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本来已经计划好和几个老乡一道乘火车回家，但妈妈思女心切，提前给她订好了飞机票。妈妈还是这么爱替她做主，这让水晶极其的不悦。要不是后来发现火车票特别难买，水晶真想干脆把机票退了，狠狠将上妈妈一军。她觉得现在有必要让妈妈赶快明白过来，你是你我是我，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替我决定什么。你有你的意志，我有我的权利。你作为母亲的角色需要好好转换一下啦，你的女儿早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你可以当我一辈子的妈，但当不了我一辈子的监护人。懂不懂？

寒假有将近一个月，但水晶打算最多就在家里待上一星期。尽管学校的环境她并不喜欢，到处熙熙攘攘，跟个菜市场似的，难能找到个清静的地方。可在那里终究要比在家里自由一些，相较于学校的各种纪律限制而言，还是妈妈的唠叨更叫她受不了。

不过，这回妈妈倒是也并没怎么唠叨她，只是缠着她大谈整容和化妆品。她让水晶仔细看看自己的眼角，问她发现了什么？

水晶摇摇头，说没发现什么。

“再仔细看看。”妈妈说。

水晶又盯着看了半天，还是没发现什么。

“鱼尾纹，笨蛋。”妈妈显出极为得意的样子，“你还能看见我的鱼尾纹吗？”

“鱼尾纹？我怎么没见过你的鱼尾纹呀？”

“你是没注意，以前可多啦。”

水晶走到镜子前做了个鬼脸，说：“你看，我也有鱼尾纹啊。”

妈妈拍了一下水晶的肩膀：“别瞎捣乱，你那不算。”

水晶注意看了一下，觉得妈妈是比从前显得年轻多啦，衬托得爸爸反倒有些老了。爸爸不仅胖了，而且头发也白了不少，是个十足的老男人了。

从爸爸和妈妈对待自己有所变化的态度当中，水晶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也有了变化。一定是这种变化制造出了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发觉妈妈跟他说话时多了几分客气，动不动就说“对不起”和“请”啦。尤其是爸爸，都不敢正眼看她，和她说话时老是盯着自己的手，好像那上面有字似的。

过完春节，水晶便嚷嚷着要买票返校，然而妈妈的反应却异常激动。于是，水晶只好妥协两天，然后按照妈妈的安排登上飞往北京的航班。

放假之前，薛忠泽在电邮中说要趁回家过年的时候和她见上一面。直到坐上飞机，水晶才想起这事，可一直就没见薛忠泽跟她联系。

一回到学校，水晶便开始了自己的写作计划。她要把克丽斯特尔的故事改编成剧本，搬上校园的舞台。水晶是学校戏剧社的第二负责人，曾向社友们推荐过这本小说，大家都很喜欢。

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水晶如鱼得水，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了起来，希望能在开学之前将剧本完全搞定。她要亲自扮演克丽斯特尔。

就在这个时候，薛忠泽突然来了***，瓮声瓮气地问她有没有时间。

“时间？我已经回北京了呀。”

“啊？你在北京……？”

薛忠泽说他就在水晶学校的招待所里。水晶觉得好奇怪，这行为怎么跟她那位专制老妈一样？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说来就来啦，不会是专程为跟她见面来的吧？

水晶照照镜子，算得上蓬头垢面啦，甚至都有了黑眼圈。她赶紧洗把脸，用粉霜稍稍掩饰一下黑眼圈，随即匆匆赶往招待所。

没等走近招待所那灰不溜湫的四层小楼，水晶就看见石子路中间矗立着一个又黑又粗的柱子，这柱子正缩着脖子不停地在雪地上跺脚。一段时间不见，他好像又往上窜了不少。

“哎——”他羞涩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藏青色棉服，背着个双肩包，两手插在衣兜里，浑身在瑟瑟发抖。

水晶瞧瞧四周，正犹豫着去哪里才好，不想薛忠泽先发话了：“你们这里还有条件好一些的宾馆没有？”

“这里没单间了，跟陌生人住在一起我睡不着觉。”

“那就去校外吧，”水晶想到妈妈住过的那家宾馆，“但是有点贵哟。”

薛忠泽“嗯”了一声，说：“没想到北京这么冷。”

“不过屋里都很暖和，不像咱们南淮，屋里比屋外还冷。”

听了一会儿脚下积雪的“咯吱”声，水晶问道：“你来北京有事吗？”

薛忠泽迟疑着答道：“有……吧。”

“哦，要在这里待几天？”水晶见他似乎有些为难，立刻将话题转移。

“……现在还说不好。”

到了宾馆，薛忠泽开始办理入住手续，水晶则走到电梯口等他。瞟瞟薛忠泽的侧影，水晶感觉到的只有陌生，连儿时的那些记忆仿佛也已与他没有了任何联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又一前一后走进房间。

水晶先找到电水壶烧上开水，薛忠泽则手足无措似地站在窗前望着水晶。

水晶在他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看了看另一把椅子，问道：“你怎么不坐啊？”

薛忠泽立刻在那椅子上坐下，但紧接着又站了起来，坐到了床上去。

薛忠泽小时候就不太爱说话，现在也依然是那样。

电水壶开始发出“呼呼”的响声。

水晶问：“你带杯子来了吗？”

“没带。”薛忠泽从包里拿出半瓶矿泉水。

水晶便用宾馆的杯子给两人各泡了杯茶。

“谢谢。”薛忠泽起身要接。

“烫。”水晶直接将水杯放到他跟前的床头柜上。

水晶抬头看看他，薛忠泽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黑色的脸膛仿佛在燃烧。这副怪怪的表情让水晶立即紧张起来，她严肃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薛忠泽低下了头：“你……还没有男朋友吧？”

“我可不可以做你男朋友？”他用右手使劲揪着自己的耳垂。

“咱们不一直就是朋友吗？”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普通的朋友。”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很早，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啦。”

瞧这谎言扯的，可笑得让水晶笑出了声：“你知道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吗？说不定咱们俩还都穿着尿不湿呐。”

“嘿嘿……”薛忠泽也跟着傻笑。

这家伙表面看起来那么老实，没想到内心还挺狡猾的。

“可以吗？”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妈说咱俩很合适。”

“你妈？是你妈让你喜欢我的呀？”

“不是……我妈也喜欢你。”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需要男朋友。”

“那你什么时候需要？”

“好吧，那我就先挂上号，等你需要的时候别了忘通知我一声，我来投标。”

还挺会幽默的，水晶瞥了他一眼，却发现他面无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水晶呷了口茶，忽然感到有点儿沮丧。她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个场景，幻想过那个第一次向自己示爱的男孩。然而，这么轻易地就变成了现实，而且竟然是这个人，又是在这种地方。好无趣，这叫她有些哭笑不得。

“以后我可能很少回南淮了。”薛忠泽突然说道。

“你不知道吗？我爸妈离婚啦。”

“我不知道，我没听我爸妈说过。”

“我妈现在搬到珠海生活了，以后我就回珠海了。”

“哦，是这样啊……不过，离婚也算是件好事，我就希望我爸妈离婚。不合适干嘛还非要在一起死缠烂打呢？结婚已经是一场错误，还不离婚那不就等于错上加错吗？”

“我不知道……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管不了。”

水晶看看手机上的时间，道：“走吧，我请你吃饭去，北京烤鸭想吃吗？”

“等我去澳门你再请吧。”

“没问题……可是……我想尝尝涮羊肉火锅，行吗？”

“太行啦，这附近就有家东来顺。走吧。”

薛忠泽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水晶：“送给你的。”

牛皮纸袋上印着星星点点的粉色花瓣和桃心，水晶拆开封口，里面是一条白底花格羊毛围巾。

“我不会买，可我妈妈说你会喜欢的。”

“围上吧，外面挺冷的。”

水晶将围巾展开看了看，还是没好意思围在脖子上。

外面又飘起了不紧不慢的雪花。薛忠泽站在路边，好奇地仰望着阴沉的天空，说：“我好久没见过雪啦，以后，再碰到下雪的时候，我肯定会想到你。”

水晶心头一热，忽然觉得这个男孩或许同她一样的孤独。

窗外是漫天的雪花，眼前是热气腾腾的火锅，还有啤酒。温暖又凉爽。

水晶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劝薛忠泽喝酒，希望他把刚才的事情忘掉。也许以后，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是最后，薛忠泽摇晃着站起身的时候，还是醉醺醺地说了一句：“水晶，等你需要男朋友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啊。我会一直等着的。”

水晶问：“你没事吧？”

薛忠泽摆摆手：“你放心，我没事的。”但刚一走到门外，他就跌坐在了雪地里。

薛忠泽并不急于起来，只是望着水晶一个劲地傻笑。水晶伸出手去，薛忠泽却没有拉她的手，自己马上站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雪。

路灯下的街道在白雪的映衬下仿佛变成了一片蔚蓝，有些梦幻般的色彩。水晶一路小心地看着薛忠泽，将他送到宾馆门口。

分手时，她问：“明天你想去哪里玩？”

“明天我要去国图查个资料。”他说。

他的回答令水晶对他不得不又刮目相看，他的确是长大了，她所以为的那种孩子气也许仅仅是表面上的吧。

“那我陪你去吧，什么时间？”

“不用啦，你还是写你的剧本吧。”

第二天上午九点前，水晶来到宾馆大堂的柜台，想打***叫薛忠泽下来。然而接待员***却告诉她，客人一大早就退房离开了。

水晶愣了一下，走出宾馆，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给薛忠泽打去，传来的是关机的提示音。

水晶不明白他为何要突然不辞而别，这让她的心里很有些难过。

回到空旷的校园，水晶坐在路旁的石椅上抽了根烟，接着围绕操场快跑上三圈，然后气喘吁吁地返回宿舍。

来到大学后，水晶爱上了跑步。跑步的时候可以构思，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关键的是，跑步能让她保持住头脑的清醒。回想高中最后那两年，水晶的大脑每天都是昏昏沉沉的，看什么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克丽斯特尔也爱跑步，中学和大学时代的她始终都是校运动会无人可以匹敌的中长跑冠军。霍伦也爱跑步，霍伦是因为克丽斯特尔而爱上跑步的。他是克丽斯特尔的高中同学，一直追求着克丽斯特尔。两人同样优秀，同样特立独行，但却迟迟走不到一起。霍伦常说：“克丽斯特尔，只有我才懂得珍惜你的价值，而你却丝毫认识不到我的价值。”

为了对克丽斯特尔的这份爱，霍伦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心理学专业，跟随着她考入了医学院，甚至在毕业后继续跟随着她去了伦敦同一家医院。而当克丽斯特尔在三年后返回故乡阿卡时，霍伦也毅然紧随其后来到了阿卡。不过这次，他应聘的是另一家医院。阿卡很小，即便不在同一家医院，见面也是很容易的。

现在，再想到霍伦，水晶便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薛忠泽。遗憾，他不是霍伦。如果他是霍伦，他的求爱一定会令她感到幸福。她有什么理由拒绝霍伦呢？一个如此杰出而又深情的男子。可是，克丽斯特尔为何就偏偏不愿接受他呢？

水晶让自己以一个读者的身份进入了剧本，她将在舞台上分饰两个角色。

水晶：亲爱的克丽斯特尔，难道霍伦还不够好吗？

克丽斯特尔：不，他当然很好。

水晶：那你为什么还一直不肯接受他呢？他追随了你那么多年，你从来就没有被感动过吗？

克丽斯特尔：我不相信感动。

克丽斯特尔：我只相信理智，相信我个人清醒时候的判断。

克丽斯特尔：我……不能这么说，坦率地说，我有点儿爱他。但是……我不喜欢他爱我的方式。

克丽斯特尔：他好像把我当成了他的全世界，这点我不喜欢。

水晶：那正是因为他太爱你了呀！

克丽斯特尔：无论你有多爱一个人，也不能因此丢失了你自己。否则，别人该去怎么爱你呢？我想爱的是霍伦，而不是想通过霍伦来爱我自己。亲爱的水晶，你能告诉我霍伦是谁吗？

水晶：霍伦是……你的同学，你的同事……是那个长久深爱着你的男人。

克丽斯特尔：你所告诉我的这个霍伦依然没有他自己的世界，而我只有通过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才能更加清晰地认识我自己。

水晶：对不起，我还是无法理解你的爱。总之，我觉得霍伦是值得你爱的。

克丽斯特尔：值得？爱不是等价交换，也不是感恩回报。

克丽斯特尔：爱是拯救，甚至是牺牲，就像薇奥莱塔为阿尔弗雷多所做的那样。

克丽斯特尔：对，拯救另一个人的世界。有时，还可能需要你为此做出牺牲。

水晶：霍伦一直渴望着你的爱，他同样需要你去拯救啊。

克丽斯特尔：霍伦并不处于危难之中，除非你将爱理解成了危难。

水晶：我总觉得你说的爱并不是爱情。

克丽斯特尔：那就说说你对爱情的理解吧。

水晶：我所理解的爱情……就是两个人之间彼此发自心底的那种相互喜欢，就像林黛玉和贾宝玉那样，那是一种多么至真至纯的情感。

克丽斯特尔：林黛……他们是谁？

水晶：哦，是中国一部古典小说里的人物。《红楼梦》你听说过吗？

克丽斯特尔：《红楼梦》？没有。

水晶：林黛玉和贾宝玉自小相识，相依相恋，爱得那么深沉，爱得那么缠绵。

克丽斯特尔：他们知道为什么相爱吗？

克丽斯特尔：是你不知道，还是他们不知道？

水晶：相爱不需要理由吧？

克丽斯特尔：他们的爱情结局怎样？

水晶：很悲伤，他们并没能在一起。最后，林黛玉死了，贾宝玉疯了。

克丽斯特尔：假如他们彼此都知道为什么要相爱，或者说，他们都知道爱情是什么，那么，结局是不是可能就不至于如此悲惨了。想想看，如果他们都坚信爱就是拯救的话……

水晶：那个时候，人们对于爱情还不可能有你这样理性的认识。

克丽斯特尔：所以，那就不是爱情，那只不过是源于生理本能的朦胧爱欲，是任何低等动物之间都可以萌发的情绪。

水晶：所以……你说过，爱是智慧？

克丽斯特尔：没错，爱情离不开我们对于它的认知。在我们对爱情的定义还一无所知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够确认那就是爱呢？

水晶：哦，我必须首先明白了什么是爱，然后才能去爱吗？

克丽斯特尔：如果你不明白什么是爱，你又如何能够真正地去爱呢？

爱情——拯救？这是水晶在克丽斯特尔那里所知晓的爱的方式。水晶还没有爱过，但爱情早已作为人生的一种希望扎根于自己的心底了。那个需要她拯救的人会是谁呢？如果他不需要她的拯救，那她是否就不能去爱他了呢？克丽斯特尔同样渴望着爱，然而由于迟迟等不到那个需要她拯救的人，因此克丽斯特尔就一直只能茕茕孤单着。

每天清晨，阿卡的海边总有一男一女在各自孤寂地奔跑着。跑在前面的是克丽斯特尔，霍伦则远远地在后面跟随着，神情坚定。他们就一直这么跑着，跑着，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他们始终就是这么跑着，最终，连大海也习惯了他们，要是哪天他们没有如期出现，大海一整天都将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开始时，水晶非常希望这两个人能走到一起，但直到最后，他们也没能走到一起。不过这时，水晶觉得结果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就以这种若即若离的方式相伴一生，岂不也好？如果继续往前，那便是婚姻。至于婚姻，水晶无法想象。水晶无法想象自己是一个已婚的女人，一个时刻纠缠于柴米油盐、丈夫和孩子之间的女人。尤其使她不能忍受的，就是围绕着这些而必然发生的那种种争吵。

我只要爱情，我不要婚姻。我只愿在爱情里绽放如花，哪怕寂寞终生，也不想让这鲜花变成果实。无论你告诉我这果实有多么美味，我都无心品尝。

正好在开学的时候，水晶完成了剧本的改编。同时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她有两门课程需要补考。一门政治类的，一门语言类的。她实在不喜欢这两门课程，连教授它们的那两位老师她都无比的不喜欢。

什么时候才能再也不用考试？考试是她至今也摆脱不去的噩梦。她所有的噩梦几乎都与考试有关，不是一题都看不懂，就是快打铃了还有一半的试卷没有做完。喜欢的课程也就罢了，关键是中文系开设的许多课程在水晶看来都是弱智和无聊。那个讲《现代汉语》的老师接连几星期都在黑板上分析同一个句子，用了好多她一知半解的字母和符号。水晶嘲笑他是在用非人类的语言讲解人类的语言，难怪她水晶听不明白。就是听明白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所谓的学问？水晶觉得这些老师好可怜，也好可憎。

中文系一点儿都不像中文系，距离她所想象的文学实在太远。不光是同学，就连那些老师也没几个是有文学热情的。讲起文学来，他们不是像医生就是像屠夫。水晶只能选择逃课，那些上课不点名的老师在她眼里就算是好老师啦。

一度，水晶谋划着要转到哲学系，但去哲学系听过几次课后，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哲学系的师生比中文系的师生还要沉闷，还要迷惘。差不多所有的学生都在考虑着将来换专业的事情，光景远比中文系要凄惨得多啦。不过，哲学系倒是有个老师她很喜欢。那个老师姓谭，头发微鬈，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若是换上一件长衫，简直就是从“五四”时期穿越而来的。

谭老师是教的是伦理学，一站到讲台上就开始口若悬河，从不看一眼讲稿，也极少板书。他的语速极快，一不留神，许多信息就错过去了。谭老师喜欢旁征博引，包括古今中外的历史和现实。显然，他也读过不少文学名著，分析理论时，这方面的例子信手拈来。有时，水晶会误以为自己是坐在中文系的课堂上。这样的老师才是水晶心目中的大学老师，可惜，偌大的校园里，这样的老师水晶目前只发现了他一个。

水晶几次想把自己的剧本拿给谭老师看看，但一见他那不苟言笑的样子，便打了退堂鼓。她喜欢这位老师，又有些害怕这位老师。

在开始想着为剧本物色演员的时候，水晶注意到了上课时总爱和她一起坐在最后一排的房小桐。一个学期过去了，水晶还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每次上课，他总是拿着手机或笔记本电脑在玩游戏。他好像对什么课都不感兴趣，和班里的同学也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总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于是，也是形单影只的水晶便渐渐跟她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而且，他需要补考的科目更多。

就是在补考的时候，水晶与房小桐有了第一次接触，他坐在水晶的旁边，一直不停地抓耳挠腮。水晶和他那充满无限忧伤的眼睛对视了一下之后，立即若无其事地将试卷朝他那边移了移。

考完后从教室里出来，房小桐特地撵上她，跟她说了声“谢谢”。

“这门能过吧？”水晶问。

“估计够呛，搞不好我得蹲级，科挂得太多啦。”他面带微笑，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你好像对中文一点儿也没兴趣。”

“没意思，学啥都没意思。”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游戏，电子游戏，我就喜欢打电子游戏。在那个世界里谁都不是我的对手，我有五十多万最忠实的粉丝。”这时，房小桐那厚厚的眼镜片开始闪光，嘴巴也咧得异乎寻常地大。水晶忽然看到了另一个房小桐，一个课堂之外的房小桐。

“啥戏剧？《哈姆雷特》还是《窦娥冤》？我不喜欢，没意思。”

“……我最近写了一个剧本，你愿意看看吗？”

“如果你想让我提点儿意见的话，那我就看看吧。”

“谢谢。”水晶从书包里掏出一摞装订好的打印稿递到他面前。

“这么厚？”房小桐面露难色。

“没有没有，我看东西一向是很快的。”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和QQ号，接着，水晶便朝岔路的另一边走去。

“你不去上课啦？”房小桐问。

“我去听哲学系的课。”

“噢……那我也不上啦，我去图书馆拜读你的大作。”

水晶莞尔一笑，冲他挥挥手。

谭老师已经开始上课，教师里只有十来个学生，都是硕士生或博士生。水晶从后门悄悄溜了进去。谭老师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念：

……上帝要考验亚伯拉罕，就呼唤他：“亚伯拉罕！”他回答说：“仆人在。”上帝说：“带着你的儿子，你的独生子，你疼爱的艾萨克前往摩利亚，在我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准备好驴，劈好了献燔祭用的柴，带着两个仆人和儿子艾萨克动身前往上帝指示他的地方。到了第三天，亚伯拉罕远远看见那地方，就对仆人说：“你们和驴在这里等着，我和孩子到那边敬拜上帝，然后便回来。”

于是，亚伯拉罕把献燔祭用的柴放在儿子艾萨克肩上，自己手里拿着火种和刀。父子二人一同向前走。艾萨克说：“父亲。”亚伯拉罕说：“孩子，什么事？”艾萨克说：“你看火种和柴都有了，但献燔祭用的羊羔在哪里呢？”亚伯拉罕说：“孩子，上帝自己会预备献燔祭的羊羔。”二人就继续向前走。

他们到了上帝指示的地方，亚伯拉罕就筑起祭坛，把柴摆在上面，然后把艾萨克捆起来放在柴上。亚伯拉罕伸手拿起刀来，要杀他的儿子。耶和华的天使从天上呼唤他说：“亚伯拉罕！亚伯拉罕！”他回答说：“仆人在。”天使说：“不要动手，不可伤害这孩子！现在我知道你敬畏上帝，因为你不惜献上你的儿子——你的独生子。”这时，亚伯拉罕抬起头来，突然看见有一只公绵羊两角卡在稠密的树丛中，于是把羊取来代替他的儿子献为燔祭。亚伯拉罕称那地方为“耶和华以勒”。直到今天人们还说：“在耶和华的山上必有预备。”

水晶听出来了，谭老师是在读《圣经》。他最近讲的是关于选择的伦理，这是用亚伯拉罕的例子同学生们探讨一下究竟该如何理解信徒亚伯拉罕的选择。

一个学生说：“上帝意味着绝对的真理，亚伯拉罕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祂。所以，亚伯拉罕的行为没有错。”

另一个学生则说：“亚伯拉罕是个父亲，作为父亲的神圣职责应当是全力保护好他的孩子，怎么能为了献祭而杀掉他？上帝本身也应当理解到这一点。”

第三个学生随即附和道：“同意！上帝的这种考验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上帝应该知道，祂所创造的是有自我意志的人，而不是只会盲目听从其号令的工具。没有自我意志的服从并不是真正的服从。”

有质疑上帝的，也有质疑亚伯拉罕的，大家争论得不亦乐乎。水晶跃跃欲试，心里憋着强烈的表达冲动。但碍于自己一个旁听本科生的身份，又恐她的观点可能会浅薄得可笑，所以，水晶只能让自己处在不安的等待当中，直到快下课了，她也未能说出自己的想法。

谭老师总结道：“这个材料来自《圣经》里的《创世记》，我们首先要明确这一背景。另外，我们还要考虑到一些元素，比如，我们是不是基督徒，我们有没有做父母，等等。这些元素都会直接影响到我们对于这个材料的解读……”最后，他给学生们提供了一批相关书目，让他们回去参考阅读。

学生们陆续离去，谭老师瞥了一眼仍然坐在最后一排的水晶，点了下头，开始收拾他讲台上的东西。这时，水晶鼓足勇气走向了讲台。

“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好，你说吧。”谭老师立即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很想知道您怎么看待亚伯拉罕的行为？”

“能不能先说说你是怎么看待他的行为的？”

“我认为亚伯拉罕是在犯罪，他要杀死自己无辜的儿子，这难道不是犯罪吗？”水晶将积郁了半天的情绪铿锵释放了出来。

谭老师频频点头：“很好，你说到了罪。但如果不顺从上帝才是第一大的罪呢？”

“这个……难道因为上帝创造了整个世界，人们就该不加选择地顺从于祂吗？那是不是因为父母生了我，我也该如此对待他们呢？”

“不，这并不属于两者可以同等模拟的关系，父母不是孩子的上帝，上帝只有一个，他们应该都是这个上帝的孩子。要知道，上帝不仅仅是创造了整个世界，还有人类全部的价值信仰。我想，亚伯拉罕的行为其实就是在履行他的信仰。”

“信仰是什么？老师。”

“信仰……应该就是爱吧。”

“爱不是拯救吗？亚伯拉罕既然那么爱他的儿子，可心里想的为什么却不是拯救而是杀戮呢？”

“对，你又说到了爱，但是如果没有上帝就没有爱呢？而且，《圣经》里不是说上帝就是爱吗？”

“如果上帝是爱，那祂就不能允许杀戮。”

“上帝的杀戮是为了让人们有所畏惧。”

“老师，我可不可以把这理解为上帝的暴政？对此人们应当响应的就是去奋力反抗……”

谭老师的眼睛里骤然间闪过一道惊诧的光芒，他昂起头，望着窗外，沉吟片刻，说道：“……我想……上帝让人们有所畏惧，那也是为了爱……”

“因为畏惧而产生的爱是真实的吗？”

“呃…………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理解的，人们只有首先心存畏惧，才会真正地需要爱。因为畏，所以爱。设想一下，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会需要爱吗？”

“老师，爱有时所需要的恰恰就是勇气啊。”

“畏是敬畏之畏，与勇气绝不矛盾。不要把它想成单纯的心理恐惧，畏的一个核心要素就是羞耻感。咱们的古人不是说‘知耻近乎勇’吗？”

“那老师是赞同亚伯拉罕的行为啰？”

“我只是试着理解他的行为，以及他和上帝之间的关系。”

“如果在现实中，您会像亚伯拉罕那样去做吗？”

“你是说现实中……？”

“在我看来，现实中没有谁的命令是上帝的命令。”

水晶揣测着谭老师这句话的意思，道：“即使现实中有上帝这样的命令，我也不会服从，我宁可选择像撒旦那样去反抗。”

谭老师眯起眼睛，现出有些诡秘的笑容，说：“你的想法很可贵。”

“不客气，快去食堂吃饭吧。”

终于跟谭老师有了面对面的交流，水晶无比兴奋，一个心怀已久的愿望终于得到了满足。她喜欢这样的交流，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谈话，真正的谈话就是从中能够得到你所需要的回答。水晶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期待这样的谈话的，她只知道自己一直想这样谈话，已经想了许久。

吃饭时，水晶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她回想着谭老师的话语和神情，脸上的隐隐笑意始终不曾消逝过。周围的这些人都在叽叽喳喳些什么呀，为什么就不知道去进行一场真正的谈话呢？大学校园里怎么也允许有这么多无聊的聒噪啊？

晚上开班会，房小桐把稿子还给了水晶。水晶等着他说点儿什么，可他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打算，接着就戴上耳机又玩起了手机里的游戏。

班会结束时，房小桐激战犹酣，置身世外。水晶敲敲桌子，他竟一点儿知觉都没有。水晶只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才如梦方醒般地抬起头来。

看了一眼水晶，又看了一眼前面，房小桐懒懒地摘掉耳机，懒懒地站起身来。

两人一同往外走时，水晶问：“剧本你看了没有？”

“那也给点儿意见呀。”

“反正我是写不来这玩艺，嘿嘿。”

来到走廊，水晶止住脚步，说：“房小桐，我想邀请你加入我们戏剧社，你愿意吗？”

“我觉得很好玩，比电子游戏好玩多啦。”

“可我……不会演戏。”

“这不是问题，只要你愿意就行。”

“我看你行。我们正准备排演《克丽斯特尔》，你可以来演一下霍伦。”

“霍……伦？这恐怕不行吧？霍伦多优秀啊。”

“这跟优秀不优秀没有关系，你要做的就是学习和接近霍伦这个角色，喜欢这个角色。”

“喜欢倒是蛮喜欢的，我也喜欢克丽斯特尔。”

“如果你喜欢这个剧本，那就更不成问题啦。”

“谁来演克丽斯特尔呢？”

“噢……别说，你和克丽斯特尔哪里好像还真有儿点像。”

“好吧？那咱们就这么定啦？”

“好吧……我先试试看吧，不行你再换别人。”

“那好，等戏剧社再有活动我就通知你。”

水晶扭头继续走路，走到外面光秃秃的悬铃木下时，在后面一直跟着的房小桐突然追上前来，说道：“水晶，谢谢你……”

“不，是我应该谢谢你。”

走到操场边，水晶回过头，发现房小桐还在自己后面默默跟着，便问：“你不回宿舍吗？”

房小桐支吾了一下，反问道：“你怎么不回宿舍啊？”

“我要跑几圈再回去。”

“那我也陪你跑几圈吧。”

水晶不再说话，深吸一口气，沿着长长的塑料跑道轻松奔跑起来。听到后面房小桐发出的那稀哩哗啦的声音，感觉他像是在连滚带爬，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几乎成了求救的呼号。水晶强忍着笑，心想，霍伦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呢？让他演霍伦是不是在拿霍伦开玩笑呀？

水晶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工夫便从后面赶超过去，甩下房小桐一圈。当水晶试图甩下房小桐第三圈时，却迟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跑完五圈，水晶依然没再看到房小桐。他是不是回去啦？正在纳闷，就听见房小桐在前方喊她。水晶放眼望去，朦胧的灯影下空空荡荡，那里并没有房小桐。疑惑着走过去，水晶终于捕捉到了房小桐气喘吁吁的声音。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弯道旁的草坪上。

“没……事……嘿嘿……”说着，房小桐就坐了起来。

“霍伦可是很能跑的哟。”

“没事，我练……”房小桐挣扎着站起来，回到跑道上。但没跑出去几步，就像个醉汉似地仆倒在了地上。

这回水晶再也忍不住大笑了：“……算啦，房小桐，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再说。”

见房小桐跪在地上胡乱摸索着什么，水晶意识到他把眼镜摔掉了，于是紧忙过去帮他寻找。

房小桐接过眼镜，用围巾擦了擦镜片。

“你每天都跑吗？”房小桐问。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跑？”

水晶犹豫了一下：“……行啊……”她好像就是克丽斯特尔，他好像就是霍伦。这不会假戏真作吧？她不怕自己成为克丽斯特尔，却怕他成为霍伦。但愿自己不会让他产生什么误会吧。

“那好，我明晚十点钟准时前来。”

走到图书馆楼前，两个人该分开了，男生楼在左侧的A区，女生楼在右侧的B区，可房小桐却依然在跟着水晶往右侧走。

“我……还是送送你吧。”

水晶停下脚步，很果决的样子：“谢谢，你回吧。”

“那……好吧。”房小桐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水晶望着房小桐路灯下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哪里跟薛忠泽有些相似。自打上次见面，薛忠泽便再没和她联系过。

对于水晶力荐房小桐饰演霍伦一角，戏剧社的全体成员都不看好。反对最激烈的当属外语学院的汪昭。汪昭自认为霍伦这个角色非他莫属，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自己毫无疑问都比那个房小桐更有优势。

“你就瞧瞧他那瓶底似的眼镜片吧，这是你心目中的霍伦吗？”

“不妨先让他试试嘛。”

“你干嘛非要用他？而且还是个新手。”

“我想挑战一下自己的导演能力。”

水晶不敢说出她启用房小桐的真实原因，担心社员们会因此歧视他。她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借这种机会帮帮房小桐的话，他的后果真的不堪设想。蹲级绝不是他最糟糕的命运。

好在房小桐不那么敏感，对于大家的抵触情绪无所察觉，排演时一直都非常的卖力。虽然理解力略显迟钝，但是入戏倒挺快，甚至比水晶还快。跟他进行对话时，水晶总是想笑，而房小桐却始终一脸的正经。

“你笑什么啊？”他问水晶，实在不理解这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霍伦：你看，克丽斯特尔。

克丽斯特尔：这是什么？

克丽斯特尔：哦，真好，我们还可以继续做同学，而且是整整五年的同学……对啦，霍伦，我不是听你说过要学心理学的吗？

克丽斯特尔：什么……霍伦，你想要说什么？

霍伦：我……我……我想不仅仅是五年，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克丽斯特尔……

水晶看不得房小桐那含情脉脉的样子，他直视自己的目光常常使她恍然忘记这是在演戏。入戏的房小桐又让水晶看到了第三个房小桐的存在，没准，他倒的确是块演戏的材料。想到这点，水晶不仅意外，而且得意。

除了嗓门不够洪亮之外，短短的时间里，水晶就已经看不出房小桐还有什么让她不放心的地方了。紧接着，房小桐为这部剧付出的努力再次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房小桐扔掉那副笨重的眼镜，换上了隐形，那头往常蓬乱的长发也已修剪得整整齐齐。俨然，房小桐是把自己当成了真实的霍伦，那个总是坐在教室后面埋头打游戏的房小桐已在开始不知不觉地消失。

遇到不喜欢的课，水晶还会坐在后面看小说或是写作，而房小桐却痛改前非，所有的课程都开始严肃对待，竟然还做起了笔记。看到他这个样子，水晶既有欣慰也有不满。可以有所改进，但也不能把自己全都丢了啊。

“你怎么不玩游戏啦？”课间，水晶问道。

“玩呀，只是课堂上不玩啦。辅导员说，要是我这学期还有这么多门课不及格的话，就得考虑退学啦。”

“看你以前那德行，我还以为你就等着退学呐。”

“嘿嘿……一玩起游戏来就什么都无所谓啦。”

“没想到你还这么有自制力。”

“嘿嘿，向霍伦学习嘛。我现在是一干什么，就首先想想霍伦。霍伦会这么干吗？不会。好，那我也别这么干。”

“你可以向霍伦学习，但是也请注意别把自己给学丢啦。你是房小桐，不是霍伦。”

“我是房小桐啊，我没说我是霍伦啊？你也不是克丽斯特尔啊，你是水晶。对吗？”

水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必要提醒他什么，这家伙似乎属于大智若愚型的，平时只是喜欢装胡涂而已。

“你以前参加过什么演出没有？”

“……也算参加过吧……”一只笔在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不停地翻着跟头。

“《曹冲称象》《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快乐王子》……想想，好像还不少呐。”

“你都演过什么角色？”

“《曹冲称象》里的大象……”

“哈哈哈……”水晶突然喷出的笑声招引来全班同学惊诧的目光。

房小桐扔下手中的笔，莫名其妙地摩挲着额顶的头发，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大象的角色很重要啊，就是没有台词呗。在《快乐王子》里，我也演过王子啊。”

“你在《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演的是金鱼吗？”

“错！我演渔夫的老婆。”

“哈哈哈……”水晶又是一阵狂笑，她觉得好开心。

上课铃响了，水晶悄声道：“没想到你小子的表演经验比我还丰富啊。”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学校排演舞台音乐剧《小美人鱼》，水晶因为学过芭蕾和钢琴，加之嗓音不错，被选入剧组饰演一号女主角爱丽尔。以前水晶没少参加过学校的演出，但演这么重要的角色还是头一次。

兴奋的水晶把全部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刻苦练习上，即便走在路上也要有意无意模仿着爱丽尔的动作，哼唱着爱丽尔的歌。后来听说剧组还要去省城参加比赛，同各地市的校园剧团一拼高下，水晶简直疯狂啦，暗暗发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一鸣惊人的机会。她不仅想让人们看见她，还想让他们牢牢记住她。水晶，这个女孩的名字叫水晶。水晶喜欢爱丽尔这个角色，所有的观众也会因为她同样喜欢上这个角色。

就在水晶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真正让她不知所措的事情也找上了门来。

这天下午放学后，水晶照常来到活动室准备排练。剧组的负责人毛老师忽然把她叫出来，几度欲言又止地说，她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爱丽尔的姐姐这个角色……听到这里，水晶的大脑一下子就空了，她只看见毛老师的嘴巴在动，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随即，水晶的眼泪便“哗”地夺眶而出。

尽管毛老师一再挽留和安慰她，水晶还是执意退出了剧组。她扔下心爱的道具，提上书包，满腹委屈地回到家里。一想到爱丽尔，水晶便不能不默默地流泪。此刻，她比不幸的爱丽尔还要悲伤。

妈妈发现了水晶的状况，一问，水晶就“哇”地嚎啕起来。得知事情的原委，妈妈气不打一处来，第二天一早就跟着水晶来到学校。水晶怎么也拦不住她，于是很后悔把把这事告诉了妈妈。

中午，水晶放学回到家，妈妈劈头就是一句：“咱们转学吧。”

妈妈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因为《小美人鱼》要参加全省比赛，这就意味着有拿到省级奖励的机会，而能够拿到这样的奖励，就等于拿到了中考和高考加分的机会。所以，很多人都开始觊觎爱丽尔这个角色。最后，这个角色被转给了初三的一个女生。据说，她的姨妈和校长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水晶不明白这“非同一般的关系”究竟是一种啥关系，问妈妈，妈妈只是支支吾吾，神神秘秘的样子。

妈妈说：“咱不跟她争，就为了加那几分，还不够丢人的！”

可水晶还是很想演爱丽尔，她喜欢爱丽尔，她不为了加分。况且，学校这样做也太不公平。长这么大，学校第一次让水晶如此伤心。

望着强忍泪水的水晶，妈妈问：“你还想在这样的学校里继续念下去吗？”

水晶不知如何回答，这算得上南淮市最好的初中，要说离开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妈妈说：“她姨妈有关系，你爸爸也可以找关系，但是这样争取到的主角还有啥意思呢？”

妈妈说：“咱又不差，就用转学表示抗议！等将来你登上更大的舞台，让那个混蛋校长现眼去吧！”

水晶觉得妈妈说得有理，牙一咬，脚一跺，转学！

至今想来，水晶觉得这是妈妈为她做出的惟一正确选择。如果是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仍然会自觉做出这样的选择。对于这种不公正的事情就是不能忍气吞声，哪怕为此付出转学的代价。即便是辍学的代价又能怎样？一个不能公正对待学生的学校还配称作学校吗？

最近，水晶在读高尔基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她越发认为，阅读就是最好的学校。一个人只要热爱读书，必然能够找到自己的未来。天才不需要学校，天才自己便是一所学校。那形形***的学校有几个是天才的摇篮？又有几个不是天才的牢笼？

以为进入大学就不会再厌学了，现在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如果没有戏剧社，水晶很怀疑自己能否把这个大学读完。戏剧是她目前惟一的安慰，只有在戏剧里水晶才能获得足够的快乐和自信。

断断续续经过近一个学期的排演和筹备，戏剧最后在汪昭的建议下更名为《爱的拯救》，并拟定在校礼堂公演。但在公演之前，剧本必须送到校团委由相关领导先行审查一番。也许是因为期末事多，相关领导的审查迟迟给不出结果。眼看着期终考试的日子已经来临，演出只能搁浅。翘首企盼的水晶无限遗憾地收回心思，匆匆走进考场。

水晶根本没有心情考试，她已经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爱的拯救》上。绝望而又耐心地考完最后一门课后，水晶欲哭无泪。她跑到教学楼后面的那片松林旁，掏出香烟。

“考得咋样？”房小桐兴高采烈地朝她走过来。

“哦……”房小桐在她身边的石椅上坐下，不再出声。

闷闷抽完一根烟后，水晶一扭头，发现房小桐还在旁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地面。

“……哦，一起去吧？”

“我不想吃了，没胃口。”

“不吃饭怎么行？要不，我请你去外面吃吧，你想吃什么？”

“走吧，我保准你会有胃口的。听同学们说，南门附近新开了一家石锅鱼，味道绝辣，你不是喜欢吃辣的吗？”

“谢谢，我想回宿舍休息一下。”水晶背上书包就走。

回到宿舍，水晶一头倒在床上，想沉沉睡去。手机突然响了，她以为是妈妈，懒懒地拿起手机，却是房小桐。房小桐正在楼下，让她下去一趟。问他啥事，他就是不说。

水晶极不情愿地下了楼，看见房小桐拎着一个塑料袋正在门口的台阶上站着。

房小桐上前几步，将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她：“盒饭，趁热吃点儿吧。”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房小桐——”水晶叫住他，“你干嘛要这样客气？”

“哦……不是客气，霍伦不就是这么对待克丽斯特尔的吗？”

“我不是克丽斯特尔，你也不是霍伦，你怎么好像分不清虚拟和现实啊？”

“我分得清呀，你是水晶，我是房小桐，怎么分不清呀？”

水晶无奈地点点头，道：“你是不是也总把电子游戏当成了现实？”

“我现在很少玩那玩艺啦，差不多已经把全部装备都卖掉了。”

“快回去吃吧，你该饿了。再见。”

水晶将目光从房小桐的背影转移到手中的塑料袋上，摇摇头，又摇摇头。宿舍里的同学都认为房小桐在追她，汪昭也问过她是不是在和房小桐谈恋爱。同学们的看法让水晶觉得很不舒服，她本人一点儿也没有这个意思，可又不清楚房小桐的心里到底是咋想的。

水晶越来越担心自己过去的行为可能会对房小桐产生什么误导，所以近来除去排练，几乎不再跟他有任何接近的机会。就连晚间的跑步水晶也提前了两个小时，并将地点偷偷转移到了篮球场。她对他撒谎说自己最近身体不适不想跑了，结果房小桐一见到她便总要追问她身体怎么样啦？可以跑步了吗？

房小桐和薛忠泽都跟水晶同岁，水晶却觉得他们俩就像是小弟弟，爱情是不可能在这种关系中萌生的。她非常愿意“拯救”房小桐，但却不能将这种拯救理解作爱情。如今想到爱情，水晶心底的那个形象已不单单是想象中的霍伦，谭老师作为一个伸手可及的实在形象深深扎根在了她的生命里。谭老师当然无需她的拯救，相反，水晶倒是以为自己需要谭老师的拯救。因为，这样无望的爱是幸福，也是受难。水晶曾几次见过谭老师和妻子一同在校园里漫步，那才是世界上真正幸福的女人。她和他相遇的时间错了，幸福也就变成了一种错误。水晶想对克丽斯特尔说，爱也是受难，所以霍伦的确需要她的拯救，而她也的确能够将其拯救。

不幸的只有水晶自己，那个能够拯救她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她需要他的拯救。他没有义务拯救她，她也没有请求他拯救的权利。她必须懂得自救。幸福并痛苦着，这就是她要为爱情做好的必要准备。水晶还想对克丽斯特尔说：看看我吧，克丽斯特尔，你有多么幸福！然而，她随即便听到了克丽斯特尔的回声：不，水晶，最重要的是爱，而不是被爱。

克丽斯特尔一直就没能找到自己的真爱，因而她只能让自己遥遥无期地落寞着，也让霍伦遥遥无期地落寞着。水晶虽感觉自己找到了真爱，但却无法鼓励自己光明正大地去爱，她的爱同样也沦落为了遥遥无期的落寞。爱是拯救吗？难道落寞就是拯救需要承担的代价吗？

一个偶然的机会，水晶在剧场看演出时结识了一个影视文化公司的总经理，那是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名叫崔子道。得知水晶写过剧本，此人一口气说出了十几部电视连续剧的名字，它们的剧本都是他参与主创的。其中有两部水晶听说过，但是一部也没看过。

水晶不喜欢时下的国产电视剧，就跟时下的国产小说一样，它们只会媚俗，没有任何精神层面的东西。除去恶搞和诋毁，它们一无所长，就连她不大看好的韩剧还不如。韩剧尽管有些做作，但至少推崇的是一种富有内涵的生活，在那里还可以看到安静和思考。水晶之所以喜欢某些小剧场的演出，就是因为在这里能够感受到在其他场合里感受不到的精神层面的追求。她以为目前只有小剧场的演出才能称之为中国年轻力量的代表，只有在这里你才能体验到年轻所应拥有的那种强劲探索冲动。

年轻是什么？年轻就是无所畏惧，年轻就是特立独行，年轻就是积极进取。年轻就是在渴望和沉思中流淌过的美丽时光。

“不行，”这位大腹便便的总经理对水晶说，“小剧场的受众规模太有限啦，偶尔玩玩可以，要当成事业做，那还得是电视剧。别忘了，市场永远掌握在大众的手里。”

崔子道对水晶似乎挺感兴趣，递上名片，邀请她哪天去他的公司看看；如果愿意，他很欢迎她加入他们的创作队伍。

水晶虽对这个有点儿夸夸其谈的男人不免心存戒备，可对他所说的公司还是充满好奇。尝试一下电视剧创作应该不算是件坏事，如果再能接触到电影岂不更好？把克丽斯特尔搬上银幕本就是她最初的愿望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