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抓】保志总一朗的变态丶山囗胜平 BL抓

【图片】【庆生】小野友树主译BL抓整理_小野友树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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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生】小野友树主译BL抓整理
0:00整了,这一天就过去了呢,在友树生日的小尾巴让我们再来庆祝一下吧,作为友树抓马党的我,还是听友树的抓比较多的,现整理了友树君主译的BL抓,如有不全欢迎补充,让我们一起来回顾一下吧(●'◡'●)ノ♥
1.【初攻】パラスティック?ソウル 小野友树×武内健 原作:木原音?イラスト:カズアキ??日: &CAST&ジョエル:小野友树八寻:武内健 &STORY&失いたくない、君を爱している今の自分を—。“愿いの叶うクスリ”で爱情を操作された男の物语。木原音?先生(イラスト:カズアキ先生)の「パラスティック?ソウル」 _第1话 《fake lover》 がドラマCD化!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木原婶的故事,独特的氛围带有蛮浓厚的奇幻色彩。很多人说这个攻渣,我倒是挺喜欢这个攻的,也许一开始他的爱情真的是虚假的,可是后来他那种拼命的样子让人看了不忍心疼~~小受也很痛苦啊,到头来却是自己的单相思,该说这是命运还是什么,都是那一颗药惹的祸,不过如果说现在小攻对小受的那种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我太笨有点不太明白,只是觉得好纠结啊好纠结。。。最纠结的是没有出续作持续怨念中
4.500年の?み (小野友树×铃木达央) 2013年2月27日?? 原 作:山中ヒコCAST:山田寅雄:铃木达央ヒカルB:小野友树 STORY:亡くした恋人を追って自杀したはずが、250年の冷冻保存の末、未来世界で目?めた、寅雄。世话系として侧にいたアンドロイドは、恋人そっくりに作られた、身代わりだった。寅雄を好きだと言い、优しく侧にいてくれるが、恋人よりも出来の?い『3割减のアンドロイド』で………。未来世界を舞台に、500年に渡るラブスト?リ?。 ------------------------------------------------------------------------有点奇幻的未来舞台。追随自己的恋人而殉情的山田却在250年后醒来,眼前站着和自己以前的恋人很像的男人,可是他却不像恋人那样手巧,总是笨笨的,总是用那么温柔又欢快的声音叫自己“tora"tora桑~友树君那森因麻吉温柔~~!!!又温柔又可爱~!是个比较清水的作品,不过是虐心抓哈哈~~~其实还没那么虐,结局还算好。不过人和机器人穿越是时空的这种设定,真是赚眼泪啊~~
2.【初受】 イベリコ豚と恋と椿 (前野智昭×小野友树)原作:SHOOWA ??:日[出演]入江:野岛裕史椿:间岛淳司源路:前野智昭吉宗:小野友树他——极上の男たちの物语。不良のくせにゴミ拾い活动をする集?「イベリコ豚」…地元じゃ有名なイカレた连中が「ポイ舍てしただろ」と俺にイチャモンつけてきた。やってもねぇ罪をなすりつけられて一触即?の???になった时、现れたのが奴らのリ?ダ?通称「イベリコ」。コイツがなかなか男?のあるヤロ?で、俺はすっかり惚れちまった。ところが急にイベリコが「二度と俺の前に姿を现すな」と冲??言をしてきて…!?男?のあるゴミ拾い集?のリ?ダ???×椿建设のやんちゃ息子椿编のほか、入江のお目付け役である二人无口で不器用な源路×トラウマ持ちの色っぽい吉宗编も?录!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友树君的初受,小混混类的冰山面瘫美人受,哈哈~~整张抓都是小混混的那种氛围,虽然个人不太喜欢这种故事,觉得留不下什么印象,小混混说话的语气太粗暴了,不过友树初受好评哈~~H很给力----------------------------------------------------PS废话分割线:话说这个初受应该接在初攻后面的,无奈我发了两次都被度受吞了,这是第三次了,保佑不被吞吧
5.初恋のあとさき (间岛淳司×小野友树)原作:日高ショ?コ??日: CAST仁科透 :小野友树美山?平:间岛淳司安东 :高桥?树 仁科透在咖啡店偶遇10年前的恋人,不过或许对于仁科(友树役)来说或许那不是恋爱,当初他只是想从这种关系中摆脱出来结果深深的伤害了美山同学(间岛淳司役)。当在咖啡店再次相遇,仁科惊讶极了,可是美山却好像没有认出他来似的。。。。。。お前もそろそろ目を?ましてマトモになれよだったっけ?确か【你也差不多该清醒清醒正常一点了当初你是这么说的吧?】----啧啧,当初这句真是太伤心了这个抓里有一种强烈的友树君被野岛G附身的感觉啊,刚开始吓了我一跳啊,我好喜欢友树这种声线啊----------------------------------------------------今天被度受吞了好几次了,我就不放链接了,网上也有好多的,大家自行寻找吧~~
6.マッチ?り (小野友树×野岛裕史) 草间さかえ ??日: 日 CAST 广?清高 :小野友树 花城青司 :野岛裕史 泽阵一郎 : 安元洋贵 有原岑生 : 铃木达央 STORY:学生广?の元に返って来た本にまぎれていた恋文。宛名があるはずの1枚目は无く、文末の署名は本を贷した友人の名。その友人が急に东京を去るという。それは渡せなかった恋文の所为か…?恋文を返そうと友人を待つ广?の前に现れたのは、ヤミのマッチ?り?花城。お人好しの广?に、一人ではイけない身体の花城は教えて欲しいという「どれ位、イイのか。后、本当に一?で何回もイくのか」と。性急に肌を重ねたがるのは、?まぐれなのか…それとも…。恋文で人生を狂わされた4人の男たちの复?で?纯な恋爱物语が络み合う——。故事背景是在二战后初期,昭和时代。背景音乐配的非常好,昭和复古的感觉满满!友树君和野岛G的合作我好激动~~CP感太好了~~然后我想说我也想和野岛G买一根火柴
7.プレイゾ?ン肉食彼氏と快感天使(小野友树×武内健)原作:大?ミゥ (ジュネット ジュネットコミックス ピアスシリ?ズ)刊??日: 日&キャスト&武内健 サト小野友树 ミリ松本さち カオル高梨谦吾 アツシ七??深 スタッフ简介:カリスマDJのミリと、彼に憧れる新进DJのサト。ある夜、ミリと运命的な出会いを果たしたサトは彼に强引に抱かれてしまうが!?这张抓里包括两个故事的,友树和小武的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个良太君的就不在这里介绍了。这是友树第二次推到小武了哈哈~~不过遗憾的是故事本身很普通的感觉吧,不过小武的娇喘还是那么腻就是了。太短让我感觉很不满意哼哼~~
8.第二ボタン下さい (子安武人×小野友树)原作:门地かおり??日:日【cast】阿久津----子安武人村上君----小野友树国齐----鸟海浩铺知贺----杉田智和近藤----岸尾大辅他----略《会长大人请小心》系列作的一个作品,讲的是阿久津前辈的恋爱。艾玛阿久津呆萌呆萌的、这对二货情侣太欢乐了哈哈~总之这张抓满是槽点,听了三遍了每听一遍都笑的拍桌子。从来没听过这样的H啊好不好,中间插播小剧场是要闹哪样啊太搞笑了吧。友树君的表现超可爱的,真的认不出他的声音了要,老猫本人表示配这个很羞涩,真是难为你了老猫~(偷笑啊) 没听过会长大人请小心的也完全不影响,这和本篇没什么关系的,总之是推荐的一部作品,听了心情变轻松啊~~
9.『他人同士』(小野友树×日野聪)[小说Chara vol.27付录 他人同士] ■キャスト浅田谅一:日野?田口?:小野友树&スト?リ?&最新の流行を?う大手出版社の情报志『エイダ』—。浅田谅一は自他共に认める敏腕编集者だ。ドライな恋爱が信条のゲイだけど、家を追い出された年下のカメラマン?田口?と、期间限定で同居することに!!仕事相手とは寝ないと决めていたのに、筋肉质で长身の?は、谅一が抱きたいタイプそのもの。ある?、ついに手を出そうとした谅一は、逆に「俺にだって男が抱けます」と押し倒され—。这是一张只有两轨的迷你碟,摄影师和编辑的故事。虽然短小但是精悍,友树君和聪哥的H很美好的~~我不得不说友树君的攻总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媲美小受啊
------------------------------------END----------------------------基本上就是这9张啦~我是友树受派的,不过最近觉得攻也很棒,只要是对手小受给力就更能凸显出友树的攻。艾玛发的乱起八糟的,期间“初受”那一楼被吞了三次,导致后面的我都不敢放链接了,顺序也弄乱了,大家将就着看吧我真是手残啊然后让我们一起来期待友树君接下来的新碟吧
一早醒了就来看这个,莫莫这么一总结原来我们友树役过这么多高质量的抓,这两年各种乙女碟疯!行!的大潮流中还能保证如此高产+内容有保证的13L抓真的很难得诶。期待接下来友树&宇田町&的那张(喜闻乐见的受角色)。其实乙女也超棒的因为我是乙女派~我想说那个游戏附录抓真的尼玛太销魂了哈哈
莫莫辛苦了~附图加解说加链接资源~只要是友树的抓一般都会第一时间去听~感谢木原婶给了友树的第一次。。。。。。。攻比起攻来说我更喜欢受~~~友树29岁的今年里也要再接再厉接更多的抓子啊~~~~
卤煮求链接
此贴太棒了!!!最近正想着说要收集友树的抓呢,话说可以求私信剩下的碟的下载链接吗??
不知道这样行不行,大家将就一下吧
已经有那么多了吗……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0 0
温馨提示:新抓 NightS 已经出了!!!CAST:小野友树 野岛裕史 间岛淳司 前野智昭
其实要想不被吞很简单,在链接中间穿插几个图片表情就行了。建议LZ把没有链接的补全。
楼主大大,这边是真的链接打不开,可以私信或邮箱吗?
10DANCE 谁有这牒 【出演】铃木信也:小野友树/杉木信也:兴津和幸  他
就你们这破网速也想和哥抢2楼,洗洗睡吧
Don't stay gold里的久我喘声最棒了!!!其实算是鸣鸟不飞的番外但是我却非常喜欢这对,也是因为久我而去找小野友树的受抓~不过意外的少少Q___Q 超可惜的!!!
lz泥嚎QAQ表示这里正在找友树x花江的抓《在秋叶原坠入爱河》QAQ请问你有资源吗QAQ感激不尽!
楼主能不能给我私信一下资源啊,呜呜呜
楼主,能给我发一下 第二ボタン下さい吗(*/ω\*)
谢了楼主了,能私信不
最近听了友树和广树的***抓。苏得不要不要的。也就听了几十遍而已,听过的少年一定能懂我。━┳━ ━┳━どS     魔法少女よぎさん
怎?能?有「花のみぞ知る」小野友?x武?健,BL漫的?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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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至快速回贴【贴文】【强力推荐】我的一个朋友(BL.虐心.古代中篇.视角特殊)【一见误终身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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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文】【强力推荐】我的一个朋友(BL.虐心.古代中篇.视角特殊)
作者:孔恰 【暮离的读后感】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我为你们娓娓道来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潇洒痛快的人物他遇上了一个让他迷恋一生的人他被那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他为了那人消磨了本性他为了那人放弃了自由散漫的生活他为了那人入朝为官、娶妻生子他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那人数枚棋子玩物之一,毫无特殊可是他从未觉得悔恨,至死都没有他爱了那人一生,死了也要把自己带到那人坟墓里去我爱了他一生,却始终只是看客一枚我有的,只是他没有心的尸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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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商阳城外山峦如抱,夏风长凉,又有唐人成句题于山道之上,颇为二人所喜。一夜白露早浓,星斗熙微,房中气味沉闷。天心弃胡乱洗了手脸,又读了几行坛经,只觉心烦意乱,遂抛了书来寻丁贫。恰逢丁贫也气躁难平,便商议道:“不如外出寻一处清凉胜地,再搬携竹床去睡罢了。”主意打定,便一前一后出了借宿的农家,踏月行去。不过片刻功夫,已在山脚旁寻着一棵大樟,高可百仞,枝叶团团若有风,草匝短浅,蚊蝇不生。二人大喜,忙忙地去搬了竹床蒲扇之属,立时躺倒树下,再也不想起来了。天心弃仰面朝天,眼前是雾浓枝缠,夜风吹微;耳中是断续蝉鸣,又间有丁贫吐息之声。一时想:“人世如此清净,何必向佛地忘机?”正将歇未歇之际,忽然一阵嘈杂,一群孩童簇着一名须发如银的老人前来,吵嚷道:“马小蛇,马小蛇,给我们讲故事!”
老人道:“好好,讲故事,讲故事。”一群人挤挤攘攘地过来,一下就把两张竹床都占满了。温黄的竹物上,横七竖八摆了许多嫩藕似的腿脚。二人各自搂了几个,鼻中只闻见淡淡皂角清香。大家屏声静气,等那老人开口讲故事。
老人说:“今日既有客人,我便讲个特别的故事。”
“自古以来,江湖中的人都看不起官儿,官儿也看不起江湖中的人,但这个世界上却有一个人,既做了武林中的盟主,又做了朝廷中的大官儿。这个人是谁呢?”
孩子们齐声道:“是你的一个朋友。”
老人笑道:“是的。他就是我的一个朋友。”鱼事
我这位朋友祖籍河南,家里是有名的丝绸大户。他家里有五座绸庄,每一座都跟咱们村子一样大。
但这样的绸庄,我这位朋友一点也没看在眼里。他推说富贵浮云,不如求仙,把绸庄让给了他五个姑侄兄弟。他自己仗剑江湖,清风明月,不时同名妓歌姬闹些香艳趣闻,好不惬意。我与他相识时,他正在冀州第一楼顶上与城里最美的姑娘喝酒。他才跟人打了一架,白袍上染了一大块血迹,说话也没力气了。可他还是笑着说:“马小蛇,我听说你最爱喝酒。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有酒喝,我当然不会推辞。我说:“当然喝!”跳下去一看,两坛酒倒是满满当当,可旁边空空如也,甚么下酒菜也没有,我皱着眉头问:“没菜怎么下酒?”
结果他指着人家大姑娘说:“这位美人姿容绝媚,冠于全城。她桃花一般的面容,值不值得下酒?”我哈哈大笑,果真与他看着那姑娘的脸蛋儿,干了两大坛酒。
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痛快的人。我与他意气相投,脾性相合,从此并肩闯荡天涯,亲如兄弟。此后山南海北,餐风宿露,那是再也不寂寞的了。一转眼,就过了十年。
我二人都无娶妻之念,虽常年浪迹江湖,难免同女人有些纠葛,但从来一沾即走,并无铭心刻骨之处。两个人无牵无挂,日夜与山川河流、名花美酒为伍,日子过得好不快活。我原以为这一世便可如此,谁知就在第十个年头上,他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冤孽。从此我跟他的命运,就完全变了模样。
那是大中……多少年来着?我也记不清了。那一年我三十三,他小我一岁,三十二。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听说绥江下游江陵镇上打翻了一船贡酒,居然童心大发,想去尝尝那喝了贡酒的白背鱼儿。唉!怪不得人人都说祸从口出。要是一早告诉我后来的事情,我宁可剁掉舌头,也不去贪这么一嘴。
那一天秋光甚好,我们进了一家临江的酒楼,便招呼老板将白背做来,可巧后面一位客人也要了白背。只是无巧不巧,这楼里只剩一条了。那客人是个少年,只十一二岁年纪,见被我们抢先,极不乐意,一叠声只是要白背。店老板作揖打恭,说尽好话,他就是不肯改口。
片刻,我们的鱼上来了。那少年见了,一双眼骨碌碌地打了个转,忽然道:“这条鱼让给我罢。”他虽然说了个让字,口气却甚是颐指气使。一语未毕,就动手去拿盛鱼的碟子。
我们一见之下,暗暗皱眉。若他再晚一步发话,这一条鱼送给他倒也无妨。但他强行索要,目中无人,这就叫人不痛快了。当下我与我朋友交换了一下眼色,口中道:“区区一条鱼儿,甚么稀罕东西了?小相公拿去不妨。”暗地里却动起了手脚,把他兴冲冲端走的碟子换回了自己桌上。
那少年转眼见到老母鸡变鸭,神气煞是好看。只是小孩子脾气倔强,虽然受挫,也并不离去,只道:“这鱼儿原来珍贵,二位不肯相让也不稀奇。这样罢,我以十倍价钱跟你们买了。”说着,便翻出一锭细丝大银来,足足有七八两光景,买这条鱼儿,漫说十倍,就连二十倍也有多。
只是银子虽美,在我这位自小金丸掷鱼、明珠戴马的朋友眼中全同泥尘无异。当下他便向我笑道:“小蛇儿,这楼里闷得很。我出一百两,叫楼下那乞儿唱个曲子,行不行?”我故作沉吟,道:“好是好,不过那哑巴乞儿从不开口,不知他肯不肯。”我朋友笑道:“哑巴怎么的?有银子,怕他不开口麽?”两人一唱一和,把那少年凉凉讥笑一通。小孩儿的
脸色,已经非常好看……
(丁贫笑道:“你们两个大人,却同小孩子较劲。难道这少年,就是那冤孽不成?”)
唉,那怎么是?小孩儿连身形也没长成。他夺鱼不成,跺足去了。我们一人挑了一筷鱼眼珠,大笑吃下,颇为畅快。就在这时,楼梯中走上一个人来。
那是个穿白衣的男人,二十七八岁光景,眉目生得甚是合式。那少年一见他,立刻靠了上去,扁着嘴叫道:“爹!”
这一声喊出来,倒在我们意料之外。倒不是因为那男人年纪太轻,只是观他神情气质,并不似个做父亲的人。那少年握着他衣袖,向我们这方指了一指,似在告状。那男人看了我们一眼,问了儿子几句,轻轻一笑,拍了拍那少年背上布囊,道:“柳儿,你毛毛躁躁的,必是忘了这个。”
那少年听了,似有所悟,从背囊里取出一张小弓来,拨开了一面窗户。那酒楼临江而造,从窗中望去,江上黄笠红旗,渔船穿梭,一条船上几名渔人正起网捕捉一条白背,只是那鱼委实太过灵巧滑溜,迟迟不能捕到。酒楼上立时有好热闹的上前围看,我失笑道:“莫非这位小朋友心急难搔,要射些银子给鱼儿们,教他们早日跳入网子里麽?”那男人闻言瞧了我一眼,眼角微微向上一挑,并未开口。他眼神也不怎么犀利,我却有点给他瞧得毛毛的。
此时江上追得益发急了,那白背在水中逃了一气,竟跃上了江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少年取箭、上弦、拉弓,往窗上一伏,嗖的一箭,将那条几要落入江中的白背钉在了船舷之上。箭镞直插鱼身,鱼儿一时不死,犹自摇头摆尾。
众人看了这一箭,自然是大声喝彩,店老板忙派人取了做来。那少年收弓靠拢那男人身边,得意洋洋地瞧着我们。我们料想不到这骄气的少年竟然有这么一手,一时老脸倒有些挂不住……正尴尬间,那男人却命儿子端了鱼来,说是向我们赔罪。
(天心弃插口道:“这男人会做人得很哪。”)
哈,说到做人,天下比这男人更会做人的,恐怕也没有了。我们受了鱼,正有些羞愧,他又亲来敬酒,自称沈郁,字朱华,长安人氏,世代经商,此行只为赏玩风月。那少年是他独子,唤作沈柳葵。我们连忙回礼,报上名号。他笑称久仰,接着便说了几件我二人得意之作。我们虽然不看重虚名,但从一介贵公子口中说出又大不相同,一时不禁都飘飘然起来。
这么一来二去,也就熟起来,三人遂把酒言欢。说实话,这男人胸中大有丘壑,见识颇为不凡,
跟他交谈,的是快事。
(丁贫在天心弃耳边笑道:“不知是他那朋友的冤孽,还是他自己的冤孽。”)
我们在江陵镇逗留了三天。这三天中,喝过的酒总有三十坛,吃过的鱼总有百条。那男人酒量甚豪,他儿子却不胜酒力,吃得两杯,便黏在那男人身边,再也不肯离开一步,我们都瞧得甚是有趣。三天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我们吃过早点,打算去江中坐船时,好巧不巧一轮红日正升到船篷顶上。那男人看见太阳,随口就念了一句:“见日之光,天下大阳。”念过便一笑,道:“幼时读过的句子,总是念念不忘,不觉发了酸腐气,二位见笑了。”
我还未张口,我朋友已接话道:“这句子简朴得很,有甚么酸了?”便补句道:“见日之光,天下大阳。君子宜之,长乐未央。”
(丁贫笑道:“你这朋友文武全才,厉害得紧哪。我瞧你自己,就不会这两句诗。”)射天
(丁贫失笑道:“难不成这就是那件大事?”)
你瞧着是小事麽?我看却是大事。要知道自从我二人相识以来,虽然各有交游,但从来视彼此如形影,那是绝不能将一方抛诸脑后的。现在想来,他从那时起,只怕就对那男人倾心了。
那天傍晚,那男人称家有急事,告辞走了。他走后不到三天,我那朋友突然提议去看董杏儿比武招亲大会。那董杏儿是甘陕一带有名的侠女,听说面容姣好,有 “火凤凰”之称。此次咸阳设擂招亲,不知吸引了几多少年侠士前去。我取笑他:“看看可以,鬼使神差上了台,我以后可要多个弟妹了。”他但笑不语。
赶了十几天路,来到咸阳道上,但见武林人士扎堆。我们要清静,找了条小路走。走到一片枫树林下,忽听得一个声音惊呼道:“爹,那不是江陵镇的叔叔麽?”哈,正是那脾气倔强又爱撒娇的少年。我们抬头望去,只见那男人骑在马上,向我们拱手笑道:“前日一别,两位安好?”
我只道是碰巧相逢,当下还了礼。看我那朋友时,只见他脸放异光,定在原地。虽然强自镇定,说道:“沈公子,你好。”但我看得明白,他是在是从心里欢喜了出来。那是我才如梦初醒:他之所以要来咸阳,决不是因为要看甚么美貌侠女,比武打擂,而是只想见这位长安的沈公子一面!
他问那男人:“沈公子家事已妥了麽?此来为何?”那少年抢着说:“早已办妥了。这次我爹来,自然是要去那擂
台上大显身手,给我找个娘。”我朋友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说来也真好笑,小孩儿要个娘,有甚么不对?难不成你想做他的娘么?
那男人笑着说:“柳儿,别闹。”眼睛却有意无意瞟着我朋友。唉,这男人精得跟鬼似的,我朋友这点心思,焉能瞒得过他?
吃过晚饭,我们便一起赶去看热闹。在咸阳城外的三丈擂台下,他们两个人絮絮叨叨,也不知说了几千几万句话。我瞧那董杏儿出场,他们也没注意她是美是丑。
(丁贫笑道:“难道你便注意了?”)
比来比去,还没比出结果,大家都要不耐烦了。正在这时,林暗马嘶,人声嘈杂,几百支蓝莹莹的箭头对准了我们。场面杀气腾腾,胆小的早已吓得哭了出来。我们正骇异时,几人分开箭丛,拍马进来。原来黑风寨的大寨主雷射天看中了董杏儿,这次下山,是踢场子抢人来着。
江湖一向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地儿,这不是给武林同道没脸吗?全场千余人都气愤得很。论打,黑风寨那些喽?远不是我们对手。可他们箭头上淬了毒,只要擦破皮,就有性命之虞。一时之间大家都不敢妄动,眼看董杏儿就要给他们抢去了。她厉声叫道:“姓雷的,你早点杀了姑娘是正经!要姑娘从了你,那是万万不能!”雷射天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当时我同我朋友站在一起,那男人在我们身后。唉,其实是我朋友用身子挡着他!忽听见他细细地说:“抢人!”这两个字含意模糊,可我们立刻懂了,刹那之间,我二人一左一右晃入敌阵,一手提了一个头目出来……
(天心弃道:“老爷子,你武功好得很哪。”)
武功好,又有甚么用?雷射天见兄弟被擒,也不惊慌,只说:“比武艺,是你们强。论人手,是我们强。双方各有所长,不如公平比一场。”
比就比吧。我们问:“比什么?”雷射天说:“比射箭!”张弓取箭,手一松,四支箭一起飞出,把那面招亲的旗子绳索射断,径直钉在后面的屋檐上。就着月光,只见那旗子四个角上,都只留下短短的箭尾。他名叫“射天”,箭术自是了得。
这一箭射出来,全场登时一片沉寂。我跟我朋友虽然也曾练过弓矢,但要像他这样同发四箭,分毫不差,那是万万办不到的。雷射天笑道:“如何?哪位英雄出来让雷某领教领教?”他虽然说领教,口气可倨傲得很!
我正要开口请他换个题目,却听见那男人冷冷一笑,说道:“我跟你比了。”他从儿子手里取过弓箭,骑
马款款越众而出,停在阵前。
雷射天见是个贵公子,颇为不屑。一名喽?鼓噪道:“娇滴滴的爷儿们,你还是早点回去瞧瞧老婆偷汉子罢!”一语未毕,那男人看也不看他,反手一箭,把他的髻射散了。
雷射天看了这一箭,才收起嘲笑之色,问道:“怎么比?”那男人说:“鞍辔背卧,擒弓分***,悉听尊便。”雷射天听了这话,拱手道:“不敢!阁下是个真人,请划下道道来。”
那男人指了指四位头目,说:“你们四人。”又一指场中,说:“我们老、壮、妇、孺四份儿,都算作彩头。咱们比五场,赢的把人带走。最后一场,我用这四位朋友,换董姑娘。”
此言一出,全场大哗。这男人如此约定,等于将主动都卖给了敌人。五场之中,只要输了一场,不但董杏儿救不回,还要赔上许多性命。
雷射天紧紧盯着他,问道:“阁下真有如此把握?”那男人淡淡道:“也不能说全有。说不得,只好试一试。”突然扬声道:“雷寨主,在下斗胆先下一场。”一侧身,翻过弓来,姿势跟雷射天一模一样,也是四箭齐发。四支箭到了屋檐上,贴着瓦直飞,把那面旗子活活地起了出来,钉在地下。火光之下,人人瞧得明白,雷射天先前那四支箭都已断得整整齐齐。这一场,自然是姓雷的输了。
大家一见之下,不禁大声叫好。我们也万万想不到一位富贵人家的公子箭术竟然精湛如斯,也是又惊又喜。
雷射天向来以箭术精绝自矜,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一夹马肚,迎了上去。甚么射铜钱,射珠眼,又甚么凤凰旋窝,麻雀做窝,马上马下,长弓短箭,换了一遭又一遭。可是技艺不精,换这些滑头有甚么用?只见那男人神闲意定,箭箭精准,片刻之间,姓雷的四场全输了。
最后一场,关乎他最喜欢的女人,雷射天自然志在必得。他眉头一皱,叫喽?们抬了一面铁八卦出来,咬破中指,在八卦中心点了一滴血,说:“这一场,射中红心者多为胜。”说完,叫人将八卦挂上旗杆,换了五支针芒小箭,五箭连发,全部命中红心。一滴血能有多大?他箭头虽小,挤在一起,也已将靶心占满,那男人便无处可以下箭了。这一手虽然接近无赖,也真叫人无可奈何。拜师
可是那男人的肚肠,又岂是他这号江湖草莽可以比较?只听那男人笑了一声,说道:“雷寨主箭杆纤细,甚是可爱。只是在下不会爱惜物事,得罪莫怪。”说着,取了五支黑漆重镞、巨大无朋的箭出来。其时人人都屏息看他,场中连风声都听得一清
他在千对眼珠注视下,心神丝毫不乱,弓一张,那箭就如一只鹰隼叼着只雀儿似的,笔直地钉在了雷射天最中心那支小箭的箭尾上。再一箭,又钉在此箭箭尾。接连四发,皆是如此,那五支连在一起的箭已有一丈多长,衬着雷射天的小箭,分外讽刺。姓雷的脸色,已经同猪肝一般了。
却听那男人笑道:“看来看去,也没有一支射中了红心。”突然立身打马,射出最后一箭。但听擦剌剌一声长响,此箭连破之前五支,稳稳落在红心之中,将其他箭枝全部撞开了。那男人把马一挽,回首傲然道:“可惜只要一支,便也够了。”那姿式真是气派万千。我虽然不喜欢这男人,也不得不说,他这一回身的确风度翩翩。我那朋友,早已看得痴了。
场上千余人看了这神乎其技的一箭,不禁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才爆发出地动山摇的喝彩声。
那箭尾一支翎羽,几乎无从着力,那男人居然能从此处连珠串箭,箭术之高,与雷射天相差何止霄壤?众人欢呼声中,雷射天面如死灰,走到那男人面前,躬身道:“十几年头一次遇到行家,雷某是认栽了。请阁下留下万儿来,以后也好有个记认。”那男人道:“我又算甚么行家了?”附耳过去,说了几个字。雷射天听了,全身颤抖,叹道:“某输得不冤。”收兵放人,即刻去了。我们问他说了甚么,他只笑不语,随即便请我们去他家作客,我朋友自是欣然应允。
一路上他对自己箭术之事绝口不提,只问我们二人武功。走了几天,他忽然请我朋友单独出去。我不放心,偷偷跟在后面……
(丁贫道:“你这件事情,做得可不够朋友哪。”)
我稍微听一听,有甚么要紧?只见他们慢吞吞走了许久,尽说些不相干的话。走到客栈外一株大树下,那男人忽然说:“却常,你我相识虽不逾一月,但我心目中,早已将你看成最亲近的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一听这话,精神大振,心里说:“来了!”我朋友却方寸大乱,咽了几口口水,才问道:“甚么不情之请?”我在短门之后,看见他耳根都已红了。
那男人却道:“在下区区末技,实不足博方家一笑。却常你武功高强,我想请你做我柳儿的师父。”
我这才放下心来。我朋友却甚是失望,问道:“就是这件事?”那男人望着他笑,撞他臂道:“你以为是哪件事?”这男人坏得滴水,他明明知道,偏偏就是不说。
我朋友停了下来,看了他半晌,最终还是只说了句:“没甚么。”
转身便走了。那男人追上他,说道:“自内子亡故,我除了柳儿之外,再无别的念想。这一世只守着他过,也就罢啦。”这男人说话,可有多么厉害!他半点不提自己的心意,就把我朋友绑了个结结实实。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我们全不是是他的对手。第二天,那少年就行了拜师之礼。那男人在旁道:“犬子资质愚钝,若师父嫌了他,还望看在我面上。”我朋友深深看他,说道:“你的儿子,我永永远远不会嫌弃。”这句话的意味,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只那少年一人在说:“我哪里又愚钝了?爹爹老是笑话我!”唉,年少无知,可有多么好!
我们在那男人长安的宅院里住了三个多月。说是宅院,其实是一座别庄罢了。院子虽大,一点人气也无。使唤仆婢,也都恭谨得过了份。我瞧着这男人不像巨贾,倒像官宦。我让我朋友同去打探古怪,他却说:“纵然是官宦子弟,也不要紧。”说起来,三个月里,那男人倒有大半时间不在家中。客人在家,主人却跑出去,也真是奇哉怪也。但我朋友已被迷得七荤八素,又哪里肯去想这些细枝末节?
不过那少年,倒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聪明机灵,又肯吃苦,脾气也不似先前的骄横,老蛇儿倒有些喜欢他了。不久,十三省侠义道广发英雄帖,称十一月初八在秭归白水镇外召开武林大会,推选盟主。那少年爱新奇,缠着我们要去。我们怎能不答允?想自己年少之时,江湖上大大小小的热闹,哪一件不想去凑个份?于是一行人离了长安,走走停停,十一月初一才到了秭归地界上。水杀
秭归地处鄂北,风景奇丽,观之忘俗。依着我们两个的风月性子,那是说什么也要好好赏玩一番的。无奈那少年催得甚急,只好撇了满川秀色,叫了一艘快船,急匆匆地赶路。谁知欲速反不达,到了第二天半夜里,又出了一件事情。
当夜我们宿在兵书宝剑峡下,天阴风紧,浪白湍急,一落夜船家就收了船,在滩前歇了。临睡前还说:“今夜怕有一场大风雪!”我们一听,忙备了许多酒果,特特地去等风雪下来。谁知等到二更也不见,只得笑骂几句,各自睡了。
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忽然江上呜呜有声,似是有人在远处吹起了短笛。寒夜如刀, 有人吹笛已是咄咄怪事。更奇的是这笛声难听之极,一时尖锐,一时嘶哑,一道凄厉的长音后跟着一连十几个同调的短音,混着江上的风声,端的是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笛声响了一刻钟功夫,便渐渐低了下去。正将歇未歇之际,三道笛声同时从我们坐船的
西北、西南、正东方响起。这三道笛声可比先前那一道美得多啦,可惜只吹了一会儿,便次第隐去。笛声去后,江面上便留下了数盏五指形状的红灯。
那红灯原本彼此相隔极远,五指中的光晕各有明灭,片刻后便急速滑动起来,或遥想呼应,或互为扶持,在江面上划出一道道鲜红的水痕。暗夜之中瞧来,真有说不出的诡丽。
我当时站在船头,把东南西北都瞧得清清楚楚。那些红线看起来扭扭曲曲,全无章法,实则深藏玄机,暗合着一个极厉害的水兵阵法。我心想:“这阵法险恶之极,不知甚么人这么大胆子,敢在诸葛武侯的遗书前动此刀兵?”
一念未毕,水中喀喇喇一阵铁链相撞声传来,些微红光下,只见深不见底的江水中,无数铁索轮番生出,直拉得吱吱作响,向四面八方缠去。铁索皆按阵法而行,方位地点,决无半点差错,宛如活的一般。
哈,小娃娃一脸不信的神气。难道老头儿还能唬人么?此事说穿了半点不奇,就是穿着黑色水靠的人在江底牵动铁索罢了。只是他们水性精熟,行动悄无声息,连破水之声也无。别人看见了,也真难免吓一大跳。他们一旦布置停当,便立刻归于无声。一时江影沉沉,白雾渺渺,两岸绝壁如削,天地间一片沉寂,只有米粒大的粉雪悄然飘落。谁能想到,这样一片宁静的水域中,竟然隐藏着机关重重、无限杀机?
我朋友此时也来到船头,同我并肩站在一处。在无尽的烟波之中,我两个的身影长长地拖在清漆的船板上,谁也没有开口,不愿打破这尽世静默。
如此静立片刻,还是我先道:“你看这风月无边,有人身在其中,却要汲汲营营,多起事端。百年后再回身,不知自己可明白这一生究竟是为何?”
我是无心之语,他却一点即透,笑道:“小蛇儿,你怕我落入那回不得头的漩涡中去么?你放心,我这一生一世,无论甚么样的风月,都会同你一起看的。”说也奇怪,年纪越大,从前的这些言语反倒记得越清晰了。
(天心弃道:“老爷子,这件事丝毫也不奇怪。倘若有人与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也会一辈子忘不了的。”)
咳,你不知道,我二人十年肝胆相照,从来不必说这些言语。这句话一出口,我倒觉得生分了。那时我心中便隐隐有些害怕,眼中看他极近,却仿佛隔得极远,一时竟茫然了。他见我不语,便笑着把话头拨到水中阵法上去。他问我:“你瞧出甚么端倪没有?我看这阵法大开大阖,颇有古礼之风。但内里藏着六六三十六种生杀
变化,又不全似个正大光明的模样。深夜寒江中布下这个杀阵,不知要对付的是何等厉害人物?”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话音刚落,天边一条白色小艇分水而来。这小艇驶得如同飞箭一般,顷刻之间已经来到阵法之前。    当时江面平静无波,四周一片静谧,殊无异样。那小艇却仿佛嗅到了一丝杀气,来到阵前,滴溜溜转了两个圈子,突然从船舷边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来,往水中探了一探。手到之处,水底传来几声沉闷之极的声响,一股硫磺气随之飘来,竟是炸药之属。那些水兵也真沉得住气,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那小艇中人极其机敏,虽然试探不出甚么,仍然在江上变了好几个方位,最后艇尾一翘,疾拍水面,倏然跳起几丈,企图一跃而过。    正跃上半空之际,四周阵法陡然发动,六道结得歪歪斜斜的铁索一齐飞出,把小艇兜头罩住。那艇中人见机极快,不等小艇下落,已经一窜而出,身形婀娜,竟是个女人。只听她尖声笑道:“长江帮越发长进了,连这猥琐勾当也干了出来!”    忽然之间,水面上亮起点点红灯,一道清寒的笛声幽幽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长江帮的兄弟们再没本事,也是靠自己一双手吃饭,不曾作那朝廷鹰犬,没的辱没了一身武艺。”    那女子冷笑不已,足尖在铁索上一点,借力跃上一座礁石。阵法发动,将她团团困住了。那女子身法如鬼如魔,进退趋让无不令人瞠目,但身在江上,难以借力,渐渐不支。她恨恨地说道:“八宝莲华阵,哼!区区末技,也敢在我面前献丑!”话虽如此,实则东支西绌,难以支撑。    那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李颜青,你可知道此峡叫甚么名字?”    那女子左肩中了一链,步法渐散,闻言怒道:“不知道!”    那声音冷冷道:“此峡叫做兵书宝剑峡!当年诸葛武侯以一部兵书、满腹谋略,活捉你那蛮子祖先孟获七次,次次手到擒来,比捉鸡还要容易。今夜我借武侯的东风,必要捉住你这异邦贱婢,为郭绥章、孔胜钦两位大人报仇。呔!七宝俱灭,莲无重华!”    他喊了这八个字,十几道笛声顿时一并响起。江中水兵也次第跃出,阵法收拢,将那女子绊在中心。那女子连声骂道:“卑鄙,卑鄙!”看来转瞬之间,便要败了。锦罗  忽然,我的衣襟被人拉了几下,转头只见那少年两手各拉着我们一人,仰头道:“师父,马伯伯,那女子多可怜的,你们不救她一救么?”    我朋友见他十分热切,
微微一笑,道:“我们小柳儿路见不平,动了侠义之心是不是?你有这份热肠是好的,只是江湖上这些恩恩怨怨,也说不清到底谁是谁非。我们贸然插手,一旦拿捏不住分寸,便是给自己埋下了祸胎。今夜来的都不是正派人物,大家半斤八两,让他们拼斗一番罢啦!”    那少年闻言,低下了头,道:“是弟子鲁莽了。只是……只是见他们百来条大汉,合力欺负一名女子,虽然说不知谁是谁非,到底……到底是……”    此时那女子已经受伤被擒,全身浴血,委顿在地。长江帮也收了阵法,点检伤兵,将那女子拖到甲板之上。一人走出行列,在那女子身上踢了一脚,冷冷地问道: “那东西在哪里?”正是原先说话那人。那女子平躺在甲板上,瞧不见动作。只听那人又问了一句:“东西在哪里?”那女子不理不睬。那人问了几声,怒气上冲,抽出一把匕首,便向那女子脸上割去。那女子极是硬气,忍痛不发一声。    那少年见到惨状,更是焦急,向我朋友连道:“师父,他们如此对待俘虏,实在太残忍了。即算她犯了不得了的大错,也不能一句话不对,就毁了她的面容。师父,别人若是割我的脸,就是割一下,我也宁可死了。”    我在旁道:“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跟姑娘般爱惜容貌?”    那少年不理我,只管向我朋友恳求。我朋友原本经不起别人软语相求,一时沉吟起来。我只好亮出法宝,道:“那长江帮声势浩大,辖地极广。你管了这椿闲事,从今以后怕再没有清净日子啦!”    果然他一听这话,便消了救人的念头,只温言安慰着那少年。那少年却哪里肯依?眼见那人侧耳听手下报告了几句,便一手抓住那女子头发,一手去剥她衣衫。    那少年见了这幅景象,又急又恼,道:“按理我不该说这话,只是……我若早几年起始学艺,就算为此惹上天大的麻烦,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眼望远处甲板,又跺足道:“要是我爹在这里,一定是要救人的。”    这句话出口,我朋友立刻全无招架之力,终于登空而去,大费周章,将那女人救了回来。那女人满面血污,气都快没啦,那少年忙去拿伤药纱布,替她包扎。我冷眼旁观,看她面容,棕发高鼻,的确不是个中原女子。她相貌也算得中上,年纪却十分暧昧,说是二十岁也可,说是四十岁也可。这女人勇悍绝伦,身上的刀伤足足有十一处,内伤直达肺腑,只歇了片刻就踏水而去。我朋友救了她性命,她一句道谢的言语也无,只在临去时说了一句:“你是这样的人,那也怪
这女人的话含意莫名,我们也懒得理会,反正这一晚事事透着奇怪。她走了之后,长江帮的家伙不肯干休,又把先前那些水米拿出来,做起了道场。我见他惹的这场祸事没完没了,只好勉强应战,心里可十分不乐。
我们乒乒乓乓打了一阵,弄翻了他们大半水兵,眼见这阵就要破了。那冷冰冰的人也不冷冰冰啦,怒发如狂,目眦尽裂,突然仰天大笑道:“两位一身绝世武艺,奈何枉作奸贼爪牙!可怜三百六十一条仁人志士的性命,就此尽数送了!”
我们见他说得激愤无比,相视一眼,齐声问:“甚么三百六十一条性命?”那人切齿道:“你们同李颜青那贱婢一伙,窃得江南锦罗宝券一路北上,难道不是向那奸贼献媚?哼,舐痈吮痔,下作之极!”
这样大冤枉罩上身来,我们当然要分辩清楚。当下将他带入船中,请他说个明白。那人听了我们自报家门,将信将疑,终于将前因后果说出。
这一说不要紧,我朋友顿时僵在座上,动弹不得。原来他是长江帮里一名地位极高的头目,日前忽然接到一封七重点漆的武林密信,信上说得明白:几月之前,浙江省内十二位知州联?名上书,劝诫皇帝老儿打消南巡之念,以免劳民伤财。不料奏章落到了朝中一位大奸臣手中,状没告上去,乌纱倒掉了一地。十二人不肯就此罢休,回省便纠集了几十位大小官员,又说服了京中一位三司副使,密取“锦罗案”名,打算轰轰烈烈干上一场,势要将那奸臣拉下马来。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起事前几天,京中副使突然接到一纸调令,此案中最活跃的人物郭绥章、孔胜钦两位同遭割头之祸,藏有牵涉此案之人名册的锦罗宝券亦为人盗去。郭、孔一家老弱并台州府尹一同在天台山下国清寺前跪了一天一夜,恳求方丈欢喜大师擒住凶手,夺回宝券。他们官儿们的事情,江湖人原本管不着。但说到除暴安良,惩奸除恶,原是侠义道的本分。欢喜大师因之发出密信,广邀江湖同道,祈以泱泱之力,完成此普世造福之事。他接了这个消息,半点不敢怠慢,一连五夜不曾合眼,终于得到密报,杀人、盗书两件事,都是奸臣心腹、胡女李颜青所为。他一得此信,立率全帮合力追拿李颜青。但这女人警惕心极高,武艺又强,几回都未能得手。他费尽心机,才打听到这女人十一月初将从香溪北上,因此倾尽全力,在小青滩里布下七宝莲华阵,本拟一举成功。谁知人都已经捉到了案板上,却还有如此变故?
我朋友听他说完,脸色煞白,手足发抖。那少年羞愧无状,跪地流
泪不止,哭道:“师父,徒儿滥做好人,铸成大错。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朋友摇头道:“柳儿,不是你的错!”忽然向那人道:“你等着,三日之内,我替你拿住那李颜青。拿不到她,我提头来见。”我惊道:“好家伙,你倒有把握!暗夜之中,你怕连她的脸也没看清呢!”他苦笑道:“说不得,只好试一试了。”他从来就是这样,甚么誓言都敢乱发,自己的性命是全不放在心上的!盟会
但他说到便做到,第三天傍晚,便在周镇一处市集截住了那女人。
(丁贫插口道:“李颜青这名字美得很哪,你为什么总是那女人、那女人地叫她?”)
唉,这名字我是不能叫的,那怎么可以?且说我与他一拦一截,将那女人几条退路全部封死。那女人见无处可逃,索性停下脚步,道:“你是我救命恩人,你向我要东西,我岂能不给?接着!”作势伸手入怀。
我二人行走江湖多年,这点伎俩自然骗我们不倒,肆无忌惮,追得愈发近了。不料那女人手一扬,居然真的抛出一张三尺见方的蓝色锦册来。夕阳之下,但见册子写满了无数人名。她就范如此容易,倒是出人意料。趁我们一分神的工夫,她一笑飘远,道:“现在该放我走了罢?”
我朋友收起锦册,道:“不放!”随即追了上去。那女人跃上民居,连展身法,始终甩不掉他。天色渐黑,她气力不支,兜了几个圈子,突然投入了一户人家。我们也随之闯入,但闻人声嘈杂,原来是个客栈。二人分头行动,我通知长江帮,他跟入寻人。片刻之间,把一个客栈围得严丝合缝,保准叫那女人插翅也难逃。
(天心弃道:“我猜她还是逃了,是不是?”)
咳,你猜得半点不错。等到我进了客栈,只见他正端了一盆水从楼上下来,身轻如燕,容光焕发。我追问道:“抓住了没有?”他如同听不见一般,眉开眼笑,道:“小蛇儿,快叫厨下煮一碗热汤,再送两个炭盆上来。”我满腹狐疑,上楼一看,登时了然。但见拐角第一间客房里,一人满面病容、斜倚床头,不是那男人却又是谁?我朋友捧了一大碗药汤,道:“小蛇儿,你看巧不巧?沈公子前日才从信陵动身,今天下午才赶到周镇,正愁水路上书信难以送达,可巧刚才就碰到了。” 那男人身上盖了好几层棉被,咳嗽几声,低声道:“你们离岸前,我曾写了一封信给柳儿,约定日期,想是小孩儿给忘了。”我直视他,道:“不错,那倒真是巧得很。”那男人眼皮也不眨,立刻回道:“不过我同却常孽缘深重,即便事先不曾约定,也一定是要遇到的
。”我朋友啐道:“说甚么孽缘不孽缘的?你便是不爱惜自己,不然怎会好端端地发起烧来?”不一会儿,那少年也匆匆赶来,说了日前误纵奸人一事,倒在那男人怀中大哭。我朋友倒不安起来,忙劝慰道:“不要紧,那件物事我已取得了,只送还他便是啦。”我在旁冷冷道:“还有一条命!”我朋友转头狠狠盯了我一眼,我满肚子火气,几乎要摔门而去。那男人随口问了几句,只向儿子道:“从今往后,自己的事情,自己担待着,我是管不了你啦!”说完一阵狂咳。我朋友白白背了一条命债,此刻反而要替他们父子劝解。那男人越发使起性子,种种气喘吁吁、难以自持之态,都做了出来。我朋友楼上楼下跑了几十趟,一时替他买些蜜饯果子,一时给他换几根无烟的炭柴,忙得脚不点地。哈,我瞧他儿子伺候他,也不能伺候得这样如意。
我实在瞧不下去,拿了那锦罗宝券,下去交给长江帮那人。我问他:“找到那女人了么?”他摇了摇头,挠头道:“此事委实蹊跷。我点派两百帮众围守此地,连苍蝇都没跑出去一只,那女人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我和他探讨半天,不得其解,只得罢了。
第二天一早,我一觉醒来,去催他们起行。进门一看,乖乖不得了,那男人抱着儿子,蜷成一团,我朋友坐在床边,头靠在他身上,想是照料了他一夜。光看这幅画面,便是一家三口好睡未醒的光景,我赶紧掩门退了出去。当天赶路时,我故意向那男人道:“沈公子的风寒之症好得真快哪!”他笑道:“有却常在旁衣不解带地看顾,这病自然好得快些。”呸,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不怕别人肉麻!
当天我们便赶到白水镇外,几位地方豪富在汨罗江边大设筵席,长棚搭到了三十里外。一万多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情境蔚为壮观。我们选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着,等好戏开锣。
酒喝到下午,席上百态杂陈,量浅的已经颓然醉倒。那男人推说头痛,支在桌上眯着。他儿子给他倒水,我朋友扶着他的腰,伺候得好不周到。两湖大侠蓝梦欢出来说话,声音如鸣钟一般,怕也没入了他的耳朵。哼,我看他有那条腰就够了,还要耳朵干什么?
我听蓝大侠之言,原来十三省白道群雄大举集会,是为了替两省巡抚、爱民如子的大忠臣施清嘉复仇。
(丁贫突然笑道:“一个月之中,就遇到了两桩替命官报仇的事情。我看你们这时想撇清关系,只怕也来不及了。”)暗战
唉,要不怎么说是冤孽呢?蓝梦欢说道,这位施大人为官二十余载,兢兢业业,
廉政宽刑,端的是一位旷世难遇的青天,人称“中原一施清”。他的夫人,就是川中太极名家涂象圭涂老爷子的独生爱女。不想这样一位好官,竟因力主废除福建熙平盐田一案,得罪当朝第一权臣长乐侯苏方宜,举家获罪,流放长沙。消息传出,河南、河北百余官员集体上疏,为施大人鸣冤。朝廷无奈,只好免了流放之刑,改许他告老还乡。施大人遂携夫人入川,川人闻之,万人空巷,夹道相迎。孰料那长乐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勾结黑道势力,潜入川中,将涂家上下七十余口并门人弟子,杀得干干净净。幸而蓝梦欢等路经八卦山下,听见动静,过来探听。一见之下,急忙动手,但为时已晚,只救出施大人幺孙施虹川一支独苗。但六岁的孩子,见到死尸成堆,早已吓成痴呆,甚么也不认得了。
众人听到这人间惨剧,一时之间,千万人竟无半点声息。此时又有福建本地民众痛陈熙平盐田苦役劳民,一家兄弟竟有七个为盐渍溃烂皮肤而死。数人泣告施大人种种宽柔之处,又一人极力描摹涂家灭门惨状。忽然几人抬上一顶软轿,却是那施家小儿,口角抽搐,眼神呆滞,不似活人。
群雄原就有几分酒意,此刻几经煽动,激愤之极。一时掀桌唾骂者有之,仰天狂啸者有之,提刀便要上京取那奸贼人头者亦有之。蓝梦欢压下众人,朗声道:“施大人尸骨犹寒,涂老爷子尚未瞑目,那苏贼又要设甚么龙舟画屏,填塞官道,到时又是一番男怨女哭,无数森森白骨。我们十三省侠义之士,难道能眼睁睁看此奸佞当道,祸害百姓?”一万多人齐声高呼:“不能,不能!诛杀奸贼,血债血偿!”
我虽不大理会江湖中事,在此氛围之下,也不禁兴致高昂起来,跟旁人议论了几句。我朋友则问那男人:“沈公子如何看待此事?”
我二人与他相交已久,从未听到他语涉民生,因而隐隐有些好奇。却听他冷冷一笑,说道:“百姓们一天到晚,总要找些事情做,才不致胡思乱想。要由着他们性子胡来,那天下还不得乱成一团么?我瞧这里的人,多数就是闲出来的。哼,自以为是,愚不可及!”
这两句话出来,我心里顿时一凉。这男人语气之中,竟无一丝悲天悯人之情。他眼角本来微微下垂,此刻面带不屑,越发显得神气高傲,面相凉薄。唉,我朋友是何等仁厚之人,却遇见这么个煞星,连大是大非也不顾了。就算那男人说雪是黑的,他恐怕也会随声附和。
大家喊了一阵,就该挑选盟主了。这么多要杀那奸贼的人,总要选个带头的。怎么个选法?有人说了,能割那奸
贼首级者,即为盟主。蓝梦欢忙说:“那苏贼身边守卫森严,若大家伙儿复仇心切,打草惊蛇,那便棘手了。还是依照前例,台上设擂,艺高者为之。”哈,这姓蓝的处心积虑,花了这么多金钱心血,岂有让盟主一席旁落之理?我冷眼旁观,看得十分有趣。不过他要是真能手刃奸贼,让他当几天过过干瘾,也无可厚非。
于是长棚一拆,锣鼓喧天,千万好汉,就在汨罗江边,设下擂来。我们站得远远的观看,那少年好生不满,只是日前才受了训斥,不敢多言,只得把踮起脚尖,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唯恐错漏了一眼。我朋友将他举在肩头,那男人斥道:“怎么猴儿似的?”咳,一边看热闹的乡民人家,也没他们亲热。
斗到半夜,蓝梦欢“不负众望”,连胜七场,将几位知名侠士都请下了擂台。说到武功,少林、武当这些大门派自然是高得多……
(丁贫笑推天心弃道:“少林神功,谁与争锋!”)
但都已被姓蓝的请到宾客席上,摆明不想让他们分一杯羹。再说,他们也不必争这些虚名。其他门派,势力难与蓝家抗衡,何况他们准备充足,场中多插清客,四处游说,渲染情势,教人对他姓蓝的更加钦服。他胜了长江飞鹭兄弟之后,再无人上台挑战。司仪连问两声:“还有哪位朋友上来与蓝大侠切磋?”无人应答。再问一声,蓝梦欢就要坐到他梦寐以求的红缎锦椅上了。
我们见热闹收场,倒也圆满。谁知此刻那少年居然摇着他爹的手,乞求道:“爹,我想上去跟蓝伯伯过几招。”
我当时一听,只觉得小孩儿异想天开。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也没听说过自行去斗虎的。那男人靠在我朋友身上,笑吟吟地说:“胡闹!人家一拳一掌,就打得你小骨头根根断裂。这也是好玩的么?”那少年央求道:“他现下是十三省武功第一,我只想试试能在他手底过几招。爹,你允了罢!等他当了盟主,儿子就再没机会与他动手啦。”那男人摇头笑道:“你问我做甚么?问你师父才是正经。我看你哪,一招也过不了。”我朋友见他一笑,连火坑也肯跳了,把那少年一举,道: “你要试,就去试罢!”
果见那少年纵跃上台,向蓝梦欢一拱手,道:“蓝伯伯,你是英雄好汉,晚辈对你崇拜得紧。此番上台,决不是觊觎盟主宝座,只想单以拳脚,跟您拆上几招,日后也好在人前炫耀。”蓝梦欢见他年纪极弱,根基甚浅,只道是个爱好虚名的少年。其时他心情正好,便笑道: “只比拳脚,有什么趣味?”那少年道:“晚辈毫无内力,您若发
功,我一招也过不了。”蓝梦欢大笑道:“小朋友有趣!好,我不动内力便是。你想在伯伯手下过几招?”那少年叫道:“十招!”挥拳便打了过去。这少年悟性极高,把三个多月所学尽情使了出来,蓝梦欢十招之内,竟没能把他拿下。
被这么个无名小卒缠斗了十几招,姓蓝的老脸可有点儿挂不住啦。只见他向台下使个眼色,他儿子蓝餐月立刻一跃上台,说道:“父亲,我与他年纪相仿,不妨让我二人斗上一斗。”说话间已扑了过去,接了那少年一招。这蓝餐月十三四岁年纪,样子很是凶悍。他爹对盟主之位还有点羞羞答答,他可是百无忌讳,早把自己当成了武林接班人。二人翻翻滚滚过了三十来招,蓝餐月没了耐性,掌中蕴着一道内力,将那少年打落台下。
那男人见儿子滚落,急忙过去查看。那少年半边脸蛋红肿,含糊叫道:“爹,他用内劲打我。”那男人厉声质问道:“可有此事?”蓝餐月见是个生面孔,索性耍赖道:“我父亲说不用内力,我也没说不用!”
那男人气极而笑,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翻身上台。人群中顿时“啊”了一声,却是前次设擂招亲的董杏儿。她指着那男人失声道:“你……你是上次救我的沈公子。”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咸阳擂下,无名贵公子一弓一箭,逼退黑风寨千余人马,此事早已沸沸扬扬。一时台上台下,议论纷纷。那男人道: “董姑娘,上次打扰了你的大事,真是对不住了。后来可找了如意郎君没有?”董杏儿忸怩道:“还没呢!”
蓝梦欢侧耳听人说了片刻,言语马上客气得多了,深施一礼,道:“沈公子箭术如神,一战成名,人所共仰。如今来到台上,是要和在下比较骑马射箭的功夫吗?”那男人半点也不领情,冷冷道:“我不找你,只找你爱动内力的儿子。”蓝餐月在旁愠道:“比武不用内力,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家少爷技逊一筹,须怪不得我。”那男人森然道:“我不怪。”忽然双掌一错,向蓝餐月颈上切去,口中道:“----只要替我儿子讨个公道!”嫁衣
他一出手,我们都大吃一惊。相处这么久,我们全不知道他居然会武。再看他招式,擒拿点戳,几乎全在手上,类似小擒拿手一派。蓝梦欢接了几招,讶然道:“琴张狂魔谢空回谢老爷子跟公子怎么称呼?”那男人漠然道:“不认识!”蓝梦欢奇道:“然则这套六指天罗手公子从何处学来?”
听到六指天罗手的名字,场上几位武学宿儒都颇为惊讶,纷纷交耳道:“此术二十年前就已绝迹江湖,不想有生之年能再
次得见。”我对我朋友言道:“这位沈公子真是不显山不露水,也不知还藏了多少秘密。”但他一心关注场上动静,一点也没听见。
那擒拿术名叫“六指”,顾名思义,指法繁复,令人眼花缭乱。那男人虽无内功根基,但身法灵活,经验老到,远非蓝餐月能及。拆了三四十招,他使了个绊儿,结结实实摔了小孩儿一跤。说到手上功夫,比他其实颇有过之。但说到沉稳奸猾,就远远不如。不多久,又被绊了一跤。连摔两次,鼻血也摔了出来,模样好不狼狈。
蓝梦欢见状,怎会袖手旁观?当下走近二人,笑着说:“谢老爷子跟在下颇有渊源,咱们多亲近亲近。”伸手同时拉住二人,似无差别,其实伸向那男人的手大有玄机。两人一分,他长袖微微一晃,袖底暗劲突发,直击向那男人胸口。
(丁贫听到“袖劲”二字,眉头微微一皱。)
这一下可不得了了。只见火光之下,那男人从三丈见方的擂台之上,断线风筝般直飞了出去,背心在长棚下一堆剩下的木料上狠狠一撞,栽了下来。他儿子跟董杏儿同时惊叫出声,一前一后向他奔去。
但别人再快,又焉能比得上我这位自他上台以来、眼光没有离开他半分的朋友?我只觉身边一空,他已经跟条闪电般射了出去。当时我们在四丈开外,他仍是第一个扶起了那男人,颤声问:“沈郁,你怎么样?”那男人摇了摇手,突然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他儿子哭叫道:“爹!”
蓝梦欢见状,神色懊悔不已,不意此事闹得如此之大,当下也跳下台来,连声道歉。我朋友怒道:“你打也打过了,道歉能当没打过么?”这句话毫无道理,足见他心绪已乱。那男人忙劝道:“却常,我不要紧。他……他武功太高,你不要跟他计较。”这是甚么劝说了?分明是煽风点火。蓝梦欢解释道:“我轻轻一推,不想沈公子……”我朋友怒气勃发,大声打断道:“你是武林高手,轻轻一推,有几个人受得起?他不会武功,难道你不知道?”那男人跟蓝餐月拆了一百招也还有多,怎么是不会武功?但他关心则乱,已经不想讲道理了。
果然那蓝餐月一听,忍不住反驳道:“既然上了擂台,总要分个胜败。拳脚无眼,伤筋动骨,也属平常。人人如此,未必这位沈公子就金贵些?”我暗暗着急,心想他再推波助澜,事情只怕不好收场。
我朋友听了这话,狂性发作,冷笑一声,道:“他不金贵,你最金贵!”我跟他相交十年,纵使面对十恶不赦的凶徒,也没见过他如此狂怒。说完这句话,他把那男人往我
手里一交,飞身上台。只一招,就将那蓝餐月踩在脚下。
(二人同时惊呼道:“好厉害!”)
说道我朋友的武功,那才当得上“深不可测”四个字。我认得他以来,从没见过他哪次比武用过全力。蓝梦欢见儿子受制,急忙上台细看。也不知弄折了他哪根骨头,姓蓝的抬头冷然道:“阁下好重的手。”我朋友也冷冷道:“令郎亲口说过,拳脚无眼,伤筋动骨,也属平常。”姓蓝的说:“阁下这么说,是不打算卖在下一个薄面了?”我朋友说:“ 不敢!你儿子是金玉宝贝,我徒弟也不是瓦砾泥尘!”
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动手。那就动罢!姓蓝的远不是我朋友对手,不到三十招,就被逼到台角。我朋友愤然出手,此刻已然冷静,见他神色惊惶,脸带哀求,心中一软,下一招就缓了。谁知就在这时,又起了变故。
(丁贫道:“是姓蓝的忽施偷袭么?”)
哈,他怎么敢?再说他这种老江湖,对别人有无夺帅之念,清清楚楚。我朋友无意争夺,他何必多此一举?不是!是那施家痴呆小儿施虹川,刚刚被抬到台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病来,口中荷荷叫唤,忽然以泰山崩裂之势,滚到地下。蓝餐月见他发疯,连忙强忍疼痛,上来扶住。他蓝家能成大业,全赖抢出这唯一施家血脉,怎敢让他有个闪失?谁知这疯孩儿六亲不认,一口就咬在他脸颊上。他疯癫之下,力气奇大。蓝餐月痛得狠了,反手一甩,将那孩子摔出。这一下不巧,正好把孩子头颈摔在地下。高台坚实,童骨软脆,这么一甩,哪里还有命在?
当下全场耸动,人人传说:“蓝大侠的儿子摔死了施家孩儿!”蓝梦欢扭头一看,已难回天,自知功败垂成,头脑一昏,自己跌下台去。司仪愣了片刻,才大声宣布道:“蓝梦欢大侠守擂不成,败!”
我朋友听了,连忙摆手道:“我只是上来讨个公平,可不是要坏他的擂主之位。蓝大侠,你上来罢!”那司仪道:“上得此台,哪怕使了一招一式,也是攻擂了。你赢了,就是现下的擂主。”我朋友连声说:“不成,不成。”转身就要下台。贵宾席上几位老僧老道顿时不肯了,说道:“瞧你也是江湖上大有名望之人,竟如此轻侮盟主一席,是没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吗?”场下众人也说甚么:“你攻擂成功,转身就走,这不是砸咱们场子么?”“蓝家人杀害忠良,怎能让他们再上台去?”“这擂主,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众口铄金,那有什么说的?我朋友无计可施,只得勉强站在台上,手足无措,十分尴
尬。司仪连声追问,但别人见了他神鬼般的身手,哪里肯贸然上台献丑?眼见无人挑战,那些僧道又起了异议,道:“武功高低,未必就能统领群雄。资历人望,气度品格,皆要令人心服,才是白道首领的风范。”我立刻就想截口道:“他历来品行不良,胸襟狭隘,你们快快放了他罢!”那男人却抢着说:“长江帮副帮主江风良,台上这人的品性,你是最知道的。他昨日为你夺回的锦罗宝券,你可带在身上了吗?”其时江南锦罗案人尽皆知,“锦罗宝券”四字一出,顿时人声大噪。长江帮那人拿恶毒的眼光死死盯了我们一眼,不情不愿地取出那张蓝色书册。少林一僧急忙拿过一看,喜极而呼:“果真是锦罗宝券!名册未失,良人之幸!”
这一下他终于被逼上梁山,再也无法可想。只因这男人一句话,我这个遗世独立,逍遥江湖二十年的朋友,成了十三省侠义道第一任盟主。28坐上这个位子,那还有轻松的么?一时间,阿谀奉承的,刺探虚实的,拉拢挑拨的,冷嘲热讽的,三教九流,乌龟螃蟹,甚么都围了上来。长江帮那人也走上前来,阴森森地说了一句:“江某这件金嫁衣,盟主大人还穿得合身吗?”唉,这件功劳原来是他的,但在那男人三寸之舌下,别人又怎么分辨得清?无论如何,这人已经扎扎实实把我们恨上啦!这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十三省侠义道同盟,从第一天就埋下了不和的种子。忙乱了一阵,众人请他即位训示。我们十多年打打闹闹,连正经话也没说过几句,训得出甚么屁话来?只见那男人附耳说了几句,他就向众人正色道:“秭归千古壮士之地,屈子曾在此行吟徜徉,餐两岸之英,诵怀沙之章,终因美政不成,愤而沉江。千载之下,天道多舛,奸佞当涂,大伙儿当继屈子之遗志,驱蔽日之浮云,心忧天下,舍生后死,才不枉了‘侠义’二字。”众人听了,很是激动,高叫:“盟主教训得是!”这一套鬼模鬼样的说辞,他自己决计想不到,都是那男人教唆的。(天心弃忍不住道:“这句话说得很是在理,怎么是教唆了?”)唉,你小孩儿家懂得甚么。群雄集会,那是一腔血性,为不义之事打抱不平。他轻轻几句话,就掉包成了“清君侧”!我们江湖上的人,管他皇帝老儿政美不美,云浮不浮?他一心一意,就是要天下人都落在他股掌之中,变成面团任他揉圆搓扁。他自己做奴才上瘾,也想让别人尝尝做奴才的滋味!可惜我朋友对他种种阴谋算计,毫无察觉。晚上一回客栈,就见他在那男人房中,不知??嗦嗦地要他学甚么
。那男人靠在床头,懒懒道:“你的功夫好,自己护着我也好,教柳儿也好,非要我学做甚么?我笨得很,是学不会的。”我朋友急道:“只一招便好。别人总有护不到的地方,倘若你又跟今天一样,我…… 我……”那男人看他犯窘,甚是得意,问道:“只一招?”这才慢吞吞起身。我朋友成名已垂十载,哭着跪着求他教功夫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却要他求别人学功夫。当下我朋友比划道:“下次别人要是袭你胸口,无论他用的是掌力刀剑,都可如此这般,不躲不避,拗住他手腕。”两人拆了一次,那男人喜道:“这一招藏锋于拙,全无花俏,很是合我胃口。有什么名目没有?”我朋友道:“叫‘翩然惊鸿’。”那男人赞道:“好名字!”我听到这个名字,一时僵在了门口。耳中只听见两人笑语之声,却是什么拆招了?练了十几次,两个人动作愈来愈慢,声音愈来愈低,终于房中一片静寂,我朋友从后面抱住了那男人。一时之间,两人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那男人轻笑道:“别人若使出这一招来,我又该如何化解?”这种郎情妾意的时节,我原该马上走开,但不知怎的,一双脚就像钉在了地下,竟而移动不了半分。只听我朋友仿佛叹息、又似咬牙切齿地说道:“沈郁,我宁可现在死了,也不要看见第二个人这样对你。”那男人微微低头,垂下头发,握住了他的手。那一刻,我浑身血液,几乎都凝固了。29唉,你们伸着脖子做甚么?就在此时,那少年突然莽莽撞撞地奔了过来,闯进门去。他高举着一瓶伤药,显得十分无辜,还眨着眼睛问我朋友:“师父,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我朋友苦笑道:“没有,没有。”他要是有意,天下甚么东西阻挡得了?但他用情太深,竟不敢越雷池一步。大好良机,就此白白错过啦!(丁贫笑道:“幸而小孩儿们都回家去了,不然看你臊不臊得慌?”)臊甚么?情之况味,贵乎自然,像他们这般扭扭捏捏、纠缠盘结,实在没意思得很!之后我们在秭归盘桓几日,大家对新盟主自然要十分殷勤,其中又以董杏儿一家尤甚。我一日笑言:“董家做好大的人情,怕是要从这里选一位东床佳婿。”那男人佯作恍然,说:“怪不得叫我自个儿练功夫,原来早有了家室之念。嗯,做了武林盟主的人么,自是需一位贤妻相伴。伉俪情深,羡煞旁人!”一句话气得我朋友摔桌掀碗,直说不做了。那男人又说:“这位子果然累人,原不如你清风美人、四海为家的逍遥。好,大家这就散了罢!”我朋友又指天咒日,说死
也要死在黑岩令旗之下。那男人撒娇撒痴,把我朋友耍得一时喜、一时狂,旁人见了都暗暗摇头。那蓝梦欢一派却也好笑,又搬出甚么“手刃奸佞,取其首级,以之服天下人”的调调来,说要诛却奸佞,才能正式即位。他们坐不到这位子,也不想别人安安稳稳地坐着,连自己以前驳斥的玩意儿也捡起来说了。同盟首脑因此重新集议,那男人忽然笑道:“却常,你以后若见到那佞臣时,问他一句话不问?”我抢着说:“当然一刀杀了,有什么好问的?”那男人不看我,只盯着我朋友,道:“难道你不想问问他施清惠案的真相?”董杏儿在旁道:“公子,施案天下早有定论。”那男人道:“天下定论,也未必就是真。”我朋友对他言听计从,当下便说:“到时我问他就是了。”那男人道:“记住你今日之言,决不可忘了!”他对这件事如此关心,我很是奇怪。那一天下午,一人一骑来到我们住的院子外头,声称有急信送给沈公子。那男人展信一看,脸色立变。他儿子问道缘故,他握信的手微微颤抖,说:“你聂叔叔出事了。”他儿子忙道:“那我们赶紧回去罢!”他跟那骑者说了几句,那人跪地一拜,牵马过街,绝尘而去。那人虽然身穿便服,但马腿上打着官印,决计不错,我心中更加疑虑重重。傍晚时分,他们父子二人就告辞走了。不几天,那少年差人送了一堆礼物来,称家严已经走远,恩师无需挂念。他送别的东西也就罢了,独独在些寻常物里放了一对碍眼之极的缠丝血玉化龙鱼。那对鱼儿通体由一块大玉雕成,纹饰色泽,居然跟绥江的白背一模一样。鱼眼殷红如血,鱼口微张,其中仿佛刻得有字。我欲瞧个仔细时,我朋友一把就夺了回去。哈,他不给我看,难道我就猜不到他们那些腻腻歪歪的言语?我朋友得了这对东西,也不知多么宝贝,带在身上,连睡觉也不肯摘了下来。当时寒冬腊月,那对鱼儿总给他捂热了上千次。 30过了几天,忽有苏贼遇刺的消息传来。我们都吃了一惊,连夜**,说刺死他事小,刺客朋友失陷在京中事大。于是商议停当,即刻出发,赶往汴京。路上打听到苏贼是在府门前遇刺,只知刺客是四川人,现已打入死牢。要问刺死他没有,个个摇头不知。我二人遂决定夜探苏府,查个明白。他若没死,就胁持他放人。临行前我问他:“我们又不认得他,万一抓错岂不恼火?”他说:“不怕!只看侍卫专门保护哪一个,保准不错。”(丁贫道:“瞧这情形,想是你们又抓错了?”)那天晚上的事,岂是一句“抓错了”可以囊括?当夜我二人探得
苏府所在,悄悄地溜了进去。翻过院墙一看,只叫了一声“苦也”!只见山林池沼,舞榭歌台,大小回廊怕也有一百条,鬼知道那奸贼躲在哪里?抓了几名小厮,都问不出来,好不教人烦恼。但他刚刚遇刺,行迹自是要隐秘些。无奈,我们只好自己跑腿。挨次找了十几间房,守卫们也有点动弹啦。正找得不耐烦,我朋友突然呆住,眼望一处,梦呓般叫道:“……沈郁?”我还道他相思成狂,自言自语,谁知抬头一看,果真看见那男人站在一扇门内,房门半敞,手里挽着头发,外衣也没穿,瞧着仿佛变了个人,也只有他才能一眼认出来。那男人听见声音,转过脸来,看到我们,抿嘴一笑,道:“你们来了?”我朋友一步抢上,抓着他手问:“你怎么在这里?”那男人笑道:“就不兴我也为民除害么?”这话其实有老大破绽,但我朋友全不细想,紧紧牵着他,解下外头穿的风衣给他披上。那男人伸手握住风衣上磨得发毛的领口,又是一笑。要不是身在险地,他们又要说上十万句情话了。31我只好自叹命苦,一个人抢去踢门。踢到第三扇,一人在屋里轻声问道:“谁?”我听见人声,立刻破门进屋。这间屋子布置得富丽堂皇,一个男人躺在帐里,脸色苍白,胸前绑着厚厚一层纱布,屋子里药气弥漫。我抓他问道:“你是不是苏方宜?”这人的眼睛向我们三个人扫视几次,才慢慢地一点头。我大喜过望,一把拖了他就走。那男人边走边笑道:“人家身上有伤,你走慢些。”我听他居然关心敌人的伤势,十分诧异。此时守卫早举了明晃晃的火把追来,那男人领着我们东一晃,西一插,很快到了院墙边。百余甲兵在后面叫道:“放下苏大人,饶你们不死!”我们跑得更加快了。眼看就能翻过高墙,忽然一人叱道:“不许动!”这声音好不熟悉,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是谁。转头一看,登时叫苦不迭。只见院墙之下,密密麻麻站了三排弓***手,箭头雪白,对准了我们四人。我想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因而十分从容,大喇喇地抓了那屋里的伤兵就要跳墙。只听飕的一声,一支箭几乎擦破我头皮。我勃然大怒,叫道:“我们借他用用,又不是不还,干么这么小气?好啦,好啦,还了你们总行了罢!”我朋友脸色凝重,对那男人说:“等一下小蛇儿一撤手,你就伏在我背上,我送你出去。”我大惊道:“万一中箭呢?”他摇头道:“管不了那么多啦!”区区一个佞臣府,竟将我叱咤风云的朋友为难成这个样子,实在令人心酸。我叹了口气,把那伤
兵往箭丛一推,高叫一声:“走!”那些守卫立刻扶住,随即又叫道:“放下苏大人!”我这下可不干了,人都还了,还要怎的?却见那男人轻笑一声,道:“却常,你对我真好。只是我却突然不想走了。这件衣服,你自己穿罢!”一抬脚,真的在箭头环镞之下,笔直地走了过去。此时只要敌人一声令下,他便要万箭穿心而死。我眼望着他,手脚都仿佛灌了铅,无法动弹半分。我朋友回过神来,一伸手却没拉住他,急道:“你去哪里?快跟我出去!”那男人如同未闻,径自走到一片黑压压的守卫军前,慢慢转过身来。一旁早有人送上锦帽貂裘,他穿上白裘,压下帽沿,才抬头向我们笑了一笑,开口道:“我就是苏方宜,你想让我跟你到哪去?” 32刹那之间,我心中疑团全部解开,如同拨云见日,一片澄明。我朋友听了,只把两只眼睁得几乎迸裂出来,仿佛六畜升天、凤凰落地也无此稀奇一般,后退一步,涩着喉咙说:“你……你……你是苏方宜,那谁是沈郁?”他陡遭大变,一时竟没转过这个弯来。那男人听了,微微笑道:“却常,换了一个名字,你就不认得我了?”此时一声唿哨,箭丛中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他儿子,一身戎装,威风八面,向我们招呼道:“师父,马伯伯,您二位好。”我听他开口,才醒悟之前那声“不许动”为何那般熟悉。那句话,根本就是他说的。我冷冷地说:“苏柳葵,你好。你箭法好得很哪!”那少年眨了眨眼,道:“马伯伯,我决不是有意射你。谁让你抓我聂叔叔来着?”那伤兵站在他身边,疑道:“柳儿何时拜了师父?”那男人笑道:“你道这师父拜得容易么?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给他找了这么一位武功卓绝的大高手、大行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孩子居然用箭指着师父,实在太不像话啦!”他们一家谈笑风生,我可懒得听!忽然手上一紧,我朋友靠了过来,木然道:“走。”他全身重量,都挂在我一条手臂上,同从前重伤时并无不同。只是这次受伤的,却不在身上。我身子一动,几百支箭头就随之移了过来。那男人挥手道:“撤下!”声音虽低,自有一股威严。一令既出,百余弓***手如同一人、一手、一脚般,齐刷刷撤了下去。我大骂自己有眼无珠,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商人?他让人给我们开了正门,我却不想领这个情,带我朋友跃过了院墙。我朋友手足僵硬,磕到门外石阶上。那男人在院中笑道:“却常,你不要这样。将来咱们见面的日子,还多得很!”我急忙扶起他走得远远的,不想再听
他的鬼话。(马小蛇说到这里,停顿良久,连喝了几大口酒。丁贫道:“这就完了?”马小蛇摇头道:“还长得很呢!”叹了口气,悠悠道:“若是从这里就完了,那有多么好。”)33回去之后,我朋友在客栈整整躺了三天,滴水未进。我在旁不言不语地瞧着他,他也不言不语地望着帐顶,一天夜里,忽然开口问我:“你早瞧出来了,是不是?”我只好说:“他隐瞒得太好,把咱们都瞒过了。”他摇头道:“不是的。他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几个?我原该瞧出来的!”这之后,才稍微有了些生气。但一天之中,也是独自出神的时候多。此时十三省陆续有人手进京,我们找了一间妓馆,密作谋议之所。我朋友强打精神,参与其中。原来四川诸侠最是急躁不过,施案之后,马不停蹄上京行刺,已经失陷了两批。刺到的却是苏方宜的妹夫,户部侍郎聂砚。我想起秭归那封信,懊悔不已。有人提议暗探苏府,我摇手道:“他府里别的都好说,头一个是那几十个弓***手难对付。”大家商量半天,毫无结果。过几天又有密报来到,称刺客近日内就要正法。董杏儿听了,酒碗一摔,说道:“劫法场!”众人也豪气大发,纷纷说不是苏贼监斩便罢,若他前来,便一刀杀了,永绝后患。我朋友起先默默在旁听着,这时却开口道:“劫掠死囚,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万一他早有防备,大家伙的性命,怕要一并送在法场上。”董杏儿问:“盟主又甚么好法子?”我朋友仰头看着远处,默然良久方道:“不如约他出来,当面说个明白。”众人听了这提议,无不哑口无言。一人问:“那奸贼怎肯跟我们见面?”他回道:“不试一试又怎知道?”当下以武林义社之名,下了拜帖。夜里就有回音,那男人应允第三天中午见面,地点约在三条街以外的茶馆陆君轩,条件是只许他一个人赴会。这条件很是刁钻,众人都劝他换个法子。但要他不去与那男人见面,那是杀了他头也不肯的。莫说区区一个茶馆,就是刀山火海,我看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第二天一早,我们挑了二十个人,扮作三教九流,埋伏在茶馆里。我原想这么多人,不管他眼力怎么敏锐,总要留下几个。谁知辰时未过,三声炮响,一队禁卫军浩浩荡荡开进大街,号令通街民宅商铺,全部清门闭户。茶馆里上上下下,更连洗衣娘、奶孩儿都驱逐得一干二净。我看了这阵势,才算有点儿明白“权势” 二字。那禁卫军头子见了我,眼珠子转了转,竟也没赶走我。午时尚有三刻,偌大茶馆就只剩下了我一人。 34
(丁贫赞道:“那可挺美哪。”)那姓苏的是皇帝面前第一红人,权倾朝野,炙手可热。我借他势儿喝杯茶又怎的?午时刚到,我朋友飘然而入,坐在正中一张大台子边上,我打趣道:“这杯茶可不便宜哪!”他勉强一笑,甚么也没说。等了半柱香工夫,门口一阵甲胄碰撞之声,那男人身影一晃,坐在他对面。我朋友起身替他斟茶,眼睛也不看他,口中说:“苏侯爷,请。”他虽然极力掩饰,语气仍然微微颤抖。那男人笑道:“叫这么生分做甚么?”端起茶盅啜了一口,又道:“却常,我还道此生此世,再也喝不到你倒的茶了。”那朋友转头不看他,声音极是低沉,道:“草民的茶值不了甚么,侯爷的鱼,才是求也求不到的宝贝。”我听了这句开场白,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几乎要上去掐住他大喊:“你是来谈判,不是来叙旧!一开始就勾勾搭搭,那还有可谈的么?”那男人道: “你约我来,怕不是为了求我的鱼罢?”这才转入正题。我朋友说:“几个莽撞的朋友擅闯贵府宝地,确是未经深思之举。好在侯爷无恙,不如将其放逐,平息干戈,也是美事一件。”那男人说:“好一个‘无恙’!他们是没伤我,可却伤了翰染,怎能就此放过?”我朋友问道:“翰染是谁?”那男人说:“那天你们错认我的那个便是。”我朋友喝着茶,咬着嘴唇说了句:“你倒是在意他。”我大是焦躁,心想人命关天,你却在这里吃这口闲醋。 35那男人听了,又是一笑,说道:“人人有关心之人,上次那姓蓝的伤了我,你不是也没把他放过么?”我朋友见他居然将这两件事相提并论,更是气苦,大声说:“草民自不量力,竟妄想看护侯爷金体。其实侯爷武功卓绝,又何必要我的保护?”那男人淡淡道:“却常,咱们一事归一事。你救过我,我是很感激的。”我朋友听他语气凉薄,又发了狂性,冷笑道:“我怎敢要侯爷感激我?我受得起么?”忽然一掌拍向台子,说道:“好,一事归一事。我问你,那些人,你放是不放?”掌风之下,一张梨木台子从桌面开裂,忽然碎了一地。那男人毫不动容,手里端着茶,看着我朋友说:“我倒是想放人,可他们来来去去,把我家门路也摸清了。若一时走熟了,哪天又顺脚进来,我这颗头颅,可就有点儿不稳当了。川人如今恨我入骨,难道盟主你能发誓担保,他们日后永不向我寻仇?却常,你力气虽大,却未必能一一约束你那些部下。”这男人言辞犀利,句句都戳中要害。我朋友气势顿挫,嘴巴张了张,往椅中颓然一
坐,无力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人?”那男人就是要他这句话,闻言只笑不语,拿茶喝了好几口,仿佛世上的滋味都在那杯茶里头一般,慢吞吞的做作样子,教人看了就要生气。吊了半天胃口,才开口道:“其实也容易。那些人的性命,全在你一句话。”我朋友问:“什么话?”那男人看他笑道:“你忘了我要你问我的那句话么?”我朋友直着身子,喃喃道:“你要我问你施清惠案的真相?”那男人道:“川人行刺,十三省集会,人人欲诛我而后快,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说法?”我朋友紧紧盯住他,问道:“你有甚么说法?”那男人道:“我已向皇上呈交了今年的嘉表名单,隔日就有定论。你若对我还有一分故旧之情,后天天黑之前,来府中见我。”我朋友问:“我去见你,你就把那些人还给我?”那男人道:“如数奉还。”两人居然谈得十分和洽。眼看这一场永无休止的纠葛,又要沿续下去啦!我满心要制止他再次落入那男人套中,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用力摇了摇头。我朋友聪明绝顶,此时猛然醒悟,微微摇头道:“我不去!”那男人道:“你嫌我条件开得不好么?”我朋友放冷语调,道:“就是未免好得让人害怕了。侯爷作弄人心的功夫,我领教过一次,已然三生难忘。你要施展原先那些手段,还是另请高明罢。”那男人追问道:“果真不去?”我朋友决然道:“不去!”那男人见他其意甚坚,笑道:“好罢,总是我欠了你,死乞白赖地要你去见我一面。我劝不动你,换个人来劝你好啦。”拍拍手掌,唤道:“阿青,你出来罢!”门外一人高声答应,转了进来。这人棕目高鼻,穿着青衣,竟是那不知所踪的胡女李颜青。她走到那男人身前,向他施礼。那男人笑道:“你这位恩人好大的面子,我是请不动了,你帮我劝劝他罢!”那女人应道:“是。”上前一步,随即站定。我心里霎时转过无数念头:她是要自杀跪地,还是要一击而退?我朋友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着她。她一有动手的意思,就要将她立毙地下。不料那女人只扬起了头,平平板板地开口道:“一天夜里,我听见一个人在说话。” 36要不是情形不允,我立刻就要笑了出来。这女人如此郑重开口,说的却是这么一句废话。那男人在旁道:“一个人说话,那有甚么稀奇?”那女人道:“他是一个人说的,别人都没有听见。那天晚上,他说了有几百句话,都是一个人说的。”这还是句废话,我听得要发脾气啦,对那男人说:“苏侯爷
,咱们谈不成,痛痛快快散了就是,何必玩这些虚头?”但他毫不理会,只说:“你都听见了?跟大家说说看。”那女人道:“都听见啦。他第一句说:‘你病了,我其实是有些欢喜的。’”我听了第一句,嗤之以鼻,十分不屑。那女人续道:“他说:‘你平日里待我,总是似有情、若无意的样子,我连多看你几眼,也怕痕迹太重,惹你发笑。也就是这个时候,能好好瞧着你。你这张薄薄的嘴唇只消向下一撇,给我个不屑的模样,我就要死过去一次。唉,你若永远这么乖乖地躺在这里,那有多好!’”那男人轻声道:“这人心肠可坏得很哪。”说着,淡淡地瞟了我朋友一眼。 37那女人道:“他又说:‘你一个人下信陵,千里迢迢的,没人陪伴,不寂寞么?你若早几日送个信来,我便早几日去与你相会,也免得多担这几日的心。你不知道,我眼中一时见不着你,便忍不住胡乱生出许多念头来。一时又怕你途中流离受苦,又怕那姓雷的滋畔寻事,又怕你……又怕你喜欢了别人。我在你家时,一见你匆匆忙忙出门,就要生大半天的闷气。我有时真想一把抱了你去,天涯海角,也是不放开的了。可是……那是不成的。我天天带着你的儿子,便如带着你一般。’”我听到这里,隐隐觉得些不对。只见我朋友的面色,也已渐渐变了。那女人又道:“他接着说:‘你儿子撒娇使小性儿的模样,同你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少年的时候,想必比他还要好看。不知何人有福见着?反正我是瞧不到啦。唉,你要生在我们南阳,岂不是好?最好一落地我就认得了你,这一世一天也没有浪费。嗯,你穿我家的九骨十色雪金缎,一定好看得紧!’”这女人声音平静无波,无一分起伏变化。这些情致缠绵的句子从她口中说出来,简直诡异到了十分,教人听了后背一阵阵发冷。我无声地侧过头去,耳中只见她不停口地说道:“‘从前我把美人的脸孔拿来下酒,总觉得人生大惬意事,不过如此。如今见了你,才知道世上一切逍遥乐事,亦不及你一颦一笑。你只消许我这荒唐念想成真一天、一夜、一个时辰,便让我把肉身魂魄齐齐断送,也是心甘情愿。……我这难看样子,你若有一份怜悯,就把你的心给我瞧上一眼!……’”我朋友突然一跃而起,暴喝道:“不要说了!”那男人笑道:“我这位部下记性最好,只要听过一遍的话,便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连断句也不会断错。却常,你信不信?”我朋友嘶声道
:“我应允见你便是。”那男人道:“一言为定。”提起掌来,与他击了三下,起身道:“后天我哪儿也不去,专在家中等你。” 将手一摆,一群人簇着他去了。 38我见他走得远了,才上前道:“走罢!”正午光柱之下,只见我朋友背心微微颤抖。我捉住他手臂走了三条街,他才开口说道:“普世之中,他为何偏偏要作弄我一人?连我……连我……他也要取笑!”我只好说:“我什么也没听到。”他摇了摇头,忽然之间,皱着眉头,按住了心口。唉,情之累人,一至于斯!那一年雪下得极早,第三天上,就飘飘扬扬下了一昼的鹅毛大雪,下得好看煞人。晚饭过后,我同他便动身赶往苏府。(丁贫道:“马小蛇,真是什么事也少不了你的份。他们若是旧情绵绵起来,你在一边岂不讨厌?”)那男人在我心中,早不韪于洪水猛兽,我自然不敢让他一人孤身犯险。路上我问他:“若结果如你所愿,你日后仍当他姓沈?”他木然道:“我没甚么愿望,他姓不姓沈,与我也不相干。”我涩然一笑,收了话头。到了苏府,天色已然黑透。管家领我们去见那男人,拐弯抹角,才见他穿了一身鲜红的官服,坐在上次见过的屋里,一见我们,就劈头怪道:“怎么才来?我等得眼睛都穿了。”回头对身后一人道:“翰染,你再帮我扣起来。”却是先前那个伤兵,似乎也不伤了,一边给他扣背后的纽子,一边温言道:“两位大侠皆是信人,许是雪光照着,显天黑得晚些。”那男人点头笑道:“我就说,好不容易逼得他应允了来,堂堂武林盟主,总不至于临阵逃脱。”那人给他理着衣领,微微笑道:“你最厉害,别人都怕了你,好得意么?”两个人一言一语,教人看了极不顺眼。我朋友一双手,已经攥得青筋暴起了。哼,这男人府中侍女,没一百也有八十,他偏要他妹夫来给他穿衣服,那不是故意做给我朋友看的么?当时我只道他心眼坏,谁知他更有深意。这男人心机之深,真叫人想也想不到! 39他穿好衣服,又捡了两身衣服给我们换。我一看,竟是侍卫衣饰,当下问:“穿这身鹰犬皮作甚?”他不以为意,道:“进宫哪。”我们相视大惊,同声喝问:“进宫干甚么?”他淡淡扫了我们一眼,道:“你以为天下之间,还有谁是我说不动、买不通的?”这男人一张口,足足的就是个小人。但他说得如此干脆,倒把我们噎得无话可说。无奈,我们只好随他上车进宫。到了禁城门口,有个兵士喝停马车,举起马灯照了照我们,说了句:“这两位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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