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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格子和她的长篇纪实文学《留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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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格子简介:方格子本名应湘萍,方格子是笔名,女,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务过农,当过代课老师、五金店的柜员、打字员。几经生活历练,都不曾放弃对阅读的热爱。《收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或转载方格子的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作品两度入选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获《小说选刊》全国短篇小说奖,作品多次入选年度选本。译介:瑞士、英国、希腊等。出版:中篇集《冥冥花正开》,短篇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级研修班。现居浙江富阳。
现如今,工作之余,她一边阅读一边写作,她说总感觉生命的短暂,所以想多些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留守女人》以留守家庭为着眼点,记录留守女人的日常和非日常。
方格子和她的《留守女人》& && && &文/杜文娟
& && & 我敢说,在这个叫地球的世界上,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少年,只要与方格子交往,或者推心置腹交流过的人,没有不喜欢方格子的。但这得有个前提,必须是善者。因为方格子是善者,良者,美者,解人意者,大爱者。& &
方格子的美极具江南特色,甚至可以说是江南女子的代表,娇柔,雅致,精静,温婉,甜盈。但这似乎又不能完全概括她,这只是她的表象,她的内心则激情似火,坚毅敏感,丰韵繁盛,尖锐深刻。或许就因为这些,我们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或者说是闺蜜。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知己者寥寥,万般无奈之时,举起***不知道拨打给谁,我想说的是,方格子是能够托付心灵的人。与格子相识在鲁迅文学院,鲁十四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那是2010年北京最美的金秋九月。第一眼相见只是彼此喜欢,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幸福,遮蔽不了的踌躇满志。女生们相互串门,榨着土豆苹果西红柿汁,相互品尝,再把榨过的残渣相互敷在脸上,充当面膜,看着怪异,但这不影响热爱美丽的好心情。有的还买了红红绿绿的水桶,泡脚养颜。嘻嘻哈哈的文学女人中间,渐渐少了格子的影子。敲门无应答,***打不通。好不容易进了房门,发现她窗户紧闭,窗帘紧拉,桌子上窗台上摆放着金瓜、玉米棒子、草蔓一类的物什,忽然间觉得她与众不同,不同在哪里,一时半会又说不清。后来才知道,她平时工作太忙,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创作,所以格外珍惜来京学习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她写了多部中短篇小说。而她写作《留守女人》纯属自觉自愿,发乎内心。在此以前,很多人认为小说是文学中的文学,只有写出好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才能称得上作家。由于机缘巧合,她相逢了留守女人,她被感动和震撼,其实她经常被感动,而这次感动似乎不同以往。她陷入到烦躁和不安之中,不知道以何种方式表现祖国大地上这个庞大的群体,况且,许多作家已经涉猎过这个领域。写,肯定是要写出来,在选择小说叙述还是纪实方式这个问题上,她最终选择了纪实,而且是长篇纪实。她觉得只有纪实才能淋漓尽致表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才能如实反映这个群体的生活压力,情感荒芜,理想困惑。显然,这对于她又是一个挑战,刚开始她并不自信。但我相信,一个具有良好小说写作能力的人操刀纪实作品并非难事,但谁都清楚,纪实作品花费在文字以外的精力更多,千里跋涉,迂回采访,还得顾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这一切似乎都难不住灵心慧兰的格子,纤瘦的她行走在中国大地上,走访了中国大部分劳动力输出比较集中的省份,贵州、安徽、河南、江西、江苏、湖南、重庆等地,完成了这部浩浩荡荡数万言的长篇纪实文学《留守女人》。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厚重的一部《留守女人》华丽登场,畅销各大新华书店和网站,格子终于可以光鲜亮丽轻松呼吸了,但她为此付出的艰辛劳作谁人能知,有段时间她处于极度疲劳期,虚弱得如同一片树叶。她在有限的业余时间里掐着天数一次次踏上采访之路,不分早晚,没有昼夜,而所有受访者都是自己通过同学朋友牵线搭桥,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从北方到南方,从西部到东部,火车、汽车、摩托车、步行,在田间地头与留守女人一起劳动,一起摘菜做饭,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听着夜雨,伴着星辰,彻夜长谈,说到喜悦处一起欢笑,聊到伤心处一起流泪。2013年盛夏,江南大地如同火海,气温飙升,地可煎蛋,坐在房间都汗流浃背,她却踏上了前往河南安徽等地的采访之路,我曾劝她乘坐飞机,她乘的则是硬座火车、长途汽车,从车站广场到候车室,从邻座到车厢连接处的吸烟乘客,从一节车厢到另一节车厢,她像一个热情的话唠,主动搭讪,窃窃低语。被她搭讪者,或者叫受访者,大部分是农民工,也就是留守女人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了解男性农民工,从另一个角度又加深了对留守女人的认知、理解、怜悯和同情。所以,这部作品充满了刻骨铭心的疼痛感和悲悯之心。《留守女人》沿袭了格子的小说之美,细腻,敏感,柔美,准确,并且具有更加广阔的社会价值。有专家指出,目前我国有两三亿农民工,五千多万留守妇女,劳动强度高,精神负担重,生活压力大,是压在留守妇女头上的三座大山,当代中国留守妇女的数量之大,承受负担之重,不仅在中国历史上,就是在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中,都是少见的。面对她们的贫困、压抑、凄苦无助,格子总是试图帮助她们,但又发现自己的无力和无奈,她能给予的大概只能是将温情传递给这个被忽视和冷落的群体。这部书的面世,也证明她是一位有担当意识和责任感的作家,如同此书的封面推荐语----沉重的现实,温暖的关照。《留守女人》的许多故事在她采访和写作过程中,我都已经熟悉,再次阅读,愈加觉得优美动人,扣人心弦。我们在交流中,得出一个结论,好的纪实作品不亚于优秀小说,写纪实作品对小说创作有益而无害。或许是巧合,也许是有意,《留守女人》的每一个小章节讲述一个女人的故事,而每个故事后面,都有一个后记、小记或链接,对故事点评、补充和延伸,让人联想起中国古代最伟大的纪实作品《史记》的“太史公曰”。无疑,方格子的《留守女人》不但是她写作生涯中分量很重的一部作品,也是中国报告文学界一部难得的心灵写作之书。富阳这块丰饶美丽的江南美土,不但养育了郁达夫、麦家这样优秀的作家,也抚育了精灵婉约的方格子,富阳有幸。
留守的天空----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读方格子《留守女人----乡村留守妇女生存境遇》
文/费斌妍
“不知道什么感觉,就觉得活着苦”,钱绒强调。因为丈夫外出打工,这个常年独自生活的农村妇人在守望中饱受贫困的折磨,一年下来和女儿一起买衣服的钱只有区区两三百元。丈夫的不归,使得她失去生活和精神的伴侣,尝尽人生的孤凉,于是,她学会了拒绝----拒绝倾诉,拒绝接受貌似的关切、平等、互爱。
这是浙江女作家方格子走访湖南、贵州、浙江等多地农村留守妇女后写下的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这几年,“关爱留守儿童”、“关爱外来务工人员”的温暖行动渐渐开展起来,即使没有全面普及,却也激起了社会关注的涟漪。但在这背后,留守妇女的命运却少有人问津,甚至被完全淹没在喧嚣的世俗生活中。出于知识分子的正义良知与社会责任感,方格子关注着这些被世人忽视却依旧艰辛活着的留守妇女,这些年,她陆续走访了中国部分农村留守家庭,写下了这本书。她希望,她的书能够将温情传递给这个被冷落的群体。
或许,更多的人只是把这些当作故事来看,而作为故事的记录者,方格子,她亦是书中的一大主人公。透过她的双眼,冷静客观的笔调刻画出这些留守妇女的起居生活,所思所想。她说她无法还原遇见她们时的气候和温度,但读者却可以感受到其传递出的难以言说的悲凉感,引起内心的悲悯与思索。
这些女子,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穿不到最美丽的衣裳,与丈夫相隔两地,饱受相思之苦。“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农耕时代百姓最为美好简单朴实的愿望,穿过烟波浩渺的历史长河,却成了这些农村妇女不敢奢望的美梦。她们中,有的丈夫外出闯荡落得债务缠身,公婆将错归咎于她,她又被邻居嘲讽不会持家,一切人事的疏离让她只感到生活在一个孤岛上,她甚至宁愿丈夫病了回来,愿端茶送饭伺候他,只要他在自己身边;有的为生一个儿子而不顾生活压力生下六个儿女,看着自己的孩子像饿死鬼一样大口咬苹果时,觉得嗓子口堵堵的难过,心烦之时甚至动过想掐死几个的念头;有的决绝地喝下农药撒手人寰,不顾及尚未成年的子女;有的妇女则表露了自己灰寂消沉的想法,有时觉得活着就是等死;有的信奉主,认为活着的时候,一家人四分五裂地不能在一起相亲相爱,只要全家信奉主,等大家离开人世去了天堂,便能在一起了……她们,不求荣华富贵,只愿在这短暂的人生中少点颠沛流离,少点磨难,能和家人相依相守在一起,足矣。
无限的绝望与忧伤是整部书的基调,就在读者也随之迷失在漫漫孤独哀伤中时,作者又带给我们了一丝温暖与希望。在方格子的笔下,有乐观勇敢面对惨淡生活的露露,她对妈妈的鼓励让人感动得泪眼婆娑,潸然泪下----“妈妈,你要坚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们家一定会好起来的。”“妈妈,阳光照下来,我也有份了。”“妈妈,你在家真好,每次想到家里有个妈妈在等我,心里就特别幸福。”有打算带着在农村呆了一辈子的父母去外面看看的何大姐,她希望老人家能出去看看世界,认为这总比待在家要划算。还有醒悟到女人要好好爱自己的叶晖,她说等女儿到镇上读书后,打算去县里学点美容知识,然后找份工作重新生活。
这悲凉与希望的有意无意的交缠错杂,可见作者的用心良苦。她所展现的早已超出单纯地呈现留守家庭的生活与生存状态,一种深入人心的拷问与追索唤起每一个阅读者的悲悯情怀和社会责任感。看了这本书,或许,等你下次乘坐火车,面对车道内农民工堆放的物品将不再心生厌恶,而涌现出深深的同情与理解;或许,当你下次在美容店做***,面对技法还不够成熟的外来务工妹,你将不再抱怨;或许,下次你的快递签收时间偏迟,望着快递员大汗淋漓,换来的不是抱怨而是你的一句关怀……或许,你会因他们而想到留守在农村等候着他们归去的妻子、母亲、女儿,而你的温情会传递给他们,而这,便是作者写成此书的初衷了。
心比土地更荒芜
----长篇纪实文学《留守女人》节选
“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钱绒说。
历来,浏阳便有以方位划分的片区,东乡,南乡,西乡,北乡。流传在民间的四句顺口溜(乡间俗语)概括了这四个片区的大致境况:东乡出懒汉,南乡出煤炭,西乡出小旦,北乡出布担----地处山区的东乡,钱不凑手时,上山砍树换得生活用品。政府偶有标语:靠山吃山,傍水吃水,大意是山水都是资源,不知到了东乡,又怎么沦落到懒汉一说。西乡出小旦,戏台上小旦青衣无不风姿绰约,水袖飘逸,浏阳的美女大都出自西乡。南乡有丰富的煤矿资源,当地住民凭借此种经济安居乐业。
七上八下,上山七里下山八里,十五里山路盘旋在这个被称作蕉溪岭的地方,往下便是丘陵,很多外出打工的北乡人就是从这山岭出去的。北乡人的外出历史可以追溯到解放前,妇女在家织布,男人挑担外出叫卖,一走十天半月,“北乡出布担”由此而来。相比较与其他几个片区,北乡人被公认最勤劳,除此之外,他们重视教育,即便揭不开锅也得筹钱让子女上学,北乡出了不少人才,天南地北都有出色的北乡人,北京某著名大学的校长也是北乡人。另有说法是,“无北乡人不成单位”,在浏阳,许多担任领导职务的都来自北乡。四个片区中,北乡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脚印作底,北乡人走南闯北,从容,笃定。
北乡的经济除了外出务工获取财富,种植油茶树和烤烟也是经济来源之一。“种烤烟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强度劳作却换来微薄的收入,别的片区少有种植,而越来越多的北乡人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选择背井离乡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钱绒的丈夫也被这个时代的大潮裹挟其中……
钱绒,1981年出生在平江县乡村,嫁到这个村子七年,女儿六岁,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恋爱时期,男友就在外面,“结婚时回来过,”结婚前后花了二十多天。这个年轻人在东莞某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回家来的时候,“身上穿得很干净”,就是那一点“干净”,让钱绒在乡村幽暗的日子里,见到清新的一面,具有时代气息的一面。见到男朋友的时候是夏天,钱绒穿着长袖格子衬衫,闷热的雨季,男朋友一身运动短装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运动七分裤,一双蓝白相间的拖鞋,整个是青春的象征。钱绒就那样一眼喜欢上这个小伙子,小伙子也喜欢这个挽着马尾辫的女孩,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带我出去”。
钱绒没有上医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给安排的传统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蜡烛火上烧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墙上看到政府用红漆刷起来的标语:远离传统接受,倡导健康分娩,政府希望产妇去医院接受正规的分娩护理。“消费不起。”钱绒说。
接下来便是艰难的生产过程,钱绒生下孩子当天,公公去世----“他回来是因为公公死了”。钱绒对丈夫的不归有怨气,“可是没有办法,要赚钱。”钱绒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在里间疼痛难忍,新生命要来到这个世界,隔着一扇门,门破了,公公早年用黄泥夹杂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长日久,黄泥斑驳。一间屋子里,两个房间两个不一样的生命即将完成他们的仪式。钱绒说那一刻,我疼得忘记一切,抽空怨恨,或者她也疑惑,到底或者为什么,为节约钱,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轻妈妈的待遇,在干净整洁的房间迎来新的生命。为了节约钱,公公停止血透,为节约钱,丈夫不在妻子身边陪伴,宁愿一个人在他乡独自想念。
“我哭不是为了痛。”顿一顿,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感觉,就觉得活着苦”。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从外乡嫁过来的女子怕疼,假装娇气,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儿的屁股说,你娘生你可是流干泪了----谁也不知道她落泪的真正原因。
谁也不知道钱绒内心,“我想到公公在外间那么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后,她才在我面前说出这个秘密,不是秘密,只是她孤单的根本。她才23岁,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却及时侵袭了这个家庭,钱绒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时,外间婆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终于尝尽人间最后一点苦,归去。
“老年人说我家孩子把公公的命夺来了。”乡村总有一些神秘之事叫人敬畏,钱绒对此说法一直耿耿于怀,她甚至一度认同了村里人的说法,要不是这个孩子急着来到世界,公公不会那么快就死----可是,活着时候的公公有意义吗?他病痛缠身,早就被亲人从内心剔除----婆婆服侍一年,耗尽她暮年心血,家徒四壁的日子似乎从未有亮光。钱绒曾经听到公公跟婆婆的对话。
公公:我去了你怎么办?
婆婆:别说这个。
公公:不放心你。
婆婆:有什么不放心的。
公公:钱都花在我这烂身子上了,不如我早点走,可是……
婆婆:沉默。
公公:……就不放心你……
婆婆压低了声音吼:早晚都要走的。
钱绒坐在空荡荡的堂前跟我描述公婆的对话,忽然具有悲怆的力量,我宁愿相信她懂得,比如,婆婆不再试图挽留丈夫的生命,那是因为婆婆自己的灯油也将耗尽,她没有气力再顾及丈夫,他们不能再相伴到老,她宁愿后半辈子孤零零一个人,也经不起折磨。公公走后不久,婆婆也急速离开人世,她是喝药离去的。活着是不是煎熬。
丧礼如期,刚生完孩子的钱绒被迫参与到特殊的仪式中来,有挟持的味道----临时搭建起来的道场,这个被称为“北乡夜歌”的丧礼即将开始,在北乡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后便会有一场缅怀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会。对仗工整的四句歌词飘摇进来,夹杂着锣鼓的铿锵,钱绒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在里间,眼眶生涩,“公公的一辈子很苦,闭眼前都见不到儿子。”钱绒说,“为了节省,他买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时,公公已经合眼了。”
这之后,丈夫很少回家。曾经看到过一个文章,“老人作为故乡存在,他们一旦离去,故乡便断了根,游子们再也无法真正从心底惦念那个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怀乡,大部分都因为需要怀念而怀念,似有应景之感。”
这之后,钱绒不太待在家里,她走过长长的田埂,去寻找一个去处,以打发漫长的时间。“靠的是手气”。钱绒的手指灵巧,白皙,养尊处优的表象。如果在城里,音乐老师会好心肠地劝慰钱绒母亲----让她学钢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这白皙的又长又细的手指现在用来打麻将,大拇指熟稔地捻一下牌面,七饼。
出嫁之前的钱绒,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欢我,喜欢哥哥”,这种单方面的结论致使她对周遭世界抱有足够的戒备,对父亲的爱荡然无存,母亲带她来相亲看男方家庭,被当地人好奇地打量,拘谨和排斥伴随她这次跨县旅程。
她即将安家落户的这户陈姓人家,在远离村中心的山坡上,黄泥瓦房,在南方雨季来临时,米***的菌菇齐赞赞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钱绒第一次踏进这个屋子,便感到一种阴冷之气----对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钱绒几乎没有多想就同意,她对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只是想离开,离开这个不喜欢她的地方。
回平江的车上,母亲让钱绒想明白,男方家里一贫如洗,“连一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借了两把椅子来,把椅子放放平的地方都没有”。母亲担忧女儿以后的生活,却被女儿一句话剪断,“总比在家受白眼好”。钱绒曾经可以嫁得好一点,父亲的远方亲戚,家底殷实,只要钱绒答应这门亲事,哥哥小龙便可到远房亲戚的厂里上班。
我问,“你不喜欢他?”
“就不想让家里这么安排”,钱绒的嘴一撇,青春时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护自己也伤害自己。
泥墙糊起来的柴灶间,灶台冷清,看不到人间烟火。女儿在门口捡树上掉下来的桑葚吃。一只鸡在门口泥地上找食。钱绒对目前情况很不满意,“你看看这旧房子,脏脏的。”事实上除了柴灶间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披屋,紧贴老屋的这间房子不算旧,九十年代末期建造。 “你是干什么的?”“写这个有钱吗?”语气利落,露出对外部世界的不信赖。她时不时看墙上的壁钟,看一次,再看一次,有些急躁。
“你要去打麻将吗?”我也看一下壁钟,中午12:35。
这个问题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将的”,为自己辩解。到钱绒家之前,已经有人告诉我她的近况,概括起来大致有几条:不上进,不顾家,沉迷麻将,乱花钱。
电视机上落满灰尘,两三把椅子,一张空旷的台子上搁了一些物品,一只碗,两双筷子。对话无法进行,我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起身跟钱绒说打扰,钱绒忽然没了表情,萍水相逢带给她的只是短暂的新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一个世界是一个国家,国家有边界,再弱小的国家也是戒备森严。敞开心扉何其难,所以隔膜。
钱绒没等我走出去,先去关柴灶间的门,等我走出门外两三步,她已经顺手带上屋门走出来了。
我让到一边,对她笑一笑,钱绒也笑了笑,我惊叹于这个美丽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咀嚼过多少难以言说的悲凉。深绿色外套,淡黄薄线衫,深紫长裤,粉色拖鞋,粉色厚袜子,高高扬起的马尾辫,钱绒给了我一个不明身份的背影,这个最好年华里的女子,穿不到最美丽的衣裳,“一年下来买衣服的钱……有两三百,女儿的算在一起”。她从我身边走过,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几步,喊她的名字,钱绒。钱绒回头,看着我,定定的,忽然说,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
我站住,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田埂慢慢延伸,弯弯曲曲,田野,青绿的烤烟,烟农在除草,太阳猛烈,一头牛低头吃草,偶尔抬头,无聊地哞了起来,声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过来,把钱绒身后的路拉长。
同行的晓玲跟丽丽坐在钱绒家隔壁,是钱绒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层楼房,女儿从楼上下来跟我们打招呼,倒茶,有礼有节,堂哥去镇上买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自然谈到钱绒,堂嫂的惋惜溢于言表。
“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据堂嫂介绍,23那年,钱绒从平江县城打工回家,同乡人介绍这里的一户人家,后在大人陪同下走完传统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冲,再由同乡介绍双方家庭情况,房屋,田产,家庭成员,也顺带介绍文化程度,钱绒初中毕业。性格脾气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断定婚姻只是身体跟身体的结合,生个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
“那时她总是羞答答地对着我笑”。在这个村庄,堂嫂是钱绒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诉堂嫂,在她有记忆开始,很少看到家人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来看陈家,别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只有你,堂嫂,只有你对我笑。”钱绒由此而跟陈家结了缘,冲着一份微笑而来,用一桩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负她,嘘寒问暖,以邻家大姐的和善对钱绒,钱绒有过的那一段幸福时光,是堂嫂额外给她的。她心存感激。因为嫁过来之后,钱绒并不如意,丈夫远没有同乡介绍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种跟工资一样不稳。
老公出去打工后,钱绒的心事只跟堂嫂说,两个女子姐妹般窝在被窝说私密的话,也不可避免地谈到房事,钱绒说她唯一安慰的便是老公身体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虽然现在不能在一起,终究有太多甜蜜的回忆。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一年。堂哥带着堂嫂出去打工,钱绒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后来我们结束打工的日子,回来造房子,钱绒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堂嫂觉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对钱绒的背叛。“后来钱绒慢慢地变了,变得不爱做事”。“钱绒没有搞过一次卫生,你看她家里的灰尘”。
年迈的婶子裤管上粘着黄泥,坐下来便数落钱绒,“烧的柴禾都从我家屋檐下拿的”。婶子跟堂叔疼钱绒,但也恨铁不成钢,“一块地替她平好了,让她下点菜籽都不懂。”去钱绒的菜地看过,几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万物生长,青草成片蔓延在钱绒的地里。
万物生长,钱绒却死了。她说,平江来的钱绒死了。决绝的语气似乎不是这个满脸稚气的年轻妈妈所言。
我们坐在堂嫂家里,看着钱绒的身影渐渐变小,一直到单反相机都无法捕捉到她,我看见一个身影慢慢出现,拎着一只袋子,晃悠着从田埂蜿蜒过来。堂嫂站起来,笑一笑,“他回来了”。堂哥一路从那边过来。我出神地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相对苍翠之中钱绒的背影,忽地生出汹涌的怜惜来,钱绒何曾有过那样的好时光,坐在家里看着老公从田埂那边一步步走回家。
“前几年她老爱哭,半夜里惨得人心发慌”。邻居说。到后来,钱绒开始学麻将。钱绒从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骚的男人挑起话头,谈些男女间的事,有意要撩拨她,钱绒先不答腔,男人若再开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将砸到男人脸上,走出麻将场。回家之后双手握紧拳头往墙上砸,后悔夹杂在那些人群里,虚度光阴,抱着女儿哭。
墙上看得到隐约的血迹,我问了好几次她才跟我说了这事,我拿过她的手,没有自残的痕迹,手心手背闪着无从说起的亮光。
在村部看到一张宣传单,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宣传资料,家庭防盗篇:1、提防盗贼撬门窗。2、两分钟防范法。3、家庭防范重细节。4、警惕顺手牵羊。5、警惕“敲错门”。6、防偷狗。7、保护现场最重要----粉红色的单子分发到各户张贴,堂前正上方,门背后,屋门外各各不同,也有贴在猪圈门口的。问钱绒怎么不贴一张,钱绒觉得这个问题很滑稽,“你看看我家里,有什么偷的么?人都不值钱了,还有什么要提防的”。
离开钱绒家,路遇一个壮实的女子,我们互相一笑,问她:刚从地里回来?答:去烟草地里。看着年龄,应该是1970年代出生的,陪同的人说,你看,她也是留守的,她多勤快,种烟草都是男人干的活,她却不怕苦。她们向我介绍这些热爱生活的人,我回头看钱绒的家,紧闭的门窗在桑葚树的阴影之中更显落寞,隐约有风,我看到钱绒晒在屋门口的衣服随风飘荡,翻飞着如失群的孤雁。
从最初的欣欣向荣到如今在常人眼里的落魄,钱绒的经历没有人关心,她貌似认命、妥协、不在意,恰恰是对世界的不妥协不认命,她在意生命中某些一闪而过的良善,比如公公的孤绝离世。但是,常年独自生活,她学会了拒绝,拒绝表达,拒绝接受貌似的关切,平等,互爱。她不再试图取悦某个人,钱绒用她特有的方式迷惑了世人。
离开村庄,拐出一条小道到马路,马路一侧的空地上,坐着几个白发老人,衣着灰暗。我看到那件深绿色的外套,马尾辫垂落在后背,钱绒就坐在她们中间,她的眼神黯淡,跟刚才在家时的警惕和排斥判若两人,看不到焦灼----在这些年长的老人中间,钱绒显得安定,安全,祥和。我一厢情愿地判断,钱绒急于离开屋子是因为她不愿或不敢一个人在那空房子坐着,因为那里有个敌人,她斗不过----她当然斗不过时间,在那间屋子里,时间像洪水,蓄得满满的,要将她淹没,她只有逃离。
北乡人的勤劳有目共睹,而钱绒是个例外……她的心已经荒芜。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一直是个发展中建设中的工地,挥汗如雨的农民,远离家园,躬身于这个庞大的工地,常常找不到自己----而钱绒却在家乡迷失了自己----“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不知是怎样的孤绝,才促使这个年轻的女子说出那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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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秦:“我的二姐最苦。”
傍晚的时候,跟小秦坐着吃饭,两碗贵州特色的粉,红色的油辣椒把整碗面覆盖了。在这之前,小秦跟我谈到丈夫,说她自己曾经也是留守妇女。那时丈夫去别地做木匠,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时间长一点的大约要一个多月,“我那时才25岁,常常哭。”小秦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丈夫的思念,又说现在偶尔跟丈夫闹点口角,都会想起他离家的那些日子,想想现在能在一起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每次吵架,我都让着他,你瞧瞧,让着让着他的脾气反而变坏了。”小秦丈夫听到这话,神情复杂地笑笑,“别听她瞎说。”然后一仰脖子,喝光一杯啤酒,小秦及时给斟满了。
这几天,小秦用新买的电瓶车带着我,走村串户的,我们嗅着一些特别的气息。比如,哪户人家昨晚因为打麻将夫妻打架了,丈夫一早背着蛇皮袋子离家去外地,被舅老爷在车站拦截了;哪户人家赶集时苞谷卖了个好价钱,因为正好来了一拨旅游的人,他们误打误撞居然想看看乡村集市;哪户人家的老人去了,儿子还在外地赶不回来,见不到最后一面,村里人都觉得这个老人福气不好。
我决定离开贵州去苏北,今晚索性放开肚子,跟着小秦夫妻喝一杯啤酒,平时看着惊悚的辣椒,这会儿也没觉得那么可怕。小秦妈妈匆匆来了,小秦妈妈六十二岁,脑后梳着一个发髻,灰白的头发,整个身子看起来有些肥硕。我在小秦家耽搁的这些日子,这位慈祥的母亲时不时会过来坐坐,一起吃个饭,有时也拎一袋子苞谷给小秦,说邻居给的。
“不吃牛肉,牛是最苦的,不能吃它。”小秦母亲悄悄跟我说。她每次到小秦家,总会问我一些问题,比如,现在外面是不是很乱;气温是不是很高;吃不吃辣椒,等。有时会突然说一句,东跑西跑的,可别不想回家了哇。每每这时,我都觉得难以回答,她操着纯正的贵州方言,细听还是能辨别,她说话时,偶尔会夹杂一些村子里特有的字眼。
“摆龙门阵沙。”她有时会跟我来这么一句。总体来说,我对这位阿姨有不错的感觉,她看起来敦厚善良,不设防。
这会儿,阿姨的脸色煞白,摇摆着壮大的身子,一步一步跨上台阶,“娃儿哟,我的娃儿哟。”小秦放下饭碗,“我妈。”
我们放下饭碗,酒杯,定定地看着小秦母亲,却见她叽叽哇哇开始说话,配合着手势,我听不明白,但是预感到发生了什么,果然,小秦夫妻神色紧张起来。
“怎么了?”
“二姐出事了。”
小秦姐妹五个,没有弟弟,小秦排行老三,因为丈夫有木匠手艺,除了之前有过的外出经历,基本留在家里。现在,他们夫妻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小百货铺子,虽然收入有限,“可是两公婆能在一起,穷就穷一点。”小秦大姐二姐四妹***嫁到邻村,她们的丈夫都外出打工,大姐夫离家时间最长,大姐嫁过去二十多天就出门了,直到现在还在外地打工。大姐有一儿一女,也都跟着父亲出去打工了。二姐夫妻原来在外地打工,因为两个孩子要上学,周末回家来,“见不到妈妈他们总是在***里哭。”无奈,二姐回家来,除了照顾两个孩子,还得照顾公婆,家里养了十二头猪,一头牛,十五只鸡。“二姐家八亩田,都是二姐一个人做活。”看得出小秦心疼着二姐,但她忍住了眼泪。
小秦家因为要去县里批货,去年贷款买了一辆农用车,后面一个车斗,用来装货,这辆车不要说在村里,就算在镇上,也是挣够了面子。“我拼死也要赚钱,贷款我不怕,只要活着总还得上,现在我们省吃俭用,就在还贷款。”小秦的意思,只要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就算欠债再多,也不怕。“我受够了一个人的苦。”
之前小秦一直瞒着我关于二姐的事,就算这会儿,她也不愿告诉我二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责怪她跟女婿怎么没开手机。他们这才想起来,因为刚才两人怄气,小秦丈夫摔了手机,后来因为想要联系业务,借小秦的手机来用,小秦不肯,争夺之中,小秦的手机也被摔了----这样争吵着的厮守,到底是不是比外出打工更好一点,谁都不敢说,冷暖自知的日子。
小秦丈夫喝了啤酒,脸红红的,我提醒小秦,不要让他开车,小秦有些惊讶,问我,不开车我们怎么去二姐家?
我们一行四人坐在车上,小秦丈夫开车,夫妻俩还生着闷气,可是因为二姐家的事太大,超过了小秦夫妻间的鸡毛蒜皮。夫妻俩开始商量现在就把医生接上直接带去二姐家,还是把二姐接出来看医生。在这个问题上,小秦母亲果断作出决定,现在就去带医生。
小秦丈夫开着车----这根本不像是开车,而是亡命狂奔,这除了对于二姐的担心,我还认为是对小秦的怄气。这怎么了得,我担心还没有接到医生,我们几个就得车翻人亡----乡村小道,没有路灯,车前方投射出去的灯光随着车子震动,摇晃着。我扯扯小秦的衣领,小秦回身看我。
我附在小秦耳边:“二姐出了什么事?”
小秦摆摆手,就着车灯,我看到她眼里有泪水,不知是担心二姐还是悲切自身命运。
我又问:“二姐到底怎么了嘛?”
小秦依旧没有回答我,只是催促丈夫:“你开快点沙,开快点!”
我脱口而出:“不能再快了哇,多危险。”
坐在我身边的小秦母亲拉拉我的袖子,我回身靠到椅背上,小秦母亲显得更加焦虑,仰靠着一会儿又直起身子,一只手抓着前面的椅背。
车子像一个醉汉,一直往前冲,在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追究事件的原委,显得有些不知趣。靠在椅背上,想象着万一车子翻了怎么办,我是往左边跳出去,还是右边?正当我想象着自身安危时,小秦的手机响了,这当口,我们的车已经来到了医生家门口,乡村医生的家被夜色笼罩着。我们跳下车,小秦接手机,因为刚才被摔过一次,接触不佳,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脸色逐渐转变过来,小秦母亲已经在大声喊医生了,三娃儿哎,赶紧开门咯。 乡村医生家的门打开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出来,小秦母亲焦灼地说着什么,乡村医生摊摊手,似乎表示很无奈。小秦尖声喊了声妈,她母亲才醒悟过来,看着小秦。
小秦告诉母亲,外甥女来***了,二姐已经苏醒。
我这才知道,二姐服毒了。
二姐比小秦大了三岁,三十五,无论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一个妻子,她都不该喝农药,究竟有什么难以开解的事,让她放弃亲人想要独自离开这人世呢?
小秦跟母亲还是决定去看看二姐,医生自然是不用了,只是嘱咐了几句,要静养几天,因为农药会残留在身体,需要多喝水以解毒。每天早晨喝一碗盐水,连续七天,只要没有别的并发症,应该不会有危险了。小秦丈夫问还去不去二姐家,小秦瞪一眼丈夫,几乎是吼叫一声:“你好意思问?”
小秦丈夫有些冤屈地嘟囔:“我是说,如果去的话,把家里那两只鸡给抓了去,给二姐补补。”
母亲提醒说,二娃儿自己养了十五个鸡子。小秦没好气地对母亲说,你明知道二姐舍不得吃。
于是又开车回小秦的家,待他们抓了两个鸡子,又在杂货店拿了一些点心之后,已经快八点了。毫无疑问,这个时间,有足够的理由让小秦丈夫把车开得像飞机起跑。因为二姐已经脱离了危险,车里的气氛好了许多,偶尔小秦母亲还会放松地跟我说一两句话,因为音调很低,我没有一句听得懂,不过,我都点头表示懂得,她显得很高兴。
车子一路颠簸,偶有一两个村子在我们疾驰的车窗外一闪而过。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大家都有一点倦意,小秦丈夫拧开了车载收音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声音成为噪音,小秦气恼地关掉了。小秦丈夫赌气似地又打开来,母亲在后面眯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其实心知肚明,嘟囔着,大意是你们还有心思闹腾,你二姐不知道怎么样了。
小秦跟母亲商量,是不是打个***给二姐夫,让他回来一趟,母亲很快制止了她,说等去看看情况再说。我才知道,二姐想要结束生命并不是第一次,前一次因为家里的牛在耕作几天之后,居然挣脱绳子,拖着笨重的犁田的工具,走出田里,在山坡地里没有目的地走,无论二姐如何地训斥,拉扯,耕牛还是不肯回到田里----那牛累坏了。二姐眼看着田里的活儿堆成了山,压在双肩,居然跪倒在牛眼前,她好言相劝,让牛回家。
傍晚的时候,二姐拿根绳子,把自己挂在牛栏的顶棚上,也是命不该绝,隔了一里多路的亲戚来借耕牛,没在田里找到二姐,却在牛栏里看到悬在空中的双脚,救了二姐。打了***给二姐夫,二姐夫那时在宁波,那是一个沿海城市,有太多的活儿等着他去做,似乎有赚不完的钱。等他从宁波赶回来,见到虚弱的妻子,无言地陪伴了三天,三天后,二姐夫离开家,又去了宁波。
二姐夫不喜欢二姐这么做,因为在二姐夫看来,他在外面打工,赚钱养家已经不容易了,妻子在家理当安心。那些田地,有精力就做一点,没有力气,就不做。何必为了这事丢命?做母亲的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儿,当小秦流露出二姐自己愿意干农活时,母亲适时地呵斥她,“你懂个啥事,这田地荒着,你二姐心里不慌?不去田里地里的,日子怎么过?”
我自以为听懂了母亲的话,也自以为理解了二姐的苦衷,大约是,在那荒山之中,如果她不拼命干活以保持对生活的热情,或许她很难度过那些漫长的守候时光。
小秦适时回头跟我说,“我二姐最苦了。”
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程之后,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缓坡,初时我以为是一面长长的墙壁直直地挡着去路。近了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大约四十五度的斜坡,小秦丈夫加大马力,车子像一头老牛费力地往上爬着,爬着,我们的身子几乎都是往后仰过去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惊险的经历,想要下车,小秦丈夫边开车边还回头安慰我,没事的方姐,在我们贵州,都是这样的路。我不敢再吱声,一方面怕他们觉得我娇气,另一方面,我更担心小秦丈夫手中的方向盘,脚底的刹车会因为他的满不在乎而失去控制,那后果真是不可设想。车子发出沉闷的声音,忽然又停住了,我们才看清,就在斜坡的中间,一辆满载石子的手扶拖拉机停着,我们几个赶紧下车,母亲也下了车,她看着倒仰着的车子,跟女婿嘀咕一句,小秦丈夫找了块石头垫在后车轮底下。
拖拉机手是个瘦弱的男人,黑暗中看不出年龄,在我们的车灯照射下,我看到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他就坐在路边,低着头,我们的到来也没能使他抬头,小秦丈夫问,“什么事嘛,停在路中间。”
拖拉机手茫然地抬头看着我们,我看到一张满脸泥灰的脸,疲惫,倦怠,似乎要沉沉睡过去的样子,“跑不动,太陡了。”他终于说话。
小秦丈夫爬上拖拉机,看了看罐子里的水,又鼓捣一下车把子,下了拖拉机,跟拖拉机手嘀咕几句,拖拉机手慢慢地站起来,身子却晃了晃,差点往后仰过去,小秦丈夫一把抓他的手臂。
“怎么了嘛。”
“一天没吃东西,饿了,搞不赢。”
小秦母亲嘴里念叨阿弥陀佛,赶紧回到车子旁边,开门拎出袋子,手伸进去摸索,抓出一包饼干,又抓一个苹果,摇摆着走过来,递给拖拉机手。拖拉机手接过,用牙齿咬开饼干的塑料袋子,一口咬过去,大口咀嚼着,试图一口吞下去,却噎住了,仿佛要憋死的样子。
小秦生气地吼,“干嘛这么急嘛,吃一口苹果,慢慢吃。”
拖拉机手吃了几口苹果,忙不迭地说了谢谢,忽地把半个苹果和剩下的两块饼干塞进口袋,要动手发动拖拉机。这拖拉机停在这么斜的坡上,肯定上不去。他跟拖拉机手嘀咕一会儿,很快制定一个方案:拖拉机手发动,小秦丈夫拿绳子拉车头,我跟小秦在后面推车----小秦母亲被我们劝到一边站着。
随着喷出来的浓烈的柴油烟雾,拖拉机被发动,小秦丈夫在前面大吼一声,“起!”小秦弯腰搬开垫在拖拉机后轮底下的石块,我跟她两个扶着拖拉机车斗,奋力往前推着----确切地说,是往上,再往上。太陡了,我们俩几乎同时脚下一滑,使不上劲,我踹掉鞋子,光脚着力,拖拉机终于腾腾腾地往上去了,坡度很长,我们大约推了七八分钟的样子,筋疲力尽了,待小秦丈夫又吼一声,“成了!”我跟小秦都跌坐在路上。 在这大山里,夜风习习,很多灰尘,在车灯的照射下,轰隆隆地翻飞着。
我们继续上路,因为拖拉机事件,我觉着小秦母亲对我的态度更加好了,她几乎像心疼女儿一样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到你蹬掉了鞋子,那路上都是碎石,脚底可破了?”她居然会说得那么清晰,接近普通话了。
没错,我的脚底火辣辣地痛,大概皮蹭掉了,我笑笑说,没事,我脚底板很结实。小秦母亲又捋捋我的头发,说出一句话来,“我家五个女娃,没一个像你这么有福气。”
外甥女又来一个***,问小秦到哪里了,小秦说已经在坡上了,都能看到二姐家的苞谷地了。小秦挂了***,小秦丈夫回头跟我说,方姐,让你受累了哇。
我只得笑笑,因为除了被动接受这样的赞美,我无法找到确切的语言来掩饰我的不安。小秦从座位间伸出手来,我一看,手掌空着,初始不明所以,再一愣,便握住了她的手,这很有仪式感----互助的力量如此强大,我只是踢掉鞋子推了一把装满石子的拖拉机,他们的感激和认同却如此丰厚,我们彼此都觉得又近了一些,关系似乎比之前亲了很多。
停车,往前走,是一大片树林,没有明显的路,只是一条曲折的山间小道,只能容下一个人行走,我们四个人一顺地走着。小秦丈夫走在最前面,手电筒的光划过夜空,掠过黑黝黝的山林,又回到路上。在他晃动手电筒的瞬间,小路迅速陷入黑暗,即便只有那么十来秒时间,我都觉得十分漫长,没有亮光,我寸步难行。小秦母亲强烈要求走在最后,似乎为了保护我这个外来人,我们行走其实很慢。就这样七弯八拐地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看到一间屋子,孤零零地在黑暗里,门开着,从门里掉出来一片灯光,两三个身影在灯光里晃动。小秦喊了一声娃儿,外甥女奔着过来,我们一起走到门前宽阔的道地上。外甥女显然哭过了,眼红红的,稚嫩的脸上泪痕还在,马尾辫有些松散。
进门便见到竹塌板上躺着二姐。
无论小秦还是小秦母亲,虽然看得出勤劳的痕迹,也疲惫,毕竟让人感觉得出气息,活着的气息。躺在床上的二姐,消瘦,干枯。
母亲姐妹相聚,说不出的委屈和不安,心疼,嗔怪,爱恨交织。只听母亲一个劲地摇头,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当初我就不舍得你嫁到这里,当初我就不舍得你嫁到这里,你看这荒山荒地,连个人影都不见,你要走了,叫我们一家怎么活下去……
都落泪,无声地落泪,小秦进了厨房,我跟进去,小秦打算熬一碗鸡汤给二姐喝。小秦丈夫进来,大声斥责小秦昏了头,医生说要喝盐水,“你让她喝鸡汤,是要她死啊。”外间便有哭声传来。我呆呆地站立在厨房,一个灶台,两口大锅,揭开锅盖,是一锅煮熟的苞谷,“给猪吃。”碗橱,大水缸,吊在楼板底下的竹篮,吃剩的饭菜,一双***的解放球鞋搁在灶台门口,有些突兀。凌乱的灶面,来不及清理,这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软弱无力,又张皇失措。
算起来,二姐独自生活大约有十二三年了,这十多年来,她家里一直养猪,“十几个猪仔,不说饲料,光给清理猪圈,都得大半天。”有一次,猪仔患病,二姐走了五六里山路去镇上买药,又走五六里山路回到家里。那时女儿儿子都还小,一边是哭哭啼啼的儿女,一边是嗷嗷叫着的猪仔,无奈之下,二姐只得翻出一粒安眠药,掰了半粒,拧碎了,再分出一点细沫子,加了温水,硬给女儿儿子喝下去----唯有这样,她才脱得了身来对付这些患病的猪仔。病猪只有两只,可是,兽医说了,为了防止传染,每一个猪仔都得给喂药。喝了安眠药的两个娃儿沉沉地睡去,二姐便开始给猪仔喂药,一头一头,猪仔不像孩子听话,它们争执,抗拒。二姐戴上手套,掰开猪仔的嘴巴,拿勺子舀了药水往里倒,有时猪仔踢翻了药瓶,有时又把二姐给掀翻了。等把十一头猪仔全都喂完,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二姐才想起娃儿还没吃晚饭,自己也饿着肚子,想喊醒他们吃饭,刚坐到床上,却一头栽下去,睡着了,母子三个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八点。
这些艰难的日子,二姐不跟丈夫说,有一次,实在累得不行,想给丈夫打个***,接通了却听见丈夫那边有吵闹的声音。她很着急,一直喊着丈夫的名字,丈夫却没有回音,只听见嘈杂的声音,直到那边挂了手机,再打过去,便没有人接了。熬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丈夫工地的人打来***,说她丈夫昨日昏倒在工地了----这之后,她便不敢主动给丈夫去***,怕接通了又听到那嘈杂的声音。也有那么几次,她正犹豫着是否要给丈夫打***,丈夫打过来了,问家里是不是都好,听声音觉出不妥,追问之下,丈夫便告诉她,包工头跑了,没有拿到工钱,再也不想在工地干了,等另外找到一个活儿再告诉她。也许要到别的城市去,那么手机号有可能要变,在这变和不变之间,有时会等待漫长的一个月,杳无音讯。原号码打过去是空号,新号码还没有安上,两个亲人之间,靠一个号码维持着,一旦换了号码或者手机丢了,家里都有可能找不到亲人。
在家人的千万叮嘱下,二姐的情绪稳定下来,不久便昏昏地睡过去,临睡前抓着母亲的手,一遍遍地说,要是她再也醒不过来,让两个孩子远远地走,不要再回到山里来。至于丈夫,也希望他不要再回来。
走出门来,外甥***虑重重,小秦母亲决定留下来照看女儿,我们在道地上道别。我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贵州,黑暗中的告别便多了一层意义。小秦母亲让我有空再到家里来,没好吃的,但是还是欢迎我再来。我看到道地一边的牛圈,确切地说是一个四面通风的棚子,木头搭建起来,顶上盖了茅草,那头牛安静地站着,时不时用尾巴甩打蚊蝇,鼻孔里重重地喷出气来。我走过去,打开手机电筒,照到它身上,背上,有深刻的被犁靶勒出的痕迹。我不敢照耕牛的眼睛,只在它鼻尖停留,它的眼睛定定地,不知在看什么地方。偶尔,它的头往身后晃动一下,耳朵拍打几下以驱赶蚊蝇。在这个山村的夜里,我跟一头耕作的老牛对视,静静的----没有来由,我的泪水沥沥地落下来。
从贵州回来三个月后,刚才给小秦去***,自然问到二姐的事,小秦告诉我,二姐夫终于回家来了。二姐夫在一个大型钢构工地打工,焊接的时候,被铁水烫伤了脚,伤着了骨头,无奈,只得回来了。
“回来真好,太好了!”我由衷地为二姐高兴,谁知小秦在***里没好气地说,“好什么好,两公婆天天吵架,都在闹离婚了。”
在小秦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我听出了大致意思,二姐夫回家后,儿子不久也回来了,因为在城市生活了 太久,二姐夫显然已经不适应家里的农活。刨地,拔草,犁田,还得养猪----二姐夫说,这里没有超市,没有一块钱的公交车,没有地铁,山高路远的,他已经从内心里把故乡给剔除了。虽然他未必进过那些大超市,也未必有时间常去坐一块钱的公交,地铁。可是,那些东西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生活的真实可感,是有奔头的。二姐夫居然跟二姐说,种苞谷有什么出路,就算整个村子的苞谷都是我们家的,又有什么用?还不都喂了猪。在这点上,二姐深感忧伤,因为在她看来,这所有被丈夫嫌弃的一切,都曾经养育过他们。现在,他毫无留恋地丢弃了他们,他丢弃的不只是那些田地,还有那些生活在田地里的人,包括这个含辛茹苦在村子里守候十来年的妻子。
我跟小秦都不知说什么好,问起那头牛,小秦说,已经卖了----那头牛是二姐从市场买回来的,在那些空荡荡的夜晚,这头沉默的耕牛陪伴了她。她很多次站在牛棚外面,像跟人说话一样,告诉耕牛,你要多吃点草,家里那么多田,都要靠你了。甚至,因为二姐心疼它,舍不得让别的人来把持耕牛,她千辛万苦学会了自己犁田,很大程度上是心疼那些雇佣来的犁田工对着牛狠命地抽打。在这个世界上,二姐如果真有什么地方可以靠着哭一场,一定是这头跟随了她八年的老牛。可是,丈夫为了彻底打消种田的念头,趁妻子不在家,牵着它去了集市----这最让二姐不能接受,并且为此大病一场----丈夫如何忍心让这耕牛去集市呢?在那些山村,集市分布在各地,有的动物用来交换回家养着当农具,有的动物用来宰杀。当二姐奔着赶到那个集市时,已是傍晚,那里除了一些血迹,再也没有老牛的痕迹。
小秦又邀请我去她家做客,说她妈妈想念我,说到二姐也想见见我,不知为什么,我再也鼓不起勇气去那里,似乎那边也留着我一部分心酸的记忆。那头黑暗中沉默的老牛----在我稍具文学的念想里,像极了二姐,那个沉默不语肩负重负的女子,“我二姐最苦了,可是我也帮不上忙,你要是得空,就来我家,我们去看看二姐。”小秦母亲说,我不吃牛肉,牛最苦。小秦说,我的二姐最苦。
我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见到她的,贵州山里的二姐,那时,她正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满脸的疲乏,生的疲乏,死的疲乏……
后缀:作家阮德胜介绍,方格子和他在鲁艺是同学,而且写出了许多有思考性和纪实性的长篇,《留守女人》便是其中的一个长篇。因为我的原因,阮作家对江山文学网很关注,便要我发些关于著名作家方格子的作品及消息。对于经营社团,我是一个无能儿,这里就不多说。但两位著名作家对网络或者说对江山文学网很关注,这是一件好事,便发了上述。一并发池州人网,分享一个作家思考和墨香。感谢人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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