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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曼破产以后和我们的人生
沈诞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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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解：SEP 15 2008年的九月十五日，美国投资银行雷曼银行宣布倒闭，也拉开了美国金融危机的大幕。
编者的话：有人说出国留学就像把如蒿叶般的自己扔入了浩瀚江河中，随波逐流。我们都试图激流勇进争取实现自己的追求，但很多时候也会感叹世事无常。大社会背景的变故改变了渺小的我们的命运，从此人生再无计划，只有遭遇。
昨天晚上和一个朋友讲话，最后讲到了爱无能啊有心无力啊。不知怎么的，我最近认识了过多这样论调的朋友，他们的话让我很伤感。于是我翻出这两三年C君从加纳发给我的email，在所有这些email中他都是密件抄送他的朋友们，于是我永远不确切知道邮件的读者们到底有谁，可是我想那个列表中一定有A、B、D。
最后一封信是今年九月份，开头的那句是：“外交界的老兵们经常说，几年驻在非洲之后，你要么彻底厌倦了非洲，要么变成了土著。”然后那封长信开始比较他了解的三个国家：加纳、科特迪瓦、喀麦隆。
写完这封信他就从加纳回到了华盛顿，等待下一个派遣。读着信我开始想念五年前我办的一个大学杂志，C是杂志唯一的固定投稿人。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文风这些年丝毫没变过，无论是写信还是写论文，他都写得象当年投稿给我的op-ed。
五年前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情，记得最清楚的是秋末的一场大雪，下了一整天，我跟D说，咱们做刨冰吃吧！于是拿着杯子罐头去楼下的叶子上收集那些干净而蓬松的雪。我们再跑上楼，在他寝室里找出许多水果味的烈酒，浇在雪上。
A在边上摆着手，这多脏啊多脏啊，你们知道新泽西的空气污染多严重么。B试探性地尝了一两口。C刚刚从外面回来，看到刨冰很高兴，拿起杯子就喝。我问D味道怎么样，D说棒极了。不过D的表扬不值得相信，那时候他是我男朋友。
那个寝室的一切我都记得，客厅里沙发和书桌的摆法，四个连排挨着的单人间，从外到里依次睡着BDCA，在厨房里我和D烤过的好多个蛋糕，在客厅里办过好多次的派对、聚会、吃牛肉面活动、吃火锅活动。很晚很晚的晚上或者很早很早的早上，D送我回我的寝室，走到上坡我往回看一眼他们的四人寝室，那些巨大的窗户。
那年我大二，D大四。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保加利亚比赛数学，后来在希腊的海滩上走了一走，就开始谈恋爱。是啊，D是学数学的，所以虽然他是白人但是其实一直和亚裔混，比如A、B、C，他也只喜欢过亚洲女孩。A的父母来自东北、B的父母来自南京、C的父母来自杭州。
可是这些差别在我看来实在太小，ABC都是中文很烂的华裔，ABCD都是理科男，毕业后的打算都是去做交易员，就和我当时对毕业后的打算差不多，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大二。
不过四个人的工作打算其实还是有些差别。
A的父母非常未雨绸缪，他大学的时候就给他安排了好多回相亲，每次都被我们狠狠嘲笑了一把。基于同样的未雨绸缪，他父母让他大一的时候就去父母朋友的公司做长期实习生，每个星期五去上一天班，这样到大四毕业他的工龄已经有了四年，拿到的录取通知书开出的工资价码，是其他人的两倍。
B大三暑假在芝加哥的一家prop trading公司实习，后来拿到了全职录取通知。这家公司以富得流油著称，实习生的宣讲会放在我们镇上最贵的海鲜馆子，我和D和很多人去的那个保加利亚的数学比赛也是他们全程赞助。这么慷慨的公司真是让人心动呀，直到我听B说，这家公司进门的大厅屏幕上，写的就是每个交易员今天的业绩和排名。
雷曼银行倒闭前的trading room
在D狭小的单人间里，我问过他很多次：你会一直做交易员吗？他立马否决了，他说这份工作他顶多做个两年，攒够了钱和人脉就要自己开公司。我问他开什么样的公司？他说人工智能很酷，他觉得用人工智能做点产品肯定不赖。
因为童年的经历，D对人工智能真的很了解，讲起来头头是道，让听者我如痴如醉。每次听完他讲我都觉得too good to be true，不放心地再问他：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会开公司吗？十年之后你还会记得你现在讲的事情吗？他很严肃地回答说，是的，是的，是的。
至于C呢，这其实是故事的重点，C的大三暑假随大流去纽约大投行做实习。他去的公司叫雷曼兄弟，那是2008年夏天。
接下来的事情人人都知道了。雷曼在那年九月破产。
背景新闻：日，受金融危机影响，美国顶级投资银行之一的雷曼兄弟银行倒闭。上图为当日所有雷曼银行员工在公司里开完最后一次员工大会。
图为一名雷曼员工走出公司大楼
实习结束的时候，C君从雷曼拿到了return offer，欢迎他毕业了回去工作，这张offer登时变成了一张废纸。接下来的几个月，A、B、D拿着各自的offer在寝室里办聚餐办派对的时候，C君总是在找工作。因为金融危机，那年秋天的工作特难找。
C君是化学专业，他思考了一下做个化学博士的可能性，没去申请PhD。他又考虑了一下其他各种硕士的可能性，因为家里太穷而放弃，他要去读硕士肯定就是自己全额贷款。直到有一天，他很兴奋地告诉我们：美国国务院正在招应届毕业生，基本是卖身契，免费给钱读两年的公共政策研究生，读完了就去各国的美领馆工作十年。
说说C君吧。他长得很瘦小，表情天真烂漫，那一年咱们在学校里演话剧《雷雨》，分派他去演里面一个九岁小男孩的角色，演出来真是浑然天真和九岁男孩一模一样。他有一个已经再婚的爸爸，和一个自己生活也很乱的妈妈，在那个寝室里，大家总觉得他家教欠缺，需要管教。他不太洗碗、不太洗衣服、基本没有生物钟，A、B、D轮流和他谈心教导他如何做基本家务，如何保持基本卫生。
哦，对了，还有老成而睿智的E君，虽然和ABCD一样大，他却是所有人的人生导师，于是把幼稚的C君几乎当成了自己的儿子。C君每两周必须去找E君谈一次心，谈心的内容就是E不断在问：C君你是怎么认为呢？你觉得这样做真的合适吗？你的人生规划是什么？
我想E君对C的这些人生辅导课上，大概压根没有讨论美国国务院的这个卖身契项目。因为这个卖身契实则万里挑一，咱们谁都没相信化学专业、过于正太、连做家务的责任心都欠缺的C君会被选上。
结果C君真的被选上了。
第二年的春天，ABCDE都毕业了。B搬到了芝加哥去那家富得流油的prop trading公司。E搬到波士顿在MIT读博士。A和D继续在纽约做室友，D拉着我一起去纽约挑公寓，在曼哈顿最南端的港口看中一套三个人都好满意的公寓。至于C，他也去了纽约，住在哥大的宿舍，国务院付钱给他在哥大的SIPA公共政策学院读硕士。
一家典型的prop trading公司的办公室
我当然去了他们五个的毕业典礼。典礼的演讲嘉宾是David Petraeus，ABCDE都特别兴奋，对这个四星上将和阿富汗战争的功臣顶礼膜拜，谁会知道到了2012年他居然因为那个奇葩的婚外情丑闻而不得不从CIA退下来。
“谁会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A君的父母那么未雨绸缪从大一就给儿子找好了工作，却没想到这份美差做了一年不到，公司就在金融危机的洪流中垮掉了。A君去许多公司面试，最后成了B的同事。
又过了半年不到他们被分到新加坡的分公司。新加坡太无聊，每个周末他们都在亚洲各地玩。A君的父母好像仍在安排他各种相亲吧，只是还没听说A君真的谈过什么女朋友。
比如E君一年多前给MIT开除了，貌似是和导师不合，进度太慢。就是那个非常老成睿智井井有条的E君啊！！
我和D在那年秋天就分手了，想起来这也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到D有时间再谈一次恋爱，并在几个月前结了婚。他的妻子很符合他一贯的标准，华裔，理科，同学。我很难解释为什么要和D分手，大概是因为当时我在苏格兰，突然觉得纽约华尔街的一切离苏格兰非常遥远，他的生活和我的没有关系。
分手之后我也没心没肺没有怎么忧郁，（虽然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非常开心）。在苏格兰我爬了好多山，去了好多雾气中的城堡，听了好多高地民族的壮烈故事，这些事情早已足够我忧郁了。
至于C呢，他研究生的第一个暑假在国务院总部实习，做的事情是排招待晚宴的座位顺序（后来他总结说，这份实习让他意识到安排晚宴座位顺序是多么困难艰巨的责任。）第二个暑假是在某国做签证官。然后就被派到的加纳的美国大使馆，做economic officer。
我常常想起雷曼兄弟的破产，然后脑子里蹦出“命运”、“蝴蝶效应”这样的词。如果雷曼兄弟没有在2008年破产呢？那么C此时大概就在纽约的雷曼工作，而不是加纳的美国大使馆。
而如果不是C月复一月地跟我介绍他的公共政策硕士多么好玩，他的同学们多么好玩，他的实习多么好玩，如果不是他两年多来不断写email给远方的朋友们，讲他吃的非洲水果他听的非洲音乐他认为加纳商机无限他觉得美国对非洲的政策应该如何如何，云云，我就不会最后决定申请和他一样的研究生院。
“我和D仍然是朋友。”这句话是clich&。在刚分开的几个月我们甚至是非常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亲密感和从前差不多。后来当然不一样了，因为他又谈了恋爱、订婚、结婚。我们仍然是朋友，最信任的遥远的朋友。
我和D最后一次见面是春天的纽约，我们在他家附近吃brunch，吃完之后他和未婚妻去挑结婚戒指。这样听起来非常荒谬，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恰好在那个周末路过纽约，而他们老早就预订好了在那个周末挑戒指。春天后没多久他们就结了婚，然后搬到香港，在那里的分公司工作。
我主动写给D的最后一封信，是问他能不能做我学生贷款的担保人。我拿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然后发现钱不够。他说当然可以啊，然后传过来去年的收入税单。收入那一栏的数字我看了三遍，以为自己数错了位数。
可是后来没有用D做担保人，因为我发现只要我打三份工，就能支付得起学费的缺口。于是我就开始边上学边打三份工。
D主动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问我能不能用我的人民币账户付他双人床垫的钱，他作为外国人人民币交易很麻烦。我看到床垫是在深圳的红星美凯龙买的，不知道他们买了什么床垫，居然要一万七人民币。
后来我也没有给他付床垫的钱，因为我在波士顿收不到大陆手机的交易验证码，于是他去托了另一个朋友。
我后来还给D写过一封信，不过没寄出去。那是我上的统计课的作业，要求给一个nerdy friend写信，总结在统计课上学到了什么。我此生认识的最nerdy的男生就是D了吧，还记得我们是一起参加了一个数学比赛才开始谈恋爱的么？我写着这封给前男友的信，突然想起来，五年前他反反复复提起的开人工智能公司的点子，似乎还没有搞起来。
那一刻我很想真的写信给D，问他记不记得2008年冬天他在寝室里对我说的话，问他为什么还没有辞职创业。我当然没去问，我已经失去了去问他这种事情的权利。而且这样的问题听上去非常傻气，可是对我来说，最伤感的不是分手，毁约，劈腿，而是一个人忘记了他在恋爱中对于自己的承诺。
这非常傻气。
五年前的那个寝室，我们五个人是多么相像呀。在A、B、D面前我永远说不出我讨厌纸醉金迷、讨厌华尔街、讨厌他们税单上的收入，因为他们知道我和他们一样喜欢去米其林饭馆，喜欢穿正装去舞会，喜欢这所大学所教育出的那种生活方式的一切。我仍然想去相信我们五个人非常相像，唯一的改变是2008年雷曼破产对我们五人轨迹的影响。这个蝴蝶效应让A和B在新加坡，D去了香港，而C从非洲寄出来一封封长信。
如果不是依靠这种固执的宿命论，这种“我们本来都是一样的呀”“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啊”的论调，我会对世界非常失望。
那份作为统计课作业的信，被要求贴在课程的论坛上。因为写得太搞笑，居然被同学们点了好多赞。于是，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居然在全班把信朗读了出来。
It hurts.
在写这些流水帐的时候，看到C给我回email。他正在华盛顿等自己的下一个派遣任务。我对C说你走之前我们一定要见见，华盛顿、纽约、波士顿，随你挑。他回信说，要不，我们在Appalachia的山林里见面吧，怎么样。
看到C的信，是二十四小时中我第一次脱离“爱无能”啊“累感不爱”的乏力。
本文最初发表于沈诞琦的豆瓣日志，由作者授权北美留学生日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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