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永信遭媒体撰文之二
《网瘾电击疗法十年路:七年禁不住,反成摇钱树!》
有人称他为“恶魔”,有家长当他是医生的杨永信送学员出院。 网络图片
一位毁誉参半的医者,一项颇具争议的疗法,一个吸金无数的产业,一群接受电击治疗的“网瘾”少年……近日,一条名为《杨永信,一个恶魔还在逍遥法外》的朋友圈文章让杨永信和他的网戒中心再次走进公众视线。
2006年初,山东省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的心理精神科医生杨永信成立中国杨永信网络成瘾戒治中心,其对外宣称自己探索出了一套“心理+药物+物理+工娱”相结合的网瘾戒治模式。所谓的物理治疗即“电击治疗”,即在“网瘾”少年的太阳穴或手指上接通电极,他声称以电刺激引发孩子对网络产生厌恶感。
经媒体曝光后,“电击疗法”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引来广泛质疑。2009年7月,卫生部以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确切为由,紧急叫停各地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的临床应用。
时隔7年,电击治疗网瘾的创始人杨永信和他的网戒中心在当地依旧炙手可热。7年中,接受过杨式电击疗法的少年称,改良后的电击疗法“换汤不换药”,关在13号室内被电的痛苦令他们终身难忘,甚至多年后回想仍然手心冷汗直冒,“那种疼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
7年过去,医学界对网瘾是否为精神病的争论仍迟迟没有定论,种类繁多的网瘾治疗机构却在各地悄然兴起。
电击:被7人摁住 银针穿虎口通电后浑身痛到不能说话
22岁的白雪至今忘不了2015年11月跟随父母来到临沂四院网戒中心那日,她被带进2楼13号诊室后所发生的一切。
“当时杨永信只是简单问了我几句话,就示意我去13号房(接受电击)。”白雪的爸妈被要求止步,跟随白雪一起进房是其他7名学员。
据多名学员回忆,13号房的构造极为隐蔽,推开最外面的白色木门,进入内室,里面还有一道防盗门。内室里的陈列不多,只摆放着一张病床、一个氧气瓶、两把座椅和几个部分被胶布缠住的“治疗仪器”。进屋后,白雪被要求坐在椅子上,身边的7个人中有6个两两分组,分别摁住她的四肢和双肩,另有1人从背后将她抱住。
随后,白雪接受了第一次电击治疗。她回忆,给她电击的是杨永信助手王祥瑞,“他拿银针从我右手虎口处穿过,接着再从治疗仪上接出8根电线,用钳子固定在银针的两端。”
通电的瞬间,剧烈的疼痛辐散全身,“感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疼”,从背后抱住白雪的学员迅速用纸巾捂住她的嘴巴。挣扎无用,迷糊中的白雪听到王医师在一边问话:“感觉怎么样?”痛到不能说话,白雪只能蹦出几个“疼”字。
白雪记忆里,这一次电击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她走出13号室的时候,两条腿抖动得几乎无法站立。她走向站在远处的母亲,央求其带她离开。
这一举动被王祥瑞看到。白雪立刻被带回13号室,进行了持续近15分钟的电击。完事后,王祥瑞问白雪:“还想走吗?”惶恐到极点的白雪只能摇头。“这里所有的人都得呆满4个半月才能出去。”害怕再次遭受电击,走出13号室后,白雪没敢再向母亲提要走的事。
“看孩子们歌声嘹亮、朝气蓬勃的,我当时就觉得很好,感觉到那儿真的就像是找到救星了。但我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治疗的。”一位不愿具名的学员家长向南都记者透露,她对孩子接受电击疗法毫不知情。她告诉南都记者,自己是经由朋友介绍找到网戒中心,进来后才听其他家长说起有“电击疗法”。当时,杨永信在课上向家长们描述的“电击”只是被蚊子蜜蜂轻蜇一下的感觉。
而据白雪描述,学员们接受电击治疗往往是在家长们外出买饭的午间操时段。上述学员家长对南都记者说,那些孩子每天都表现得非常淡定,看不出有何异样,“后来我才感觉出来,人为了保护自己,内心有多么痛苦,但是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不敢。”
制度:戒律森严不容违抗鼓励学员相互举报
2010年入院的夏力比白雪稍许幸运,抵达首日,他未遭受电击,而是先被带去观摩了一节点评课。
点评课,就是点评学员在网戒中心的表现,这也是杨永信为学员开展心理治疗的时间。夏力说,他走进教室时,看到逾百名学员和家长分坐在教室的两头,面对面,作为主讲人的杨永信坐在中间。
课堂上,杨永信向学员和家长汇报近期各个孩子身上的问题,被点名者要当着全班同学和全体家长的面发言表态乃至认错道歉。
每至提问环节,学员们高举的胳膊让夏力感到惊奇,“每个人都举起了整条胳膊且同时齐刷刷地举过头顶。”直到进入网戒中心后,夏力才明白,这是杨永信为学员定制的无数成文规定之一。如果冒险违反,会带来额外的电击。
公开资料显示,杨永信网戒所里制定了约86条不能触碰的“戒律”,包括“7:30~17:30在小室挂衣服”、“点评课堂内私自调座位”、“忽悠家长想回家”、“吃巧克力”、“空腹吃药”、“盟友未经许可坐杨叔椅子”和“上厕所锁门”等,抽象须裁决的如“严重心态问题”、“执行力不足”、“挑战杨叔模式”和“在点评课上带有不接受情绪”等。
从网戒中心出来的学员们称,由学员家长成立的“家委会”和“班委会”负责监督学员,一旦“表现不好”,就会被“加圈”或者“点现钱”(点现钱,指直接实施电击治疗)。“加圈”是指在盟友名字后画一个圈,累计一定圈数就要接受一次电击,学员接受电击的起始圈数根据在中心所呆时长依次递减,这意味着刚入学的学员更容易遭受电击。
曾经在网戒中心接受治疗并担任班委的王欣向南都记者透露,网戒中心内部还鼓励相互举报,举报他人的利好是可以给自己减圈。
在白雪的记忆里,每天的点评课结束前,杨永信都会宣布当日需要被“点现钱”的学员名单,“没有一天是没有人挨电的。”无处不在的监视让夏力感到恐惧,在网戒所的夜晚她很少能睡踏实。
恐惧:终日服用不知名药物出来再难以相信父母
在杨永信的网戒所里,学员们每天还要一日三次服药来配合电击治疗。
每天午饭后,夏力都会和其他学员一起到护士台去领药服下。据悉,护士会根据每个人的情况给药,白雪需服用四种不同的药丸,而夏力只有一种。
最令学员们不解的是,杨永信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为什么要服药、服用的是什么药物。夏力说,曾有学员在课上就服药的问题向杨永信提出质疑,得到的回应却是“这里是医院,我们都是医生,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白雪向南都记者回忆服药后的感受时称,她会时而兴奋,时而平静,有种情绪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出来后,白雪曾到医院体检,并未检测出异常情况,但是短短4个月,体重较入院前猛增了25公斤。
据夏力观察,大部分的学员直到出来之前都在服用网戒中心配给的药物。
电击和药物治疗让夏力不止一次地想离开,他跟父亲一遍遍地沟通,但每次“想走”的风声一传开,就有家委会成员先后来为其父亲做思想工作,劝他“不要放弃治疗”。
最后,杨永信还要求夏力父亲签署协议,承诺将孩子全权交给杨永信治疗。夏力父亲对南都记者说,他只记得当时有很多家长一起怂恿他签协议,但具体内容他已无法记清,“早知道是这样,我肯定不会签。”白雪对南都记者总结说,想要离开网戒中心,必须过三道关卡:学员(盟友)、家委会和杨永信。
让孩子们最终屈服的,是对“电”的恐惧。
签署协议后,刚下课的夏力就被杨永信带去13号室接受了一次电击治疗。
其实,早在接受第一次电击时,夏力就听到杨永信向他身边的学员发问:“你们中想过出去的人举一下手?”回过头,夏力看到满屋子的人,都高高地举着手。
“在密室里,有一个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知道他随时可以电你,但你不知道他会电你多久,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夏力说,时隔六年再回忆这段经历,依旧会害怕到手脚冰凉、手心冷汗直冒。
杨永信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他独创的“醒脑疗法”用1-5毫安的电流通过脑部,利用刺激治疗网瘾,虽造成疼痛,但非常安全,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伤害。杨永信还称,帮孩子戒除网瘾只是手段,网戒中心的最终目的是帮助家长打造“精品”孩子。也正是这一点让众多家长趋之若鹜。
离开网戒中心多年,王欣早已开启新的生活,但在网戒所的噩梦让他和父母产生了深深的隔阂,“我再也不能百分百地相信父母了。”
王欣坦言,当年被送往网戒中心时,他确实一度沉迷游戏、放弃学习、生活没有目标,在里面也纠正了过往一些不好的习惯和认知,但电击的方式并不是他想要的,“我不知道生活在恐惧中的生命有什么值得他们(父母)骄傲和羡慕的。”
争议:卫生部都禁不住临沂政府站台背书
2009年,杨永信电击治疗网瘾被媒体大范围报道,引发公众关注,“网瘾治疗”市场乱象也随之浮出水面。
2009年,央视《经济半小时》节目《网瘾少年成了谁的摇钱树?》曾指出网戒机构缺乏监管,导致不少机构利用家长病急乱投医的心理牟取暴利,电击、吃药、暴力等让网瘾少年在身体和心灵上又一次遭受伤害。
以杨永信的网戒中心为例,每位学员单个疗程是4个半月,每月收费在6000元上下。杨永信本人曾对媒体宣称,截至2009年,他的网戒中心已收治学员3000多人。粗略计算,总计收费高达8000余万元。然而,这一数字还未包括学员因为违规加圈被罚的现金,多位学员告诉南都记者,每加个圈被多罚现金10元。
到底是治病救人还是借此敛财?以杨永信网戒中心为代表的网戒机构曾一度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2009年7月13日,卫生部终于在其网站上发布《关于停止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临床应用的通知》,要求各地立即停止该项治疗。当时专家认证的结果认为,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的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确切,国内外并无相关临床研究和循证医学依据,暂不宜应用于临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