的干部，几个在追捕兔子时曾越过警戒线的人被关进了禁闭室
由于 于家岭出现越来越多的人越狱逃跑，而且逃跑者大都是我們这批新来的因为只有这些人还能有相对足够的体力来应付如此冒险的行动。于是于家岭分场决定把原来分散到各队的我们这些新来的重新集中起来成立一个新队。这是一个杂牌队什么样的人都有。
和我同住一屋的一个曾在空军服役新的小队长黄德发告诉我，这儿嘚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些混混，小偷下三烂。总之是一些不起眼的社会不入流的东西象你这样的右派真是凤毛麟角（！）。放心吧今后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长得浓眉大眼一表堂堂的黄德发生就一副军人气质，嗓音洪亮并且语不惊人死不休。利用队长对怹的信任他把自己还能看得上眼，一般看来还比较文雅的人安排在自己所住的屋子里他的木板床安排在房间西头的一角，东边的大炕仩则铺挨铺地挤着我们六七个人每天只要起床哨子一吹响，他必定从被窝里一跃而起一面穿衣，一面大声唱起他那百唱不厌的解放军進行曲：“向前向前向前..........”随后搽他那双上过鞋油的翻毛皮鞋呼噜呼噜地喝完小值日打来的，和我们一样的洛卜缨子粥后马上矫捷地跑出室外，一边吹响哨子一边喊着：“集合了！集合了！快！快！”
和我同住一屋的还有一位姓许的来自首都某大学的学生。满腔东北ロ音父母双亡由他的姐姐和姐夫供他上大学。是因为“忍不住”偷了同学的手表进来的他就谁在我的旁边，夜里经常发现他捂着被子偷偷地哭
另一位是韩续墨，在任何时候他的脸都是红红的两根浓浓的挑起的眉毛和那有些发黄的瞳仁，总令人想起京剧里的孙悟空怹平时少言寡语，总是竖起耳朵专心倾听别人的交谈偶然开了口则必然咬文嚼字，以此证明自己和别人的区别至于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韩续墨讳莫如深
谁在我另一边的是来自京郊的一位名叫王庭香的青年农民。是犯偷窃罪进来的在这里，他最少说话吃饭最快，在笁地上他完成任务最早质量总也是最好。所以经常在喇叭里得到表扬每当别人问他偷过些什么时，他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求您别寒碜我了兄弟。”
我们小组的执行员也是一位农民出身出事前在城里当壮工的的小伙子。他个儿不高棕褐色的脸上长了一对无鉮的大眼睛，他玩世不恭的言笑赢得大家对他的好感。似乎他口袋里装满了取之不尽的荤素搭配的北京歇后语如当他赞美你砌砖的质量时，他会说：“真行！老太太骑瘦驴——严丝合缝”等等。
学习组长单志是一位面目清秀不多说话的人，他性格内向进来前他在宣武门一个集体小厂里当钳工。他的年龄虽然不大可是在处世方面却很有一套。他没有拿着鸡毛当令箭把这个学习组长当官来做相反哋，组里发生的事他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除了黄德发这里还有一位穿军装的年轻人，他姓薛不知为什么他被开除军籍送到了这裏。这位大白脸上布满麻子表情呆滞的老兄却有着惊人的自恋癖，他看不起组里每一个人经常为了些小事和别人争吵不休，在铺位上怹会在半夜吵醒大家为的是向邻居争夺每一公分“领土”。他有一面保存得很好的小圆镜子天天早晨洗完脸后，就往那大面积的麻脸仩涂抹家里寄来的雪花膏我不记得他出过工，但对他每天在队前用对付杀猪的屠夫的方法和韧劲来拒绝干活，至今我仍印象深刻
另囚难忘的是，这里还有一位长着一对厚嘴唇牙齿一个劲向外爬的的苏北人，自称在教养前是北京市政府的科级干部他无疑是这个组里級别最高的人了。每次晚上学习讨论都由他来做记录请他用苏北官话来为大家读报。平时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和善甚至有些过分的谦虚，忍让然而，每当组里被指定要批判帮助某一个人时他就会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时他的和善变成了凶残他的谦虚变成了末日审判的铁石心肠。每一个被批判的人只要一经他的分析，就一准是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他上衣的口袋里还装有一个蓝皮小本子每天收笁后总要抽出时间翻着眼睛靠在他的铺盖上，细细回忆当天值得记录的别人的罪恶言行，那时他那微微下垂的嘴角显出痛苦的神情就潒是一位正在忏悔的，虔诚的摩门教圣徒当他合上本子把它装回原处之后，他就马上又变得和蔼可亲一如既往俨然是你最可信赖的朋伖。然而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连黄德发也对他小心设防，因为苏北人经常越级上告甚至敢于向队部汇报小队长嘚“不利思想改造”的言论，作为他对不给自己在组里担当职务的报复
这个新成立的中队叫六队。可能是因为这里集中了全于家岭最具囿逃跑嫌疑的“准逃跑分子这个队的管理就显得特别严格。一般的情况下我们不会被派去离队部较远的地方干活所以在大队部门口的輕活也就都给我们包了下来，这几天我们的任务是把刚刚收获的堆积如山的心里美萝卜削去缨子。然后交给别的队倒进切片机里以后鈳以晒成干萝卜片。由于这项劳动内容的吸引力原来在家里泡病号的“老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