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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纯阳同人)天子脚下(十三):周更,剑三背景同人,多门派都有点,道长主角,CP羊花。
他这一唤,几人都有意外,虽说唐子翎暂且压下了杀机,但到底正是为危夫人和月娘而来。如今话尚未彻底说得分明了,平白叫人出来相见,岂不冒失。谢碧潭更是犹豫,看着李云茅悄声道:“这……你何事要请月娘***,恐是……不太便利吧。”
李云茅拍了拍他的手背,只让他放心,然后又向屋子那边靠拢了两步,继续大声道:“月娘***但出来莫怕,有贫道在,不妨事。贫道只是有一语相问,说得分明了,唐公子之事便由贫道一身担下,不再与你们母女相干。”
他说罢,又等了片刻,终于一声门响,月娘垂头碎步,小心翼翼的挪了出来。高云篆并未同来,想是仍在里头照看危夫人,以防万一。
月娘先前见过唐子翎手段,视他如同夺命的修罗,怯怯搭了他一眼。一看到那冰冷银脸,不由得颤了颤,忙扭开头,只冲着李云茅福了福,轻声道:“道长是要问些什么?”
李云茅和声悦色道:“你说昔日杜师兄曾为你母女卜卦,后又留下一句箴言。你可还记得卦象何解?箴言又作何解?”
月娘便道:“杜仙长以蓍草排布六爻,得火山之卦,随后便告诫我母女远走避祸。至于后来箴言相告,杜仙长言,乃是洞明之时,心血来潮得之,他亦不得而解。只需牢牢记下,日后定有分明。”顿了顿,她缓声道:“‘李生厚土之安’,只此六字,别无他话。”
李云茅向他做了个稽首:“这便足够了。”转而看向沉默而立的唐子翎,“杜师兄留下的这句箴言,贫道亦不得而解。然而近来多发干系之事,再闻此语,倒是叫贫道得了一丝灵光。说不得,也就是蓝小公子的造化。”
“这天下间的病症,一症一药,便如一因一果,错乱不得。那些包消百病的灵丹,多是俗人牵强附会,寻常难见。只是贫道思及一物,虽说不知蓝小公子身患何症,如何诊治,却少不得有几分奇效,可解一时之急。说不得,比起危氏母女的妖丹,更堪长用。”
听得这番说辞,唐子翎终似是动了心,开口道:“是何物?”
“土元之精。”李云茅笑了笑,“坤德滋养万物,有生生不息之造化。虽说不能祛除百病,起死回生,但以其养身培气,只要不是立死之症,某想其效用不会比两枚妖丹差吧。至少拖延一时,容你再慢慢去寻找治病良方,岂不是比隔上几日就要猎取一回妖丹便利许多?“
&唐子翎听了,沉默不语,应是在心中衡量。片刻后,轻哼一声:“此话不差,但土元之精某需亲见其用。”
李云茅仍是笑眯眯的:“好说好说,容贫道几日,定将土元之精带给你看。”
他话一出口,场面登时一僵。唐子翎冷笑一声,身上原已收敛的杀气外放,手肘一翻,寒光闪闪的银钩点向月娘:“原来李道长手中并无此物,那说之何宜!让开,否则便一同做某手下之魂吧!”
转眼间又是杀机大动,剑拔***张。月娘吃这一吓,不由得一个哆嗦,轻轻向后挪了挪步子。这时谢碧潭倒也顾不得自个也是个最多只会舞舞药锄的身板,连忙跨一步挡在月娘身前。只是他虽也是如临大敌的紧张,心中却到底信任李云茅。既是说出这一法子,想来不会单单为了哄唐子翎一刻钟罢了。便咬了咬牙,大声道:“唐公子,话未说尽,为何又起杀机!虽说现在土元不在问岐堂,却非是不可得之物,不过数日之内,取来予你罢了,你又何必急在眼下大动干戈!”
唐子翎冷笑哼声:“唐门办事,从无赊欠一说。某今夜来取危氏妖丹,你等既要保她,便该在今夜拿出土元说话,才是公道***。”
“唐公子这话倒也不差。”李云茅在旁不紧不慢开腔,“只是却算错了一处。”
“你虽是今夜来取妖丹,但寒舍有某在,房内更有贫道师兄护持,岂能容你轻易得手。既得手不能,便不该从今夜算起。蜀中唐门既行杀道,亦行商道,想来贫道这样说,算得不错吧?”
唐子翎顿时略做沉默,虽说李云茅有文字游戏之嫌,但到底他最善估形式。适才二人交手,也不过五五之分,若当真尚有一名与李云茅不相上下的高手隐在屋中,今夜单持武力,怕是当真只能无功而返。这样一想,看向李云茅的目光却更冷冽,冰刃一般。
只是那目光隔了银脸,李云茅权做不觉,又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今夜不能得手,贫道也无法庇护危氏一辈子。她母女早晚离开某的视线,仍免不得亡于你手。因此贫道琢磨一回,不如各退一步,你宽限些时日,某定为你寻来土元,交换危氏性命,如何?”
唐子翎没立刻答他,只是那通身外放的杀气渐渐收敛。冰针冷刃般的压迫感一去,态度已颇明显。然后便听他斩钉截铁道:“三日。”
“三日……”李云茅沉吟了下,又笑起来,“三日便三日吧。毕竟蓝小公子也在抱病中,拖延久了,到底不妥。”
这一回唐子翎连开口都无,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然后倒是极为放心李云茅品格似的,抽身没入黑暗之中。只一转眼,越过黑压压院墙,不可寻见。
然而终于送走了催命的杀星,危氏母女暂且松了口气,谢碧潭却更觉愁上眉山。他不好显露在外,只嘱咐月娘好生陪着危夫人休息。转头三人一并去了隔壁正房,才一进屋子,便忍不住扯着李云茅道:“只三日时间,你当真寻得到那……土元之精……”
只是话还没问完,倒叫高云篆挤了开去。虽说高云篆适才一直在内室防备,但院子里该听到的对话可没少听了一句。这时摒除了外人,立刻兴致勃勃道:“五行精元?你哪里还搞得到五行精元?那可都是稀罕之物,非五行齐称的至宝不可孕育。纯阳宫的丹房里数不尽的宝贝,也不曾见过这些个,还是前些日子杜师兄出手,才开了次眼罢了!”
李云茅倒是有几分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一开口颇为欠打:“左右手头没有,尽力一找罢了。保不得贫道命好,巴巴的撞上门来也说不定!”
“你莫胡闹了!”谢碧潭是真的着急,黑了脸瞪了他一眼,甩手欠身坐下,“还是先想想……”
忽听“当啷”一声,响在背后。谢碧潭吓了一跳,忙扭头,才发觉是适才自己坐下的动静大了些,李云茅那把赤霄红莲剑原本一直搁在卧席边上,就歪倚着小几斜放,这时不慎被刮带倒了,磕在地上。他十分记得这剑的庞大威力,又见过李云茅谨之慎之刻了符咒缠锁其上,忙不迭的抱起来,上下打量。好在那一条金片玉块串就的符链很是结实,全无一点受损,这才放了心,小心翼翼的搁置到卧席里头去。
只是刚将剑放下,指尖未离,谢碧潭蓦然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转过身,急切向李云茅道:“那时在朱家的地穴,你这剑……得了的,可就是火元?”
李云茅顿时抚掌,笑道:“果然碧潭还是记得的!”笑罢,探身长臂,将赤霄红莲又一把勾出了卧席,端端正正拍在三人围坐的几案上。这时他的容色倒有几分正经,整肃道:“此剑原名赤霄,乃大汉高祖起事之兵,后几经沉沦磨砺,唯火性显,故名赤霄红莲。二十年前,东岭妖谷之杀,便是此剑屠下。”
他说着话,手上不知怎样摆弄,几声轻响后,符链松脱。只一拔,半截剑刃脱出鞘外,凛冽剑光,微透赤色,逼人二目。李云茅却要屈指在剑脊上弹了弹,听一声那如龙吟剑颤,才继续道:“东岭诛妖,杀孽过重,以至此剑五德溃绝,四散于天地。某日前曾得火元,前些时日又从杜师兄手上得了木元,这般想来,倒不似巧合又似巧合。说不得,师父令某下山往长安所应的劫数,便是自此剑杀孽中来。那剑上五元,亦该一一现世,应劫而出……“
高、谢二人听得目瞪口呆,全然不知赤霄红莲之后尚有这样一番故事。高云篆尤是个好奇的,从李云茅手上接过剑,翻来覆去,恨不得连剑上每一道纹路皆看透彻了,才感叹道:“难怪……某还奇怪你这遭下山,为何不用惯用兵刃,而背了这样一把从未见过的宝剑……原来竟是这样!身具五德之剑,某能得见,也算大开眼界了!”
谢碧潭到底不是习武之人,平生所学更与玄术不相干,听这一番说得厉害,也就只当“厉害”二字罢了。反倒仍是心心念念眼前事,忧心道:“你说剑上五德该要应劫一一出现,然而眼下只见了火元与木元,尚欠金水土三行。你又哪里知得,会是土元最先出现?眼下且只有三日时限,若有差池,岂不是辜负了危氏一番全心信任!”
这一回没要李云茅开口,高云篆已先笑了:“你这样问,可见果然是个外行。虽说剑上五德俱溃,但剑本为金戈之兵,金元若当真离散,此剑也早化为朽铁微尘,不存于世了,又岂能还有神兵风采?这一道金元,该只是于剑中沉寂,待时候机缘唤醒罢了。倒是这水土二行嘛……”
李云茅接口道:“水元早已现世,只是……眼下又暂且失落了。”他便把今日往神仙泉一行,所闻所见讲来,末了道,“某一早听闻神仙泉灵地,便有水元之想。只是那时尚未通透这一遭下山的缘故,因故人遭逢,反倒对此颇为避讳。不想……今日再去,已是迟了一步,被人捷足先登了。”
“竟有此事?”高云篆与谢碧潭俱是吃惊,互看对方,皆是惊讶之色。然而谢碧潭到底知得多些,他本是聪慧心思,略想了想,便道:“昔日那朱家姊弟是为火元而来,只是已都死在了赤霄剑下,莫非他们窥探的不止是火元?莫非……他们尚有同党?”
“也未可知。”李云茅此刻也难能妄下结论,“不过此事暂且压下,仍说眼前。虽说水元去向成谜,但这样算起来,赤霄红莲剑的五行精元已现其四,独欠土元而已。说不得,近日就有浮现之机,某也才好向唐子翎夸下海口,非是无中生有罢了。”
高云篆点了点头:“五行生化,最是玄妙,何况这五元皆出自赤霄红莲剑,彼此之间必有感应,李师弟如此判断倒也不错。只是纵有联系,也需得先寻到那关窍处所在,才好推演,这倒是最为麻烦的地方。”他说着话叹了口气,“要是杜师兄尚在长安就好了,借他推演之术,找寻起来事半功倍。”
提及杜云闲,谢碧潭不免又想到鞠慈。自乱葬岗怪事之后,这二人再无丁点消息,连李云茅前往去寻蛛丝马迹,也毫无所得。再想到至今尚要靠着木元拔除身上残余鬼气的黄金履,更是心头添乱,滋味难说。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发愣,欠欠身伏在几案上,支着下巴走了神。
李云茅和高云篆只一看他模样,就晓得了他那份心结。两人到底与鞠慈交浅,内中干系不好闲猜,便放任他在一旁呆愣着,又继续琢磨起土元之事。然而这讲究起“缘法”二字,急切间又岂是平白苦思可得?二人想了一回,到底全然没有头绪,眼看东方将白,高云篆打了个哈欠,困顿中忽的起了玩心,转而撺掇李云茅道:“某的卜术是断不能与杜师兄相比的,不过你修符写?,好歹也曾认认真真学过几年,不如来卜上一卦,说不得有些用处。”
李云茅听他这样说,想了想也觉有些道理,便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略一思索,笑道:“六壬太乙某皆不成,紫薇也是罢了,少不得,还是起一卦六爻吧。”说着,四下瞧了一圈,又没现成的蓍草可用,干脆从袖子里胡乱摸出一把铜钱,就着几案掷卜。
那一把铜钱共是十一枚,随手撒了出去,叮叮当当落满几案。谢碧潭原在一旁出神,又有些困倦,迷迷蒙蒙中,耳边忽听这一串清脆声,吓了一跳,忙睁眼撒手坐直了身子。只是他要是睡着还好,这一动作,那宽大的袖摆一扫,登时将半数铜钱都扫下了地面,刚刚落下的卦局还没容人看清,已是乱了。
李云茅和高云篆同是哑然,谢碧潭尚懵愣着,用力眨了眨眼,糊涂道:“你们抓了把钱出来干嘛,这钱也是混扔的?”一边就去席上一个两个的摸起来。
李云茅拍掌而笑:“罢了罢了,天意如此,既是碧潭无意中将这一卦打散,想来不该行卜事,就此作罢吧。还是顺其自然,看这三日之中可有转机。”
高云篆也只能又是笑又是叹气:“正是如此!”
谢碧潭坐在一旁,已将地上的几枚铜钱都收拢了回来。他这才听清楚了二人对话,后知后觉自己原是破了一副卦象,顿觉尴尬,忙拉了李云茅的袖口道:“某……某非是有意。要不然,再重卜一次吧!”边有点讨好的模样,将铜钱双手托了,递到李云茅眼前。
此时他尚有些睡眼惺忪,熬了半宿的眼仁微微泛红,再一眨一眨带上点水光,满是做小伏低的乖巧。李云茅挨着他坐着,一眼望见了,心头便痒,伸手接过铜钱,顺带就将人拉住了,一根一根轻轻的将指头碾过去,又搔了搔指节弯曲处。
忽听得几案对面,高云篆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谢碧潭还飘飘忽忽的神智被咳得归了位,顿时“腾”的闹了个大红脸,一把甩开了手,都不好意思抬眼去看李云茅,扭头别身去收拾搁在旁边的赤霄红莲剑:“空熬了一个更次,你……你们琢磨出什么法子没有?”
李云茅是个脸皮厚的,全不在意叫别人看了满眼。被谢碧潭甩脱了手,还颇有些惋惜的揉了揉指尖,才道:“这种看机缘的事,也就只能看机缘罢了。碧潭,你也莫要担心,趁着离天亮尚有些时间,去睡一会儿才是正经,不然明日问岐堂的门又要开不成了。”
谢碧潭这时候又哪里肯睡,强撑着摇头:“某没事,也不过半个更次天就亮了,还睡些什么。”一边还是不大肯正眼看李云茅,垂着头继续收拾。
高云篆坐在一旁很是纳闷,反倒觉得自己成了不识相坏人好事的那个,干脆一推小几站了起来:“罢罢罢,睡不睡随便你们,某倒是要去前头躺一会儿了,天大的事,醒了再说。”便干脆利落的出去了,还不忘给两人将房门掩上,颇是体贴周到。
李云茅很承他的好意,一伸手捞住了谢碧潭的腰,絮絮道:“睡吧睡吧,且搁在那,起来再收拾不迟。折腾了整日,贫道也有些倦了。”
谢碧潭还在将那条金玉间杂的符链一点点卷起来,没防备下顿时被扯到了李云茅怀里。没了高云篆在侧,他倒也不似刚刚窘迫,只挪了挪身子低声道:“知道折腾了整日,还耗着做什么。你先躺下,某收拾妥当了就过去……怎的连赤霄都混扔混搁的,当真是……”
他话没说完,下颔一紧,已被一只手摸了上来。略感粗糙的温热指腹擦过嘴唇,带了点顽皮的轻轻按了按、又扯了扯。
谢碧潭后脊背上陡的窜起一道激灵,眼看着原本挺直的腰身就要软了下去,慌的随手在几案上乱拂,想要抓住什么依凭。如今两人间的相处已是亲密无间,但眼下烦事扰心,又急着叫人休息去才是正经,谢碧潭断然不肯就这样稀里糊涂顺从了李云茅,乱抓之下,那几案上本就只有灯台水碗和零散几枚铜钱罢了,无一样可用,却又在最边沿的位置触到了一样冰冷坚硬之物。谢碧潭蓦的记起,前些天得了道知和尚那面破裂铜镜后,因着好奇时时拿出把玩,就顺手搁在了几上。忙就一把抓起了,扭身冲着李云茅脸上一盖,叱了一声:“别闹,快去睡觉!”
李云茅连忙偏头,才没被他盖个正着,笑道:“在外折腾了整日,好容易现在闲下来,连亲近些都不给,当真越来越小气了!”
谢碧潭“哼”了一声,磨牙道:“没的见你这般,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胡闹的!”一边倒是垂下了手,摸索着将铜镜搁到身后去,“等这桩烦事过去……”
话音未落,他身后却忽的爆起一片金红光芒,灼灼耀目,距离又近,刺得人一时间睁眼都难。谢碧潭只觉得持着铜镜的手心陡然传来一股炽热,若被烈焰烧灼,烫极痛极,忍不住脱口惨叫一声,待要用力甩手,“当啷”一声,似有什么自手上扔了出去,手心却仍觉火烫痛楚不减。那一道***,顷刻沿臂膀攀援而上,贯入天灵。他脑中“嗡”的一声,也不知是被烧灼的热度、还是滚烫的疼痛冲击,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李云茅却要更惊骇许多,因着两人对面,谢碧潭背后的变故他倒看清楚了几分。先前因只收拾到一半,赤霄红莲尚未归鞘,就搁在坐席之旁。谢碧潭回手要搁下铜镜,偏偏巧合,将镜面贯在了剑尖之上。只是那镜早已裂了,这几日来反复参看也未觉出什么残余的用处,即便再被赤霄划上一道剑痕,也非是什么大事,谁知竟就是在剑尖镜面相触的刹那,乍腾起强光耀眼,勉力去看,却见流火般的焰华烧入铜镜裂隙之中,随后便见镜中亦起黄光,两厢交融,瞬间吞没了谢碧潭。等到那光芒乍起又乍消之后,席上空空荡荡,只余残镜,镜面已是彻底割裂两半,露出其中本该是搁置了什么法器的小小空档。而谢碧潭与赤霄红莲剑,却是全无踪影,未曾留下一点可循之迹。
谢碧潭是被一股刺鼻的血腥臭气熏醒过来的,迷迷蒙蒙的张开眼,视野中尽是一片昏暗,将任凭什么远的近的都晃成黑沉沉的影子,看不分明。他脑中尚是混沌,一时间全然不明眼下何时身在何地。只是那股血气浓重不散,冲鼻做呕,叫他十分不适的动了动手臂,皱了眉要将鼻子捂住。
手才一动,一股火辣辣的刺痛蓦的自掌心鲜明起来,另有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上头,十分难过。谢碧潭不由得呻吟一声,努力的挣扎了下,好容易欠起身,朝着疼痛不堪的右手望了一眼。
这一眼,勉强从一片昏暗中分辨出一点赤红的光芒,依稀正是一把光芒凛冽的长剑。剑形却是眼熟的,分明是在自个房中搁置了好一段日子的赤霄红莲。“赤霄红莲”四字入心,谢碧潭猛的大惊,先前模糊了的记忆纷纷回笼。这一时间他再顾不得手心烧痛,慌的翻身爬起,四下张望,连声唤道:“云茅!李云茅!”
叫了一圈,全然无应,更是无论跌跌撞撞怎样走,都仍被禁锢在那片昏暗中,不得而出。谢碧潭又惊又惧,既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更不晓得为何转眼间到了这里。举头无星无月,更无日头,连时辰方位都不得辨,除了记忆中那一段昏厥,没有半点痕迹可追。他惶惶然提着赤霄红莲左兜右转,唯觉周遭血腥气味愈加浓厚刺鼻,宛如置身一片血海,沉浮其中。
他没头苍蝇般又转悠了好一阵子,手心的伤处愈发灼痛,不得不换了左手提剑。偏那剑初握还好,提得久了,不免觉出重量,手腕微酸。谢碧潭又深知此剑珍贵,万不敢倒提着让剑尖擦磨地面,只能或是正握或是背持,行来不免更加艰难。
这样张皇跌撞,难辨天日,更摸不到头绪。谢碧潭越是慌张,越难自持,渐觉脚步也有千斤之重,难提难落。忽的一个踉跄,失了稳当,险些一跤跌坐到地上。
他忙不及思,顺手一拄,堪堪稳住了身形。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被自己当了拄拐狠狠戳在地上的,竟是手中赤霄宝剑。这一下不免大惊,忙不迭要拔起剑来,却在一低头的刹那,瞥见了脚踩地面自剑尖入土处起,隐隐泛起一片微光。
那光芒只淡淡一层,并不算明亮。但却如泄地水银,渐向四周涌动流淌。不过片刻,已将谢碧潭立足处也尽蚀了。足有丈余方圆的一片,成了块半透明琉璃模样,透出些烁动不定的光点。
谢碧潭战战兢兢,俯身去看那琉璃样的地面。起初只是一片昏暗中有些光斑闪烁,或白或金或绿,到底红色光簇最盛,却辨不出到底是何物件。谢碧潭越看越纳闷,干脆蹲下了身,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形象,双手撑着地面,挨脸细看。
只是这一看之下,却是大吃一惊,毛骨悚然。
琉璃映透,看到的正是一片修罗场般景象。黑沉沉应是夜色,星月俱暗淡,唯有片片血光泼溅,洒了一地淋漓。
谢碧潭喉头一紧,好容易才把胃中泛起的酸水压了下去。他心头免不得的恐惧,但脑中却清明,心知眼前异象说不得正与自家当下遭遇有关。纵然勉强,也还是定了定神,又张望过去。
也是这反复的又一眼,才发觉了那一地零散的尸首残躯很有些怪异。目力所及,虽说场面惨烈,横七竖八的却非寻常男女老幼,而是或头生角、或足为蹄、或披毛挂甲……周身上下总有多处非人之形,再被血泊一浸,更显狰狞。
倒抽了一口凉气,谢碧潭一时间连害怕作呕也顾不得了,忙张大了眼,一一辨认。越看之下,越是心惊,这血腥满地,受戮者竟皆是妖精野怪,难不成倒是哪位降妖捉鬼的厉害行家,在行除魔卫道之举?然而即便如此,眼前手段也不免过于血腥,实难消受。
正这样想,耳边忽听一声尖锐剑鸣----倒是拜李云茅所赐,对于这剑上锐声谢碧潭如今再熟悉不过。以这一声为始,耳畔骤然如开了闸笼,不再是空荡孤寂,万般声响,潮水般来。
不知何以生此变化,谢碧潭忙将脸贴了地面,睁眼尽力望去。满地残火照亮处,正是一座山洞。那洞口略进几步,赫然人立着一头巨妖,足有丈余高,披毛生角,不知是个什么原身。妖物双臂箕张,五六寸长的指爪尖锋利如刃,作势欲扑。而谢碧潭循着妖物怒嗥的方向看去,不由得一愣。
目光落处,却是这活的死的妖怪堆中,唯一的一个凡人。那人一袭朴朴素素的黑色道袍,虽整齐挽了发髻,但只有木簪,并无冠带,颇觉几分寒素。因着有些距离,看不清五官相貌,只觉身形有些清瘦,全不似是屠了这许多妖物之人。然而叫谢碧潭愣住的,倒不是此,而是那黑衣道人手中,正持了一把宝剑。剑长三尺,寒光凛冽,即便是在黑夜中,握柄上嵌饰的彩珠美玉光泽也熠熠可见。更有宛如实质的火红焰光,自握剑处一路下缠,环绕剑身。一时竟分不得哪是赤色剑芒,哪是淋漓血色。
谢碧潭大惊,匆忙抬头,赤霄红莲剑仍斜斜插在地面。可看那黑衣道人手持的,也正是一把全无二致的赤霄红莲,甚至剑上红芒,较之身旁更凛冽辉煌十分。一时间,谢碧潭如坠云雾之中,但当下情势却没再给他什么细思的余地,刹那只见一道剑芒挟火劈开夜幕,隐隐如有雷声相和。更闻一声惨嗥,黑衣道人掌中剑已在扑之未及的那只大妖胸口劈落。一瞬间,谢碧潭几乎觉得自己也听到了胸骨根根断折的脆响,和嗅到了皮肉毛发被剑火烧灼的焦臭味道。甚至一剑取命,势犹未竭,剑芒在妖物背后透体而出,又狠狠烙上了之后山壁,留下一道极深剑痕。
谢碧潭看得咋舌,全未料到黑衣道人下手竟如斯强悍。只是那道人一剑毙了大妖,却全无半点快意颜色。反倒是脚步一转,再不分半点心思在死犹僵立的妖物身上,唤了声:“李兄!李夫人!”直往它身后洞穴深处掠去。然而只是片刻,那洞中陡闻“啊”的一声叫,惊极痛极,似见平生惨事。
心知定是洞中有了什么变故,谢碧潭急切欲望,却被那具庞大妖尸遮尽了视线。他心中正焦,忽觉眼前景物一晃,所见已然不同。四周尽是嶙峋山壁,几根松明斜插,火光跃跃,照见满地血腥。
那洞中虽说粗糙,却不算局促。洞底更是足有三四丈方圆的一片平整石地。只是如今大半地面上皆是血色,浓厚粘稠,简直使人无可立足。这般多的鲜血,谢碧潭见所未见,更难以想象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怕是尽一人周身血液,也难以涂抹至此。
但他很快就明了了满洞血腥的源头。那洞壁角落,黑衣道人拄剑跪地,双肩颤动,似是情绪激荡非常。他面对处,赫然一堆零散残肢。却要细看,才发觉竟是两具被活生生扯散了四肢躯干的尸体,依稀似一男一女,两颗发髻蓬乱的头颅不辨上下的滚在一边,有一颗头上的双眼尚眦瞪着,鲜红带血,裂眶而出,正对上了谢碧潭的视线。
谢碧潭“啊”的一声惨叫,被盯得魂飞天外,一跤坐到了地上。慌的一手捂了胸口,大口喘着气试图镇定。虽说他仍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但眼前地狱般一幕幕,看得却无可触及,倒似在观镜中景象。更隐约觉得,任凭如何厮杀恶斗,也无可波及自身。可即便心知如此,被那死不瞑目的头颅上一双眼盯住,也足以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半晌不敢再去看琉璃地下的情况。
只是他不去看,却阻不住声音透耳传来。起初只闻黑衣道人目睹惨状,深受刺激之下的痛声失态。片刻后,却忽听一声怒吼,洞中顿有山崩石裂之声。眼角瞥见一道赤红流光,如长虹贯地,直出洞外。瞬间满耳尽是惨嚎悲叫,不***声,尽是无命恐惧。
谢碧潭手脚并用,撑爬起身慌忙又看,眼见皆是血肉横飞。那夜色下一条山谷中,不知有多少妖物,唯见红莲之刃抹过,便是血雨如注,不留生机。谢碧潭看得呆了,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份猜测,又有些不敢置信。他强撑着不适,见那黑衣道人仗一柄赤霄,杀彻一谷妖类。首当其锋的那些尚有还手之力,虽说到底不敌送了性命,却也叫黑衣道人身上添伤。但愈往后,愈只剩残孱之族,哪当得起赤霄之焰,剑起剑落,一片哀声。黑衣道人竟似杀得性狂,纵然己身也亦多处带伤,犹不见剑势稍缓。待到最后,半袭黑袍血透,全然难分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迹多些,还是泼溅上的妖血淋漓。
红莲杀焰在山谷中卷荡来回,所到之处,不留生机。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碧潭只觉得自己的眼睑怕都已被血色染得红透了,那谷中哀嚎声也已渐低渐渺。满地妖尸零散堆积,连些微月色都好似被浓稠的血光泼了,妖异淡红,照见除了风声,已无什么动静的山谷。
那黑衣道人就这样倒提赤霄红莲,站在谷中,仰面望天。微红的月光落在他眼中,眸子也浸了血色。谢碧潭这时才看清了道人相貌,甚至不过而立之年,五官本该是清俊秀雅,如今一双红眸,全身浴血,却比谷中的妖物还要狰狞许多。更为甚者,道人望月半晌,眸中红光不褪反盛,竟是杀心不消,已然失了清明。
偏这时候,那谷中紧邻山壁,被数条粗大藤蔓和些杂树乱枝堆得黑压压的一处,忽传来“喀嚓”一声响,似有什么硬物开裂。声音本算不得大,但在一片死寂的谷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黑衣道人猛的一扭头,目光如箭,牢牢盯在了出声的那处。随后也不见他抬腿举步,只将身一转,已到了近前。缓缓抬手,将尚滴着血的剑尖指定了树藤草堆。
到这时节,连谢碧潭也听出了杂乱枝叶下不正常的颤动声,多半是有什么枉被牵连的小妖,好容易躲在下面逃过了性命,却不想功亏一篑,又露出行藏。这时虽说山洞中两具尸首的惨状犹然在目,谢碧潭也忍不住的,为草堆下的小妖捏了把冷汗。他不知这一谷的妖物,究竟有多少与那两人之死相关,但黑衣道人心性大乱下的有杀无类,更是叫人心惊胆寒。甚至隐约觉得,若他仍不能收手,只怕就此坠入杀道,难以回头。
正这样想,黑衣道人手腕轻轻一抖,一股罡风挥起,“呼啦啦”吹搅漫天枝叶草屑。那一处角落的遮蔽之物全开,赫然露出一名妇人,全身颤栗,蜷缩成一团。
谢碧潭大吃一惊,正想着这谷中怎还会有人在,但立刻就看到了妇人肩颈腕臂上簇簇的青色鸟羽,原是不知什么禽鸟化作的人身。赤霄红莲距离那妇人不过三尺之距,剑上血滴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妇人已是惊惧之极,双臂紧环,面露哀色。只是连一句求饶之词都说不出,唯瑟瑟发抖而已。
谢碧潭这时心中已愈发笃定,眼前这幕,怕不就是二十年前明河道长在妖怪谷开杀往事。然而先前不过是听李云茅口述一二,甚至连这座如今已经成了鬼魅栖身的山谷都不曾亲踏一步。如今眼见血肉横飞之状,才知当年到底何等惨烈,当真触目惊心。只是眼前正落在明河剑下的这名女妖,状极可怜,又化作了个孱弱瘦小的身子,即便心知乃是妖类,他仍不免觉得多半该是无辜,全然不忍看明河一剑落下。可当下已是杀性冲心的明河岂有这份柔软心思,只一见是妖物,冷哼一声,便擎起了赤霄。
谢碧潭不由得脱口大喊出声:“明河前辈,剑下留情吧!”
他这一嗓子倒是情急之下拼尽了全力,然而半点落不入二十年前的明河耳中。谢碧潭也是吼出之后才想到了这一点,然而叫他还来不及苦笑自个发傻,倒见了意外的一幕。赤霄红莲已递至女妖身前,却忽的一顿,堪堪刹住。似持剑之人察觉了什么异状,又似心有所感,不由停顿。
谢碧潭慌忙努力去看,那一片夜色昏黑,辨认不清。好容易倒是借着赤霄红莲剑身上缭绕的赤焰,瞧见女妖紧抱的怀中,似乎有什么小小一团东西在蠕动。只是那边到底藤树乱草遮蔽目光,又有女妖凌乱衣羽挡住,看不清个数。谢碧潭抻长了脖子只是无果,这时纵然心知所见乃是十数年前无可更改之事,仍双手拱在胸前拜了又拜,什么佛祖老君至圣先师乱念了一气,无论这女妖清白无辜否,单只念及李云茅对明河的一片孺慕惦念之情,也不想他迷入杀途难返,唯望停手收心。
然而说来倒也蹊跷,明河手中剑一顿之后,竟当真迟迟不曾刺落。那女妖战战兢兢,原本几是伏地颤抖,连吐字讨饶都不能够,却因许久不觉兵刃加身,勉强大着胆子抬头,却见明河一手持剑,面如寒霜目如血浸,可眉头却紧蹙起来,倒显几分痛苦之态。她不知这是何故,想要借机逃遁,又怕那剑锋之疾,张皇中,忽一声嘹亮婴啼,自怀中乍起。
这一声婴孩啼哭当真来得意外,女妖顿时慌了,手忙脚乱照看怀中,一时已是顾不得揣摩明河情形。谢碧潭更是大吃一惊,不曾想女妖怀里原是护了个小小孩儿。再一思及那暴露了她藏身所在的一声清脆,如今想来,倒像是巨大的蛋壳破裂声。难不成就是在刚刚的血腥杀戮中,这鸟身女妖不及逃命,乃是顾着照看即将破壳孵出的子息不成?这样一想,又觉荒谬又觉庆幸,更是手心捏了一把汗,惴惴不安看向明河,生怕他一时暴起,再将这母子一剑斩了。
只是明河的情况,更是不同。他因与女妖对面,倒是早看清了被紧紧护着的那小小肉团子,乍一见初生婴儿,即便乃是妖类,未落地挨天、五行不沾,便是个纯粹无辜的生灵。因着此,冲蒙了心窍的杀性也不由得缓了缓,未将那索命的一剑刺了下去。反倒是明心恶性两厢冲突,颇生挣扎难过之感。正这时候,那小小妖婴也不知是受了风冷,还是巧合使然,乍放悲声。声嘶力竭的嚎啕啼哭入耳,倒如一根大杵,定灌天灵。明河脱口“啊”了一声,猛的一手捂住了头侧,身形连晃数下,痛苦万分。
他骤生变故,连掌中剑也不由得垂了下来。女妖慌的护着孩儿,一见此,心惊胆战,便想悄悄挪步抽身。只是才动了动,忽又见明河抬头,虽说面上仍不掩痛苦之色,但双目炯炯,却看定了眼前。
女妖顿时又不敢稍动,怀中婴孩犹自啼哭不停,在再没别的什么声响的夜中几乎有些刺耳。她进退两难,倒有几分豁出去了似的,蓦的抬头直视明河,哀声道:“道长,我虽在妖谷之中,乃是因祖居此地,非与妖王摄人杀生同路。族中祖上名在天?,位列星班,更约束子孙不得行恶事。但求道长见我母女无辜,放过生路,必终生感激恩德!”她言语中,眼内簌簌落下泪来,和着嚎哭不止的小小妖婴,可怜之极。
明河仍是看着女妖,这一席话也不知听进了耳不曾。只是眸中血红的杀光,竟渐渐开始消退。他仍一手按了头,抿唇咬牙,虽不做声,脑中几成疯魔的杀性却在小小妖婴的啼哭声中淡去。大约正似那女妖之言,这一点不曾沾染半分恶业的星官血脉,入世初啼之声,醒心涤魄,震耳发聩,唤起了灵台一点清明。而与之相悖的是,赤霄红莲上熊熊腾动的火焰状剑光却无平复之状,反倒随着明河神智回笼,道心渐定,猛然狂舞乱烁起来。那一条赤红光焰,乍然喷吐,四散迸落。地面许多散落的枯枝败叶一经火缭,登时熊熊燃烧起来。甚至还有数点火星喷溅到了女妖衣羽上,赤阳之火挨身,她惨叫一声,慌忙挥手乱抹,却无法拍熄开始蔓延的火焰。
这时忽见明河一振大袖,一股道家罡风挥出,将女妖身上燃着的几簇火苗瞬间盖熄了。他猛的反手,剑光爆动的赤霄红莲被插在地上,低喝了声:“快走!”便将另一只手也压在剑柄。全身衣物发丝瞬间鼓动狂震,竟是将一身功力全数激发,与不知为何忽然不受掌控的宝剑对抗。
女妖“啊”了一声,半是惊愕,但也看出眼前情况当真不对。顾不得再说什么,抱紧了怀中妖婴,踉跄从藏身处跑出。数步之后,突的自后背拱起一双巨大青翼,挟风一拍,便要腾空而起。
但也偏偏正是这个瞬间,以赤霄红莲剑为心,一团足足可以耀红半边天幕的赤光爆腾而起。将明河与女妖乃至谢碧潭的全部视野都湮灭在内。谢碧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惊叫一声,一下子恨不得钻过眼前琉璃地,扑上前去看个究竟。但好在那红光非是火焰,纵然光芒照彻,一时间想来还不至于伤人致死。谢碧潭眯了眼,挣扎着又睁开一条小缝,不屈不挠继续观望。忽听得“喀嚓嚓”一连串脆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彻底分崩离析。那串奇异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不闻,耀目红光也逐渐暗淡,又渐渐退缩回了剑身周遭,重新将被光幕掩蔽的一人一妖吐露出来。
女妖背上青翼未收,却已摔倒在地,人事不知。只是依稀能看到脊背微微起伏,怀中妖婴还在弱弱的一声声啼哭,应是昏厥过去。倒是强握着赤霄的明河,一身黑色道袍破碎多处,褴褛不堪,挽住发髻的木簪也折断了,一头乌发披落下来,几缕胡乱遮在了面前,衬着有些苍白的脸,倒比活鬼还吓人些。好在他虽说模样狼狈了些,但眉头紧皱,目光却仍清明着,不似女妖那样昏厥过去。这时正慢慢从半跪着的姿势站起身,忽一抖手腕,把再无什么异动的宝剑拔起,只看了一眼,便一声苦笑,道了句:“罢了!”就随手将剑插回了背后剑鞘。
谢碧潭眨了眨眼,忽觉明河手中的剑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头。他伸着脖子看了又看,陡然惊觉,那剑上环绕着的赤红光芒只这片刻间,竟已暗淡了数倍不止,眼看着与自家身畔的这一把,几无二致。他打了个激灵,蓦的想起李云茅曾说过的话,不由得喃喃道:“莫非这就是赤霄五德溃绝之形?”
只是尚不容他多想,那满布妖尸的谷中,本已空荡荡绝光灭声,月隐于天,寒鸦不闻。唯有复了心智的明河一个,像是才觉出了疲累消耗,也不挑拣,收了剑就地坐下调息。但才坐下片刻,突的又有一点极细微的古怪声响,从山谷尽头的那座石洞中传出。
明河猛的一挑眉,睁眼起身,没什么犹豫就大步重回了石洞。洞里头尚是遍地血腥残尸未曾收敛,谢碧潭只在心中一回忆就煞白了脸。然而更有一种冲动,叫他不由自主渴望知道洞中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一转念间,放眼所见已在洞中。犹有几根松明未熄,幽幽火光映着满眼残酷景象,谢碧潭纵然已在心里做了些准备,仍拼命了咬住了嘴唇,才忍下作呕。
明河的脚步也明显迟缓了,想来他与死在洞中的男女关系极深,故而才失态若此乃至迷了心性开杀。此时再入,脚步虽稳,气息却明显带着波动,缓慢搜寻声响的来处。
洞中敞阔空荡,说是妖穴,实在连些寻常器具都无,方圆尽收眼底,除了散落满地的茅草枯枝,并无什么他物。明河环视四周,正找寻着,蓦的又是一声微弱。这一遭虽说声音更小,却听得分明,竟是自墙角尸堆中传出。那声响甚是陌生,似幼猫弱弱啼叫,又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谢碧潭有些发懵,明河却早快步过去,也不顾血泊污身,凑近仔细打量。
一看之下,就见他全身猛的一震,难能自已的颤抖起来,连手臂都是哆嗦着的,慢慢向前伸了伸。忽又一顿,推身跪倒,抖着声音道:“李夫人……得罪了!”
一声“得罪”,明河并指如刀,向着尸块中一处划去。“噗嗤”一声闷响,血水四溅,如破败革,随后,竟有一声极弱极细的哭声,在那堆尸骸中传出。
谢碧潭听得这一声,他到底是医家出身,也曾不避讳修习过一些妇人生产事,登时懵了。这声音没了阻隔,明明白白就是个初落草的婴儿。想是气息已极虚弱,连哭都哭不出,只剩下抽噎。然后就见明河微微晃着身子站起,转过身来,臂弯中赫然抱出了个一身挂血,瘦瘦小小不及半臂之长的婴孩,面上神色竟说不出是惊是喜是伤,已然忡怔了。
谢碧潭更是一把死死捣住了自己的嘴,才咽下了惊呼。他虽说之前也已得知洞中死者乃是一男一女,该是夫妇二人。但却不曾想到,那女子尚怀有身孕。如今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位“李夫人”明明已惨死多时,腹中孩子却命硬至此,硬是存活下来。更捱到了明河破腹,自尸身中接生出了这名鬼婴。
眼看着明河激动非常,好容易才渐渐平复心情。他纵然再是剑法道术通神,对待起一个尚不足月又硬生生自死人腹中剖出的婴儿也是束手无策,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呆了片刻,忙匆匆将破破烂烂的外袍脱了下来,囫囵裹好婴儿,重又用丝绦缚在胸前。
那婴儿气息十分微弱,情况已很是不好。这般局面,须得立刻出山,去寻妥当处安置调理。明河深知此理,纵然有心收埋尸体,也无法顾全了。只得一手护着婴儿,一手草草挥出几掌,用掌风将满地碎茅草扫在一处,覆在尸骸之上,又单膝点地拜了拜,低声道:“李兄,李夫人,待贫道先将此子护送出山照顾妥当,再来为你二人收敛吧。你夫妻在天有灵,需保佑此子,平安得生!”说罢,起身抱紧了孩子要走。
只是脚步才一迈出,又顿下了,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重望了眼茅草坟堆,深深叹了口气。叹罢,轻轻拍了拍怀中婴儿,怅然道:“你父母为助贫道斩除恶妖一臂之力,以致身遭横祸。青云之志,倒头来埋骨荒茅之中……你……日后便名云茅吧!”
谢碧潭闻得此言,耳边如同喀嚓一声劈下一道雷火霹雳,震得他两眼发直,全然不知所措。只跪坐在那里,口中喃喃道:“云茅……李……李云茅……这……这竟然是……”他心情大为激荡之下,又紧张惶恐的在不知名处无食无睡折腾了许久,早过了承受之界。忽的眼前一阵阵涌上黑雾来,摇摇晃晃几个来回,到底“噗通”一声栽倒,不省人事。
时辰已近巳牌,临到除夕,长安城内外难得的一连得了数个晴天。白亮亮的太阳挂在天顶,纵然北风依然凛冽,到底有了那么点暖和的意思。
只可惜大上午的太阳光也照不进龙首原下这条偏僻隐蔽之极的山穴。
那洞只开了个极狭的口子,曲曲折折向内。但越行进,拐过几道弯后,前面反而越是宽敞,自然也更幽深,大概要直通到山腹深处。这洞该是天然,四周上下石壁嶙峋粗糙,甚至地面还有断断续续从山壁中渗透过来的水印,如今都薄薄的结了层冰,被不知哪来的幽光一照,荧荧泛着点微光。
这山腹中的洞穴安静非常,似久已无人踏足。间或有些响动,无非是些虫鼠,????的在黑暗中穿行。不觉吵闹,反而更衬出几分静谧。
然而就在这片静谧中,忽的传来一阵脆响,像是地面薄冰被渐次踏碎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声音渐行渐清晰,十足正是不止一人在往山穴深处走来。随着脚步声,一团柔和白光也逐渐变得明亮,照亮了这座尘封多年的幽穴。
放出照路白光的,原是一展小巧手灯,琉璃盖顶,四角缀玉。本该是搁置烛火的中心位置,不见灯台,而是悬了个金丝镂编的网袋,袋中置了数枚明珠,璨璨白光,正是这一囊明珠所出,光线既亮且润,足以照亮身前身后数步。当真巧思之极,也富贵之极。
这盏价值连城的珠灯被提在一位青年公子手中,他本就生得俊朗,眉眼线条锐利中更带七分书卷之气,再被珠光一映,宛如画中人。只是此时微微皱眉,甚是留心的盯着眼前道路和周遭山壁,一旦遇到什么高低凸凹的位置,立刻就要缓下步子侧身,叮嘱道:“哥,脚下留神!”
他身侧尚并行着一人,身形俱裹在一袭厚重的深色裘皮斗篷之中。只露出一截松绿的丝绵袖口,腕指修长,被那青年公子携着。这时听他这一路上不知叮咛了多少回,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某自当留神,只是你这样一步一嘱咐,不似与某同行,倒像是携了个稚龄的顽童了!”
那青年脸上一红,站住步子。只是想了想反倒将手握得更紧了些,认真道:“阿兄能为,自是在逸飞之上。然而情切则心挂,莫说一步一叮嘱,就算将你担在了背上,我犹怕不够周全呢!”然后顿了顿,又去把那裘皮斗篷的领口紧了紧,“何况哥你前日刚受了寒,虽说昨日好生歇了一晚,又用了药,我到底还是不很放心。”
裹着斗篷的男子至此也无可奈何,更何况被这般小心翼翼回护,他自个心中本也是受用。当下只在弟弟手背上拍了拍,含笑道了声:“皆依你。”
脚步重拾,又继续向山穴深处而去。
一路行进,甬路虽说不算狭窄,却曲折蜿蜒。兜兜转转下来,足又走了数里,想来已是在龙首原下方腹地。路上有珠灯照明,又有间或头顶开裂的石缝泄下丝缕阳光,倒也不算艰难。更何况这处石洞乃是个天然的山中裂隙,日久受水土侵蚀而成。既非什么王侯寝陵豪门密室,便不会有机关埋伏需要提防。不过费些脚力,到底走到了尽头。
那尽头处是一片极阔大的山中空腔,满布嶙峋怪石,又有暗水充盈其中。瞧来宽敞,其实能够落足之处寥寥,大多还需跃到一些散布的石块上头。
提灯青年这时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一抖开了,借着灯光打量。那帕子细丝织就,十分精美,只是却被人做了纸帛,淡淡墨色在其上勾勒出一张图。帕上图虽说笔画简单,却颇灵动,更有数处显而易见刻意描绘上的特征,一一对过,倒正与两人此刻身在处相当。
他看了一遍,重新揣起,道:“该不会错了,依图所载,那枝坤龙参就该生在……”便一边说话,一边抬头举高了珠灯四下打量,忽的向西边一指,“上顶极阳,下生正火之位。”
他手指处,乃是一片被四五块高低不同的大石笋簇拥着的地方,因石笋上下参差,一时间难以望进其中。只是却另有一道洞顶天隙落下的阳光,笔直明亮,不偏不倚,也正落在石笋群当中,在幽暗的山穴中甚是抢眼,果真应了“极阳”一说。
那裹着斗篷的男子见了,也颇赞同,点头道:“当是那一处……哎!”
话音未落,手中一沉,被塞进了那盏小巧珠灯的提环。随后尚不及叮嘱,只见身畔一条人影轻盈拔起,如飞羽乘风而上,步空潇洒,转眼已落在了那簇石笋当中。他这时拦也是迟了,只得跌足笑叹:“逸飞你……哎,你怎的成了个急性子!”
只是笑意尚挂在唇边,前一刻刚刚登上石笋的身影一顿,突的又以更快的速度翻跃了下来。一掠便到身旁,疾声喝道:“留神,上面有……”
石笋当中猛然爆起的一片红光截断了没说完的话,锐风破空,两道火红流光快若疾电,直贯向两人。尚不容看清,仿佛已先嗅到了胸口衣物被灼焦的气味。
只是纵有烧灼之气,到底那两道红光也不曾挨身。这一退一追的眨眼间,一道无形气罩瞬间张开,牢牢护住了二人。红光虽快,到底差迟半步,击在气罩之上,如中败革,“噗”、“噗”两声,力竭而化。这时才见那一路裹着斗篷,似乎弱不禁风的男子挺了挺背,抬手揭下了风帽,仰头观望:“逸飞,上面有什么?”
毛皮织嵌的帽笠滑落,露出一张十足清秀的面庞。他与身旁人眉目间颇有肖似处,只是年长了几岁,眉宇间添了缕玉琢后的风华。因昨日的寒症还未彻底痊愈,脸色微微带了点倦,却不掩一双眸子灿亮如星,抿着唇,带了些不悦的颜色。
“有……”青年迟疑了下,似是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看到兄长得不到自己的回答,下一刻竟似就要亲身登上石笋去看,忙一把扯住他,匆匆道,“有一把剑,和……一个人。”
“有人?”
正似应他之问,上方红光吞吐中,“喀嚓”一声脆响,一根足有一抱粗细、隔住了二人视线的石笋根部有寒光一抹,齐齐而断,轰隆着滚落下来。没了这根石笋的遮挡,登时看得清楚,那片由乱石拱出的小平台上,赫然立着一人,一身黑衣,乱发披散。手中握持的,乃是一柄赤光耀目,迫人生寒的宝剑。只是那人的面目被蓬乱的头发挡住,又是垂头站立,连老幼都难分辨,唯从衣饰身形上看出应是一名男子。
那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提防。但更觉得这不言不语的神秘怪人身上有种莫名的错乱之感。单从适才那一剑来说,剑势虽猛烈,却缺其神,倒好似一名初学武艺之人在绝世高手指点下挥出的招式。如今再见这人蓬头垢面模样,一时都起了疑心,暗道莫不是哪位高手落难此地,不知为何失了神智?
这样一想,即便对敌,倒也不好当真就下了狠手。好在二人心境极是相通,互看一眼,彼此明了,先前被迫下石笋的青年手腕一翻,自腰间撤出一把软剑,剑身之上银星点点,似秉月华,竟也是一把上乘的兵刃。顿足再起,跃身半空,刺向石台上的黑衣蓬发男子。转眼间,金声响亮,寒光赤焰喷薄,战做了一团。
只是交手数招,怪异之感愈加鲜明。青年剑势轻灵,走的乃是极迅捷的路数,其中又有大开大阖泼墨之意。如此剑法,捕捉不易,若要以快打快一一招架后再寻隙反击,更是艰难。只是那黑衣怪人却全无变通之思,当真举了那一柄赤红宝剑,见招拆招,全然似被绕入了对手剑路之中。这样一来,已然是落在下风。甚至他腾转间身法也颇滞涩,战过二三十回合,倒有七八剑偏差错漏接之不及,然而那宝剑之威却是惊人,滔滔红焰,有吞卷万物之势,即便招数上颇多闪失,奈何攻不破剑光火幕,到底只是僵持。
僵持中,忽听下面清朗朗的一声喝:“下来!”
瞥眼一瞧,石台下的男子已掀起了裘皮斗篷,竟有一张瑶琴一直背负在后。这时撤了下来,席地盘坐,横琴于膝。他一双手生得甚妙,修长莹润,有珠玉之泽,虚虚搭指于弦,稍一拨弄,一声清音乍起,如银瓶迸浆,极清冷极悦耳,仿佛直透入了心窍之中。合着弦声,听其开口作吟:“太音三引梅花渡,凌雪半融……”
听这一声乐音扬起的同时,台上人剑势骤变,几度开阖转身,卖了一个破绽后,扭头便纵下了石台。黑衣怪人其势未穷,扬手一剑,又见锐矢般的挟火剑光,足有七八道之多,密集成阵,追向青年空门大开的背心。
然而琴声乍扬,吟咏亦尽,“曲生香”三字落尽,丝弦震声成幕,宛如大朵冰梅怒放。半透明的花瓣开阖间,早将青年护持了个滴水不漏。寒梅火刃相撞,更激荡起漫天尘埃,碎石乱走。一声大震,弦声微微一涩,随之追下的黑衣怪人身在半空,也同样滞了一滞,落在了三丈之外。
他足尖甫一落地,挨脚便觉怪异,待要再起,却受困于身形滞涩的弱处,闪之不及。刹那地面微光流动,足以覆盖方圆五丈。那光芒涌动如水,更似流沙,挨身则攀,瞬间弦光穿梭,似虚似实将黑衣怪人团团裹住。弦意在困不在杀,宛如附骨之疽,难能挣脱。
黑衣怪人身受其困,勃然大怒,长啸一声,掌中宝剑顿时红光暴涨,直似欲焚尽眼前人事。先他一步落地的青年见状,生怕他奋力一搏伤了兄长,忙也仗剑挺身,拦在其前。
倒是他身后淡淡一声:“逸飞,不妨事。”随后音声陡变,调极宏远而锐鸣。那石洞纵然宽敞,到底有限,这琴声一如钟吕之调,磅礴而起,顿时四壁相应,回荡无穷。震和声中,弦光早已攀尽了黑衣怪人手足,叫他心神动荡缭乱,更肢体失了掌控,忽“当啷”一声,宝剑脱手,在地面砸起了一溜火星。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一抹琴曲乃是以内息催动《平沙》之曲,意在控而不在伤人。纵然寻常武夫,也不过颠倒行动,难能自己罢了。那黑衣怪人却在剑脱手时,双眼一翻,也“咕咚”一声栽倒,直成了个死人模样,再无一丝动静。
这一来,兄弟二人都不免大感意外,全然不知为何会如此结果。抚琴男子罢了弦,静待了片刻,见黑衣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当真生死不知一般,便皱了皱眉起身,要近身去看。
他才一动步,立刻被拦住了,随后几声“嗤”、“嗤”轻响,原是也背了剑站在一旁的青年以剑柄化力,弹出几缕指风,隔空封住了黑衣怪人周身大穴,之后才道:“哥你莫动,我过去看看。”说着话,像是怕兄长不允,不待回应,已先快步小跑了过去。
那黑衣怪人仰跌在地,又被封住了一身要穴,当真没有半点动静。青年上前去,先是隔了一两尺距离打量,到最后索性蹲下身,直接伸手在那人身上推按,又拨弄开了挡脸的一头乱发。
蓬发下,露出的竟是一张与自个年岁相当的面孔,说不得还要更小些。眉目细致文气,只是满脸苍白,额头鬓角甚至还有冷汗渗出。那青年呆了呆,伸指在他鼻下一搁,又转身拿了手腕按了按脉,满脸诧异的抬头:“这人当真是昏过去了,只是……”
“怎么?”
“这……依脉象观来,他该是未曾修习过武艺,全无内功傍身才是!”
这一说大出意料,年长些的男子皱了皱眉,道了句:“逸飞让开。”随后十指弄琴,催动弦光如丝缕不绝,蜿蜒攀附上了黑衣怪人身躯。弦丝如虚如实,按五音之律没入他体脉之中,穿梭查探。片刻后,一声音颤,俱化为无。男子抱琴而起,也迈步走近些:“某以知脉术查他体窍,果然如此。且这人非是因对招或穴道被制昏厥,倒好似疲累脱力,气行不畅,乃至于闭了五窍……”他说着说着也觉奇怪,俯身打量,“看他年纪轻轻,身上怎会有诸多怪异之处?且那剑赤焰勃发,乃是神兵煞器,也不该是这样一人能可驱策才是。”
他在那里皱眉沉思,满心不解,只盯着黑衣怪人看个不停。忽又听得弟弟“啊”了一声,似有所觉。还未待问,原本搁在身后的珠灯已被提了过来,那青年一手擎灯,蹲身照着黑衣怪人,只往全身细看。看了半晌,另一手扶了额,满脸头痛模样转过脸来:“哥,看这人衣饰……似是青岩万花弟子啊!”
万花谷身跻中原武林名门,立于青岩、兴于近世。因谷主东方氏传闻自东海而来,门中尚水德,门人弟子多是玄服披发装扮。那谷中又有七艺风流,誉满天下,人多识得。如今闻言再看,昏迷不醒的黑衣怪人,装束打扮正与花谷门人姿态相应。只是万花武学,路数绵密潇洒,点穴戳脉,常以铁笔为用。这黑衣人却提了一柄那般煞性的宝剑,当真无解之极。
这般越是打量,越多谜团,叫人摸不到头绪。兄弟两个本是有事来此,也不想多做耽搁,商量了一回,干脆将这黑衣人与赤色宝剑一同带回下榻处,再慢慢做决。到底他二人的出身地与青岩花谷,颇有几分交好,若当真是万花弟子落难于此,断无置之不理的道理。
这样商议定了,趁着黑衣人还未醒,先将他搬到一旁安置。兄弟两个重新各展身法跃上先前石台,借着天隙一缕阳光,正可看到乱石丛中,倒有一块沃土之地,也不过两尺见方。土中颤颤巍巍,生有一簇叶茎,色呈翠绿,宛如玉雕一般,极是肥厚可爱。天顶阳光落下,不偏不倚将其笼在其中,流光溢彩,明明乃是植株,却生宝气。
“哥,这想来就是坤龙参了!”青年欣喜蹲身,刚一伸手,又缩住了,从怀中取出一件材质怪异、隐然泛光的囊袋,裹了手,才小心翼翼上前,将整株植物拨弄出土。翠叶下果然是生着一根通体黄如蜜蜡、粗若儿臂的异参,一经离土,顿时就要变了颜色。青年眼疾手快,一把将参罩入囊中,立刻紧紧束了口,扭头笑道,“可算到手了,也不枉千里迢迢往长安走这一遭!”
他那兄长看着他只是微笑,不置一词,眸色却柔和之至。青年迎着目光灿然一笑,将参囊收好:“哥,折腾了这一气,约莫快到午时了。咱们这就回去,待到下处,你再好好歇上一回,两日后便是除夕……”他忽的眨眨眼,挨近了些,将额头轻轻抵在兄长肩颈一侧蹭了蹭,低声道,“说好了好要生陪我的!”
离开山穴所花的功夫倒比来时还要多些,虽说道路已然熟悉,但一片黑暗之中,少不得仍要依靠珠灯,小心挪步。更有那至今昏迷不醒的黑衣怪人,也要搭上了肩一并带出去。兄弟两个颇费了一番周折,待到摸出山穴,重回到龙首原侧下,已是红日当头,正午时分。
两人乃是双骑而来,那青年又不肯劳累了兄长,只得将黑衣怪人胡乱整理了下头发衣服,扶上自己那匹马,再拿了条腰带好歹系牢固了。自己也翻身跃上马背,别别扭扭从背后圈住了人,喝马回城。
快马绝尘,踏破霜风,路上再无耽搁,一路扬长直进了长安城,回转下榻的逆旅。
因他二人衣饰精美,出手阔绰,更甫一到店就包下了最为雅致也最为昂贵的汤池小院,店中伙计们便也格外的殷勤。远远看到两人回来了,忙打高了门帘子,趋步迎了出来。上前牵马的牵马,接人的接人。
只是不成想一早明明是兄弟两个出门去,待到回来,却多了个昏迷不醒的文秀青年,不省人事靠在马上。那两个接出来的店伙计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缩手缩脚。
倒是搀抱着黑衣怪人的青年一抬腿跳下马来,喝了一声:“还不帮爷将人扶进屋里去!”店伙计才恍然大悟,上前七手八脚将人弄下马,两个各搀了一条胳膊,好歹将人一路架进了汤池小院。
只是称为“小院”,到底格局有限。虽说也有几间起居待客的厅堂,可寝卧之处不过两间。原本兄弟二人各据一屋,如今多了个昏迷不醒的陌生人,一时倒让送人过来的店伙计不知如何安置。
还是那青年帮着兄长脱下裘皮斗篷,又卸了琴囊,一转头看见三个人直挺挺杵在门口,才想起来这一茬。他眉骨动动,忽的眯眼笑笑,向着西边一指:“挪到我那屋子里去,再送些热水,开一桌饭菜来。”
店伙计忙应声去了,片刻后安置妥当,双双退出屋,告了声扰就要离开。青年叫住他二人,往行囊里摸了半串钱推在几案上,笑了声:“有劳,拿去打些酒吃罢!”
两个伙计欢天喜地接了,躬身退走。只是刚转过身,其中一个忽的停下脚步,又磨身回来,压低了声音道:“两位郎君,刚刚送进屋里去的那位……是郎君们的朋友?”
这一问中带了弦外之音,那兄弟两个对看一眼,皆觉得了。于是青年索性又从囊中摸出一把散钱,笑呵呵搁下:“莫非你也认得他?”
那伙计打了个躬,笑道:“不瞒两位郎君,这位爷……奴倒当真是认得的。他也是这长安城中颇有些名气的大夫,听说是从住了好些个神医的万花谷来。小半年前,小店有位客人突发了急症,眼看就是一条人命,正是这位先生几针下去,将人扎得活了回来,免了小店好大一桩麻烦。为这事,掌柜的还亲自登门谢了他一回,断不会认错的。”
万没想到倒无意中从这店伙口中佐证了黑衣怪人的身份,兄弟两个都颇意外。只是待要再细问他身家姓名,居所家宅,那伙计却又说不清楚了,只道这小先生应是姓谢,其他的需去问了掌柜的才知。然而掌柜的今日有事出门,怕是要明个才能回来。
见再问不出什么,也只得放那伙计去了。重掩了门,兄弟二人对坐,默然片刻,那青年忽的伸手,隔着几案欠身握住了兄长手腕:“既然那人有名姓来历,明日等掌柜的回来,再细细打探就是了,只是……”他将尾音拖得长些,含而不吐,反到跪直了脊背,膝行绕过小几,极近的挨过去,才咬着唇轻轻笑道:“我的屋子让给了那位谢先生,今夜倒是要同哥你睡在一处了!”
待到入夜,东边正房的灯光熄得极早,刚定了更便掩门闭户,静悄悄的不见人走动。偏过了一个多更次,忽又灯火通明的折腾起来。
小院中的汤池乃是逆旅最为得意之处,在东边正房旁盖了间小小披厦,正将泉眼蔽在其中,又有小门和回廊连通东西两屋,来去不需出门踏户,极是方便。就听那披厦中,深更半夜水声大作,又是好一阵子闹动,直到更交三鼓之后,才渐渐安定了。
院中灯火重熄,这一遭再无反复,皆做好眠。
只是更正深,万籁俱寂,一团红光忽的自半空闪现。几下烁动后,投入了西厢之内。
厢房卧席之上,那姓谢的小先生已被简单梳洗过,换了身簇新干净的里衣,安安静静睡在被褥中。他自从在山穴中昏迷后,至今一直未曾苏醒,任凭那兄弟两个将他被制住的穴道解开又封上,也是无果。无奈下,只得先给人灌了两碗米汤,好歹不至于饿着,然后再待天明分晓。
至于那柄赤红长剑,也被布匹密密层层裹了,就搁置在不远处的木架上。
房中连一盏备夜的灯火也不曾留,全然一片黑暗。也正因如此,无声潜入的红光格外打眼,几乎是大刺刺的落在了卧席前。
红光渐渐拉长变化,依稀正是一个高挑劲瘦的人形,面冲着谢先生,似在打量。端详片刻后,忽的轻笑了一声:“数十年不见,故人何以至此乎,该当嗟叹!”
说罢,就见那红光中人伸出手来,虚虚压上谢先生前胸,似抚似按。片刻后,随着他将手抬起的动作,竟有一团??黄光随之浮出谢先生胸口。
黄光浮之愈高,渐与人视线相平,彻底脱离了先前栖藏的人体。蓦的见那红光中人将手一握,光芒顿隐。重再摊开手,黄光已经凝成了一粒弹丸大小的珠子,柔光润润,晶莹可爱。
他便弯下身,将黄珠置在了谢先生贴身内袋之中。哼笑道:“金、木、水、火、土,五德已聚。接下来,莫非你当真要行逆天之举?”
这话虽是对着昏睡的谢先生说出,却明显非是问他,而是遥向不知何在之人。那人也无意得到什么答复,更似有感而发出此一言罢了。随后,干脆利落的转身,忽攸又化作红光,转眼遁出屋去,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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