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冯道 独立学者 金纲 闵帝李从厚逃出京师后,后唐帝国的首都,一时无主。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帝国精英凭借自家识见的高低有了一次表演。 冯道、刘?、李愚仨宰相,一早来上朝,到了端门,听说皇上已经“北走”,知道国家终于出了大事。冯道、刘?准备打道回府。李愚发表了一番议论: “天子出走,我们这些宰辅大臣未能参与谋划。现在,太后还在宫中!天子不在,太后当国。我们应当到中书省政事堂,派小黄门太监去听取太后意见:现在究竟怎么办、如何进止?得到太后意见后,我们再回自己的宅第,这是人臣大义啊!” 李愚的意思是:我等一班大臣不能在国家没有天子的时候,撂挑子不管事;天子虽然不在了,但太后还在,按照“习惯法”,我等应该在天子缺席时,去请示太后。这是“人臣大义”。 冯道说:“主上丢了江山社稷,已经没有君主;我们作为人臣,只能侍奉君主;没有君主,就去入宫,恐怕不合适。再说,潞王已经到处张贴榜文,大事如何,尚不可知,我等不如回去听候命令。” 冯道的意思是:我等一班大臣只认天子,但丢了江山的天子屁也不是,所以,现在没有了天子;而没有天子,我等进宫不合适----万一有事说不清。现在潞王要进京,我等就得回去等着,看看日后有啥来自天子的命令,再说。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潞王武力颠覆的合法性。 冯道说罢,不等李愚回应,便自说自话往自家府邸走去。 回家途中,路过天宫寺,这时京城巡检使,公安局局长,安从进派人追来告诉他说:“潞王已经加速赶路,奔京师而来,很快就要到了。相公您应率百官到城西去迎接。” 冯道闻言,便在寺中停下来,就地召集百官。 大秘书中书舍人卢导也来到了。 冯道对他说:“我在这里等待舍人先生很久了,现在最急需办的事,是要准备一篇‘劝进’的文书。劝谏潞王尽快即位为我朝新任天子。这事你来做最合适,请马上起草。” 卢导说:“潞王入朝,百官列班迎候也就可以了;即使有废立之事,也应听太后的敕令。我等岂能仓促之间这么草率就劝进呢?” 冯道这时说了一句四字名言:“事当务实。”办事应从现实出发。 卢导不同意,反驳他说:“现在天子在外,吉凶未卜。哪有天子在外,人臣却突然劝进另一个人来进皇帝大位的事啊!你老先生也不妨想想,如果潞王来了,人家不想做天子,人家坚持脸朝北做大臣,然后用君臣大义责备我们,我等将用什么话来回应?我看您不如率百官进谒宫门,给后宫送进名帖问安,听从太后的进止意见,那样便去就两善了。” 冯道还未及回答,安从进又派人来催促,并说:“潞王已经来了。太后、太妃已派遣宫中使者去迎接慰劳了!百官怎么还不尽快列班迎候?” 冯道等人赶紧朝宫中走去。到了宫中一看,潞王还未到达。冯道、刘?、李愚就停息在上阳门外小憩。 卢导又从他们面前经过,冯道又召他来谈刚才的话题。意思还是要他草拟劝进文。卢导对答如初。 李愚同意了卢导的意见,并自责说:“舍人说的话是是对的。我们这些人的罪过,太多了!已经擢发难数(就是拔下头发来数也数不尽了)!” 这一段应答特别能够见出五代时精英士人心态,读懂这三位当朝宰辅的意见,也特别能了解那时精英人物的价值观,也因此更能理解赵匡胤收拾人心,推演“天下”文明的良苦用心。 《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有一议论,可见传统知识分子的意见: 有人会问:冯道、李愚、刘?之论,在新旧君主更替之际,谁的意见比较合乎道义?我要说:都不合道义。譬如一群奴才侍奉主子,家主死了之后,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养子(如李从珂),一个是亲子(如李从厚),二子争夺家政,最后养子胜利,而亲子失败。一个奴才说:“都是主人的郎君,我等可以跟从胜利者,去辅助他就可以啦。”说这话的人就是冯道。一个奴才本来也想辅助这个胜利者,但他不敢明白表示,就说:“我认为应该听听主母的意见,主母说辅佐谁,我们就辅佐谁。”说这话的人就是李愚。那么卢导的意见又怎么样呢?我说:卢导不肯草写“劝进文”,这是对的;但他的持论,却与李愚相近,不过是从太后那里拿到肯定意见再来公开辅佐潞王而已。但是这样的时刻,对于宰辅冯道、李愚而言,他们应该怎么办才是对的呢?我说,就如汉代人所议论的那样:“主在我在,主亡我亡”。但这还不过是下下策,不能尽符合道义啊!真正符合道义,还是要回到孔夫子那句话:“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如果社稷危机不能扶持,江山倾覆不能挽救,那还用宰辅干嘛!明乎这个道理,就知道,为相者,贵在持危扶颠,不是以尽忠死节为贵也! 胡三省这一番话从宰辅功能分析,认为这几位宰辅都没有尽到自己“持危扶颠”的职责,事实上就是批评他们:当江山社稷已经倾覆之后,宰辅已经没有前途可言,冯道、李愚不能以身殉国,还都不过是贪恋权禄之徒。 但我愿意在这里为李愚做一次声辩:乱世中,驽马恋栈,是常情;同样面临邦国变局,恋栈中,宰辅失职,他人全无“耻感”,只有李愚有过自责,认为失国之罪“擢发难数”。窃以为,有此一点“耻感”,与冯道那种全无心肝的“事当务实”姿态比较起来,还不失为一点微薄的“士风”。 大环境道义沉沦中的一点羞愧,并不轻松。 这之中,最严重的是冯道。他那四字名言,已经看不到星点“士大夫”的风尚,全是驵侩交易中的利益(而非价值)计较。船山先生对此有议论,批评冯道,堪称入木三分,值得了解。我这里选一部分略作梳理,原文载《读通鉴论》中: 李从珂篡位,冯道即命快快草拟“劝进文书”,卢导要等太后命令,而冯道居然说:“事当务实。”有这样一句话,冯道一辈子为天地不容之恶全都暴露出来。所谓“实”是什么?是禽心兽行所以用来依据的东西而已!好比说好吃的东西,好看的女人,活着的人去享用,都是可以理解的“实”,但没有东西吃的时候,扭着兄长的胳膊去抢食,没有老婆爱的时候,抢个年轻的少女去共寝,能美其名说:我这是“务实”,不愿意为虚名所阻碍吗?所以说,“义”,用来制约人心恶欲,就是“名义”;“节”,用来规划天理范围,就是“名节”;“教”,用来合理宣泄人性,就是“名教”。名义、名节、名教,可见“名”的用处是很大的。……贤者抛弃了“名”,只要一“务实”,就会陷入轻薄浅陋,戕害天理,灭绝圣贤之风和儒家名教。何况当此国家危急、君王困顿之际,邀买富贵贪生怕死,不体恤君王父老的死亡覆灭,却说什么“务实”----他的恶,还有个头吗?冯道这里说的“务实”,是天理所不能容的!……按照他这话的意思,天下人都应开始关心自己的锱铢小利,求得片刻的安宁,蒙面丧心,上不知道有国君,内不知道有父母,公然以贪婪猥琐无赖趋利纵欲之情,毫不害臊地堂皇告知天下,理由呢,就是欣然自得的那句话:我务实,我才不为虚名所误呢!这样,父母死亡,就往大沟里一扔,说“我本来就没有以礼葬亲的心,这是‘务实’,我不要冒那个所谓‘孝’的虚名!”盗贼挖人家的墙角去偷邻居的粮食,说“我就是想得到那家的粮食,这是‘务实’,我不想得到那个所谓‘廉介’的虚名!”这样,岂不人人都成了禽兽!还有什么能让人有所忌讳的呢?所以要说:只“务实”而不知有“名义”“名节”“名教”之“名”的人,就像猪狗一样,有了肮脏的食品就可以吃饱肚子,就像麋鹿一样,不分辈分在一起苟合就可以生崽子。冯道的恶,超过了商纣王,他这种理念的祸害严重,超过了盗跖。 生当明末清初的船山先生,这一段话,对于提振人心、恢复道义天下,有很深切的时代关怀。值得今日关心“天下兴亡”的朋友给予注意。 但冯道这个人,史上即存在争议。 关于“事当务实”,还可以继续分析。 《旧五代史》对他评价不低,《新五代史》则把他骂得体无完肤。近世以来,更有文化本位主义者,对他有了新的肯定性评价,但民族主义者,则往往对他有了更深入的否定性评价。 冯道在“赵匡胤时代”是一个奇异存在。 事实上,他已经在不顾旧君、迎立新君,并以“事当务实”的姿态,回应了整个乱世,这样,对他褒贬不一的评论中,就有一个问题: “事当务实”,不应该吗?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问: “事当务实”就是应该的吗? 如果不应“事当务实”,士君子们在乱世中该如何处世? 如果应该“事当务实”,圣贤价值在乱世又当如何评价? 这可不是小问题。毋宁说,这是中国文化安身立命的大问题。甚至,直到今天,也还是有着富有道德张力的大问题。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已经将冯道定在了耻辱柱上;如前所述,王夫之的严厉批评更再次将冯道定在了耻辱柱上。 但回首纷乱的往事,重行思想冯道的思想时,也可以发现另外的可能性。 应该从冯道的一个个故实,展开对他的分析。发生于冯道身上的故实,是不可移易的铁案----至于对这些铁案的理解或讲述,当然因人而异。我要说的,是我对冯道的理解和讲述;也即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这样说话,是想避免一种争论或指责。当你认为我所言“错误”时,我也可以指责你的所言“错误”,有意味的是:你我之间,可能不存在仲裁。 我还知道一种智慧不那么高妙的独断论者有这样一种思维倾向,当他看到“无仲裁”这类判断时,率先想到的是:“怎么能没有仲裁?什么什么思想,谁谁谁的意见,难道不是仲裁吗?你这是历史虚无主义!”我很熟悉这类批评。我愿意耐心而又温和地预先回应在这里:您所谓的什么什么思想,或谁谁谁的意见,对我(而不是对你)而言,不是图腾。这类什么什么思想,或谁谁谁的意见,对我的重新思想历史人物,不构成尺度。我的尺度,价值尺度,在您知性可以感觉的苑囿之外。您所陌生的领域,恰恰是我所熟悉的。而我,愿意在我熟悉的苑囿,愉快地游戏。所以,我尽可能地谦逊一点,不去指责你的“错误”----我知道,那是你心目中的冯道,不是我心目中的冯道,当然,反之亦然。 我想象中,或经由我重行思想而“建构”的冯道形象,来源于今天可以看到的历史记录,也即俗称的所谓史料。我选择几个记录,大约可以呈现冯道比较丰富(而不是单向度的)人性。 冯道自号长乐老。历仕后唐、后晋、契丹、后汉、后周五朝十君,做了20多年宰相,人称官场“不倒翁”。 在这么多年的宰辅生涯中,他的个人操守有他人不及处。 乱世战争中,美女是战利品,每一次都有人取(不是娶)了美女送他。他的反应是,能推拒就推拒,不能推拒,就为美女安置别室,然后,设法找到这个女子的亲人,送她回去。乱世中取来的美人,大多是贵戚,一般也都有不俗的品质。但冯道不动心。这样的柳下惠品质,节制自己的欲望,在3千年文明史中,能够做到的,有多少人?唐太宗李世民对节制一道做得相当不错,但惟独在性的欲望方向上,他无法节制自己。冯道,在很容易得到性的满足的机缘之下,却像处理日常“义利之辨”一样,不动心,臻于化境一般,恪守圣贤之道,与他为人诟病的“事当务实”有了道德方向的紧张。 人性的复杂,即使在道德评判中,也往往充满可能的坎陷。一字褒贬之下,距离三维世界可能很遥远,也许还不过是一个二维的平面价值表格,甚至也许不过是一维线性世界的简单数据,无法整全性质地描摹三维世界中人的丰富。 褒贬,需要重新思想之后的推演。如果不考虑人性的复杂,就一时一事而论定史上人物的褒贬,很可能是言不及义的,也很可能是问题重重的。 冯道在听到父亲丧事的消息后,当天夜里就徒步出发,要赶几百里路,回去奔丧。他的家人在后面追上他,将路上需要的行囊给他。为父亲服丧期间,遇到饥荒,他就倾尽所有,救济乡里,甚至还在夜里,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去帮着没有能力种田的人家去种田。说他有民生理念,是有道理的。 后唐明宗李嗣源在位时,认为四方无事,冯道就在皇上比较得意的时候,对他说:“我常常记起过去任掌书记时,奉先帝之命出使中山,经过井陉险要地方,我常担忧马失足,非常小心,谨慎地抓住缰绳,幸好没有失误。但是等到了平坦大路,放开缰绳让马奔跑时,却不小心摔倒了。治理天下的道理也是这样啦!”这一番话感动了李嗣源。 李嗣源又问:“今年丰收了,百姓们的赡养是否该充足啦?”冯道说:“农民们遇上灾年就饿殍满地,遇上丰年又为粮价便宜发愁。无论是丰年、灾年,都有困苦。这是只有庄稼人才有的处境啊!我曾记得以前有个进士聂夷中的诗写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语虽粗俗,但说出了庄稼人的甘苦。农民是士、农、工、商中最勤苦的,陛下不可不了解这些情况啊!”李嗣源听了很高兴,让人将聂夷中的这首诗录下来,经常诵读。 耶律德光进入汴梁时,冯道正在邓州做官。他赶回京城来向草原帝国的君主效忠,这事成为他一生中的耻辱,但他在跟耶律德光对话时,仍然不忘记民生。耶律德光也知道天下疲敝,问他: “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冯道说:“此时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 这时候,就是佛祖出世也救不了百姓啦,但皇帝您能救! 耶律德光没有更大程度地凌暴中原士庶,应该与冯道这一句话有关。这就是“一言兴邦”的最好注释。乃至于大宋名相王安石认为冯道此际是“屈身以安人”,所安者,百姓也。这种行为就是“诸佛菩萨行”,对冯道此语评价极高。有意味的是,将冯道骂得一钱不值的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行文至此,也愿意说一句公道话:“人皆以谓契丹人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冯)道一言之善也!” 中国传统圣贤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民生主义者。 冯道的民生理念,感动了王安石,也感动了反对他的欧阳修。 这样的历史记录,在记录者那里,是经由思想之后的再讲述,其间的褒贬清晰可辨。这样,一个历史人物,他的历史地位,已经出现了丰富性。 他对美色的超人自控能力,体现了他的道德操守;他对民生的关注,体现了他对传统圣贤精神的肯认。但他真正的复杂性,更体现在他对军政事务的处理方向上。这方面,他有“典型案例”。 石敬瑭时,举国投靠契丹。契丹帮助石敬瑭有了天下,曾派人出使后晋,后晋需要派出大员去回应契丹的来使。一次朝会,石敬瑭说:“咱们应该派遣一位宰辅做大使,到契丹走一趟。” 这时候,朝中的大臣,宰辅一级的官员有好几个,都不敢搭腔,因为他们知道,到了契丹,生活苦不说,能不能回来不是个可以肯定的事。过去很多出使契丹的人,都被留下没有回来,韩延徽、赵德钧、张砺等,都没有回来。他们不愿意离开桑梓之地。此外,虽然已经与契丹通好,但是反覆难测,万一有变,性命休矣。于是,没有人愿意去。 冯道正与诸公在政事堂刚刚吃完饭,知道这事后,就对厅堂的管理主任说:“我冯道可以走一遭。”管理主任听后,手都发颤。冯道很从容地要来一张纸,写了两个字:“道去。”冯道出使契丹。当即就替石敬瑭拟定了一份敕令:着冯道出使。写完这道敕令,管理主任都流下泪来。冯道却找一个人交代他回冯府向妻子告别,自己连家也不回,当晚就住在驿馆中,准备出使的细节。 石敬瑭很感动,为他践行,他说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话头,说到为了家国,不得不劳烦国家大臣出使远方,石敬瑭甚至很动情地向他敬酒。 契丹因为冯道名气大,所以对他也是极尽礼数,招待他的规格与招待本国国相的规格一致。赐给的物品也一样。平时赐给契丹宰辅***笏,也赐给冯道***笏;腊月赐给契丹宰辅大牛头,也赐给冯道大牛头。冯道为此还写诗记录此事:“牛头偏得赐,象笏更容持。”契丹看到诗很高兴,就暗示要把冯道留在草原。冯道回答:“两朝皆臣,岂有分别?”我冯道在后晋、契丹两朝都是臣子,留这里在那里,有什么区别。 契丹赐给他的财货,冯道全部用来购买薪炭。人问他,他就说:“北方地方寒冷,我老了,不堪忍受寒冷,要多买些取暖。” 他这个举动对契丹人有了感化作用。契丹人最后决定还是放他回中原去吧,尽管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人才!但契丹放他走时,冯道又三次上表愿意留下。契丹知道这是礼数,还是出于对他身体的考虑,让他南下。等到确定可以走了,冯道又拖拖拉拉了一个多月。等到出发了,又在各个驿站住上好几天,这样在契丹境内走了两个月。等到一出契丹国境,冯道马上命令快快回京!他早就归心似箭啦。人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冯道答: “契丹多诈谋。我如急着回国,他们要是看出什么端倪来,按照他们的骑兵那脚力,想追上我们,就是一个晚上的事,咱怎么走得脱?我不急,慢慢走,他们就无法测度了。” 后晋与契丹联盟,这事,不是冯道做的;但却是冯道遭遇的。这话的意思是说,中原帝国勾结草原帝国形成一种屈辱的联盟,是冯道见证的“实然”世界。他只能在这个“实然”世界中做事。他可以不到契丹去,但必须有人到契丹去。在这个“实然”世界中,如果打破平衡,也即与契丹诉诸于战争,按照中原当时所有的国力准备,有否胜算不论,兵戎相见中,民生的苦难就会以“浩劫”的局面而出现。契丹的“打谷草”,后晋的“括率”,已经有例在先。 “实然”的军政格局条件下,冯道选择的是平衡。 若干年后,到了后晋出帝石重贵时,冯道位居宰辅,但遇到决策,他往往“依违两可,无所操决”,办事这样也行、那样也行,模棱两可,不拿大主意。于是有人对石重贵说:“冯道这人,可以是和平时期的好宰辅,现在正是国家艰难时期,他当宰相,就好比让参禅的和尚去飞鹰抓兔子,那可不是他擅长的。”石重贵认为是这么回事,就让冯道去做节度使,兼侍中,等于不再让冯道做朝官。 在此之前若干年,冯道在晋王李存勖时代,做秘书。李存勖刚刚拥有了河北三镇,麾下有一位中门使认为平时陪着晋王吃吃喝喝的人太多,这几乎就等于腐败,于是请求减少一些陪吃人数。李存勖大怒,他说:“我这是为勇士们准备的饭菜,他们都是保卫国家而不怕牺牲的人。这事我也不能做主?那就让军中另外选择河北的藩帅,我自己回太原去!”于是马上召见冯道,让他起草文书诏告诸军。冯道拿起笔,但就是不下笔,做出迟疑徘徊的姿态,一个字不写。李存勖催他,他就说:“大王您刚刚平定河南河北,算是安定了天下,中门使所请求的也不是多大的过错啦!大王您不听也就算了,何必这样惊动远近呢!如果让敌人知道这事,就会说大王君臣不和,这可不利于提高威望啊!” 在后来,柴荣时代,冯道又曾严厉劝谏柴荣不能亲征河东。 诸如此类,可以看出,冯道不是“依违两可,无所操决”的人物。 但为何面对后晋石敬瑭,他会主动承担责任;面对后唐庄宗李存勖、后周世宗柴荣,他会恳切劝谏;而面对后晋出帝石重贵,则做不负责任的姿态呢?为何会有如此不同的表现呢? 此即儒学所称道的“权变”。根据不同的情势做出不同的决断。石重贵时代已经将一个邦国做到了“无道”之境,在那个时候,任何正确的谏言都不会被采纳。景延广和冯玉等人的专权,甚至连老臣桑维翰都被排挤在外,冯道于是只好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不再挥发能量。他能做的只有明哲保身----无道邦国中的明哲保身,是儒学肯认的重要价值观。 石重贵王朝付出的代价已经知道了:景延广大言“十万横磨剑”,导致石重贵对契丹宣战,最后国破家亡。 当然,按照儒学正道,他应该向石重贵提出至少三次谏议,不被采纳,可以辞职。这是“贞道”所在,“明哲保身”,按照程序,应该有这样一个环节。冯道欠缺的是这一步程序中的环节。 后唐明宗李嗣源得到一只玉杯,上镌刻文字“传国宝万岁杯”。明宗不认识汉字,问冯道这是怎么回事。冯道说:“仁义者,帝王之宝也。故曰:‘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这一番话,李嗣源不懂,等冯道走了之后,他又问左右侍臣,侍臣为他讲述其中的含义:仁义,是帝王真正的宝物;所以儒学有话说:“皇上的位子是大宝,如何守住这个位子要靠仁义。” 这个故实证明:冯道在辅佐帝王生涯中,推崇的是儒学之道:《大学》论“止于至善”,说帝王之“至善”“止于仁”。 当冯道以儒学最高价值理念“仁义”来教诲皇上时,他有了“帝王之师”的身份。他正在以传统儒学的圣贤理念一点一滴地影响着这位沙陀人。传统中国,就这样在血雨腥风中,完成了一次意味深长的“民族融合”。 冯道最大的功绩是在乱世中积数十年之功,与名相李愚一起,主持校定了儒家《九经》文字,并雕版印书,史称“五代监本”。这是与后蜀刻经几乎同时的中国最早的刻印书籍,对传播儒学价值,有功。这件事在儒学史上是一件大事(在出版史上也是一件大事)。它预示着即使在乱世,也有特立独行之人为传播儒学做功德。而且越是乱世,越是道义沦丧之际,传播儒学的价值也就越为显豁。就这个意义上说,甚至可以将冯道视为五代十国那个乱世弘道第一人。 当他积数十年之功,在做这同一件事时,必有起心发愿的逻辑起点。如果将“乱世”“儒学”“刻经”“弘道”这几个主题词推演开来,得出的结论性意见几乎有可能是震撼性的,也许会对冯道有一种颠覆性的评价。 “乱世”之中,冯道如何发心?他一生最重要的工作在干嘛? “儒学”在乱世,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是“儒学”而不是“法家”“墨家”“道家”?乱世中的选择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刻经”工程浩大,几代人时间滔滔不绝,这样的发心且从不中辍,改朝换代也不移易最初的发心,这一切,究竟指向何方? “弘道”是期望中的愿景吗?他以一种近乎于隐秘的方式在乱世中传播圣贤价值观,这是留给谁的----思想资源? 当我把这些主题词连缀起来,统和考察时,我倾向于认为:冯道很可能在为中原文明的未来播下一枚道种,在乱世中埋下善因。 如果熟悉《周易》中的“明夷”之卦,也许会惊异于冯道的努力。 “明夷”在《周易》中,指称的是智慧的痛苦,也指智者于患难之际的处境。但正是这样的处境,所有的沉潜就有了蓄势的含义,它等义于“希望”。所以明末清初的思想者要有“明夷待访”之说:在智慧坎陷之际等待海岳明主来访。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就这样具有了“希望”与“等待”的含义。冯道,也在“希望”与“等待”中,沉潜于地狱之中,在道德沉沦的世界里,不放弃道德,做着属于自我的拯救。 “事当务实”一句话,确如船山王夫之先生所论,给天下无数准备道义沦丧的小人带来借口。世道人心之渐坏,确实与省略了圣贤之心,一味“务实”,关联甚大。后世的道义沦丧虽然不是冯道一句话可以决定的,但这个理念所导致的人间道德水平----政治道德、伦理道德----放量下跌也是事实。 但是假如愿意考察发生在冯道身上的那些故实,就会发现,即使承认“事当务实”的卑劣或邪痞,纳入人性中,再审视,也是矛盾重重的。 他以一个男人罕见的定力,不去占有可以轻松占有的美女;他将家财散发给贫苦乡邻、劝谏皇上爱惜民力、鼓励契丹救助天下百姓;他在别人都不愿意出使契丹,而他不顾年老体衰,冒着天寒地冻,主动要求出使,以求天下平安;他以帝王之师的身份教诲当代帝王行“仁义”之道;他穷数十年之力,完成一部“九经”的刻板……这样的“务实”,应该给予怎样的评价? 我愿意在历史的后面为冯道说一句自以为算是公道的褒贬: 冯道所谓的“事当务实”之“务实”,乃是历史现场已经给定条件下的“务实”,当历史现场已经演绎为“实然”状态时,他需要为此做出一个判断,而后做出一个决断。而这个历史现场给定的条件,往往是无道邦国的惯性条件。冯道环顾四周,都是虎狼一般的“兵强马壮者”。冯道,不值得在“明主”来临之前为“虎狼”效忠。当此之际,特别需要的是管好自己的方寸之地。在“明夷”之境中,期待未来。于是,他在工作,而他的工作实质是指向未来的。 他有一首流传很广的名诗: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他就是“虎狼丛中”立身的儒家人物。 所谓“九经”,指的是“十三经”之前的九部儒学经典,它们是:《周易》、《尚书》、《诗经》、《左传》、《礼记》、《周礼》、《孝经》、《论语》、《孟子》。冯道在“虎狼丛中”刻罢“九经”,为“赵匡胤时代”留下了传播儒学价值的广阔性。在未来的日子里,赵匡胤奄有天下,用了两代人的时间,在“九经”的基础上,推演出来一个灿烂的文明天下,冯道“明夷”之境中的努力,有了回报。我相信,这是他期望中的愿景,尽管,他在世时,可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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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不错!
顶一下,不关心历史
李贽对冯道评价很高
他有一首流传很广的名诗: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读罢,一声叹息。
之一: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集注:逝,谓使之往救。陷,谓陷之于井。欺,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谓昧之以理之所无。 论语中这段话虽然是宰我信道不笃,而忧为仁所陷害,故有此问。但是这种问题,其实是关乎每个人的人生问题。在关键时刻,是为仁还是为利,是投降还是战斗,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特别是在乱世,其对立冲突的选择更为突出。 君子固然可以以一些崇高的理由驱使,来到了事发现场。(君子可逝也) 但是,难道他们会做出无谓的牺牲吗?(不可陷也)比如,连水都不熟悉,普通一声就跳下去,人救不上来,瞬间又失去一条生命? 跳井救人,充分显示出一个人的牺牲奉献精神(可欺也,即宋儒所解释的诳之以理之所有,我们身陷于“诳之以理之所有”的时候太多了! 可是,若“从之于井,真能救之吗”(不可罔也,即宋儒所解释的谓昧之以理之所无。)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一群人遭遇了共同的人生问题:"是光荣赴死?还是活下去?活又怎么个活法?命运的安排,必须到了做出抉择的时刻。自古及今,还有未尝到来的未来,这样的场景,无数次重复出现。 冯道的诗已经把他的心迹表露无疑“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时代,有多少人能心中一直飘扬一面坚信“天道”的红旗?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但教方寸无诸恶”方寸不就是心嘛!
个人认为,冯道,是可以学习的,但一不小心就学成了"贼,"却丢失了冯道的"??精微"而冯道的"??精微"却又来源于他自称的"但教方寸无诸恶" 读论语,请注意一个关键概念“时” 人人都说“学而时习之”的时,是时常的时,那是大谬,是时机的时。是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的时。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那么时习,就变成时用,就是一做出来,就能显示出做的效用。这种产生社会政治经济价值的“学而时习之”还怎么可能“不悦”? 这个时的概念,焦循《论语补疏》解释最为精当。 孔子是以时教: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时也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时也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时也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时也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时也 焦循是有清一代的易学大家,易是最讲究"时"的,时是和凶吉悔咎牵扯在一起的. 我们再来看礼记里的一句话:"《易》之失,?"那么就明白,一个人如果处处讲究"时,讲究"“事当务实。”是不是给人感觉"靠不住"? ??精微,《易》教也.??精微而不?,?深於《易》者也----礼记> 因此,谈冯道,那方寸之间,才是关键,是支撑他度过漫长的动荡岁月,一步步,部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的关键 有此,人生,便不孤独.便充满自信: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之三: 中国历史上,有名士,他们操行冰洁,推演文化,为往圣继绝学做出杰出贡献 比如船山先生.这样的人我是尊敬的,但是他对张巡 冯道的持论,我个人是不赞同的。 历史上务实的政治家,军事家,他们为生民立命,同样做出杰出贡献。谈起冯道,我想起一句论语: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在那种乱做一团的五代十国,接受了儒家教育的冯道,牢记并实践这一条,终于使她迎来了,这么一天:别人说同样的话,也许将面临杀头的命运,而他却成为很多军阀也想听听意见的长乐老人。 不知道,读过论语的人,是否明白论语这句话其实在日常生活中一样成立吗:别人说同样的话,也许会被直接否决,而取得别人信任的人将成为别人也想听听意见的朋友。
在那种乱做一团的五代十国,接受了儒家教育的冯道,牢记并实践这一条,终于使他迎来这么一天:别人说同样的话,也许将面临杀头的命运,而他却成为很多军阀也想听听意见的长乐老人。 籍此,冯道才能发挥引导作用,否则徒招杀身之祸! 他说,那天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已经死了。他还说,在这个年代,死,很容易。活着的,更难!--------电影《投名状》
“明夷”
倒也没什么真正的劣迹。就是穿的靴子贵了点。
?道不值得?分批判,也不值得?分??,一??世中的官?油子而已。
所谓的各种理,都是儒家的礼... 楼主的眼界和角度不行
发前人之未发,才能成大家之言 楼主 试着从多角度
不必过于纠缠于前任的评论
我关于冯道的小说,请兄教正:
冯道这人很有意思,十朝长乐公,在风雨飘摇的五代十国时期,哪家大王都器重他,都给他高官做,但是在讲究“忠”的年代,他的政治道德又被后世儒家诋毁。 但冯道这人还真不能以一个“忠”字否定他,他并不忠于哪家大王,但忠于心中的信念,关系民生疾苦,在动荡年代力所能及地为百姓做些善事。他本人不贪财不贪色,无论做哪家官以及官做多大,平时生活朴素,所以其人私德修行还是很高的。 但凡政治立场总有功利性,有对有错,职业政客一般会豪赌一派,赌赢则政治生命发达,赌输则可能自此萧条,成王败寇,在强权时代一直如此,但冯道作为那个时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无力阻挡各方政治势力的角逐,他只是在这样的乱世里顺水推舟尽些智者担当,以政治道德诋毁他,未免狭隘。 若按时下观点,冯道才真称得上是“公共知识分子”,过去知识分子总跟仕途关联,所以也难免十朝为臣,只是他的谦卑与信念不为当时之人所理解罢了。
@一丁久久 16楼
10:53:51 冯道这人很有意思,十朝长乐公,在风雨飘摇的五代十国时期,哪家大王都器重他,都给他高官做,但是在讲究“忠”的年代,他的政治道德又被后世儒家诋毁。 但冯道这人还真不能以一个“忠”字否定他,他并不忠于哪家大王,但忠于心中的信念,关系民生疾苦,在动荡年代力所能及地为百姓做些善事。他本人不贪财不贪色,无论做哪家官以及官做多大,平时生活朴素,所以其人私德修行还是很高的。 但凡政治立场总有功利性,有...... ----------------------------- 惟庸人无毁无誉
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已属不易,只是官欲强了点,脸皮厚了点,倒也没做什么大恶。
“虎狼丛中”立身。 提上来。
冯道的座右铭: 识时务者为俊杰
冯道不错
南怀瑾老先生很推崇冯道的,说他是在五胡乱华时期汉族文明快灭绝的情况下保护了中华文明,后人说他官油子是完全不思考的说法,知道乱世,独隐其身是很容易的,难的是明白了乱世还出来,此为大胸怀之人才做得到。 楼主的史学很丰富啊,赞一个
冯道会不会武艺?
当皇帝的也不是傻子,你没能力皇帝干嘛要用你?
也来做做看哦,谢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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