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翅膀的人如何可以飞起来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我会飞这件事。不会有人相信的，一个没有翅膀的人也可以飞，这样的事谁也不会相信，除了五岁以下的小孩子。
　　第一次飞行是哪一年的事呢？想不起来了，总之是很久以前，那时我也是个孩子，胆小，怕黑，夜晚总要点着灯才敢入睡。可我又怕灯光下那些古怪影子。
　　我也害怕自己的影子，它怎么会有那样奇怪的形状呢？怎么看都不是我的样子，还变来变去的，一会儿长得像根竹杆，一会又胖得像个南瓜。有一天夜晚我跟随大人走在街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竟然有一整条街那么长，突然那影子和大人的影子一起奔跑起来，像被什么恐怖之物追赶似的----不是往前跑，而是往后跑，跑着跑着就跳上了街边的围墙，在围墙上继续奔跑，样子可怕极了。我根本分不出来哪个影子是我的，直到一辆睁着两只怪兽般雪亮眼睛的车子开过去，我的影子才从墙上跌下来，缩回脚边。
　　过了好多时日，影子们在墙上奔跑的景像还在我的小脑袋里不停放映着----多像一群妖怪在狂奔啊。
　　我想摆脱影子，不让这可怖的东西跟着我。可是怎样才能摆脱呢？大人说把灯关掉就可以，但我怕黑啊。
　　如果我可以飞起来，影子就不能再跟着我了吧？----有天看见一只在房间里飞来飞去的小蛾子，冒出了这个想法。
　　就在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飞起来的梦。我梦到自己拿着一把大扫帚，站在深蓝色的屋顶上----我是来打扫屋顶和烟囱的，那烟囱差不多和我一样高，看起来像个井口，我趴在井口向里看，看到里面有好多彩色的小星星，那些星星居然会唱歌，歌声是我从来没听过的，美妙极了，我还听出有一把小提琴在莹亮的光里替歌声伴奏。大概是我听得太入迷，冷不防就栽进了井里----不，烟囱里。我惊恐得大叫救命，希望有一颗星星能拉住我，可是星星们全都消失了，四周漆黑，一点光亮也没有，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刮着。
　　我不停地往下滑，越滑越快，却怎么也到不了底。怎么办，怎样才能停止滑落？我忽然想起手里的大扫帚，童话书里会飞的小女巫都是骑着扫帚的，我骑着扫帚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屋顶上去？
　　我高兴起来，觉得这下有救了。可是骑上扫帚后我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滑----或许要念上一句咒语才能飞起来吧？我把童话书里看到过的咒语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没用，还是不能飞。
　　我气得扔掉扫帚，也不再拼命挣扎，干脆随自己滑下去----滑吧，滑吧，看你让我滑多久。奇妙的是，这样一想我的身体突然就变轻了，滑得也不那么快了，甚至有飘起来的感觉，仿佛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被云托在怀里----我是真的飘起来了，不，是飞起来了。
　　这样的梦后来又做了很多次，只要一滑到那个漆黑的烟囱里，我就会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挣扎，我是一根很轻的羽毛，很快就会飞起来。
　　我迷上了梦里的飞行，但梦毕竟是梦。如果在现实里也能飞多好啊，像鸟儿那样，张开翅膀就能离开地面，多好。
　　只是人生来就没有翅膀，如何才可以飞起来呢？
　　我家屋前隔一条河的地方有一座山，坐在门口远远地看，那座山像极了一个老人的头部----头顶有点秃，土***的五官有些模糊，额头上横着一道道的褶子。那座山的名字就叫老人头，是小镇最高的山----离天空最近的山。
　　第一次爬上那座山是和哥哥一起。哥哥说你想像鸟儿那样飞起来是不是？这很简单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已经在那里飞过很多次了。
　　“你能像鸟儿那样飞起来？”
　　“当然能。”哥哥肯定地说。
　　我不太相信哥哥的话。不过我还是很好奇，想看看哥哥的飞行是怎么回事。
　　大概爬了十多个“之”字我和哥哥就到了山顶，路上被小石子滑倒了好多次，手掌都擦破了，也不觉得疼。
　　到山顶后才发现，原来山额头上一道道的褶子是一层层的茶树园，茶树是刚栽上的树苗子，只有我的膝盖那么高，山下是看不到的。
　　站在山顶看山下的镇子很有意思，原本高大的房屋变成了小小的火柴盒，街道变成了蜡笔划出的线条，开在街上的车子变成了小甲虫，走在道路上的大人变成了蚂蚁。我还看见门口晾晒衣服的母亲，她也变成了蚂蚁，一会儿进了火柴盒，一会儿又出来了。现在母亲是看不到我和哥哥的，不知道我们就在她对面的山顶上，看着她，准备要像鸟儿那样飞起来。
　　哥哥站在最高一道褶子的边缘，双臂已经张开了。我和他并排站着，也张开了手臂。
　　“把眼睛闭上，跳。”哥哥命令道。
　　我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看见哥哥已跳下一道褶子，落到第二道褶子里，屁股在黄土上砸了一个坑。哥哥泥猴一样爬起来，张开手臂又跳了下去----这次没有摔倒，又接着跳……
　　这就是哥哥的飞行术么？从茶园的高处一层层地往下跳，一直跳到底。
　　“快跳啊！”哥哥已跳了好几道褶子，见我还站着不动，停下来叫道。
　　我再次闭上眼睛，学着哥哥的样子跳了下去，落地以后又接着跳。黄土酥酥软软，摔在上面就像被一个大大的怀抱接住了一样，舒服极了。
　　后来我一个人又去了很多次的老人山。当我感到悲伤的时候就爬到老人山的山顶，从一层层的茶园上跳下来。
　　　　母亲说我是个越长大越古怪的孩子，不爱说话，总是把自己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知道在干什么坏事。
　　学校里的老师也向母亲告状，说我经常逃课，不逃课的时候就开小差，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窗户外面，做梦一样，连老师的点名也听不见。老师还把我的书本拿给母亲看，书本的空白画满了奇怪的东西：长了翅膀的鱼，飞在云朵里的船，会倒立的树，拉着小提琴跳舞的羊。
　　老师走后母亲开始教训和惩罚我了，先用戒尺打手心五十下，然后在黑房间的地上划了一个圆圈，让我在圆圈里站着，没有她的允许不准离开。----母亲以为只要我在她划出的圆圈里站着，就干不了什么坏事了。
　　那个黑房间是母亲的储物间，用来堆放没有用又舍不得扔的东西。黑房间有一扇小小的百叶窗，透进来的光也是小小的、斜斜的，如果是下雨天就一点光亮也没有了。刚进黑房间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站得时间长一些房间就慢慢地变亮了，能看见糊了旧报纸的墙壁和天花板。我不敢仔细看房间里堆放的东西，总觉得有妖怪藏在里面。我只敢低头盯着自己脚下白色的圆圈，那是母亲用白粉笔画出来的，母亲画这个圆圈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生气，所以圆圈画得一点也不圆，有几处因为用力把粉笔都给折断了。
　　第一次站在黑房间的圆圈里时我恐惧极了，也伤心极了。要知道我一直是胆小怕黑的，母亲为什么要用我最害怕的方式惩罚我呢？她一定是很恨我吧？一个被母亲憎恨的孩子就是被抛弃的孩子----我觉得自己已经被母亲抛弃了。
　　第二次站在黑房间的圆圈里时我还是很恐惧，也觉得委屈。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呆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比如在山坡的草地上躺下来看天、看云，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云，轻飘飘的，又舒服又自在。我也喜欢在白天（上课的时候）做梦，把梦中看到的东西画在书本上----除了书本我没有别的地方可画，而如果不画下来又觉得难受----难道这样就是需要受惩罚的坏孩子吗？
　　第三次站在黑房间的圆圈里时我不那么恐惧了，虽然还是不敢看那堆很可能藏了妖怪的东西，但我已敢抬头打量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如果能看到天花板上那些旧报纸的字就好了，那上面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吧？当好奇心爬上来并且越来越强烈的时候，对黑房间的害怕和受惩罚的悲伤就退下去了，消失了。只是天花板那么高，怎么才能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呢？除非我能飞起来。
　　经常的，我心里想着什么嘴巴就会不知不觉地说出来，如果身边有人听见我的声音，就会觉得我又在犯痴，又在没头没脑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为了不让别人嘲笑我说的话，我便闭紧了嘴，可是有时候还是会不小心，让心里的声音跑了出来。
　　“要是可以飞起来多好，可惜我没有翅膀啊。”有一次站在圆圈里望着天花板时我轻轻叹道。
　　“没有翅膀也可以飞，如果你真的想飞起来。”房间里突然冒出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这房间里果真藏着妖怪么？
　　“不要害怕，我不是妖怪，我是你的影子。”那声音又说了一句。
　　我朝地上看去，圆圈里果然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被压扁了似的，蜷在我的脚边。
　　我的影子也会开口说话？连我心里的声音也能听到？
　　“是的，你心里想的我也能听到，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因为我是你的影子，如果你感到悲伤我也会很难过的。”影子又说道。
　　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母亲用戒尺打我的手心时，再怎么疼我都能忍着不流泪，可不知为什么听到影子的这句话眼泪就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想摆脱我，但我并不怪你，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不了解自己的影子对你有多么重要，万物都是有影子的，因为影子的存在这个世界才不那么孤单。”影子听到我心里的歉意，不等我开口便将谅解的话说了出来。
　　“你刚才说没有翅膀也可以飞，是真的吗？”我向影子问道。现在我已不再害怕它，并且非常信任它。
　　“是的，有些飞翔是不需要翅膀的，但是你的意志力必须集中，不能有杂念。”影子回答道。
　　“什么叫意志力？”
　　“意志力是一种精神的能量，当这种能量不停地汇聚、集中在一起，到达一定的时间就能创造奇迹，使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影子耐心地解释着。
　　影子还教了我一个锻炼意志力的办法----在手里握住一样东西，即使手握酸了、累了或睡着了也不要松开，这东西会替我将分散的意志力集中起来。
　　影子说的关于意志力的事我还是不太懂，不过没关系，我会慢慢琢磨的。影子说我是个有灵气有悟性的孩子，过一段时间就会想明白。
　　　　哥哥推开黑房间的门时，我已绻缩在那个圆圈里睡着了。哥哥叫醒了我，说母亲已允许我离开圆圈去厨房吃晚饭。我揉了揉眼睛，对哥哥说：“我的影子刚才和我说话了，教我怎样可以飞起来。”
　　“你在做梦吧？”哥哥一下子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我也恍惚起来，不知道和影子说话的事是不是做梦。走到厨房后我看了看脚边的影子，灯光下的影子更加清晰了，贴在地上，像其它的影子一样沉默着。
　　就算是做梦我也要试试，在手里握紧一样东西，即使手握酸了、累了或睡着了也不要松开。我决定按照影子说的话秘密地练习飞行术----当然得先锻练意志力。
　　我有一块从河里拣来的亮晶晶的石英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握在手里。
　　在手里握住一块石英石听起来并不难，做起来却不是容易的事，石英石是有棱角的，握紧了手心会痛----这点痛倒没什么，只是我握着握着就会把石英石给忘记了，等想起来的时侯手里已是空空的----我把它给丢在哪里了呢？
　　我在两天里丢了六次石英石，找了六次石英石。母亲看我走来走去心神不安的样子，怀疑我又做了什么坏事，偏偏我又把她最喜欢的一只古董花瓶碰到地上，打碎了，母亲便拖起我的手把我拉到黑房间的圆圈里。
　　总有一天----等我可以飞起来的一天，我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站在圆圈里的我第一次想到离家出走的事。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房间里又响起那个有点沙哑的声音。
　　“啊，你又说话了，我的影子，这不是做梦吧？”我高兴地蹲下来，抚摸了一下地上淡淡的影子。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影子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因为母亲不爱我，”说这句话时我的声音哽了一下，“我也不喜欢总是站在母亲画的圆圈里。”
　　“如果离家出走你要去哪里呢？”影子又问。
　　“还没想好去哪里----要不就在小镇的天上飞着吧，在一朵云里藏着，只要不让母亲看到就行，而我又能看到她。”
　　“哈，你是想看到母亲找不到你又着急又后悔的样子吧？”影子笑了起来。
　　只有在黑房间里的时候我的影子才会说话。
　　我喜欢和影子说话，有一次正在说着什么时哥哥突然进来了，“你在和谁说话呢？”哥哥看了看四周，疑惑地问。
　　“我在和……自己说话。”我不打算把和影子说话的事告诉哥哥了，反正说了他也不会相信。
　　“和自己说话？别犯痴了。又没罚你，你呆在黑房间里干什么？一起玩游戏去吧。”
　　“我正在练功夫呢？不想玩游戏。”
　　“练什么功夫？”哥哥好奇起来。
　　我张了张口又闭住了，没有说出我在练习飞行术的事。
　　　　很快我就十一岁了。
　　十一岁这年我有了单独的房间----就是那个有着一扇百页窗的储物间。
　　尽管舍不得，母亲还是把储物间里堆放了许多年的东西卖给收废品的人，把墙上糊的旧报纸撕掉，用石灰粉刷了一下。粉刷过的房间看起来真是干净。
　　是我自己要求住在储物间里的，并要求母亲把房间装个亮亮的的电灯。
　　“电灯当然是要装的，可不许浪费电！”母亲说。
　　装了电灯的储物间就不再是黑房间了，橘***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又温暖又安宁，像宽大的怀抱搂着我。有时白天我也把灯开着，听到母亲的脚步声走到门口时，赶紧把灯关了。
　　已经有半年母亲不在地上画圆圈了。对于长得极快的我，母亲画的圆圈显然太小，我只要轻轻摞一步就到了圆圈外面。
　　虽然不再被罚站在黑房间的圆圈里，我仍然觉得有个无形的圆圈在头顶跟踪着，随时会罩下来，将我箍住----那就是母亲的目光圆圈。
　　母亲的目光圆圈也有罩不到我的时候。夜晚，听到母亲关上她的房门后，我便悄悄地将灯拉亮，伸长两只手，粉白的墙上立刻出现了手的影子。和影子做游戏是很有意思的，影子聪明极了，又听得到我心里的声音，在墙上变出种种可爱的东西，一会是只小狗，一会是只大雁，一会是只兔子。
　　游戏玩够了，我便放下双手，安静地望着天花板----那上面糊着的报纸还在呢，只是比以前更旧了。也不知道报纸上都有些什么，要是有我喜欢的民间故事和漫画就好了，多想飞上去看看呀……但是我的飞行术还没练好呢，也许是意志力没练够吧。
　　“如果意志力不够，就多用用你的想象力呀，”影子说话了。
　　“你是说，我的想象力能带我飞起来？”
　　“是呀，比如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头脑里画一幅漫画，或者按自己的主意编一个故事----要知道报纸上的很多故事都是这样想象出来的。”
　　“我倒是编过一些故事----在母亲划着的圆圈里站着时，嗯，还把我喜欢的一个男孩子放到故事里去了……”
　　“你编那些故事的时候，是不是感到自己不在圆圈里，而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一个轻飘飘的自由极了的地方。”
　　“就是那样，一个轻飘飘的自由极了的地方----难道那就是想象力在带我飞？”
　　“是的，你的想象力早就带你飞过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影子说，其实每一个人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都是会飞的，只是随着长大的过程慢慢变得笨重起来，不太会飞了。
“怪不得大人们总是觉得很累呢。”我叹道。
“一直在地上走啊走，当然会累。有些大人睡着了在梦里还不停的走着，爬着，就更累了。”
影子说也有一些人长大以后还是会飞的，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的飞翔。&
“就算把他们关起来也不能？”
因为他们有想象力和意志力这一对翅膀，只要有了这对翅膀，无论在哪里都可以飞起来，自由而快乐，不再感到恐惧。”
“那么，”我说道，“不会飞的人就会恐惧并且不快乐吗？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快乐起来，已经很久我没有看到过母亲开心笑着的样子了，如果她在变成大人后没有忘记飞多好。”
“嗯，母亲有时候也会飞起来一小会的，只是飞得太低，时间又太短，几乎不像是在飞。”
我想了想，问：“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母亲唱歌的时候啊，你不觉得母亲唱歌的时候很美吗？那是因为她正在张开翅膀呢。”
“是这样，母亲唱歌的时候确实很美，一点也不像那个严厉得让我害怕并想躲开的母亲，要是她能一直一直地唱下去就好了，她就可以飞得很高，变得很快乐是不是……”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问道“这么说唱歌也能让人飞起来？”
“能让人飞起来的东西有很多，有一些甚至说不出来它们的名字，也说不出它们的来由，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美好的----这么说吧，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能让人飞起来。”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能让人飞起来？”
“是的，”影子接着又说，“虽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能让人飞起来，只是有些美好是很短暂的，所以它们带来的飞翔并不能长久。”
“那么怎样才能长久地飞翔呢？”
“创造，在孤独中创造出一座花园来。”
我把影子说的话在心里牢牢地记下，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懂得这些话的意思。比如“孤独”这个词我就不太懂。
住进黑房间以后我就不叫它黑房间了，我把它叫做我的房间。我在我的房间里做梦，我在我的房间里画画，我在我的房间里写故事，我还在我的房间里唱歌----用很小的声音唱，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能听到。
我一下子变得忙起来，在我的房间里似乎有着做不完的事，做的最多的事还是和影子说话。
有一次我甚至还在我的房间里写了一首诗。起先我并不以为这是诗，因为它不过是我在山坡上躺着看云时心里冒出来的几句话，当我把这几句话写下来读给影子听后，影子说这是一首很美的诗。
“你说这是诗？诗是这样的吗？”
“诗就是这样的，是从你心里冒出来的泉水和歌声。”
“它们确实是从我的心里冒出来，”我有点害羞地说，“但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写诗。”
“正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在写诗，你的诗才像一朵野花那样美得自然，”影子说，“记住，以后再有这样的句子冒出来，你要赶紧把它们用铅笔记在纸上，要知道诗就像是长了翅膀的鸟，偶尔落在你肩上，如果你不抓住它就会很快地飞走。”
几天后我在山坡山一个人逛着逛着，看到一树紫花时心里又冒几句话来，于是飞奔到我的房间，来不及关上门就拉亮了电灯，用铅笔把这几句话写在纸上：
花儿开在鸟声里
鸟声缠在花胫上
花儿开在春天里
春天挂在花腰上
我喘着气把这几句话读给影子听，问道：“这还是诗吗？”
“当然是诗。”影子肯定地说，“因当祝贺你，你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花园，当你写下一首诗，就是在你的花园里种下了一朵花。”
　　和影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有说不完的话，而在别处，比如在学校里我就没有话了，有时鼓起勇气想说一句话时就会结巴起来，像有一只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果核卡在嗓子眼里，急得直跺脚，脸也憋得通红。同学们看我一副滑稽的样子，像看小丑的表演那样揉着肚子大笑，他们看不到我难过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觉得自己的嘴巴真是笨极了，就像母亲说的，越长大越嘴笨。母亲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说话，因为一说话，我就觉得自己变成了鼻子上抹了白粉的小丑。
　　为什么和影子说话我就从不结巴呢？自言自语的时候也是不结巴的，和哥哥说话也很少会结巴。不过哥哥很少有耐心听我说话，他总说我的话都是梦话，我也就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了。
　　我懒得跟哥哥说话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会出卖我。有一次我忍不住把自己在房间里写诗画画的事告诉了哥哥，我让哥哥替我保密，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哥哥说好的，可是没过多久母亲就到我的房间里来了，看我房间里的灯在大白天居然开着，头上的火便腾地冒了出来，拉开抽屉，把我写的诗、画的画一股脑地搜出，看都不看就揉成一个团，扔到灶洞里了。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伤心的一次，不用谁罚我，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出来。到晚上，哥哥轻轻地敲我的房门，用讨好的口气说：“出来吧，有你喜欢的蒸蛋羹。”我仍是不理睬他。可耻的叛徒，我再也不会跟你说话了，哼。
　　“还在生哥哥的气吗？”影子温和地问。灯光下的影子虽没有五官，却仍是有表情的----从声音里流露出来的表情。
　　“是的，很生气，很伤心，很失望。”
　　“我也感到伤心，我们喜欢的东西很多时候是不能被别人接受和理解的，但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那么是谁的错呢？”
　　“嗯，谁也没有错。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是不能用对和错来简单划分的，有一些时候我们认为错的事情，换了另外一个时间又会觉得那是对的事，反过来也是这样。”
　　“可是母亲觉得是我的错。”
　　“那是因为母亲已经习惯了当大人，忘记了她小孩子的时候做过的事情。”影子说，“你那么生气，是不是也觉得这事是哥哥和母亲的错呢？”
　　我点点头。
　　“当我们觉得是别人的错时，是因为我们没有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看待事情。想想看，如果换了你是哥哥或者母亲，会不会就比他们做得更好呢？”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很想做个能让母亲骄傲的孩子，但是你知道，我太笨了，什么都做不好，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让大人喜欢，我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好……”说到这里我又难过起来。
　　“你一点都不笨，你只是有点特别，”影子安慰道，“这使你和别的孩子看起来有些不同，也将使你在成长的过程中比别的孩子要受更多的挫折。”影子缓了一口气，接着说，“只要你承受住这些挫折，在手里握紧自己喜欢的‘石头’，有一天，你不仅可以像鸟儿那样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你飞翔的姿态也将会是独一无二的。”
已经有两天影子没有和我说话了。第一天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再说那天母亲带我和哥哥去看电影，看到很晚才回来，眼睛困得睁不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也顾不上和影子说话。
　　第二天中午很想和影子说说头天看的电影，说说母亲在路上和我谈的那些话，可是影子还是不做声。是不是因为房间里的光线暗，影子太淡了没力气说话呢？我把房门关严了，悄悄拉亮电灯。灯一亮我的影子就很清晰地显现出来，我举起手向影子打了个招呼，影子也举起手向我打了个招呼，没有说话。
　　晚上我实在忍不住，用手抚摸着映在墙上的影子，“你哪里不舒服吗？两天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我没有不舒服，这两天我在想一件事。”
　　“想什么事呢？能告诉我吗？”
　　“我在想，有时候我们想做一件好事，可结果却不见得就是好事。比如我和你说话，是因为觉得你在黑房间里的时候太孤单了，那时的你显得那么恐惧和悲伤，需要有一个声音在你身边安慰你、鼓励你。可是因为我声音的存在，你离你的家人、你的同学越来越远，你把很多的时间用来和我说话，和家人说的话那么少，这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你想离开我吗？”我着急地问。
　　“傻孩子，我是你的影子，怎么会离开你呢？就算在没有光的黑暗里，我仍然是与你在一起的，在你的身体之中。我只是想，或许我应该象从前那样不再说话，这样你就会慢慢地适应没有我的声音存在的生活，到那时，你会渐渐走近你的家人和同学，把想说的话告诉他们。一开始你可能觉得这样的变化很难适应，做起来也很困难，但是没关系，过一段时间便会好起来----当你相信自己并不比别的孩子笨，而是很有天赋的孩子时，你就能够克服语言障碍，你要表达的东西会很轻松地说出口来。”
　　“你也觉得我是有天赋的孩子吗？昨天看电影的路上，母亲说了同样的话，她说之所以对我这么严厉，是因为我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但是母亲觉得天赋是个危险的东西，可以造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而她只希望我做个平凡的、踏踏实实走在地上孩子，不要有太多离奇的想法，又尽做些古怪的事让她时刻为我担心。”
　　“母亲对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看来她也觉得你已经长大，遇到问题应该耐心地和你讲一讲，这样就不会伤害到你。”
　　“母亲还说只要我把书读好，把功课做好，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她不希望我总是把自己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是的，这句话我也听到了，”影子说，“母亲还说希望你和哥哥都能做个走在大路上的孩子，因为只有走在大路上才是安全的，不会迷路。”
　　“原来母亲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啊，”我又用手摸了摸墙上的影子，“当母亲说到这里时，我很想对母亲说，如果每个孩子都走在大路上，那么大路就会变得很拥挤，一点也不自由了，而如果飞在天空就不会这样，因为天空比大路更辽阔----但我不敢说，怕又会惹母亲生气。”
　　影子沙沙地笑了起来，“你想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当时还很担心你会说出来呢。不过现在我觉得你应该说出来，如果我们于由担心不被认同总是隐瞒自己的想法，时间长了，就会变成一种障碍，想要得到别人的理解就更难了。”
影子的声音没有离开我，一直到十六岁那年都没有离开。
不过也只在晚间，在小镇的钟楼慢悠悠敲了九下之后，我的影子才会清一清沙哑的嗓子，用温和的声音和我聊一阵子。这是我们的约定，在影子第一次说到想让声音离开我的生活时立下的约定----我恳求影子不要让声音在我的生活里消失，那会让我比失去最好的朋友还要难过（其实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和我说话的影子）。影子想了好几分钟（有好几个小时那么长），最后说，那么我们来个约定吧，我答应继续让你听到我的声音，不过只能是在这个房间里，也只在晚间的九点钟敲过以后，如果这时你已把所有的功课做完，我就会和你说一会话，半个小时后你得乖乖上床睡觉，记得要把灯拉灭----要知道影子也是需要睡眠的。
只说半个小时的话当然是不能让我满足的，但我不敢再提要求了，怕过多的要求反倒会让影子更加疏远我，这是很有可能的。
每天晚上我会早早地把功课做完，等着钟楼“铛铛”的敲钟声，每敲一下我就在心数一下，数到第九下的时候影子开口了。“晚上好啊，”影子说。
我喜欢和影子说当天看见的有意思的事，比如放学的路上有只漂亮极了的蝴蝶一直飞在我的头顶，一会前一会后，我进了家门那只蝴蝶也跟了进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象要寻找什么似的，很久以后才从窗户飞走。我也会和影子说一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对了，十三岁以后我就转到新的学校里去了，有了新的老师和同学。在新的学校里我还是喜欢画画，画梦里看见的和想象出来的东西，我不再把它们画在书本上，我有了专门的图画簿子，是母亲买给我的，这全得归功于新学校里的图画老师----很巧的是图画老师是我母亲多年以前的老同学。在上了几堂图画课之后，母亲的老同学，也就是我的图画老师专程来到我家。看到又有老师上门来找母亲，我慌张得躲进自己的房间----老师会不会又是来告状的？
等老师走后，母亲过来敲我的门了，好半天我才慢腾腾地把门打开，从眼角偷偷瞄了一眼母亲，奇怪，母亲这次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而是很高兴的样子，“走，和我一起上街去，你挑个自己喜欢的图画簿子吧，还有画笔……”母亲没把话说完就拉起了我的手，拉得那么紧----天啦，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母亲在路上告诉我，我的图画老师是专程来夸奖我的，把我夸得简直就是个天才，如果不好好地培养就太可惜了。“嗯，不好好地培养就太可惜了！你的图画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母亲第一次听到别人----并且是她的老同学这样夸奖她的孩子，高兴得要飘起来了，当然在老同学面前还是要低调，抓住椅子的靠背，不让自己飘起来。“我知道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爱瞎写瞎画的，也没人教，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喜欢。”母亲很谦虚地说。
那天走在街上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已经很久我的手没有被母亲这样紧紧地拉过了，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像氢气球那样溜出她的手心，飞到天上去。我也紧紧地拉住母亲的手，害怕一松手母亲就会离开地面。真的，如果我松了手母亲真的会离开地面的----或许母亲已经离开地面了----不，母亲就是离开地面了，而我也跟着她离开了地面，快乐地，轻飘飘地，在小镇的上空飞着。
和母亲一起飞的感觉多么好啊，比一个人在梦中、在想象中的飞还要好。真想一直这样飞下去，飞过小镇的人行道，飞过广场，飞过高高的钟楼，不要停下来。
　　当我把和母亲一起飞的感觉告诉影子后，我的影子在墙上摇摆了几下，很欢快的样子。
　　“知道为什么你喜欢和母亲一起飞吗？”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的飞是快乐，而两个人的飞就是幸福了。”影子说。
　　“一个人的飞是快乐，两个人的飞就是幸福。”我把影子的话重复了一遍，“母亲也会觉得自己是在飞，并且幸福吗？”
　　“当然会，”影子说：“幸福是会传染的，当你觉得幸福时，母亲就会觉得幸福。”
　　“那么忧伤呢？”
　　影子想了一下，说：“也会。对于爱你的人，你的感觉和情绪都会传染到她。同样的，你也会传染到你所爱的人的感觉和情绪----当你爱的人快乐时你就会觉得快乐，当你爱的人忧伤时你就会觉得忧伤。”
　　“如果我希望母亲快乐，就要先快乐起来，把我的快乐传染给母亲是不是？”
　　“是这样的，”影子又摇摆了一下，“我也希望你快乐，那样我就会感到快乐。”
　　我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墙上的影子，“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快乐的，是你把快乐传染给了我吧，这么说我就是爱你的了。虽然我还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我离不开你，离不开你的声音。”
　　听到我的这段话后，影子突然沉默下来，很久没有开口说话。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我担心地问。
　　“你没有说错话。你是个多么善感的孩子啊，但是你知道，总有一天你要长成大人的，要离开这个房间，要到外面更广阔的天空去飞，而我的声音将留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留在你的记忆里----如果你记住了我跟你说的所有的话。”
　　我也沉默下来。我知道无论怎样，影子也不会改变只在这个房间里和我说话的约定了。“那么，”过了一会我说道：“以后，在我长成大人以后，如果我从外面的天空回到这个房间里，或者我很需要你想听到你的声音时，你会再次和我说话吗？就像现在这样。”
　　墙上的影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会的，当你有一天从外面的天空回到这个房间，或者在你很孤独时就会听到我的声音，不过那时你听到声音和现在会有一点不同----那时我的声音将从你的心里发出来，你就像是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听到我的声音。”影子又一次说到孤独这个词。我没有问影子孤独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知道即便我问了影子也会说等你长成大人的时候，就会明白什么是孤独。
　　我突然很害怕长大。而以前我是盼望着长大的，因为长大就可以离开家，离开母亲。
　　“长大是学习和体验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你会慢慢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孤独，所以不要急着长大，也不要害怕长大。好了，该睡觉了孩子，今晚已经说得够多了，记得把灯拉灭，我有点困了。”
　　影子说完在墙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同样，我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再有半年我就满十六岁了。
我已长得和母亲一样高，声音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有点像我影子的声音，只是没有那么沙哑。
“我的声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听啊？”我问我的影子。
“你的声音很好听，最喜欢听你唱歌了。”影子说。
“我的同桌也说喜欢听我唱歌，音乐老师也说我的乐感好，常在音乐课上把我叫起来独唱，”说这句话时我有点小小的得意，“但我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粗粗的，和同学们的声音怎么就不一样呢？”
“你的声音很独特，你没发现吗？而且你的感情也很丰富，这就让你的歌声有了灵魂。”
“不一样就是独特吗？”
“是的，不一样就是独特。要知道优秀的都是独特的，所以不要害怕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影子平静地说。
在声音发生了变化之后，我说话竟然也不结巴了，这真是个奇迹，我欣喜得简直要跳起舞来。
是我的同桌发现我说话不再结巴的。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的同桌要和我一起回家，在路上同桌说我们边走边讲故事吧。我点点头。同桌先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轮到我时，我就讲起了不久前做的一个梦。同桌听得很起劲，脸上尽是惊叹的表情，“你怎么会做那么好玩的梦啊……咦，你怎么一点也不结巴了？”
“我没结巴吗？”我回想了一下，是的，在说那个好玩的梦时我一点也没有结巴，嗓子眼里顺溜溜的，再也没有那个卡着我的果核了。
就在那天夜里我又做了飞起来的梦，梦中我站在小镇最高的建筑----钟楼顶上唱歌，唱着唱着就飞起来了。和我一起飞的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花，那些花一会儿变成花冠围在我头顶，一会儿又变成彩色的花星星环绕着我，真是奇妙，也真是快乐。当我低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小镇，看着火柴盒样大的房屋和线条样的街道时，突然发觉丢失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呢？啊，是我的影子不在身边，丢失了。
我像中了子弹一样从空中坠落，重重地摔在地上，惊醒。
醒来后赶紧拉开灯，从床上坐起来，还好，我的影子还在墙上，正用没有五官的面孔看着我。
“做噩梦了？”影子问。
“是的，噩梦，梦到我在天上飞，飞着飞着就把你丢了。”我惊魂未定，带着哭音说：
“我再也不要飞了，梦里的飞也不要，因为飞着的时候就会丢掉你。”
“真是个傻孩子，”影子笑起来，沙哑的声音有点潮湿，“你周末到野外去，去看看天上的鹰，是不是飞着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影子给丢掉了。”
在山坡上躺着看天时经常能看到鹰的，缓缓盘旋着，漫不经心地划着弧线，那么自在的样子，仿佛整个天空都是它的。
飞在天上的鹰真像一把黑色的弓----是谁隐身在云端握着这把弓呢？
盘旋了几个圆圈之后，黑色的弓会突然俯冲下来，掠过草地或河面，很快又飞起，隐入深深的山林。
飞行的鹰是否有影子，我从没有留意过，决定周末去野外看看。
周末一大早我就起来了，吃过早饭，穿上运动鞋，拿了画夹，走出我的房间。走到门口时停住，想着得和母亲说一下，免得她看不到我又会着急。
不知道是不是我长大的原因，母亲已经很少惩罚我了，当然她的目光圆圈还是时不时地罩过来，威力丝毫不减。
“山坡那边的野地里开了好多花呢，我想去写生。”我没对母亲说想去看鹰的影子，古怪的话会让她不安的。
母亲看了看我手里的画夹，“不要走得太远，早点回来。”
“知道了。”我应道，把画夹往肩上一挎，出了门。
野外的空气真是好啊，比小镇的空气干净多了，吸一口，满是野花和露水的香气。
太阳也早早地出来了，把云朵打扮得像正在盛开的蔷薇花，从蔷薇花芯里又抛下一根根的金丝线。到处都闪着光。
我丢下画夹，张开手快乐地奔跑起来，将草地里散步的鸟儿们惊得扑楞起翅膀，四处乱飞。
我的影子也张开手跟着我奔跑，忽左忽右，像个可爱的精灵。虽然听不到影子的笑声，我知道影子是和我一样快乐的。
忽然地，我感觉到有一个黑黑的影子从头顶一掠而过，落到前面的草地上，转眼又到了更远的草地。
那是一个弓型的影子----是鹰的影子么？
抬头，果然是一只鹰在天空飞着呢，慢悠悠，那么从容，那么优美。
“看见啦，在天上飞着的鹰也是有影子的，”我对自己的影子说，“只不过鹰在天上飞时，影子是贴在地面飞的。”
“无论在空中飞多久、多远，总是要落下来的，落在自己的影子上。”我听到影子的回答，那声音竟是我的，有点粗，没那么沙哑。
真真切切，影子的声音是从我心里发出来的。
这是第一次，影子在房间之外的地方和我说话，将声音从我的心里发出，就像是一个我在和另一个我说话。
从第一次在黑房间里听到我的影子说话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
从第一次在黑房间里用想象力让自己飞起来也过去很久了。
很久究竟有多久？我也算不清楚。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差劲，十六岁离开家到更远的地方读书，数学仍然很差劲。好在不再读书以后需要用到数学的地方很少，不然我可就惨了。
就像当初承诺的那样，在我长成大人以后影子的声音并没有离开我，孤独时，我就会在心里听到另一个自己的声音。
我认识的很多人都不喜欢孤独，觉得孤独是一只长得可怕、能将人一口一口吞下去的怪兽。说起来我的胆子是很小的，却一点也不害怕孤独，也不认为孤独是只怪兽。
我认为的孤独是什么呢？嗯，还是用比喻来说吧（我的影子曾说过，如果不能很清楚的解释一件东西，就用比喻来说明）。
在很久以后的我看来，孤独就是一个房间。
在孤独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当然还有我种植的花园（影子说这个花园就是我的美好创造）。
每天我会在花园上空飞一阵子，落下来后写一首诗，或画一幅画，高兴了还会唱一首歌，唱着唱着又飞起来，落下后再画一幅画，或再写一首诗。
在孤独这个房间里我还做了另一件事----把我的影子说过的话一句一句记下来。影子和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如果不记下来很快就会忘记，那将是多么可惜的事情，要知道并不是谁的影子都会说话的。
总之在孤独这个房间里我所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
把喜欢的事一直做下去也不是容易的，有时候我会突然厌倦起来，觉得没有力气把喜欢的事做下去了，这时影子说过的另一句话就会从心里浮出来：“只要你一直在手里握着自己喜欢的‘石头’，即使手握酸了、累了或睡着了也不要松开，那些有意思的梦就不会离开你。”
啊，是的，不能松开手，即使手握酸了、累了或睡着了也不要丢掉我所喜欢的。我可不想变成不再会做有意思的梦、也不会飞起来的大人----虽说我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在我所做的有意思的梦里，有一个梦是把影子说过的话编成了一本书。
书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没有翅膀的人也是可以飞的，如果你真的想飞起来。”----这是影子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
书的最后一页也有一句话：“一个人的飞是快乐，两个人的飞是幸福。”
当我把这个梦说给我的影子时，影子在我心里笑着问，“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本书，你想把这本书送给谁呢？”
“送给相信没有翅膀也会飞的小孩，也送给所有想飞起来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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