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战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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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战场归来
再版前言 作为战时唯一反复往返交战国双方的记者,在海湾战争远去多年之后 还津津乐道自己年轻时亲历的世纪之战,不觉汗颜。之所以厚着老脸重拾自 己牙慧,怀着极大痛苦回忆逝去的青春,主要是受了一拨又一拔年轻朋友的 怂恿,他们在读了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的《我钻进了金字塔》后,更想知道 我在中东的前一半生活。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的确遇到了百年罕见的天赐——本世纪仅次于第 一、二次世界大战的海湾战争。从部队正规化、装备、训练、实战经验看, 伊拉克军队的钢铁含量远远高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时的中朝、越南部队。 伊拉克飞机、坦克在数量质量上的相当优势,使其可动用空军和上千辆坦克 进行以师为单位的坦克战。 我总觉得把四年前的一本小书原样再版太有负于喜欢我的读者。除更 正原书的错误外,我补充了一些鲜为人知又被我忽略了的细节,共约三万多 字,同时增加了 50 幅照片——她不仅变厚,也更为丰富,从而成为《我钻 进了金字塔》的姐妹篇。再次感谢每一位朋友。唐师曾1998 年 6 月 序 五十年代,每当学习会上听到有人振振有词地批判个人奋斗时,我心里就嘀咕:难道这社会只容得下“叫干啥就干啥”的听话干部吗?七十年代初在咸宁干校有位专攻古典文学的五七战士在床铺底下藏了几本线装书。于 是,早晨“天天读”时就有积极分子十分激动地指责起他的“白专道路”。 在“斗私批修”时,甚至任何个人兴趣都在贬斥之列。 那时我常想,社会有如一辆大篷车,个人的追求也是轮子的转动。倘 若轮子都成方形的了,这社会还如何前进!命运(或者说组织上的安排)原是要“唐老鸭”——师曾站在黑板旁执教鞭的。偏偏这不尽合乎他的理想。他嫌那天地太窄,变化太少。他的志 向在于背上一台摄影机去闯四方。 照过去,这可是上好的批判对象。喝,分配你教书,你不安心工作, 竟敢胡思乱想,岂不又是一位正好揪出来示众以做效尤的反面教员。 可是当他闯进新华社摄影部的大门时,徐佑珠主任不但没硬赶他走, 更没通知原单位叫他上大批判栏,反而对他表示热情欢迎,为他创造最好的条件,重用他,放手让他去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事实证明,他个人的理想与集体事业非但不矛盾,而且是大篷车与轮子之间相互依赖的关系。 理想只是个目标。实现理想则还有赖于毫无保留地拿出个人的才智、天赋和血汗。这也正是有所追求与好高骛远的不同之处。 “唐老鸭”进入新岗位之后,可以说是豁出命来干的。山西地震,淮河 水灾,尤其是比高技术的海湾战争,他都背了相机,站在第一线上。他不但 摄影技术好,笔头快,能吃苦,有胆识,而且善于同人(包括洋人)打交道。 谁不喜欢这个高大结实、亲切、爽快的小伙子! 如今,他要我为他这个集子写个序。 我向来最怕为人写序了,总是千方百计地推辞。然而这位非凡的年轻同行一定要我为他写个序,实在不容推托。 世界在前进,祖国在前进。他还有几十年可闯荡,我这名新闻阵线上的老兵祝他路子越闯越宽,同时,越写越有深度。希望继“唐老鸭”之后, 还将出现“张老鸭”,“李老鸭”。让中国的新闻事业真正走向世界。萧 乾
自序 我是摄影记者,按传统不该写文章。海湾战争中,由于战时法规对摄影采访的诸多限制,逼得一人独居虎穴的我不得不另辟蹊径,在拍照、冲洗、 放大、传真之余操起钢笔,想不到因此受到新华社总编室通报表扬、万千读者的欢迎而势成骑虎。其实我写得很臭,只不过代表 12 亿中国人在恰当的 时间到了一个恰当的地点,偶作蛩鸣而惊天下。如果没有新华社摄影部不停 地踢我的屁股,我绝不可能趴在吉普丰的引擎上,蹲在长途采访的旅途中以 膝代案,一篇一篇地炮制战地飞鸿。由于斯巴达式的身体健康、生活简单和心情上的海阔天空,海湾战争爆发前,我被选作新华社越境作战的“伞兵”单***匹马派往巴格达,从此成 为战时涉足国家最多的中国人。只可惜我资质愚钝,不得不倾全力于战事而 无暇他顾。我到过伊拉克没游览空中花园,到过以色列没拜谒伯利恒,到过 约旦没游死海,到过埃及却不知金字塔为何物??聊以自慰的是,作为最后一批撒离伊拉克的中国人,我坚持用“新华社巴格达”电头发稿到最后一刻,使我的国家及时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在与伊拉克共和国卫队行完吻腮礼之后,我又戴起纸叠的犹太帽与以色列国防军并肩缩在“爱国者”阵地后等“飞毛腿”,从而幸运地成为往来交战双方并与这时宿敌同食共饮的唯一者,也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使用以色列 特拉维夫电头发稿的中国人。 回到北京,我国唯一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区战地采访的新闻 界老前辈萧乾先生鼓励我将战时激情扩写成一本小书。可我生来有个坐不住 的尖屁股,没干三天就泄了气。关键是我已失去了战时的激情。我深知,一 个人只有面对死亡时,才能表现出超凡脱俗的品质和能力。呆坐灯前,昔日的记忆无比奇妙:血汗、梦想、死亡、荣誉??夜静更深,我日复一日徒劳地等候再赴前线的军令。 多亏一帮朋友软硬兼施地逼我,几经增删,这算做完了这份比打仗还折磨人的功课,从而使我这个世纪之战的见证人得以将个人的所见、所闻、 所触、所感看似慷慨地拿出来与更多的人分享。我不要求本书成为一部既有注释、又有索引的鸿篇巨著,我只想把我那点儿不掺假的玩艺,老老实实地奉献给大家,以对得起我所经历过的历史,并以此感谢帮助过我的同学、同 事和朋友。1.从雪山到火海只有先会飞,才能拥有一副翱翔的翅膀。—— 以色列伞兵 1990 年的整个春季夏季,我都在海拔 5000 米~6000 米的世界屋脊探 险。与北大师兄、《民族画报》的摄影记者米老鼠凌风同住双人尼龙帐篷, 吃军用罐头,喝冰山融水。当时我健壮得像头大牲口,心比珠穆朗玛峰还高。我之所以到青藏高原可可西里无人区探险,完全是听了北大一位女学生的煽动,她是我初恋的女孩,我一直对她言听计从,因为她学的是科学, 我又迷信北大的民主、科学传统。 我的朋友、美籍华人作家赵浩生教授教导我,人的一生有两件事可以 很壮烈,一是谈恋爱,一是干革命,最壮烈的是两者同时进行。我猜我当时五迷三道就是这样。果然,我的老板、新华社摄影部主任对我当时的乌托邦思想大为不满,而我又是个有恋母情结的乖孩子。既然老板认为我的居京生 活到 1989 年底已至尽头,我便义无反顾地在 1990 年初离京去了西藏。 社摄影部招聘考试,被当做“大街上捡回来的”孩子开始了我的记者 生涯。我崇拜富于冒险精神的悲剧式英雄,恺撒、隆美尔、巴顿和踩上地雷还要再按一下快门的卡帕。我生性执著地追求亲身体会,为了获得某种体验而不惜冒险,以此显示自己的勇气。 18 岁时,我读到以色列伞兵 202 旅的一句格言,这句话印在绿身红翅 的飞蛇军徽上:“只有先会飞,才能拥有翱翔的翅膀。” (Before you can earn your wings,you mustlearn how to f1y!)人生就是如此,直 到我 30 岁海湾归来,受聘装甲兵学院上校研究员时,才有资格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装甲兵。 几天前,派我来世界屋脊玩命的新华社摄影部副主任林川,托补充给养的油罐车给我带来一箱胶卷,想不到中间还夹带着个松下 RF— 10 短波收音机。8 月 3 日,我和《民族画报》摄影记者凌风正缩在帐篷里听新闻,“美 国之音”干瘪的声音播送了一条令我灵魂出壳的消息:1990 年 8 月 2 日中东时间凌晨 1 时,伊拉克共和国卫队 3 个师越过边境,仅有 2.03 万人的科 威特军队稍作抵抗即全军崩溃,仅有 5000 名散兵撤至沙特,全军覆没。伊 拉克吞并了科威特!我屏气凝神生怕漏掉半个字,直到转播时事经纬,我才 一个猫跳钻出帐篷,在雪地上连打三个滚,面对雪山长跪不起??新华社社长穆老头把“摄影”比做新华社的一个翅膀,我做梦都想当翅膀上的硬羽毛。 缩在鸭绒睡袋中,我打着手电起草去海湾的申请。 尊敬的部领导社领导: 新华社正在步入世界性通讯社的行列,中东是最好的突破口。中东位 于三洲文汇五海包围之地,集地理、历史、宗教、民族、经济、政治、文化矛盾于一身。古老的大河文明、金字塔、巴比伦与石油命脉纠缠一处。帝国 主义殖民经济不得人心,白面孔的美联、路透在阿拉伯世界不如中国受欢迎。 我八三年毕业于北大国际政治系,曾在中国政法大学执教现代国际关 系史、世界大战史近四年并获讲师职称;八八年毕业于新华社汤姆森国际新闻培训中心;九零年毕业子***学院驾驶学校。身体健康曾达北大锻炼标准。盛夏走过长城,严冬爬过雪山抓熊猫,世界屋脊探过险,在摄影部新闻中心从事突发事件报道三年半,有丰富的“闪击”经验。无妻儿恋人拖累,最适 合飞往中东采访战争。我决心为新华社争先,报答人民哺育之恩。就是这篇用军用“小八一”电台发出的明码电报,日后竟被嗜血的人传为血书。其实我这个人最怕见血,更何况在海拔六千多米的青藏高原腹地、6860 米的布喀达坂峰脚下,连氧气淡水都不够,哪挤得出多余的鲜血。 我又连夜起草了两封电报。一封请新华社军分社王建民帮我准备防弹背心;另一封让技术局传真员袁满到北大国际政治系预借有关海湾危机的书 籍。 熬过一个不眠的寒夜,我仿佛已飞过寒光闪烁的布喀达坂雪山,来到 炽热的中东沙漠。 西方国家在历史上以欧洲为中心,把由近而远的东方各地称为“近东”、 “中东”和“远东”,这一政治地理概念一直沿用至今。中东范围没有明确的界限,一般指以西亚为主,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广大地区,包括伊朗、阿富汗、埃及、巴勒斯坦、以色列、叙利亚、伊拉克、约旦、黎巴嫩、也门、 沙特、阿联酋、阿曼、科威特、卡塔尔、巴林、土耳其、塞浦路斯。 这一片辽阔富饶的土地约 74O 万平方公里,是东西方交通咽喉地带, 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石油资源,其出口量约占世界石油出口总量的 2/3,故有:“石油海洋”之称。 美国总统五星上将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直言不讳地宣称,“仅仅从地理 学上讲,整个世界战略没有比中东更重要的地区”。而海湾又是中东的核心。 海湾位于西亚南部,是印度洋伸入阿拉伯半岛与伊朗高原之间的陆间 海。伊朗称之为波斯湾,阿拉伯国家称它为阿拉伯湾,统称海湾。海湾地区有伊朗、伊拉克、科威特、沙特阿拉伯、巴林、阿拉伯联合酋长国、阿曼、卡塔尔八个国家,通称海湾国家,总面积 480 万平方公里,人口 9159.6 万。 海湾地区处中东中部,北扼高加索山、黑海,南濒阿拉伯海,东临南 亚次大陆,西接红海,是连接亚非欧三洲要道。此外,拥有世界上最丰富、 最优质的石油,埋藏浅、产量高、油质好、储量大。已探明储量 6517 亿桶,占全球储量 65%。中东五大产油国沙特、科威特、伊拉克、伊朗、阿联酋均在海湾。 中东极为重要的战略位置和丰富的石油资源使其一直处在激烈的动荡之中。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中东地区发生的局部战争和规模较大的武装冲突将近 50 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从 1948 年 5 月到 1982 年 6 月的 五次中东战争(即巴勒斯坦战争、苏伊士运河战争、“六五”战争、十月战 争、1982 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的战争)以及历时八年的两伊战争。阿以争 端是中东动荡的重要根源,其中的关键是巴勒斯坦问题。另外,塞浦路斯问题、黎巴嫩内战也一直为人们所关注。 风云多变、冲突迭起的中东,一直是举世瞩目的动乱地区,也是国际新闻界追踪的热点。尽管当时国内大多数人不认为海湾要打一场大战,可根据我的知识和直觉,一场大战非打不可。我祈祷茫茫宇宙,促成我的海湾之 行。2.上下同欲上下同欲者胜。—— 《孙武·谋攻》 从冰冷的世界屋脊撤到热火朝天的亚运会,我冷一阵热一阵地处在焦 虑的等待中。“去海湾玩命非我莫属。”我心里一遍遍地嘀咕,“至少我的光 棍身份具有压倒性优势。”鉴于多年打打杀杀,我和北京市公安局交情深远,新华社让我负责“突发事件”,意思是一旦炸个什么东西,我应立即出现在现场。可见当时我无 孔不入的天才已为官方所认可,可整个亚运会并没有出现“敌对势力”期望 的响动。唯一凸现我天才的是偷拍***的外孙王效芝。 我强耐野性坐在亚运会主新闻中心新华社摄影部大工作间,向美联、 路透、法新、共同社的同行兜售新华社照片。自从拍完亚运会开幕式,我就宣告失业,因为我分管“团结、友谊、进步”和突发事件。可挂在脖子上的 四个胸卡却无助于我在亚运村内的任何活动。两天前在人民大会堂宴请萨马 兰奇,趁张百发向陈希同、伍绍祖介绍我 1989 年 6 月 3 日在六部口的胆大 包天之机,我就参了一本,昨天中午又给他发了四页文传申诉我在亚运村内寸步难行。今天上午亚运会新闻发言人吴重远通知我张百发己给予我这样的“驻村记者”特权,可刚才的经验告诉我:就连丁维峻指着鼻子说列为第一 照顾的“新华社唐老鸭”也休想跨越警戒线一步。我的“特权”与所采访亚 运会的中外记者别无二致。 “鸭子,***来了!”这天,万伯摇晃着一页文传,坏笑着朝我咧嘴,示 意让我过去。 万伯是摄影部亚运报道组的“总协调人”,我以为他又在逗我,我将信 将疑地接过文传一看,竟是巴黎分社急需***外孙在亚运村当服务员的照 片。“没戏”,我脱口而出,可万伯却恶狠狠地命令道:“你给我想招儿。”黑 亮的眼睛狡猾万分。我翻遍所有能查到的线索,终于弄清***女儿李讷有个 18 岁的儿子叫王效芝,是北京外事职业高中二年级学生,现在亚运村内当服务员。可面 对处处禁地庞大复杂的亚运村,我简直无从下手。我规规矩矩地先到村长办 公室提出申请,工作人员开门见山:“王效芝不许采访。”任我拿出苏秦张仪 的本事解释王效芝最能体现“团结、友谊、进步”,就是毫无效果。足足在村里游荡了一整天,我才打听到“王效芝好像在 10 号楼”。可亚运村内全是按 ABCD 排列的,根本就没有 10 号楼。 嗅着运动员餐厅的菜香,当了一天马路天使的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往回走。猛听到有人在身后齐声大喊“唐老鸭”,循声望去,竟是乒乓球队的马 文革和乔红。西德 40 届世乒赛时我和他们混了三个多月,情谊颇深。这帮家伙连拖带拽地要我去中国队驻地 J 楼,可我佩着的四枚胸卡无一能让我进入村内任何建筑物。望着我面前的武警,我猛然悟到,作为英文第十个字母的 J 楼莫非就是 10 号楼。 次日,我和文字记者梁金雄趁采访王震送给中国队礼品之机再次来到 J楼门口,陪同我们的亚运村礼宾官员王大波是我北大国政系的校友,尽管他 已安排好中国队的官员在楼口迎接,可硬是不许我们进楼。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无线***找村长,警卫见状说他再请示一下。又过了五分钟,我们终于进了 J 楼,可楼内根本没有王效芝。结果令人失望,我摸出我的“广 告”(印有我随身***号码及中国青年报、香港明报、西德鲁尔报等采访我 的复印件)分发给保安人员,这才悻悻离去。 刚回到办公室,***就响了,听筒中一个恶狠狠的声音点名找我:“刚 才你在亚运村散发非法印刷品,马上给我到 J 楼指挥部来。”我觉得声音挺 熟就问:“你是谁呀?”“我是你大哥!”我一听就乐了,这位“大哥”是我 北大四年同寝室的好友,毕业后当了***,可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在亚运村 安保指挥部。从大哥那里得知,王效芝在 K 楼。 天刚亮,我就跑到 K 楼门口拍楼长为日本体操队送行,之后又拍了在 此服务的职业高中学生。次日,我拿着登了我照片的亚运快报找到 K 楼楼长, 希望再拍些更生动的画面,但楼长表示必须有警方发的进楼证。 当天中午,我设法弄到村办同意我到 I、J、K 楼采访“团结友谊进步” 的介绍信,拿着它找到安保指挥部申请进楼。事也凑巧,我还未能坐稳,指挥部就进来了几位高级警官,为首的一见我就大喊:“唐老鸭怎么又钻到这 儿来了。你们可得注意,这家伙能干好事,也爱捅娄子。”来人正是***学 院院长刘尚煜。此时,我北大四年同屋的那位大哥也趁机历数我的“劣迹”, 众人跟着起哄,弄得皆大欢喜。这么一折腾险些冲了我的大事,我连忙大喊:“刘主任(刘原是北京市公安局办公室主任),今天我可是奉了上边命令来拍团结友谊的,手续齐备,不是炸长城(两年前,一对婚外恋者在八达岭用 炸药自杀,我发的独家照片令公安局耿耿于怀),您要不放心,让我大哥看 着我。”说着拉起大哥就走,大哥看我背包挺沉:“慢着,我找俩弟兄给你背 机器。”就这样,我得意洋洋地进了 K 楼。我们乘电梯直上 K 楼顶层,这里设有安保人员的工作室。没想到在这儿又碰上西城刑警队的熟人,一再让我“稍崩”(呆一会儿),足足聊半个多 钟头才开始干活。我先从 13 层干起,煞有介事地见人就拍,其实这只相机 根本没胶卷。我发现,这里每层有四个服务生,等拍到第 10 层时,跟着我 的兄弟早已失去兴趣。此时,我才进入临战状态,大哥刚刚暗示我,王效芝就在第九层,可到现在我还不知王效芝长得什么样。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九楼,四个正在打扫卫生的服务生一见我就匆匆向 楼的另一头走去。我故意慢腾腾地往前走,可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楼那头了。待等我追到另一端时,四个服务生只剩下了一个。这小伙子紧靠着一扇门,警惕地看着 我。“这活儿真没法干,”我先朝他开了口:“我是新华社的,上边让我反映‘团结友谊进步’,我哪找去。多亏这几位***哥们儿帮我扛机器,要不早 累坍了。”小伙子朝我礼貌地一笑:“是挺沉的。”我从摄影背心中掏出一张《亚运快报》,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说:“昨天多亏碰上你们孟璟,小哥们儿 挺帮忙,好歹交了差。可今天还没米下锅呢。”小伙子接过我手中的报纸:“还真是孟璟。”我们就这样聊在一起。看到他羡慕地盯着我脖子上的尼康 F3,我索性摘下来让他按几下。快门声引逗得他身后的门开了一条缝,三个服务 生鱼贯而出,像所有好奇心重的男孩子一样围上我的相机。其中一位一米八 的小伙子对相机所知颇多,自称家里有架潘太克斯,其纯真聪明的样子令每 个人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我已经注意到他的胸前没有身份卡,而其他三位的胸卡都规规矩矩地别在上衣口袋上。我们从相机聊到海湾的 M— 1 艾布拉姆斯坦克,我发现这位无胸卡者有着丰富的课外知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最后我问他们,能否像孟璟那样配合我一下,小伙子们异口同声:“没问题!” 我跟在他们身后,打扫房间、叠被子、送冰块??我手中的尼康 F3 嘎 嘎咆哮,激动得我双手颤抖。可能是我在九层逗留时间太长,一位老师模样 的人叫走了没戴胸卡的小伙子,其诡秘的神情吓得我心惊肉跳。我故作镇定 地感谢服务生们的合作,表示要给他们送报纸和照片,为此我一一记下他们 胸卡上的名字:“苏燕君、买小雷、李梁。”接着漫不经心地问:“刚才走的 那哥们儿叫什么来着?”此时,我的心已跳到嗓子眼,屏气凝神像等候宣判 的死囚。“王效芝。”他们中的一个爽快地回答我,一下子把我送上飘浮的云端里。 我慢吞吞地走下八楼,一头扎进电梯里,先向上到了 12 层,又匆匆地 钻进楼另一头的电梯。在电梯中,我打开 MD— 4 马达的快速倒片开关,迅速 拆出刚照的胶卷,塞进南极裤的夹层里。之后,又将一个新胶卷装进相机“啪 啪啪”过了三张。走出 K 楼让冷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的衬衣早已湿透,可 两条腿却格外地轻快。我平端着相机在 K 楼楼下又拍了一阵友好场面,这才 悄然离去。路上,我用无线***叫通了总部,接***的又是万伯:“万伯, 我得手了,可你得拿出点慰劳品。”“行!小子。”万伯格登一下挂了***, 可以想象他的得意样。我敢打赌,我们又镇了美联、路透一次。事后我才知 道,这张“王效芝”是亚运期间卖价最高的照片。 不知不觉中北京市公安局拨给我的防弹背心已经到了。我一边在闲暇 之余心猿意马地跟北大东语系的一帮丫头学阿拉伯语,一边加紧和北大国政 系帮我推荐的几位阿拉伯留学生发展友好关系,事实上,他们友好得简直让 人受不了。终于,社长穆青一声令下,“逐项落实”,把我送进五彩云端里,摄影部同事柯林渭找来五星红旗缝在我的摄影背心上,用阿文大写“人民中国·新 华社”;国际部一位叫李英的***儿,从 301 医院她老公那儿弄来了急救包, 预备我“不测”时用。我坚持不懈一天两次地跑伊拉克大使馆。 在伊拉克驻北京大使馆大门口,伊拉克外交官草木皆兵,隔着铁门质 问我为什么要申请三个月的签证。我说估计我的采访用不了三个月。没料他竟把眼一瞪:“申请两年可以,至少一年!”吓得我连称“一年、一年”。这 位外交官随后猫瞧耗子般紧盯了我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搞情报是不行 的。””我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半天,怎么看也不像个“搞情报的”。 新华社一位曾在巴格达遇险的记者拍着我肩膀,神态黯然:“鸭子,已 格达可不是按规矩打牌的地方。”仿佛为我下地狱送行。因采访柬埔寨和贩毒金三角而闻名的老记者杨木整整教诲了我三个半小时——如何对付现代战 争。国际部主任杨起教了我五大绝招。我把他们的话全记在本上。外事局长 阐述外事纪律的根本是“维护我国独立自主的外交,建设世界性的新华社”, 我心里盘算着这句言简意赅的最高纪律在实战中的权威性和灵活程度。我找到新华社人事局长,硬逼着这位束埔寨战火中的老记者告诉我:“一旦采访与纪律冲突,何为第一?”直逼得他翻了半天大眼珠:“你自己 知道何为第一。”我得到了我最想得到的一句话。 我脑海中浮现的全是 1982 年马岛战争伍德沃德向战时内阁要求“委托 指挥法”的形象。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反复阐述,“战争是武装集团间无限制地使用暴力”。麦克阿瑟在西点当校长时发挥成:“战争只有胜利。打得对手完全放下武器为止。” 即使在当时,我也深知,执中国新闻牛耳的新华社的庞大机构和光荣 传统不能适应新技术革命下的战争。1990 年 8 月,我的大多数同事并不认 为一场大战迫在眉睫。而到 1998 年初海湾局势再度紧张时,许多人却认为 一场大战已经降临,以至于在新华社摄影部为晓果赴海湾的壮行宴上,对我 “打不起来”的狂言嗤之以鼻。 当时对我一再坚持此次危机仅是危机(Crisis),不是战争(War),甚 至不是战斗(Battle)的推断表示信服的,只有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和北京电 视台来采访我的小姑娘。战争是门科学,不是摸个脑袋就能算数的起哄架秧 子。直到两个月后,同在上海菜馆为晓果干杯送行的新华社高级记者、政府 津贴享有者官天一才不无钦佩地说:“鸭子说过打不起来!”但精力、经费已 付之东流,逗得全国的纳税人也跟着花钱买心跳,劳民伤财。幸亏中央英明, 没被弄晕了跟着跑。说来令人心寒,1990 年我声称海湾将有一场战争(war) 时,除新华社社长穆青、郭超人等高层对我的痴人说梦表示支持外,各种官 僚体制对我十分不利,我最后得到批准的参战申请,是通过《中国青年报》 一位记者转呈新华社副社长郭超人,才获批准的。由于我的理论在 1990 年8 月的确可疑,以至最终只同意我单人匹马飞往海湾,当时我只领到 300 美 元的经费。以后若不是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郑达庸给我一万美金,我屁也干不 成。和平环境中的人总以爱好和平自诩,可托洛茨基尝言:“也许,你对战 争毫无兴趣,但是,战争对你却兴趣甚浓。”列宁称托洛茨基是惟一能在三 个月内建立一支红军的人,我把自己看成新华社的托洛茨基。 几年中,摄影部新闻中心在总编室指挥下,打了数不清的漂亮仗,只 是由于该中心未列入新华社干部序列不得不鸡鸣狗盗。副社长郭超人给我装 备了无线***,我是全中国最早使用 BP 机、大哥大的新闻记者,北京地区 的重大突发事件基本上全抓在我的手中。北京市公安局前常务副局长刘镇山 在六国饭店火场说:“一见唐老鸭,非有大麻烦不可。”我估计和我共同奋斗 的几位老总,会放开手让我往前打,“打到对手完全放下武器为止”。 说到此,容我先介绍一下快速反应理论。那是 1987 年,摄影部主任号 召“一人一文”,我写《对现有器材的评论》得了奖,1988 年我又写了一篇《建立我们的闪击部队》,不料再次得奖,并得到社长、副社长们多次召见。 郭超人下令我可以在任何必要时候使用奔驰汽车,“司机可以到你家里去接 你”。其实,“闪击思想”全部来源于一帮职业军人,我只不过将其移植到新 闻采访上。本世纪初,杜黑的“空中制胜论”和马汉的“海权”理论随飞机等运载工具的发明而诞生。拿破仑的“巨炮理论”、马木留克的“骑兵突进”已 成历史。英国剑桥的利德—哈特上尉、法国圣西尔军校的戴高乐、美国西点 的巴顿和当时正在哈佛留学的山本五十六,都在研究一种全新的军事学说。 这集中体现在戴高乐 20 年代写的《职业军人》一书中,即少数素质优秀的军人,掌握广博的文化技术知识,拥有丰富实战经验、健康心理和装备,快速反应,可以起到千军万马起不到的作用。 德国装甲兵总监、“闪击战”创始人古德里安将取胜法则归纳为“通讯+机动性+火力”。他组建的装甲军在吞并奥地利、捷克,占领波兰、荷兰、 比利时、卢森堡、法国,进攻苏联诸战役中将突破理论完善地运用于进攻之中。古德里安在他的名著《闪击英雄》一书中,坚决反对把坦克与步兵混编。他认为只有单纯的坦克冲锋才能将“通讯、机动性、火力”充分发挥。坦克的任务是在敌人防线上撕开一道口子,迅速楔人敌人后方。至于处理溃乱之 敌、对阵地实行占领则是后续步兵的事。他毕生追求的只有速度,以“冒险 的飞毛腿海因茨”著名。 抛开山本五十六等海空军不谈,二次世界大战中,以少胜多、出奇制 胜的快速反应战例不胜枚举。诺曼底马修·李奇微的 82 空降师、巴斯托尼 泰勒的 101 空中突击师和巴顿集团军艾布拉姆斯装甲搜索营都是快速反应、 “闪击”理论的产物。越南战争期间,美军首创以 UH— 1“休伊”武装直升 机为机动手段的“骑兵师”;第二次中东战争,以色列的沙隆组建了“202” 特种部队,这些全是“闪击”理论的绝好实践。 摄影部新闻中心成立三年来已积累了国内的突发事件快速反应经验, 大火、撞车、地震、劫机等突发事件我都能第一个赶到现场,1988 年 9 月 8 日,《中国青年报》以《红色在行动》为题用一大版介绍了我和我的闪击行 动。海湾危机发生后,根据北大国际政治系四年、中国政法大学国际政治教 研室四年前后八年的国际问题训练,我坚信战争非打不可。在我建议下,摄 影部决定推迟已有四年中东采访经验的张郇回国,并向中东增派摄影记者, 我有幸成为进入“风眼”巴格达的头号人选。在我“海湾必定有一场大战” 的蛊惑下,摄影部认为“海湾战争非打不可,为此应在开罗、巴格达和利雅 得三个方向各有一个棋子”。为了将这三个棋子联成一张网,摄影部趁机从 技术局接管了图片传真室,我的徒儿传真员袁满成了提纲挈领的人物。 三年来的携手奋战,同志情感是打赢这一仗的基础。我想起《孙武·谋 攻》中的一句话:“上下同欲者胜。” 当时还有一件颇令我得意的事,就是秋季英国前首相爱德华·希恩到 巴格达调停,萨达姆·侯赛因竟很给他面子,答应释放曼苏尔饭店的人质。新华社摄影部又吹起了一阵和平之风,新闻中心图片编辑刘东山与我打赌, 说:“唐老鸭,除非你能与希恩合张影,否则我就不信海湾能打起来。”我当 即以一顿大餐为赌注慨然允诺。半个月后,我怀揣 1987 年在人民大会堂为 希恩拍的一张照片,通过《新观察》摄影部主任李晓斌进了钓鱼台,与希恩双双合影。当然,战争也终于打了起来,现在刘东山东山再起平步青云,不过欠我的大餐至今也没兑现。 大约我的“闪击”由理论到实践与传统新闻采集方式格格不入,乃至战后中东总分社竟拒绝我去工作,理由冠冕堂皇又烟蒸霞蔚:小庙养不了大神。偏偏摄影部老板坚决不退让,结果僵持了半年我才到中东报到。两年后, 组建有二十多人参加的“国际热点快速反应报道组”,我被摒于 20 人之外。 这次勇于替我请命的是摄影部林老板,不久他被调往亚太总分社任副总编。 其继任者王景堂又替我说话,王自我进摄影部传真组伊始,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他为人木讷公正,北外毕业澳洲留学,不谙官场之道。一年后被调至《人 民画报》社任社长。我始终没能参加 1987 年新华社老社长让我尝试“闪击” 的闪击队。而这支庞大的闪击队闪了几次也没击中要害,远不如 CCTV 们在类 似行动中的动静大。这是因为世界变化太快,我将自食恶果归于德国闪击战 创始人、坦克总监卡·海·冯·古德里安的痛苦人生经验:“过早地开花、 到结实的时候就是苦果了。” “这是新华社年轻的摄影记者唐师曾,海湾战争爆发前,并非军事记者 的他主动申请去海湾地区采访。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拍摄了数百张反映 海湾局势的照片。其中《德奎利亚尔访问伊拉克》为国内外多家报刊采用。 他还写了《飞往巴格达》、《临近摊牌的巴格达》等通讯,目前,他正活跃在 海湾地区,采访战事。”新华社记者 黄文援—— 1991 年 2 月 3 日《人民日报》3.飞往巴格达我在不断的梦想中生活。—— 苏沃洛夫 出发的前两天,我终于有空穿着亚运会发的大红运动衣风风火火跑到 北大 25 楼博士生宿舍,向我的女孩描绘我的军事思想。她低眉顺眼听我白唬了半天,才说:“你怎么总在做梦?”的确,我一直如俄国元帅苏沃洛夫 所云:“我在不断的梦想中生活。”12 月 20 日,1990 年。北京,国际机场。 没有比此时飞往巴格达更迷人的了。我真不懂妈妈干吗抱着我大哭。也许战争中女人比男人失去的更多,我们仅失去生命和肢体,女人失去灵魂和心。对于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我有 充分的精神准备。我深知,除非你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否则就别去冒险。 海明威《永别了,武器》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们都准备献出我们的生命, 但只有少数人中选,对这些少数被选中献出生命的人,也无需给予殊荣,因为他们是幸运儿。为祖国献身的人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值得骄傲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我心中的不怕死有两重含义:一是明知有危险而不怕;二是不 受金钱、权力等物欲驱使。我的冒险就属于这一种,心自由嘴也自由,行动 起来才有活力。临行前,我把我的财产——从《简式武器年鉴》到各种军装, 分送四位同事的儿子们。像去可可西里探险时一样,摄影部副主任林川和梁师傅拉着哥儿们一直送到机场,外事局小金用力捏了捏我的右手:“鸭子,一定回来,三个月后我在这儿等你。” 由于国际封锁,目前进入巴格达的惟一通道只有约且,我得先乘中国民航飞到伊斯坦布尔,至于以后的路只有天知道,8 点 10 分起飞,中国民航 CA— 943 航班蔡机长双手紧抓我的双肩:“小伙子,有什么要求直说,趁 还在祖国的飞机上。”他见我一人带了这么多行李,特地给民航伊斯坦布尔 孔站长写信:“老同学,设法帮助这位记者,他要去巴格达??”乌鲁木齐 边防武警免收我的出境费,并送我一张入境费交讫的凭单:“希望你还从我 这儿入境,入境费我先替你交了。” 19 点 20 分途经沙迦,降落前可以看见霍尔木兹海峡外点点油轮游弋于 印度洋上。 临近烟波浩森、战云浮动的波斯湾,一股慷慨别燕蓟的孤独感油然而 生。海水中总是浮现我老妈随风飘舞的花白头发,出发前一天晚上,她一直 背对着我拼命地洗我换下的一大堆脏衣服。 连续飞行了 17 个小时后,我在伊斯坦布尔着陆。雨夜朦胧,分社的一 位同志早已等候在机场,民航伊斯坦布尔办事处帮我寄存了放大机、传真机和装有钢盔、防弹背心的两只大箱子。 土耳其,这个地跨欧亚的文明古国,悠久的历史可溯源到公元前 700 年,曾历经东罗马、拜占庭及奥斯曼等盛极一时的帝国,随着军事采邑制的 衰落而沦为英、法、德、俄、奥诸国的纷争之地。 这次我匆匆逗留并在那儿转机的城市——伊斯坦布尔,就曾为东罗马 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首都。这座原名君士坦丁堡的古城,其城市布局与我国 的长江重镇武汉有点相似,分隔欧亚两大洲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金角湾将其 分为三个部分,呈鼎足之势。博斯普鲁斯海峡北通黑海,南达爱琴海和地中 海,地势相当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根据 1923 年和 1936 年的洛桑和 蒙特勒支条约,博斯普鲁斯海峡归土耳其管辖,但外国包括黑海沿岸国家如 苏联、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的商船,均可自由出入。一旦此海峡被封锁,黑 海顿成“死海”,它的重要性由此可见。 这里比北京时间晚六小时,早晨起床对表,乌黑的煤烟袅袅而来,空 气中弥漫着穆斯林的祈祷声,想不到这座土耳其的重要港口城市居然还缺 水,所有人家全用容器贮存水,浴池中也是水,饮用水得去买。在伊斯坦布 尔大桥旁,停泊着一条 30 万吨级的伊斯坦布尔自来水公司的大船,它是专 门用来运水的油船。 几只棕头鸥在小楼上盘旋、降落,小雨犹未绝。大喇叭传来祷告声, 庄严神圣。 土耳其是个穆斯林国家,伊斯坦布尔这个土耳其最大的城市里的清真 寺更是数不胜数。我有幸走进了著名的古迹——“蓝色清真寺”和与其隔街口对峙的“圣索菲亚教堂”。建于 17 世纪的蓝色清真寺高 43 米,全寺共有 260 个窗门, 屋顶呈圆拱形,名实一致,寺内主要色调是蓝色,它是世界上惟一建有六座 宣礼塔的清真寺。与它遥遥相对的是被誉为“世界七大建筑奇迹”之一伪的 索菲亚大教堂。这座代表东罗马帝国建筑艺术高峰的教堂、外观宏伟,内部装饰精致富丽,为伊斯坦布尔最大的教堂。我对伊斯兰清真寺与基督教教堂 在一个广场上和睦相对大为赞叹。托普卡琅宫则是奥斯曼帝国时期留下的建筑,距今约有 500 多年历史。据说,宫内有很多房间,可住 4000 人以上。与北京故宫一样,托普卡珀富 也设有“珍宝馆”,陈列历代皇帝收藏的古玩珍器。在那里,我惊喜地发现 还有中国明清两朝送给历代苏丹王的瓷器。 次日,我乘约旦航空公司波音—727 飞往安曼。安曼机场的***将我的 六包行李全部打开,直弄得防化服上的滑石粉白烟乱冒才甩手而去。 如果人生的乐趣在于这二秒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我的巴格 达之行则饱尝这种提心吊胆的乐趣。在安曼小住一日,我登上了飞往巴格达 的伊拉克班机。遇到的安检更加严厉。尽管我已把防化服和传真机都扔在了 安曼分社,可我托运的行李还有 48 公斤重,按规定伊航只许托运 20 公斤。看到我前面的日本 NHK 记者大把地从西装上衣口袋中挥洒出成叠的绿票子缴超重托运费,我却分文没有。我耐着性子娓娓动听地给工作人员解释为什么 我现在没钱,其窘态不亚于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他同情地将 48 公斤改 成了 30 公斤,在收了我一把清凉油之后,又改成 20 公斤。 自联合国安理会第 660、661 号决议,(8 月 3 日,安理会通过第 660 号 决议,谴责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并要求伊拉克立即无条件撤军;8 月 6 日,通过第 661 号决议,下令对伊实行贸易禁运及国外资产冻结——作者注)生效以来,安曼成了伊拉克与外界交往的惟一通道。为了保住这条生命线,伊 航别出心裁地要求旅客亲手将自己的行李搬上飞机货舱,以免有炸弹混入, 这害得我又一通忙乎。坐在身旁的加拿大电器工程师埃尔萨第,是回来清理 他在科威特的财产的。听说我要在巴格达呆上三个月,他猛地吹了一声口哨,说 1 月 15 日以后巴格达就不存在了。在飞机上,我像其他旅客一样得到一 张白色的指令:“根据革命指挥委员会第 229 号命令,在你抵达巴格达五天 之内,必须到指定地点做血液检查。”我这才发现,此时逆着外逃的人流进 入巴格达,决不是件轻松事。 一下飞机,我和日本 NHK 记者榎木丸吾及一名法新社记者就被带到候 机室一角填写各种表格,并交了一张标准像。我们被告知,所有记者必须住 进指定的拉希德饭店,每天费用 180 美元。日本人“嘿嘿”地连连点头,可 我全身上下仅有 300 美元。因为接惯例新华社外事局仅给我 300 美元现金。 也许这的确能阻止贪污,可对我这样的战争暴徒则无异于送死。 窘极无奈,我挺直胸脯走上前:“我是中国人,我没有那么多美元,我 的同事在机场外等我。”一位西装男子转身去请示日本记者榎木趁机对我说: “We are controlled(我们被软禁了)。”我忙朝他挤了一下右眼:“Help each other (互相帮助)。”在中国使馆帮助下,我终于获准暂住新华社巴格达分社,一座英国式的三层洋房。巴格达的冬夜寒冷刺骨,可中国驻巴格达使馆的小客厅却温暖 如春。大使郑达庸是北大东语系校友,他热情地表示“欢迎小字辈”,对我 这个胆大包天又四处捣蛋的小师弟自然格外照顾。 武官曹彭龄亦北大毕业,其父曹靖华当过北大俄语系主任。武官本人 一身儒风,怎么看也不像武官,更像个文化参赞。在曹武官宿舍的地毯上。他用茶杯、咖啡罐、腰带摆了态势图,向我介绍一触即发的战争。在最近的140 天里,伊拉克已在南方修了 2200 公里的甲级公路。在北纬 31 度线集中 了它的全部装甲单位,如著名的麦地那光明师、大汉漠拉比师;依赖真主师 则进驻库特,摆出决战的架势。北部三省库尔德人居住区仅部署了一个轻装 甲师。 我不禁对这种面对进攻却分散兵力的防御表示意外,怀疑这种依靠三 条纵向公路的战术原则。曹武官点头同意,因为仅从图上作业看,伊拉克将 一战即败。 呼吸着冰凉的夜凤,我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位日本海军将领的 诗句:“战未毕,雨季之郁闷天空,犹在头上。”4.并非天方夜谭这座城市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因为我平生不曾到这样的海洋中航行过。
—— 《一千零一夜》 怎么也想不到真有不许拍照的城市。当一位曾常驻巴格达的记者给我 讲到某位摄影记者的传真机被扣在萨达姆国际机场、他本人在街头拍照被没 收相机的故事时,我曾将其归结为“天方夜谭”。四年来,我徒步走过长城, 在秦岭抓过熊猫。上世界屋脊探过险,洪水、大火、骚乱、地震??连轰动 一时被警方严密警戒的“长城情死”、“被劫民航返回北京”等独家新闻都弄 过的人,会有什么“不可能”?可与巴格达通了一次长途后,我顿时傻了半 天。巴格达分社的李大伟说:“你在北京碰得到的危险顶多一百八,而这里 至少三百六。” 我飞到安曼,新华社驻约旦首席记者给我讲了他在巴格达因为拍照、 被安全人员抓住、器材被没收的经历,劝诫我在大战爆发前夕更不可鲁莽行 事。经与总社林老板***磋商,决定把我的宝贝传真机暂存在约旦。我脖子 上挂着快门轻得不能再轻的莱卡 M— 4 进了巴格达。 头一天,一位常驻巴格达的记者就对我进行形势教育:在这里干活得 守规矩,否则极易出事。比如美联的萨拉哈和路透的马蒙就被取消了签证, 七个月前绞死了拍摄巴格达“军事设施”的英国记者巴佐夫特,还有一名不 守规矩的苏联塔斯社记者死于车祸,好抢独家的意大利记者??最后是这位记者本人,他因与英美记者过往较密被巴格达“提示过”。说话间另一朋友又插进来一个笑话,说是半年前他们商量每星期五早上 5 点起床去钓鱼,可 担心早上起不来。想不到星期五早上 5 点,客厅里的***响了,拿起听筒, 却无人讲话。以后接连几个星期五的早上 5 点,***铃都响,这位记者称之 为“带耳朵的友谊的小闹钟”,听得我后脊梁直冒冷汗。老兄看我脸发青、眼发直,忙说不是绝对不可以拍,只要找个新闻官员陪着就行,新闻官员会指点你拍什么,告诉你怎么拍的。 中东历史总如中东游牧民族异彩纷呈的服饰,让我头昏眼花。其疆界大概又由于游牧民族的游走而变化多端。这一带历史最悠久的首推伊拉克,远古便以两河文明、空中花园、汉漠拉比法典闻名于世,公元前 2000 年的 巴比伦王国是这一带的政治文化中心。公元六世纪建立的阿拉伯帝国,统一 了中东地区,阿拔斯主朝的曼苏尔把巴格达建成帝国的都城。 今天的伊拉克位于阿拉伯半岛东北角,与土耳其、叙利亚、约旦、沙 特阿拉伯、科威特、伊朗为邻,东南为波斯湾。可全世界的穆斯林全把波斯 湾叫阿拉伯湾,波斯湾是操波斯语的伊朗人的说法。伊拉克现有面积 44.44 万平方公里,人口 1180 万,阿拉伯人占 4/5,库尔德人占 1/5。先后挣脱奥 斯曼、英国人的统治,直到 1921 年 8 月建立伊拉克王国。同一时期,大沙 漠中内志王国(Nejd)纳季特省酋长伊本·沙特扩张至海湾。1924 年吞并 汉志,自称汉克内志苏丹,1932 年改名沙特阿拉伯。 巴勒斯坦地区 16 世纪后一直为奥斯曼帝国统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接 受英国委任统治,1921 年英国以约旦河为界将巴勒斯坦一分为二,西称巴 勒斯坦,东称外约旦酋长国。 直到 1946 年 5 月 25 日英国才承认外约旦独立,1947 年 5 月 25 日改称 约旦哈希姆王国,1949 年 4 月定名约旦哈希姆王国。哈希姆家族原在阿拉 伯半岛游牧,后被沙特击败经伊拉克辗转到了此地,今天的约旦国旗上还保 留着当年阿拉伯半岛王旗的颜色。 今天的科威特国(The State of Kuwait)位于阿拉伯半岛东北部, 波斯湾西北岸。 面积 1.8 万平方公里,人口 100 万。历史上的科威特一直归伊拉克属 下的边远夷蛮地,公元七世纪的阿拉伯帝国将其划归都城巴格达下的一个省;以后归奥斯曼帝国统治,1899 年英国与科威特订立条约不得与其他国家发生关系;第二次世界大战沦为英国保护国。直到 1961 年 6 月 19 日才获独立。中东发现石油后,科威特与沙特对一块油田发生争执,1970 年和平 划定边界。奥斯曼帝国时期,科威特是伊拉克巴士拉省的一个县。第一次世 界大战《洛桑条约》在英国干预下成立了伊拉克王国和科威特埃米尔国。在 历史悠久的伊拉克人看来,不论古代史还是近现代史,科威特对伊拉克犹如 台湾属于中国一样。而科威特人则视自己为脱离大马的新加坡。 总之,老奸巨滑的英国人不论从哪里撤走,都一定留下一屁股屎。新、 马、印度、巴基斯但乃至整个亚非拉,为的是让独立的国家越乱越好,以所 谓“光荣孤立”的外交政策从中牟利。英国人得意洋洋地自因为“均势外交”(Ba1ancer of the Power),即迪斯雷利首相“没有永恒的敌人,没有 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圣诞之夜,我在拉希德饭店伊拉克新闻部的办公桌旁拍摄身穿黑袍的 阿拉伯妇女在萨达姆画像前歌舞升平、购买圣诞礼物。我的陪同满意地看我工作。突然,一位身材高大的阿拉伯人挤到我旁边,用低沉的英语命令我:“听着,我不许你拍我的姐妹在那个人画像下欢笑。”我莫名其妙,连连表 示歉意。回到分社,我请教老朱,他说我碰上流亡的科威特人了。 当晚,巴格达所有教堂在晚 9 点关闭。此时距联合国最后通碟生效期 还有整整十天。次日,我奉命到美国使馆前拍“万名妇女儿童抗议美帝”。几个刚会走路的儿童身挂“要萨达姆,不要布什”、“要和平不要战争”的大纸牌蹒珊而 行。一位紧靠在我左边的白人记者边拍边问我是哪天来的,我俩肩并肩地跟 着人群大喊口号“打倒布什”,义愤填膺声嘶力竭,此举深得伊拉克人民敬 意。事后才知道,这老兄竟是美联社的多米尼克。四年抢新闻的经验再次印证了《培尔·金特》中的真理:“当狼群在外边嗥叫时,最保险的是跟着一起嗥。” 顺着萨东大街往回走,看着两侧空空如也的玻璃橱窗,我胆子大将起来。我用右手捏着装了 35 毫米广角的莱卡,漫不经心往前走,估计差不多就按一下,从不敢把相机端到眼前,拐过两条街,一个穿灰制服的***叫住 我,用比我还臭的英语问我是不是拍了路边的橱窗,我说绝对没有。我说我 始终拎着这只破相机,准备赶回新闻部发稿,相机里仅有妇女儿童反美大游 行的壮烈场面。***说他刚接到举报,有日本人偷拍商店。我说那可能,可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是兄弟,你没见我身上大写着“人民中国”吗?说 着翻出衣领下写有中、英、阿文的身份识别牌。***将信将疑地读完我的血型 B,说可能是弄错人了。我又喊了几声“打倒布什”,弄得***肃然起敬,这才问***怎样才能叫到去新闻部的出租车。 卡迪希亚广场位于巴格达市中心。广场四角各有一柄高达几十米的巨剑,握剑的大手分别是按萨达姆和尼布甲尼撤(即那位一把火烧了耶路撒冷、 把犹太人掳为巴比伦之囚的国王)的右手成比例放大的,剑柄的流苏由成千上万个伊朗士兵的钢盔堆积而成。四柄巨剑两两交叉,像横直苍穹的彩虹,矗立在广场两头。据介绍,“卡迪希亚大捷”原指古巴比伦战胜波斯的一次 战役。公元 637 年(回历 16 年),12 万波斯异教徒侵犯巴比伦,波斯人以 33 头战象为前导杀到海拉。被囚于卡迪希亚监狱的死囚埃布纳赫吉戴罪请战,率 3600 名穆斯林大败 12 万波斯人,史称“卡迪希亚大捷”,这也是历史上 阿拉伯人惟一扬眉吐气大败波斯人的胜利。两伊战争结束后,伊拉克人认为打败了伊朗人,伊拉克一方认为法奥之战可与卡迪希亚大捷相媲美,特建此广场以示庆祝。据说一旦临战,卡迪希亚广场可做军用机场使用,所以自然 被列入头号保护目标,担任警卫任务的有陆军、伞兵和精锐的共和国卫队。 我脖子上挂满了尼康,右手捏着丑陋的莱卡 M— 4 径直向带班的共和国 卫队走去。一位少尉命令我停止,可我一直走到他面前,口念“萨拉马利空”(穆斯林间的问候语)与他行了吻腮礼,他的大胡子弄得我挺痒。接着是“爱 赫兰,雅嘿,西尼夏比,索哈菲(好啊,兄弟!人民中国记者)。”他也极有 礼貌地向我问候。我对他举起莱卡,比划着按了一下:“素拉蒙肯(照相可 以吗)?”他连连摆手:“木须蒙肯(不行)。”接着双手一合,做了个戴手 铐的姿势。我温顺地将一堆相机扔在地上,从他们手中的 AK— 47 冲锋***侃 起,说中国军队用的也是同族步***,不过叫 56 式。山南海北乱侃,直侃到 叙利亚的女孩最美。“暴力***”迅速扭转了士兵对相机的注意力,可我心 里明白,我有了独家的卡迪希亚广场照片。5.在巴格达,为一张照片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赢了!—— 恺撒 1 月 12 日夜,我突然接到北京的长途***,当时我已和指挥我的新华 社摄影部失去联系一个多星期。摄影部副主任林川严厉指责我没拍到联合国秘书长在巴格达的照片。其实所有到过巴格达的人都知道,在这个天方夜谭的国家我已尽了最大努力。 伊拉克,这块土地在学者们眼里被看做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古代巴比伦文化的发祥地”。人类早在 6000 年前就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富饶的新月形土地上,建筑了城市,发明了轮子,创建了灌溉系统,创造 了泥板上的楔形文字,并将各种法律编纂成册。据说有证据表明在美索不达 米亚平原出现的复杂的社会结构要比古埃及早 1000 年,比中国的夏朝早1000 多年。巴格达作为伊拉克的首都,是阿拉伯世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它位于伊拉克中部,横跨底格里斯河两岸,距幼发拉底河仅三十余公里,4000 多 年前就是一个重镇,公元 762 年成为阿拉伯帝国都城,阿拔斯王朝取代倭马 亚王朝统治西河流域后,出身哈希姆家族的曼苏尔王在底格里斯河西岸修建 都城“巴格达德”(Baghdad)。该字源于波斯语,“巴格”意为花园,“达德” 意为真主,即真主花园。巴格达一名沿用至今,它是阿拉伯历史上第一座圆 形城市,由城中心的中央木兰巴广场辐射出东北呼罗珊门,西北叙利亚门, 西南库法门,东南巴士拉门。以后又在底格里斯河东岸修建鲁萨法卫城,形 成今天的大巴格达。786 年~833 年成为中东地区最重要的文化与贸易中心。 不同肤色的民族——阿拉伯人、库尔德人、波斯人、土耳其人、亚美尼亚人, 不同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基督教、犹太教,持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四 方杂处,各种衣着千奇百怪,使巴格达充满奇异的魅力。世界古典文学名著《一千零一夜》(即《天方夜谭》)中许多动人的故事都以巴格达为背景,因 此人们称巴格达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乡。可今天,这座世界文化遗产的宝库却成了一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 在巴格达,拍照之难好比上青天。刚摆脱八年两伊战争又面临多国部 队轰炸的伊国人草木皆兵。这里英文不流行,出租车司机、百姓、士兵甚至 连长途***台都说阿语。不光是获取信息、交通工具有困难,如果没有伊拉 克新闻官员陪同,你根本就别想背相机上街。且不说军警和便衣,光是革命 觉悟极高的老百姓你就对付不了。好在我生就一张亚洲人的面孔,我的摄影 背心上的五星红旗和中、英、阿文的“人民中国新华社”字样又使我区别于 日本人。我面带微笑不停地向四周大喊:“我是伊拉克人民的兄弟,安拉最 伟大!” 巴格达数不清的政府各部、国家机关、商店、医院、银行、煤气站、 加油站、超级市场、重要路口、立交桥、集市、广场、车站、机场一律不准 拍照,生怕记者把楼顶上的高射炮拍了去。荷***实弹端 AK— 47 步***的士兵 满地都是,数不清的眼睛紧盯着你,不时有***声划破长空。我成了只两耳直 竖、四处乱蹦的兔子。 所有来巴格达的外国记者全部被当做“客人”住进了拉希德饭店,该 饭店与因人质而闻名于世的曼苏尔饭店遥遥相对。日本记者抱怨一天光食宿 就得二百多美元,而且只许在此停留 10 天,外出接送全部由伊拉克新闻部 负责。伊拉克不许外国记者携带传真机入境,我不得不把我的宝贝传真机扔在了安曼。不过,据说也有神通大的,美联社的多米尼克就在美国使馆有台 可以用卫星发照片的机器,听得我直走神。《巴黎竞赛画报》的勃鲁诺坏笑 着说他压根儿不用传真机。而跟随日本社会党代表团来访的共同社大河源利 男则的确带进一台底片传真机。大概惨的只有我了,我发传真照片却必须依靠伊拉克通讯社,花美元且不说,要命的是线路根本没保障。1 月 9 日,国际穆斯林大会在巴格达开幕,我雇了出租车颠前跑后地折腾了半天,手捧着10 寸传真照片传了 3 个小时就是传不出去,还白缴了 60 美元。不过抱怨归 抱怨,可不能真让美联把咱们镇了。 13 日天一亮,老朱就帮我打听来访的联合国秘书长佩雷斯·德奎利亚 尔的行踪,毫无结果。在伊通社传完两张照片后,我找到住在拉希德饭店 14层的共同社河野。在这里黄种人相见就有一种亲切感,更甭说我们还是北大 校友,并在北京一起跑过新闻,这老兄也在为联合国秘书长的来访急得团团 转。我们俩约定:互通信息,患难与共。 坐在拉希德空等了一天,什么线索也没弄到,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 分社。首席老朱在洗菜做饭,我一边打下手,一边给河野拨***,可老占线。差一刻 8 点,老朱说再找你那位北大师兄问一问,我决定再试最后一次,通 了。河野张口就问我机场怎样了?“什么机场?”我大惑不解。“哎呀,你 怎么还呆在家里?德奎利亚尔 8 点到机场!”我扔下***冲进厨房大喊:“老 朱,快开车上机场!”分社的奔驰—230 前几天才找回来。偷车的给毙了。可打碎的车门玻璃由于禁运全巴格达也配不上。据说这种 1990 款奔驰—230E 的玻璃只有欧洲 才有。我们只好开丰田克罗纳,可这辆破车在高速公路上时速一过 80 公里 就哆嗦。车灯劈开雨雾,引擎盖上蒸气腾腾。老朱把油门踩到底,车轮在雨 水中飞转,水花四溅,雨夜中持***站立的军警一闪而过。老朱已经接连三天没睡觉,此时似睡非睡地问我:“刚才咱们关了煤气没有?”一边问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烟提神。我挪到车座右侧,抓紧安全带,生怕车子一个急转弯,滑出积水的路基。 8 点 12 分,我们驶入萨达姆国际机场贵宾楼,老朱让我先去占位子, 他去找地方停车。足足有二百多名记者挤在这里,在贵宾楼入口萨达姆像下 的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个摄影记者。靠墙的地毯上,或躺或坐地黑 压压一大片也是记者,偌大的一个大厅被香烟熏得雾气腾腾。老朱用阿语向伊拉克人一打听才知道,德奎利亚尔还没有到。我们俩趁机紧靠在一起坐在 墙旮旯,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人踩醒,一条大汉正从我身上跨过去,我的头又晕又重,使劲抓住一把椅子才站起来。人流正涌向门口,我抄起这把帮 我站起来的椅子冲向门口。几十个人在门厅挤成一团,摄像机、三脚架、铝 梯交叉在一起,骂声连天。我用力将椅子按向地面,一步跨了上去,站在我 下面的共同社近藤朝我连竖大拇指。军警已封闭了出口,命令记者列队进入临时准备的另一个小会场,在那儿可以见上联合国秘书长一面。我扔下椅子向墙边运动,紧贴着墙像壁虎一样往前蹭,直到摸着横在门口的铁栏杆才就 地立定,像那些胆小的白人记者一样,俯首帖耳规规矩矩,表示服从命令。 就在军警集中注意力推揉一位西方电视记者时,我出其不意地迈起左腿跨过 栏杆,几步小跑追上佩雷斯·德奎利亚尔一行。尽管听到背后士兵的怒骂和追赶我的皮鞋声,我兀自佯装不知,紧贴着这帮贵宾往里走。我知道这时没人敢开***,即使他是神***手,也不会来抓我,我后背上大写着中、英、阿文 “人民中国新华社”,更何况身后还有上百名记者正等着出新闻哩,正是给 中国露脸的时候。不用说,我抢到了最好的位置。美联社多米尼克在我后面 好几排,他的个头只有 1.70 米,而我有 1.83 米。可惜我的森帕克闪光灯总是充不上电,没弄几下胶卷又拍到了头,我用牙咬住照完的胶卷,用右胳膊分开身边的压力,再用食指和中指去掏摄影背心里的新胶卷,可刚到面前, 被后面一冲,眼看着手中的胶卷顺着前边一位金发女郎的雪白脊背滑了下 去。我用牙缝挤了声对不起,艰难地再装上一卷新的。完事之后,多米尼克 问我怎么样,我说“绝了”。午夜 12 点,睡眼朦胧的老朱帮我找到伊通社,要求向北京传出这张照片,可他们表示此时已停止办公,急得我嗷嗷直叫。经老朱提醒,我忽然想 起我那位北大校友——共同社的河野,还有他的摄影师大河源利男。午夜 1 点,我们开车到了拉希德饭店,老朱一个瞌睡把汽车开上了人行道,饭店警 卫紧跑过来,看看是不是驾汽车扔炸弹的恐怖分子。共同社很是帮忙,大河源立即将我的底片装上美联图片传真机,河野帮我拨***要北京,可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就是没有线。联合国的全面制 裁使巴格达成了一座孤岛,以往我与外界的联络全靠我那当传真员的徒儿袁 满为报道战争在国际长途上“侃”出的一帮“女朋友”。袁满是战争前夕惟 一能从北京辗转香港、纽约要进巴格达的人,摄影部副主任林川为此在总编室会议上得意洋洋地称之为秘密武器。但此时此刻,我开始怀疑袁满和他的国际娘子军是否也加入了联合国军制裁的行列。老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坐 在一旁不住地吸烟。万般无奈,只好打道回府。 次日,我托撤退的同胞把这张传真照片被空运到约旦的安曼,在新华社安曼分社的协助下,终于传到了北京。半年以后,我在北京重逢共同社的河野。河野说我的那张德奎利亚尔照片让共同社摄影记者“折”了一回,日本报刊用的全是“新华”的。我的 照片再次从“风眼”巴格达传向世界,占领外国报纸。香港《明报》已称我 为“新华社摄影大师”,《商报》称我是“新华社摄影部 20 年来最大的发现”。 这还不算德国和美国报纸。到今天我仍然坚持,衡量一个记者价值的惟一标 准,是看他发出的新闻到底被全世界多少家媒体采用,而不是其他。6.临近摊牌的巴格达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里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丘吉尔1990 年 11 月 27 日。联合国安理会第 678 号决议:如果伊拉克在 1991年 1 月 15 日之前不撤出科威特,安理会准许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离联合国决议规定的期限还有一个星期,英、美、法各国驻巴格达使馆都加强了戒备。 美国使馆围墙上新加了蛇腹式铁丝网,大门紧闭,听任围墙外口号震 天。1 月 7 日,分社英文记者李大伟和我还有一帮记者挤在美国使馆门口,请求采访美国外交官。可直到中午 11 点,我们才获准进入使馆大门。 门房不许背相机进去,我奉命将器材交给一名海军陆战队队员。所有记者排队鱼贯而入通过安检门。过道里,一名戴太阳镜穿海魂衫的大胡子操 纵着六台监视器。我们奉命在一楼签证厅坐等。这里新辟了三排长椅,两名 使馆工作人员居高临下警惕地注视着入座的十几名记者。大厅左侧是签证缴 费处,中间用英文写着“这里不办理经商、留学、旅游签证”。接着是一行漂亮的印刷体“欢迎来美国”。其下是一幅巨型美国地图。右侧有一个大箭头“听到唤你名字时,请穿过大厅去见露斯”。 11 点 15 分,我们奉命跟一个身着笔挺西装的男子走,穿过一层的一个 工作室,两名妇女正在用两台文件粉碎机销毁文件。两名伊拉克垃圾工正在 将粉碎的纸屑装入垃圾袋。我粗粗一数,已堆起了九个,还有两个正在装。 二楼大使办公室门上挂了一个半米大的美国国徽,女秘书正坐在门口的皮转椅上紧张地打字,一头金发在门外射进来的灯光下飘拂,犹如黎明时 的曙光。我朝她笑笑,翻起她的胸脾,上写“米勒***”。米勒***身后, 接着一幅挺大的萨达姆卡通画,画中的萨达姆被人从椅子上掀翻在地,透着 美国人的天真、随和、霸气。美国驻巴格达大使已经回国,在大使办公室接见记者的是临时***威尔逊,他正坐在一张大沙发上,手托一大杯矿泉水。***身后有一只巨大的 阿拉伯大古董柜,镶着镂花的金属片。柜上摆着枚迫击炮弹,弹体上涂满了 各色油彩。靠墙的高桌上摆满了大使家人的照片,还有一张巨幅的性感小猫 玛丽莲·梦露的照片,片子经电子分色处理,脸部颜色简化到黑、红和深绿。与其相对的墙上是纪念美国什么博物馆 200 周年的招贴画,画面杂乱,我只能分辨出手指前方的肯尼迪、正在着陆的 82 空降师伞兵和一顶穆斯林小帽。大片的红、绿、蓝色充满了画面。大使的办公桌空着。皮转椅旁是一面美国 国旗,旗杆顶端是一只展翅的金色白头鹰。当一位白人记者问:“美国使馆 与一个月前相比有什么变化”时,***懒洋洋地答道:“我知道的惟一变化 是,一个月前我们有 40 多名工作人员,而现在只有 5 名。”另一位记者又问: “你对昨天萨达姆的建军节讲话有何看法?”***面无表情:“当时我睡着 了。”接着,他揉揉眼睛:“直到今天早上我还没睡醒。” 1 月 13 日 22 点 10 分,当面带倦容的联合国秘书长佩雷斯·德奎利亚 尔出现在萨达姆国际机场贵宾楼入口时,等了一天的二百多名记者蜂拥而 上,当局不得不出动军警。 身穿呢大衣的德奎利亚尔表情忧郁,说话略带口吃,他只用英语简述 了他此行的使命,没有人翻译。站在他左侧的是伊拉克外长阿齐兹,身穿黑 大衣,面带训练有素的微笑。五分钟后,德奎利亚尔消失在会议室右角的一 扇门后。发疯的记者冲上去,但马上被身材高大的军警驱回。记者们齐声用 英语朝阿齐兹大喊:“战争要来临了吗?”阿齐兹不作回答,依然面带微笑, 在一群着暗绿色军便装的持***警卫护卫下,钻进一辆黑奔驰扬长而去。入夜,机场至巴格达市区的高速公路实行区域灯火管制。路旁满是手持 AK 步***的士兵和缩在灰色兰德罗孚吉普中的共和国卫队。我们将车开得 很慢,以免刺激神经高度紧张的士兵。街面上静悄悄的,一扫往日的繁华, 商店很早就关了门。 天明,我上街抢拍战前的巴格达。巴格达富人居住的曼苏尔区排起了 买奶的长队,商业部购物中心大门紧闭。军警不许记者拍摄排大队购物的人 群和空空荡荡的橱窗,货架上有些货物尚未拆去印有科威特字样的包装纸。 在巴格达附近的萨达姆城里,黑市面粉每公斤 7 伊拉克第纳尔,比 8月 2 日入侵科威特时上升了 129 倍,在拉希德大街阿卜杜·瓦哈卜雕像下, 联合国维持和平部队的一名丹麦士兵和一名马来西亚士兵正在以 1 美元 5 伊 拉克第纳尔的黑市价格与当地人换钱,与 1 第纳尔 3.228 美元的官价相差近 15 倍。按黑市价,1 美元可购得近 3 罐雀巢咖啡。 街头士兵明显增多,手端 AK— 47 步***的军警甚至钻到公路立交拐角处 的水泥洞里。银行、政府机关、庆祝广场、无名烈士墓、超级市场门口还站 上了头戴红色贝蕾帽的共和国卫队。总统府大门上架起了高射炮,武装直升 机在空中盘旋,惊得鸽子无目标地乱飞。 由于英、美、法、德等使馆撤离,去那里的游行已明显减少。我想起 前几日在美国使馆门口的一次示威活动。六七个人组成的“和平团”在雨中示威,一个操英文的小伙子对着摄像机慷慨激昂讲着什么。一个澳大利亚人 头戴牛仔帽,手握两把手***,问我是不是日本人,他要把这两把手***卖给布 什和萨达姆:“No chemical wespons!(不要使用化学武器!)”一位德国 老太太高擎一块大牌子,默默仁立,我只认识德文“Ich”是“我”的意思,似乎还有个词是纽伦堡。Ich Habe 1945 Die HoelleVon DreSden UeberlebtIn der NurubegerstrsiA11e Menschen werben Brueder Wo deinSanfter Fluegel weilt. 经人翻译,才明白是借用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一句唱词:“我们都是好兄弟,我是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幸存者。” 1991 年 1 月 2 日,伊拉克政府命令所有 1973 年以前出生的男孩立即到 预备役报到。看着才满 17 岁的半大孩子斗志昂扬奔向征兵处,我的心情怎 么也明快不起来。政府已开始向民兵发***,机场小卖部的售货员得意地向记 者炫耀屁股上的柯尔特手***。 出租车司机惊奇地问我为什么还不离开,“因为这个城市和它的 350 万 人口将不复存在”。与年轻人的激动相对应,老年人则出奇的平静甚至悲观。我们的房东哭泣自己命苦,他只在曼苏尔有亲戚,可多国部队已将那里列为攻击目标, 因为那儿有化学武器基地。 医院开始把药品集中清点,装箱隐蔽。巴格达市中心的拉希德大街出 现了军车,开往科威特方向的军人,在这里尽情地享用政府最近给他们增加的每月 50 第纳尔。正在休假的列兵穆罕默德·阿里中止了他的临时出租业务,奉命开赴前线。一位宪兵将几台名贵相机贱价拍卖给外国人。我本能地 想起我那做梦都想当摄影记者的传真员徒儿,我仅用 200 美元就从这位宪兵 手中买了台带马达镜头口径为 1.2 的尼康 FE,准备战争结束后如果还能活 着回去,就把这台相机带给他。一些政府部门很早就下了班。下午两点半,伊拉克通朱用老虎钳剪断了三台新电传机的电缆,又剪断了另外几台暂时不用的老电传机的电缆线。 我则将这几台电传机、打孔机、英阿文打字机搬下楼,装进一辆“考斯特” 车。又将一些别的物品分放在“奔驰”和“丰田”后备箱里,老朱开“奔驰”, 我开“丰田”,运了两趟。我的脊背疼极了,重东西我搬,首席管细软。凌晨四点多我又回去收拾行李,拆暗室、放大机之类,半小时内完活儿。我又去叫醒房东,将防化服、食品等送给她。房东老太太问道:“You'll leave really(你们真的要走吗)?”说着呜呜哭了起来。1 月 13 日凌晨,我和老朱将撤走的同志送到机场。几名修女正与一位老神父吻手告别,她们计划飞往梵蒂冈。机场安检没收了英文记者李大伟的 手表,“因为怀疑是***”。李大伟指着我说:“这个戴眼镜的大个儿是拉 马丹(伊拉克副总统)的朋友,他的武装带都是拉马丹送的。”我就势撩起 上衣,露出地摊上买来的有飞鹰搭扣的共和国卫队军用腰带。李大伟见士兵不信,忙着打开手提行李,摸出一张拉马丹敬军礼的 10 寸传真片。这张照 片是 1 月 9 日世界穆斯林大会开幕升国旗时,我钻到拉马丹前面用 200 毫米 镜头拍的,仿佛是拉马丹朝我敬军礼。值勤士兵接过照片细细一看,顿时傻 了,转过身来“啪”的一个立正。 黑云压城,拍摄、冲晒、放大、传真之余,我开始采写文字新闻。战 争状态下,我越来越感到仅靠图片已无法胜任大战在即的特殊要求。随着巴 格达走向战争深渊,日益沦为全世界瞩目的焦点,我的狗屎文章裹挟着照片 登上了国内外报刊的版面。连当时很少用新华社通稿的《北京晚报》也在 1991年 1 月 15 日头版刊登了我的《临近摊牌的巴格达》。事后,中央电视台正大 综艺创始人辛少瑛问我在通讯阻绝的巴格达是怎么把稿子发出来的,我说这 有赖于我一流的汉语拼音。 进入到 1991 年 1 月,伊拉克国际通讯全部中断,由于没有了***,以 往新华社向外界发稿的传真机无法工作。此时,惟一能与外界交流的仅有大使馆的无线电台。可惜电台仅能发密电码,这让平素以文传发稿的新华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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