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闻道草堂来了一批小道士,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天歌道长也不介意,大家坐下来好好教,反正最近也用不着打仗了。
事实上,可能以后都用不着打仗了。
大家都在想,这个巨大的民间兵团当年是因为恶人谷而成立的,背后有天策与神策的军备支持。如今恶人谷不再,那么浩气盟又会何去何从?
这么多的兵这么多的人,闲养着显然不可能。
近期就有人称,浩气盟可能会被分成三块各自归属陇内、江南、剑南三处守军。落雁城不再会作为大营,而是南北再次分割,南方赐给谢渊,北方则赐给现任的盟主。
从民兵团变为正规军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所有人都功成身就,甚至加爵封侯。
然而许多人也在想,可惜穆玄英不在这。
——穆盟主伤重昏迷,已经将近半个月了。
从战场上被救下来时,人几乎被劈成两半,什么汤汤水水全部稀里哗啦出来了,有个年纪轻的医务兵险些吐在地上。斥候和主帐中的谢渊急报,说,这个人可能保不住了。
大军在外,不是什么保得住保不住的问题。谢渊下令,若穆玄英战死,则翟季真接替盟主之位。
三天三夜施救,到第四天,人总算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这么多天都在低烧昏迷,意识不清,伤势随时可能恶化。
不知是不是凑巧,地牢中的那个人也是同样。
对囚犯的救治不可能有对盟主那么细致,但既然能救活,总是尽力试试——恶人谷虽然覆灭,可仍有许多机密不为人知。
陈月一直没有离开他们,每日天亮才会小憩片刻,在盟主的居所和地牢来回跑。比起穆玄英,莫雨的伤势似乎好些,但已经彻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血煞冲撞周身,早已让十二正经不堪重负,周身气息运转的几个大穴尽数淤住。就算救活,也是一身武功尽废,伤病终老。
而且,经此一遭,血煞彻底失去控制。再用以前的汤药非但不会起作用,反而积毒更甚。她尽力换新的药方替他化去多年积毒,而莫雨醒来后的神志到底会出现什么异变,则完全断定不了。
可人在旁边听她说,忍不住问,那盟主呢?意思是他会没事啦?
陈月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毛毛的话,能保住这条命就不错了。
说是这么说——穆玄英的脾胃肠子都是她缝回去的。
“不过……”陈月停下手里的石杵,想起了一些事情,“你们有没有听他说过梦话?”
那人昏睡时,偶尔会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很多人都听见过。
“要走就一起走”……什么的。
“你说,他会不会梦见小雨了?”她笑笑,把旋复花撒了一把在药汤里,“他们俩小时候啊到哪都一块,要来就一起来,要走就一起走。说不定到最后都会这样。”
可人伏在案几上。初春的阳光很好,照得人痒痒暖暖的,春眠不觉晓。
可人说,梦里的事情,谁知道呢。
有的时候,她觉得其实这个人世就是一场巨大的梦。梦里每个人各司其职扮演自己,梦醒了,就各就各位,重新开始新的梦境。
不知为何,她也觉得如今昏睡的兄弟俩一定梦见了彼此。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男人这种动物,真真是够奇怪的。
残雪在今晨落下。远方的北地,不知多少春雪埋骨。
莫雨回复清醒的一刹那、穆玄英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看见的都是对方临死的模样。这对兄弟,是不是愿意活在没有彼此的世上?
她正困得想睡,屋外就来了个客人。陈月停下手里的事情微微颔首,“前辈来了?”
可人离她近,见到陈月的双手十指微微颤动一下——这个奇怪的女孩子该不会在怕吧?她想——就好像家里有老人久病卧床,自己在旁边守夜,忽然大早上被其他的亲戚推醒,原来一夜过去,老人早已过世了。
不过谢烟客很快就说,穆玄英可能快醒了。
陈月松了一口气,很快收拾东西,跟谢烟客过去。
穆玄英快醒的时候,谢渊也赶到那里。屋内焚着止痛安神的熏香,以防因为醒来后的因剧痛挣扎造成伤口开裂。
陈月看了看伤口,眉头紧紧皱着,显然不乐观。
“伤口愈合得不好。待会他醒了,所有人一定要紧紧摁住。他虽然会醒,可不代表就没有危险了。”
榻边的几个人都是练武之人,彼此看了看,都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陈月说,千万不能放松手。止痛散效力有限,也不可多用,这次他醒后只是让人稍稍喝些水,然后就要继续用药让人沉睡。
说话间,穆玄英的双眼终于睁开了。从长久的昏睡中苏醒,人显然很茫然。
紧接着,榻上的躯干突然大力挣扎起来,口中发出惨叫;若非四个人死死摁住,早就从榻上滚落下来。陈月加大了止痛散的量,说,毛毛,你再忍一忍。
这种剧痛不是说忍就能忍住的。他们把厚麻布塞进他嘴里,以防舌头被咬断。
“你听我说,只要喝一口水进去,好不好?只喝一口水……”纵然戎马多年手下亡魂无数,可乍然看到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成了这样,谢渊也不禁难过。
有人问,能不能把麻布浸湿了让他咬住?
陈月担心的是他呛到。一旦咳嗽,胸口起伏会造成伤口开裂。几个人只能这样摁着他,再让下手弄来麻绳,把人的四肢躯干牢牢捆在榻上。
“好痛啊……”他口中含糊地发出声音,“好痛……哥哥……我好痛……”
受过这种伤的人,能撑到这一步却死去的,大多不是因为感染或是虚弱,而是活生生被剧痛折磨死的,或是在挣扎的过程中缝线断裂,内脏落出。陈月再次把安神香凑在他鼻前,让他睡下去。过了一会,挣扎终于弱了下去,人重新陷入沉睡。
昏睡和苏醒如此反复数次,那人总算在两天后恢复神志。人还很虚弱,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醒了之后,屋内只留了两名大夫,谢渊和陈月寸步不离。那一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几乎听不清。
“你说什么?”陈月凑近了去听,“毛毛,你想说什么?”
“哥哥……哥哥呢……”
那人听了,迟疑半刻,双眼大大睁着。接着,穆玄英缓缓摇了摇头。
他说,小月,我做了一个恶梦……我记得……他……
陈月说,那只是梦罢了。
“他不会没事……”他侧过头,面色愈发苍白,却还在勉强笑着,“这不是梦……对吗……”
陈月来不及回答,就见他竟然想撑坐起来。屋内没几个人,大夫劝他躺下,谢渊已经上前将人拉住。一个卧榻多时的人,却仍旧想挣脱开来,一步步向外面挪去。
“我要见他……”穆玄英步履蹒跚,面上毫无血色,“我一定要亲眼去看……”
拉着他的人,都不知道该摁还是该搀;陈月挡在门口,不住地劝。可那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也不怕伤口裂开,居然推开了旁边的大夫。
“——我要见他……”他说,“我梦见他了……他和我说对不起……他一定在等我过去……”
“你不能出去!”伤口处的布衫开始渗血,陈月急忙从柜子上取来止血膏药。忽然听见后面谢渊喊了声玄英;再转过头,那人已摔倒在地,仍在用手向门口爬去。
“我不怪他啊……”就算被谢渊拉扯起来,人还依旧死死抓住门口的垂帘,将帘子几乎拉碎。
“我真的不怪他……我只想……再见见他……”
“他真的没事。”陈月将他衣衫拉开,把膏药敷上去。“真的,我发誓。毛毛,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么?”
那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想说什么,却欲言而止;人稍稍冷静下来,直到伤口再度止住血,谢渊才敢松开手。
“师父……师父……让我见见他,好不好?”穆玄英拉住了身边的谢渊,“我已经没事了,真的,一点都不痛了。”
大夫对谢渊摇摇头,意思是还不能出去;他也很无奈,只能安抚徒弟,说,你不能这样就去见他,你现在是盟主,那么多人都看着的。
短暂的茫然后,穆玄英轻轻点了头。
“对……师父说得对。”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着,还是因为剧痛,“我……是盟主……”
“他还活着。等你伤好了,有一些关于莫雨的事情,为师不得不和你说。”
谢渊替他理着被冷汗浸湿的凌乱额发,神情中带着一些回避。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无法去看徒弟的双眼。
谁都知道,那天莫雨杀了很多人。纵然是身不由己,但杀人就是杀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无论盟主还想怎么回护,都已经回天乏术。
在穆玄英昏睡的这段时间,有许多人试图潜入牢中刺杀这个人。外面人声鼎沸,齐齐声讨要求将魔头处以极刑。
这些事情,这个人还不知道,却很快就会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