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消失的那几天,我坐了两趟火车,读完了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是雷蒙德?卡佛的代表作,收录了17篇短篇小说。这是我第二次读它,比第一次感受更多,也更喜欢。
这本书出版于1981年。这一年卡佛43岁,人到中年,经济窘迫,虽然已经出版了两本小说集和3本诗集,但是还谈不上能够靠写作生活。事实上,一直以来,写作都是他生活之外的奢侈品。
1938年,卡佛出生于俄勒冈西北部一个小城的工人之家,父亲是锯木工,酗酒,母亲是饭店招待兼推销员。他高中毕业就和父亲一起在锯木厂工作,十九岁那年就结了婚,年纪很轻时就有了两个孩子。他虽然一直写作,但在生活中,他更多的身份是加油站工人,清洁工,看门人。他和父亲一样,酗酒并且抽烟,虽然他后来成功地把酒戒了,但是吸烟还是毁掉了他的肺,日,他死于肺癌。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残忍,如果卡佛的生活不是这样,就不可能有卡佛的小说,至少,不会是这一种卡佛。
这一种卡佛,写下的全部是如同他一样在生活中挣扎的普通人,甚至是失败者,普通女工、服务员、年轻人,他们酗酒、养孩子、出轨,他们跌落在生活的泥沼里,无法自拔,只能互相埋怨、诋毁、消耗,他们的生活中谈不上梦想,他们想的仅仅是生活而已,而生活并不善待他们。
在《当爱》获得成功之后,批评界给卡佛这些看起来不一样的小说打上了一个新的标签----“极简主义”。虽然卡佛不喜欢,但这个标签确实属于他。他的小说在形式上有着全然不同的样貌,大多数时候,我们不知道故事从何展开,也感受不到高潮,它像是一锅温水,慢慢煮,慢慢煮,没有煮开,然后就结束了。
很多人埋怨卡佛的小说读不懂,一部分原因,正是卡佛小说的形式制造了障碍。他比海明威做得还过分,他抽掉了一个事件最重要的部分,诸如人物的心理状态,动机、行动甚至结局。虽然读完了小说,但是人物和故事并未完全展开,你很有可能不理解这个人,也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中国读者还有一个习惯,喜欢问“作者到底要表达什么”,这对卡佛,就更难了。
但同时,这也是阅读卡佛的乐趣,他从来不告诉你全部,你要去想,去猜,去注意每一个词语,每一句话,而当你发现了那把钥匙,一切都会豁然开朗。这时,迎接你的将是一个个忧伤的故事,是一种对于这个世界和整个生命的惶惶的无力感。
它的小说,就像生活本身,人物充满矛盾,交谈充满歧义,人生充满无意义,这里没有多少戏剧化的事件,也不会有多少传奇故事,我们只是活着,应付一个又一个的日子,度过它,或者度不过。
卡佛写的,往往是那些度过和度不过之间的状态。
比如这本书的第一篇《你们为什么不跳舞》。它写的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有一个男人在后院卖二手家具,有两个年轻人来买,这个男人请他们喝酒,放歌给他们听,请他们跳舞。没了。就是这样。当然不仅仅是这样,虽然小说中一点都没有提,但是我们从这个男人仔细打量所有的家具,他去买酒,他对于价钱无所谓的态度,都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个失去了生活的男人,我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他和妻子离婚了,也许是妻子去世了,总之现在这个房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和这些家具。
《取景框》是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个没有双手的人(手上安着铁钩子)到处给别人的房子拍照,然后让房主花钱买他的照片。小说中的房主本来很不耐烦,但是后来改变了主意,一下买了好几张,还大拍特拍了起来。发生了什么?关键在于拍照人的一句话,他说,“我曾经有过孩子,和你一样”。他举起安着钩子的手继续说,“是他们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由此,我们终于了解,这个房主也是一个被孩子抛弃的老人,他一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而“他们不会回来了”。在这篇小说里,作者一点没有透露“我”(房主)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这一切都要读者去琢磨。
卡佛的所有小说都是这样,它在乎的不是情节和故事,而是意犹未尽的那个意,是弦外之音的那个音,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情绪。如果你抓住了这种情绪,就进入了卡佛的小说。
为此,卡佛的小说常常只有一个场景,只要这一个场景,让一两个,或两三个(最多四个)人物在这里交谈,让他们说出一些话。但是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
《严肃的谈话》就发生在一个场景里,写一对离婚后的夫妻无法抵达对方的谈话;《纸袋》也是在一个场景里,写的是一对父子在机场见面,父亲向儿子讲述多年前他出轨时的情况,讲完,他们分手,儿子坐飞机回去。一场见面,我们不知道关于他们的更多信息,但这一个场景像照片一样被保存了下来,照片中两个男子,疲惫,坐在餐桌的对面,一个在说,一个在听,但在说的无法说出他的全部意思,在听的没法明白对方的心声,就这么结束,好像没有一个真正的结果。
我喜欢这本小说,正是因为它表达出了我们生活中常常遇到的哑然时刻,那些我们想说却不说的话,那些挣扎和沉默。当然,这是一本现代的小说,故事中的人物都对生活不满,这正是一种现代病,一种当个人理想舒展开之后,却得不到回馈的尴尬和沮丧。我们大多数人,不都曾在这度过和度不过之间徘徊过么?
最后,有必要说明,实际上有两个卡佛。这本书虽然出自卡佛之手,但也经过编辑戈登?利什的大量删改,超过50%的内容被删去。正是经过编辑的删改,“极简主义”才出现。可以说,这本书是编辑和卡佛的共同创作。为此,卡佛当然不很开心,很多年后,这本书以原貌的形式再次出版,名为《新手》,在那里,大家会看到一个更絮叨,更平和的卡佛。
作为读者,只要读就好了。就算有一天有人发现原来《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不是卡佛写的,我仍然喜欢这本书。
恩,我喜欢的就是这本书,而已。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雷蒙德?卡佛,小二译,译林出版社,2010
为什么我总是喜欢关注人生晦暗一面的书呢?
这说明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吗?
一条未知终点的河,一只好奇心旺盛的boy
一名终日与懒癌抗争的拖延症患者
- 不止读书-
魏小河出品 微博 豆瓣 知乎 @魏小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账号提交,由微讯啦收录,转载请注明出处。
微信扫码 分享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