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话说我不让我家亲爱的妹妹听我把话说买露水银辉是不是有点狠

齐步难走(组章)(一)
  渤海三题   (一)   冀地有一条河,名为戴河,曲曲直直,注入渤海。戴河北很怪,不叫戴河北,改了顺序,叫北戴河。戴河南相跟着,就叫南戴河。南戴河平凡,没有北戴河的大机关、大名气,但海天仁厚,依然许它凉爽,秀丽。当地百姓不愿独享清风佳景,特意在海滨辟一方广场,挂上彩灯,抬出花轿,迎接八方来客。   夏日傍晚,鼓乐声起,波涛声低,大红花轿现身人群。轿上流苏橙黄耀目,如风中谷穗,自由飘逸,撩拨情怀。京城小儿看得心痒,吵着要坐。家长故意板脸,说这个不比碰碰车,是很久以前,给新娘子出嫁用的。那也要坐,命令妈妈当新娘,并肩坐。母子刚一坐定,随即惊喜狂呼,原来那轿子不但徐徐行走,还会上下猛颠,颠得屁股连连脱座,脑瓜嘭嘭撞顶。未及稳住,轿身悠悠的,又荡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厢体几乎打了横,置于半空,瞬间定格。欢语笑颜也定格,爸爸撵着花轿,按快门键,亮闪光灯。   有人细查,花轿于广场转一遭,通常是三颠四荡,仿佛相声招数,三翻四抖。相声让人欢乐,花轿也让人欢乐,花轿是不说话的相声?   月亮升起来,给海面铺一道光辉。海面好像很快活,起伏跳跃,把光辉变成一万条小银鱼,只准看,不准吃。   花轿跟月亮借光,愈发迷人。消夏客排起队,争着“办喜事”。老话: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游南戴河的都是现代人,汽车人,火车人,姑娘,小伙儿,华北,东北,老中,老外,人人都是头一回,人人坐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   一老翁,一老媪,犹豫,低语,终于携手,双双入轿,皱纹笑成九月菊,不知是庆祝金婚,还是钻石婚,或者不是正日子,把平常日子当喜日。   一胖人,两百斤不止,酡红脸,庄重,领导模样,似刚从某宴席归来,被随从拥着劝着,推入花轿。一上轿就笑,甚至挤眼,作怪态,矜持感消失殆尽。若是回到办公室,或者干脆回到古代,乘了绿呢官轿,举了回避牌牌儿,怕是难有如此情状。   胖人尝到甜处,一圈不过瘾,吩咐手下补钱,连坐三圈,轿杆压得吱吱响。孩子们瞧着有趣,鼓起小嘴儿,吹出一串串七彩肥皂泡。   花轿共两顶,每顶四人,俗称“四人抬”。轿夫皆是乡里精壮汉子,杏黄裤,蓝短褂,微汗,敞怀,露栗色上身,胸肌块儿大,腹肌块儿多,抡锄杠不在话下,游蝶泳也一定好条件。   配乐很讲究,无须录音机偷懒,专请乐手现场演奏,一支笙,两支唢呐,一排架子鼓,就叫海滩叮咚锵,呜哩哇,喜气洋洋,特殊热闹。曲目多为近年流行《希望的田野》《乡村的爱情》主题曲。也有战争老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还有早年间的曲子,《百鸟朝凤》《一枝花》;却没有西洋的婚礼进行曲,太慢,吃面条拌蜂蜜----不对卤子。   场上另有一人,极矮,极瘦,一套红底儿白点子戏装,本已是小号型了,穿在身上,仍然逛荡,空若无物。其实有物,有一身好功夫,只见他时而秧歌,时而霹雳,翻跟头,折把式,扮老娘送女,仿恶霸抢亲,弄得气氛呼呼啦啦,热烈之上,更添风火。人们不断喝彩,惊异轿班里竟有这等人物。有心跟他搭话,却不知如何称呼,叫拳师太酸,叫舞星太腻,叫小丑不尊,索性合起来,统称高手,高手你真有两下子,哪个村的?高手不接话,沉于角色,不肯出戏。   花轿新上一客,高手忽然转型,贴了仁丹胡儿,戴了鬼子帽儿,端出玩具***,缩脖弓腰,于轿旁护驾,或者押送。未等轿中人做出反应,高手猝然跌倒,似被某处子弹击中,手掩虚拟伤口,侧身,蹬腿,引观众爆笑不已。   轿班中还有一人,仿佛领队,手执绸扇,招徕游客,调度场面。前两年,担此任者是一中年男子,能张罗,自来熟,谈笑风生,掌控自如,长相颇似电视剧里的村官徐大地。别人说他像,自己也知道像,却谦虚说不敢高攀。今年换了一人接班,此人年轻,腼腆,往往只喊四个字:“起轿,奏乐”,就憨憨站定,不再多话。看客问,“徐大地”哪儿去了,知情者答:去秋最后一天出花轿,回家高兴,多喝两盅,半身不遂,来不了啦。众皆叹息,月亮渐渐升高,海面的银辉淡了一些,夜空更亮了。   (二)   兄弟两人,暑天攀渤海西岸昌黎之碣石山。山脚有文字:神岳碣石,观海胜地,九帝登临。九帝中,曹操拜演义传奇所赐,最为黎民乐道。中华博大,碣石倍出,今人聪颖,不甘人后,辽宁绥中便说,魏武踏上的,是我们那儿的碣石。山东无棣则说,我们这儿的碣石,才有正宗阿瞒足迹。一时争执不休,各有定论。酒肆、旅舍、车行、当铺,亦纷纷用碣石冠名,与有荣焉。   两兄弟不计较孰真孰伪,只管浏览风光,兼忆儿时琐事,父母之恩。?岩竦立,石阶无穷,游客寥寥,蓬蒿送香。偶见现代简体字迹,某甲到此一游,某乙永远爱你,虽不及孟德遗诗才高,倒也写得一笔不苟。人无分尊卑贵贱,皆存流芳久远之心。   归程口渴,松荫深处恰有一奇异老妪,银发素装,席地而坐,手边有布囊,囊中有矿泉。此水县城两元一瓶,老妪冰冻之,背上山,仍售两元,似不知别处景点加价之通例。欲多付些许银两,退回。两人好奇,问所居何处,不语,信手指山下。两人来时得知,山下有杏林村,家家置暖棚,户户养鲜花,供应大小城镇,宾馆别墅。花贱伤农,一盆茉莉,不比矿泉水贵几毛。   黄昏下山,进村,入小卖店,买零食果腹。店无人,柜无锁。少顷,一清秀男童现身,圆脸浅黑,笑颜天真,言称他可负责。   选中点心饮品,童却不知价格,而且管可乐不叫可乐,叫可口。话音甫落,人影飘失。   遥见村口老槐葳蕤,树冠青黑,山民若干,摇扇纳凉。童子仰首,向某人询问一二,飞速奔回。两兄弟交款,夸奖:这么快,一定是体育委员,一年级的?童子点头,自豪,旋即疑惑,小脑瓜运作检索,判断:你们认识我老师?两人大笑,仿佛猜中头彩。问童姓名,答:刘嘉源。   两人更乐,其中一人,名刘嘉陵,说:神了,跟我犯一个字。   另一人说:这下年轻多了,都是同辈人。   出小店,伫立窗前打尖,膝下忽然闪出炕桌一张,是小童由屋内搬来,供两人摆放食物。不及言谢,童已隐入翠绿草丛,唯有棕毛乡犬一条,卧于桌侧。饲其饼干,稳稳接过,喀喀嚼,声响如人。食毕,并不贪婪讨要,而是静看两人,目光憨直,不似城中宠物狡猾柔媚。   离别,寻来童父----小卖店主,郑重赞其子。身旁人插话,说店主不简单,系皇家后裔。   两人说,原来是高干子弟。   店主笑说不敢当,顶多是破落贵族。   童子雾霭中嬉戏,不知大人所谈何物,一身短巧夏衣,若灰若白,难辨新旧。   (三)   夏天一走,海滨的喧嚣也跟着走了。气温和水温一天比一天凉,南戴河的沙滩空旷许多。酒楼的小伙计闲坐打牌,宾馆门前的洗脚池干干爽爽,即使零星有人从海边回来,也是穿着鞋袜,无须像暑天戏水者那样,冲刷赤足上的沙粒。   过了十一长假,海滩更加冷清,小汽艇和沙滩摩托入了库,婚纱公司撤了摊,道具秋千和假竖琴形影相吊。饭店礼品店辞退零工,关板锁门。停车场无人看守,任由空荡荡的地面遥对长天。   长天不归人管,长天不空,白日里有大雁南飞,晚上有月亮东升,这就是农历九月十五的月亮。   一年里,国人只重视元宵和中秋两个十五,这两夜纵使月亮被云挡住,也要热热闹闹一番。莫说中国人不守规矩,迟到早退乱拆屋舍,那只是单看某一面,另一面则不然,比如按时纪念,循序过节。倒退三十天,南戴河的中秋天人合一,月亮被千百游客的眼睛捧着,且受赞美呢。   现在不同了,大家回了城,楼群挡着,污染罩着,灯光晃着,看不到月亮了。就算能看到,也不往心里去,心里填满了杂草,哪有余地装月亮?   月儿不懂人间事,每逢十五照样圆。秋风瑟瑟,暮霭沉沉,南戴河这边,玉兔出海时便不似以往的银白,而是涂了新的色彩,像铜镜,像金轮,或者火柿、蛋黄,凭你雅言俗语,随意形容,不形容也不耽误月儿自身的美。月光泼到无垠的波浪上,波浪一耸一耸的,也辉煌起来。好像还有香味,天大的汤碗,洒了香油,甩了秀。   夏夜灯火璀璨的仙螺岛,此时关了电闸,与漫长的跨海缆车一起,只剩下模糊的暗影,休息。戴河口有两盏灯并不停歇,一红一绿,闪耀如常。本地人知道,这是给船预备的航标灯。外地人冷不丁一瞅,还以为是路面上的交通灯。   月亮超过秋雾,渐渐升高,把临海小街两旁的鲜花照得精精神神。这些花开了一夏天,还没开够,人车罕见之夜,正好与月亮互相欣赏。   有一个巨大的“爱”字,竖在茅草亭旁,不知是谁的创意。创意人走了,“爱”遗弃在海滩,拉着长长的身影。中国人一般不太单个说“爱”,总要加点什么,比如爱国,爱人民。海滩这个“爱”比较了解情况,就没用汉字表现,用的是“莺歌丽丝”。   海平线上,朦胧可见几粒十几粒淡光,排成一溜儿,静静亮着。那是一些南方轮船,泊在秦皇岛外,等候入港,装载大秦铁路运来的山西煤炭。冬天快要到了,再过一段时间,月亮就能看到冰花晶莹的海水、白雪皑皑的海岸。   沈阳二题   (一)   每次回故乡沈阳,我都要到孔雀理发店剪头。这个店在三经街,距我父母家不过一箭之地,是沈阳资格最老的理发店。文革前,我小时候,它就叫“孔雀”。“九?一八”事变前,我爸小时候,它也叫“孔雀”。它见过张大帅的兵、日本兵、国民党兵、红卫兵,更见过我们一代又一代的老百姓。孔雀,老沈阳人读作:“孔巧。”孔雀生南国,这么一“巧”,就好像入了东北籍,飞到松辽平原、浑河岸畔。   在北京,有时头发到了该剪的时候,我也留着。头发茬儿越来越长,盖住半边耳朵了,用我妈的话说,像个刚剪掉辫子的老中华民国***了,仍然留着。这表明,我又有了回故乡的机会。   故乡这个店旧门旧窗,环境比不上北京的高级,花样也不多,理发就是理发,不***,不捶背,洗头没有仰脸躺着的时髦软椅,还得像早年间那样,坐在木板凳上,哈腰探头,被人按进简陋的小方池,用水管子哗哗地浇。但我就是喜欢。不仅仅因为它便宜、大众。   新潮美发沙宣之地,往往派前卫小姑娘站在门口,冷不防地、千篇一律地吆喝:“欢迎光临”。“孔雀”不然,“孔雀”来的多是回头客,员工像对亲友一样,看着你的眼睛,热情地打招呼。对我的招呼是:“来了”,或者:“又来看父母了?”   “来看父母”,是我的托辞。事实上,我的父母已故去十多年,我也调到北京二十多年。不过,我仍愿以一个本街住户的身份,一个双亲犹在的熟客姿态,跨进店门。一切似乎都没改变,镜子和台面依然置于原位,母亲依然年轻,依然“押着”懒惰的儿子,命其坐在摇把像舵轮的雕花老皮椅上,请她相中的老师傅,剃那杂毛杂戗难剃的头。不时还提出建议:这边短点,再短点。这小子啥都快,头发长得快,鞋和袜子磨得也快。人们就笑着搭讪:快好啊,慢了就成小老头了。   如今,那几把古典椅子还在,据说是从西洋进口,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我在江湖上跑了一大圈,奔波了一两年,突然某一天,又坐进亲爱的家乡老店,坐在真牛皮的老椅子上,与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手指重新接触,时空观顿时奇特起来,刚刚经历的外部世界,瞬间被清空了,而我,仿佛从未去过那些地方,一直就住在孔雀理发店周边。我的沈阳口音没有串味,沈阳的大事小情照样是我们讨论的重点。偶尔,会得到师傅亲切的批评:你呀,太不爱溜达!南站那个坦克碑早搬走了……人民体育场推倒好多年了。我则嘿嘿傻笑,叹息老建筑的大量拆除,城市记忆的日益困惑,沈阳都快不是沈阳了。   昔日的老师傅业已退休,昔日的年轻人变成了老师傅。但“孔雀”照样有年轻人。近年为我理发的,是一个姓李的英俊小伙儿,他好像比较另类,居然养蛇,谈起爬行动物,取毒啊,血清啊,头头是道。他的“辖区”内,贴着两张与“孔雀”格格不入的凶猛照片,一张是缅甸的黄金蟒,一张是墨西哥王蛇。“孔雀”的墙上,挂过宣传画、语录版、美人头、广告牌,现在又贴这个,贴就贴,店家泰然,顾客安然。我跟小伙儿说,哪天我去你家看蛇。他开玩笑说,那你得带两只小白鼠,给我的宠物当见面礼。不贵,一只才两块五,等于一个烤地瓜。   养蛇归养蛇,小伙儿的手法依然“孔雀”。他用老式剃刀为我刮胡子、刮发际时的沙沙声,跟老师傅的一样动听。而其他发廊、沙龙,好像结成了时尚同盟,纷纷废除了这项古老而实在的服务。   “孔雀”是我的老友,它像酒,年头越多越醇。又像罐头,不论有多久,一经启封,依然保鲜。   (二)   和我弟在沈阳小酌,下酒的话题是陈年往事。哥俩到一块不是搞规划来了,因此不怎么展望未来。忆旧最好,可以重返童年。身不能返,让返也不方便,都有家室牵挂。心返,敞开了返。   同胞多年,无须用“小时候”的句型做开头语,随意切入即可。这回切入的是碳酸饮料,具体说,是八王寺汽水。一说,彼此便会意一笑。当年我们顽劣,喜欢语言叛逆,好好一个八王寺,偏要念成“王八寺”,其效果,类似端庄的蒙娜丽莎,被人画了两撇小黑胡。所幸蒙女士照样迷人,八王寺汽水照样被那一代少年珍重。   平素日是无缘享受的,得熬到“五一”“十一”,学校组织游园了,一律换上白衬衣、蓝裤子,有红领巾的扎上红领巾,没红领巾的扎上领扣儿,然后,上北陵,或者东陵。汽水是自备的,还是校方代买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每人一瓶,一毛五分钱,瓶子押金另算。瓶盖是用性急的牙齿咬开的,还是瓶启子撬开的,也已印象模糊,但却清清楚楚记得,瓶中窜出的那个汽,实在是顶人;被汽裹夹的那个水,实在是甘洌。   黄瓦红墙,松间湖畔,我们只顾畅饮,却不知晓,瓶中物竟是来历不凡的汁液,它取自八王寺里的一口奇井,井深百米,水源为长白山余脉的地下暗河。东陵埋的努尔哈赤,北陵埋的皇太极,他们,及其后代乾隆们,据说极爱这口井,封为御用水源,号称“东北第一甘泉”。   百姓的欲望不比皇帝差,清朝黄了没多久,沈阳就有了八王寺汽水厂,民族资本,中华品牌,甜了一茬又一茬家乡人。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除夕,我和弟弟吃罢年夜饭,还上小铺买过这种汽水。成年人了,不再说“王八寺”,但拿语言取乐、不好好说话的积习犹存,就跟店主说:来一个“葡的”,一个“橘的”,一个“果的”。店主什么浑小子没见过?应声递来一瓶葡萄汽水,一瓶橘子汽水,又顺着我们的话茬笑说:“果的”卖完了。“果的”,指的是八王寺汽水中最便宜、最受大众欢迎的果子蜜型,清凉澄澈,甜力威猛。勾起我们美好记忆的,主要是这个。   但外国资本却希望给沈阳人植入他们的记忆,控股啊,运作啊,争份额,渐渐地,八王寺汽水就被弄得奄奄一息,连带“汽水”这个汉语常用词都快作废了,人们张口雪碧,闭口可乐,不光沈阳可乐,北京的北冰洋、上海的正广和、天津的山海关等等,也都纷纷可乐。   客居异乡二十余年,多次回故里,饮料喝过无数,独缺八王寺汽水。光阴荏苒,它已不再是汽水,而成了精神世界的多元符号,指代欢乐,指代失落。   跟晚辈提此事,晚辈不屑:不就一个饮料吗?   我不觉莞尔,想象将来某一天,他的晚辈跟他说,不就一个游戏软件吗?   弟弟不见了,大概是去洗手间。   猜错了,他去的是附近超市。回来时,神仙般拎着两个梦幻瓶子,上面令人难以置信地写着:   “果子蜜沈阳八王寺汽水始于1920年。”   哧哧启开瓶盖,香,甜,呛!舌头大喜,喉管大喜,全身心大喜,身子和心一起,回到幼时。身子是根本,比心更能辨识还原之路。   弟弟说,八王寺汽水憋屈多年,不甘心,又恢复生产了,父老乡亲都叫好,畅销。   饭后去卖场,准备给北京的沈阳籍友人捎几瓶惊喜。   货架上,“果的”“葡的”清清爽爽,跟可乐比肩而立。   纯真时代   冬日傍晚,北京有一所大房子格外骄傲,因为许多人都想进到里边去。进不去的很着急,攥一把纸币,逢人便问,有票吗?   大房子离***不远,名叫音乐厅,算得上艺术殿堂了,所以走廊里并不贴广告,而是挂了好些油画。油画看上去很有“派”,一笔一笔的油彩,都从画布上鼓出来,偷偷摸一把,有点拉手,不是电脑仿制的平板货。   演出大厅更有“派”,天棚极高,横横竖竖装了大量金属管子和造型奇特的木头,据说这样对声音特别好。舞台没有幕,公开,透明,简练,一架钢琴,几排阶梯而已。观众在低声闲谈,他们装束整洁,举止得体,怎么看怎么雅。   观众甲说,某某大师访华时,坐的和今天一样满。   观众乙说,那是,好音乐谁不爱听?   观众乙说话不标准,他把音乐说成音药。其实说音药可能更好,音乐如药,灵丹妙药,治痛苦,治庸俗,治小心眼儿,治老气横秋,治人间种种不愉快。   开演了。由于不用等大人物到场,或者大人物不显山不露水,早早就坐好了,故开演得十分准时。灯光大开,演员上场,一上就是一大群,一百来个,却不是***,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扎红领结,穿白衣衫,黑裙子或黑短裤,嫩生生的小细腿和小皮鞋往金色地板上一站,特别招人稀罕,掌声便汹涌着不肯停。一位鬓发霜染的男人出来时,掌声更响。报幕的小女孩跨前一步,管他叫老师。   老师负责指挥,却不拿小棒棒,只用手比划,俗称打拍子。拍子一打,小演员就嫩声嫩气唱起来。哎呀,真好听!清清亮亮的,顺顺当当的,观众好像净了心,赤了足,在软缎上轻盈行走,渐渐滑向远方,远方有小溪,有小动物,有一切天真可爱的好东西。谁知不凑巧,某某人的BP机吱吱叫起来,像一个小恶棍,试图把大家引到比较糟糕的地方。大家不爱去,就狠狠瞪机主。   孩子用中文唱了几支歌,又用外文唱,不止一国的外文,是好几国的外文,咿咿呀呀唱得爽。这些孩子不简单,去过美、意、日、俄许多外国。当然,现在出国不算很稀奇了,别的一些孩子也能出国,比如富翁的宝宝,官员的贝贝,名流的苗苗。可是,小演员的家庭未必显赫、殷实,出国便只好靠自己,靠辛辛苦苦磨练的本领。出国也不是玩,是演出,是比赛。比赛极严,评委极刁,并不因为你是小孩就格外疼你。   不疼就不疼,咱自己有出息。千百万***在国内鸡争鹅斗、无聊度日的时候,这些小家伙竟在国外得了一连串世界大奖。得完奖,鼻子一酸,拥在一起呜呜哭,像凯旋的球员,也像委屈的婴儿。小演员所在的团,是国家级童声合唱团。全世界有七大童声合唱团,他们傲居其一。今天,是建团十五年的纪念演出,算是过生日呢。   人世间,一般音乐已经很妙了。现在,孩子们的这些音乐更妙,他们在冬日里唱风和树,春天和羊羔,小龙舟和花蛤蟆,燕子和野蜂,野蜂飞舞,野蜂盘旋--内美内美内美内美……他们唱得太快,简直比野蜂振翅还快,怎么可能是用人声唱出来的?是小仙子、小魔童在唱啊!观众如醉如痴,欲仙欲死,简直太快活了。   唱翠谷双回声时,懂音乐的人从每个声部、每个乐句、每个音符中细听名堂,不懂音乐的人也觉得悠扬婉转怪好听的。觉出好听,也就是懂了音乐。音乐最好相处了,它几乎善待所有的人。忽闻大厅后侧传来回声,幽幽的美不胜收,大家便扭头找,怎么找得见?眼睛不管用,只能用耳朵听。   观众甲悄声说,回音壁原理。   观众乙说,唔,天坛。   曲终,两个小女孩走上台。老师向观众交底:刚才的回声,是她俩藏在一个隐秘地方唱出来的。全场齐喝彩,呵,多么俊秀的回音壁!   音乐会先是欢快,次而调皮,俏皮,不知不觉转向庄重,圣洁,深情。两曲之间,老师又说话了,语气沉稳,真挚。有这种语气的老师,家长都愿意把孩子交给他管。老师说,台下有不少超龄退团的老团员,我看到你们了,来吧,上台吧,欢迎回家,我们一起唱。老师的脸在笑,手在抖。据说他的办公室比较破,收入也不丰,远不及那些包装出来的、不识谱的星和腕儿。但是在台上,老师的燕尾服永远笔挺,步态永远坚定。老师既能带领如此非凡的团队,老师就是大师了。   老团员有些羞,迟疑着不离坐席,老师亲切地招呼,你,你,上来嘛。三五个身着便装的老团员就上来,插在服饰一致的队伍中,宛如青苗地里间种了花朵。唱着唱着,更多的老团员坐不住,纷纷归队做了花朵。其中几位女性,还热烈拥抱老师,像拥抱久别的父亲。昔日的少男少女已长成青春之人,胸脯或喉结已经凸显,高跟鞋或剃须刀已经常备,入了社会,入了江湖,在外面转了一大圈,算计,怄气,吃灰尘,烦恼逐渐多起来。现在,借着合唱团的神力,水倒流,表逆转,嗖嗖又变回来了,变回到清澈时代,美丽童年,表情纯净,音色无邪,四大歌后也嫉妒,八大天王也自卑。   台口堆满鲜花,观众都站起来。大家噙着泪水,击着拍节,随童声齐唱。那一刻,我也在场,我望着满台缤纷的童年,也想“变回去”。   白领迎亲   星期六上午,天色铅灰,飘着雪花。   一幢老式居民楼附近,突然停了一长溜儿轿车。   有几个孩子在外面玩,他们俱是见多识广的小人精,能一辆辆说出车的名字:奔驰、奥迪、奥迪,夏利、夏利、夏利……   倘若这一支车队载着威武的官员,或者闪着严厉的警灯,则孩子们再淘气,也会谨慎地躲在一边。然而车队却披着红,挂着绿,车门一开,钻出一帮笑眯眯的人群,小人精便扯开嗓门欢呼:   结婚啦!   楼墙上预先贴了个红喜字,大火苗子般腾腾燃烧。   人群闹闹嚷嚷登上楼阶,为首的小伙儿进了电梯,他是新郎,专程来接新娘。今天是正日子,所以绝对是专程。   有人说,喂,你可别窝在里边。   大家哄地笑了。   新郎说放心吧,我保证手到擒来。   其余的人留在门厅,他们看上去像是新郎的同事和铁哥们儿,也可视为迎亲的班子。   班子成员有拿摄像机的,有拿照相机的,有拿彩条喷瓶的,还有拿彩弹的。彩弹是新玩艺儿,据说往人身上一扔,能扔出一千个彩屑,一万个气氛。   有人不放心,怕一失手把人弄疼了。   大家商议一通,风格很高地说,时候一到,先往新郎身上扔。   门厅里还聚了些本楼居民,也等着看场面。先议论新娘是谁家的闺女,进而打听新郎的情况,得知他在一家外企上班,噼噼啪啪打电脑的,算是白领呢。他的朋友和同事,就是眼前站着的这些年轻人,自然也是白领。   风水轮流转,先前是绿领和蓝领吃香,如今轮到白领了,大家便很关注,问是哪国的外企,老板会说咱国家的话吗?甚至问到新郎的收入。   白领不兴问这个,别人问也不愿答,于是谈天气,说今天结婚真不错,瑞雪兆丰年。   又说太阳出不出来无所谓,只要心情好,刮风下雨也不怕,那叫风调雨顺。   白领们高高低低,肥肥瘦瘦,但有一个共同特点:穿得既雅致又单薄。   刚下汽车时,身上攒了些热能,可是光支出,无收入,渐渐就扛不住了。门厅呜呜漏风,也漏小雪花,众白领嘶嘶哈哈喷着白汽,频频看表,看电梯的数码显示板。天玄地黄,冷尿热屁。有个小伙儿想方便,哆哆嗦嗦问哪儿有洗手间。本楼一老头大大咧咧说,哪有洗手间呐小子?你上我家尿吧。   新娘家住九楼,显示板指着别的数字时,大家无动于衷,像股民看某种不相干的信息。   电梯升升降降,吞吞吐吐,终于就指到了9。   一个聪明小子分析,如果在九楼只停几秒钟,那就没情况,结婚不是上班,不是赶火车。如果多停一会儿,那就有戏了。   盼啥来啥,电梯真就停了老半天,那时间,干什么都富富有余。   众白领精神一振:OK,来啦!快点儿,准备好!   摄像机扛上肩。   照相机打开盖儿。   碘钨灯举过顶。   彩弹、喷瓶握在手。   静。   紧张。   嘴上都不冒白汽了。   电梯悄然下行,9、8、7、6……   一个小伙儿突发感慨:真、真是,如临大敌。   众笑,却不怪他乱用词。   电梯门开,更笑,大笑不已。   哪里是新娘?是一个瘪嘴老太太,拎一只菜筐。   哪里是新郎?是一个驼背老大爷,拄一根拐杖。   方方正正的电梯间神奇莫测,多像一个魔术箱,大变活人,也大变光阴。   那一刻有人太性急,竟把彩条嗤嗤喷到老人身上,这会儿连连说对不起。   老两口呵呵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也沾点儿喜气儿。   9字在楼层显示板上不断出现,机头、灯头、瓶头、人头一次次对准电梯,迎来的却是卖废报纸的秃顶男人,抱怨暖气漏水的烫发女人,背琴盒的撅嘴小丫头,睡眼惺忪、满脸雀斑的孕妇……   谢天谢地,欢天喜地,当然也是冰天雪地,一对新人连同他们的亲友终于--又是一个终于--降临大地。   一切按程序走,该做什么做什么,转瞬,一对新人被弄得万紫千红,满头满身都是好现象。   新娘人高马大,又是浅色打扮,故比新郎醒目得多。   新郎比较瘦小,此时也比较腼腆,小心翼翼伴在爱人身边,一举手一投足都力求合乎点儿什么。却不像本地别的新郎官那样,运一口气,把新娘子横抱在怀里,从家门沉甸甸走到车门,不使其着地。   有人夸还是白领洋气,大方,自然,不搞俗套子。   有人说得了吧,新娘那么胖,他也抱得动?再说这一段路也不近呢,还有雪。   此时雪已转大,鹅毛般飘飘洒洒。   新娘子穿得太少,虽然健壮,仍瑟瑟的有些抖。可是还得照相,总照,和各种人照,一说茄子,就努力笑。   于是又有人说,还是抱着好,暖和。   又说披一件大衣也好,红呢子的,喜兴,挡风。没有哪个文件规定,冬天夏天结婚都穿一样的服装。   新娘的父母跟在后面。父亲头发花白,面容朴实,笑吟吟地跟邻居打招呼。可能是太激动了,居然傻傻地问大家:吃了吗?他胸前别一小枝鲜花,花枝下压一枚燕尾红条,鲜艳,气派,尊贵。通常领导剪彩、老板开会才佩戴这种豪华标识,上面写着贵宾、首长、主席团。   母亲没戴红条,甚至也没刻意打扮,因此更显普通、随和、慈祥。走着走着,突然就哭了,声不大,泪水却不少,扑簌簌止不住。   女儿走在前面看不见,别人就搀着她说,多有福气啊哭啥?再说离得挺近的,说回来就回来。   母亲摇头,抽泣:不一样啊,不一样。   于是便有人跟着叹息。岁月如流,盖头换了列宁服又换了婚纱,花轿换了自行车又换了汽车,唢呐换了手风琴又换了光盘,但新嫁娘的母亲依然要流泪。女婿他的领子不论是什么色儿,他依然要规规矩矩管岳母叫妈。   人群迤逦着走向车队。   奔驰是头车,头车的头上还装饰着一对精巧的小绢人。小绢人甜蜜地拥在一起,微笑,雪打湿了脸还微笑。   该上车的人纷纷上车,坐好后,车就徐徐启动了,把积雪压得沙沙响。   集体活动   数学系访问学者老梁特恋群儿,没事儿总爱串门,却不知在美国串门是要事先约定的,因此经常当不速之客。敲门时手还挺重,梆梆梆梆,捕人似的,往好了想也跟剁馅儿似的。主人若闲着,倒也笑脸迎客,陪他说些个因缘。如果家里碰巧有一件事,这事又不愿让人知道,就很麻烦,双方杵在门口,嘿嘿干笑着,半晌不挪步。   老梁不但恋群儿,组织观念也强,入校后发现无人主动前来领导,便嗫嚅着打听别的中国学人,这事或那事应该向谁请示?大家说不用请示你自己决定就是。老梁只好自己决定,但内心却很忐忑。以后遇事又问向谁请示,人们便不耐烦,说,你现在是在美国啊,只要不犯法,没人有闲功夫管你。从此,老梁的事成了一个笑话四下流传。   我从不笑话老梁,相反倒很同情他,尽管我在国内时,从小学到工作单位,操行鉴定总是自由散漫。忆往昔集体活动稠,刘齐在人堆儿里常溜号,偷着弄点儿个体的小动作。不料每次都低估了领导的洞察能力和群众的雪亮眼光,只好检讨再检讨,保证复保证。   到美国后不瞒您说,我着实轻松了一阵子。起床起晚了,索性蒙起头,再搂它一个回笼觉。听课听腻了,抬起屁股大大方方走人,同学熟视无睹,老师也熟视无睹。离开教室,想干啥干啥,爱上哪儿上哪儿,汽车一拧钥匙,呜的一声就启动了,出城出州甚至出国都不用报批。   可是,轻松轻松又有点不得劲儿了,直觉得四周里空空荡荡,飘飘悠悠,脚落不了地,手也没个抓挠儿,没个挂靠。不论老美还是老华,大家都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爹没死娘没嫁人也是个人顾个人。一年到头没什么人注意你,总结啊汇报啊就更谈不上了,以至于我都有点想念那些领导起人来无微不至的国内上司了,甚至想念那些烟雾缭绕、咳嗽声不断的大会小会。   我当年插队的屯子,有个叫福德的老实农民,每天下晚在家扒拉几口饭,赶紧往队部?,不管有会没会,炕头上一囚就是半宿。自己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偏爱听别人说,说什么都行,能连成溜儿就行,听到精彩处还会傻傻地笑,边笑边拍炕席,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甚至有人拿他取笑他也不恼,大家笑,他也笑,好像笑的是别人。   公社黄了以后,小队部夷为平地曲终人散,不再敲钟,不再集会。福德每天吃完晚饭仍然到老房场那儿转悠,有时就坐在破砖乱瓦上发呆。过路人逗他说福德你逮蛐蛐呀,福德不理不睬,过路人就叹惜说福德魔怔了。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认为福德魔怔了,遇有熟人从乡下来,还总打听他好了没有。直到现在,我呆在美国,呆在静寂的、没着没落的空气中,我才逐渐理解了福德。   福德哪里是魔怔了,福德是馋集体活动了!   刘齐现在也馋!   有时,我实在馋大发劲儿了,就到酒吧、咖啡馆一坐,和随便什么人聊一聊。聊一聊就好受不少,同样的酒,同样的咖啡,在人群里喝跟独自闷喝感觉就是不一样。   当然价格也不一样,不一样得让人心疼,刘齐还没发展到唰唰甩大票子的阶段。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真到了那么一个阶段,也就用不着泡酒吧了,我一定租个大场子,再雇一帮子人,即兴想个题目,一口气开它一百天的会,不过足瘾了不准散伙!   美国有没有这样的地方,既不要钱,又能经常参加集体活动?有,这地方就是教堂。   美国的教堂和商店一样随处可见,商店管物质,教堂管精神。每个星期天一早,大人小孩都穿得周周正正,神采奕奕地往教堂奔,遇熟人还招手握手,拥抱接吻,说些别来无恙体重或股票指数降了没有的亲热话,俨然一次美妙的大Party,就差举着香槟酒碰杯了。   教堂还时常举办一种叫“查经班”的活动,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查经班疑是早年间的译文或港台一带的叫法,英文是BibleStudy,Bible是圣经的意思,Study是学习的意思,故译为圣经学习班也不为过。参加这个班不但可以得到免费的宗教读物,还可以吃一顿晚饭,管够吃且分文不取。我参加的那回吃的是炸鸡腿儿和蔬菜汤,味道蛮好,只是稍微淡了一些。   晚饭之后,十来个人一间屋子,团团围坐,由一人诵读经文,大家逐段讨论,领会微言大义。我不是基督徒,我那一组还有几个也不是基督徒,我们便被称为慕道友。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红外围的名称。红外围是红卫兵的外围组织,通常由那些出身不太纯但仍可争取、团结的分子组成。红外围的袖章不太宽,色彩不太艳,对黑五类的态度也不像红卫兵那么凶,但骄矜之气还是有的。   开始查经了,我收起不伦不类的联想,凝神细听。我所在的房间里恰巧都是些木讷谦让之人,一段经念完,任凭领读人百般提示--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了千百人这一段有几层含义?说明了什么?可大家面面相觑,就是不发言。我于是有些不忍,便一二三四因为所以地谈了一通。   场面渐渐活跃,人人露出赞佩神色,领读的女士更是频频点头,并大声夸奖说,刘先生第一次参加活动,就讲得这样好,看得出刘先生一定很有悟性。我心想没摸过大膘子月亮还没见过大膘子月亮?再说红宝书指方向咱也是过来人了,讲也会不拿稿侃它半小时一点不打怵,顶多有点磕巴。   回忆镜头一:生产队忆苦思甜,我发言说旧社会贫下中农穷得连袜子都穿不上,这时一个嘎小子插话说福德现在也没穿袜子,福德,你对社会主义有想法啊?哄堂大笑。福德也笑,笑完又有点紧张,怯生生地望着我。他果然没穿袜子,破棉裤和破棉鞋之间,露一截黑瘦如铁的脚腕儿。   回忆镜头二:福德家稀疏的秫秸杖子前边,风呜呜地吹,吹得秫秸杖子簌簌地响。我送一双袜子给他,他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与其说是充满谢意,不如说是充满歉意。我转身要走,他执意让我进屋,进了屋又没话,只是干坐着,大眼瞪小眼,外加抽烟。一袋蛤蟆癞抽完,我便告辞。福德咽了口唾沫,很努力地说了一段话,吭吭哧哧的,断断续续的,其大意是,他喜欢听我发言。   查经结束,各组人员聚到大厅学唱赞美诗,一人发一张激光打印的歌片儿,一排排并肩站好,跟随教会人员抑扬顿挫地发音。   用电子风琴伴奏的***风度极佳,有人唱错了,大家都笑,偏偏她能憋住不笑,并且宁静地、鼓励性地注视着唱错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数学系的访问学者老梁。   学唱结束,我走过去和老梁寒暄说,刚才吃饭怎么没见到你啊?   老梁说他在后面帮厨。   我说怪不得菜汤这么中国呢,原来有老梁的智慧在里边。   老梁忙谦虚说不行不行,又说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调料太缺。老梁穿一件黑色西装,西装领的上面搭配着白色的衬衫领。老梁的头发也是黑白搭配,但却是黑在上,白在下,上面的是染过的,下面的是新长的。   “你常来吗?”我问。   “每次都来。”   “感觉怎样?”   “挺好。”   “怎么个好法儿?”   “隔三差五就活动一次,有个念想儿。遇到困难大家还能帮衬一把。”   我报之一笑,同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   我想打趣说已经加入组织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老梁懂我指的是什么,他说还没有呢,说完脸就红了,红脸上还浮出一层浅笑,通常只有那些被人说破心事的少男少女,才会有这种羞答答的浅笑。   感谢身体   未来的某一天,直说吧,就是临终的那一天,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向自己的身体,由衷地致谢。我将委托衰老的双手,缓缓抚摸身体的各个部位,逐一表达我的谢意。   感谢五官,给了我一个平凡而又与众不同的容颜,让我活在世上,有标志,有感觉,有意思。感谢鼻子,感谢嘴,感谢耳朵--你真行,此时此刻,居然还能听到我揉搓耳垂儿的??声。小时候,为了显得有福气,我没少扯动耳垂儿,试图让它大一些,长一些。你疼,委屈,犟,按原计划生长,把音乐、流水、风、母亲招呼吃饭、父亲讲童话,以及地球上其他美好的声音,一五一十,源源不断地传来。还要什么福气?这就是福气!福气不是橱窗,不是塑料花,福气比较深刻、实在。   摸到眼睛了,亲爱的眼睛,可怜的眼睛,我一小就把你给弄近视了,还有砂眼、角膜炎、粉尘、烟熏、切洋葱的辣气、低度灯泡、电焊强光、媒体围攻,小字号,闪烁的屏幕,无休止的刺激!我贪得无厌地攫取信息,让你一次又一次受苦。我屈从莫名其妙的审美习惯,多次抱怨:你不够大,不够亮,不是人见人爱的双眼皮。你任劳任怨,一如既往,替我辨识一千个颜色、一万个形态。甚至我的抱怨,也离不开你的配合。在镜子里,你默默地注视着我,坦然,恳切,不撂挑子,不拿一把。   感谢皮肤,这么多年,你一直守卫在身体的最外围,日晒雨淋,冰霜磨砺,你从最初的光滑、细腻,变得粗糙、干燥,成了皱巴巴的“陈皮”,辛苦了!   感谢骨骼和肌肉,帮我站立,跋涉,拥抱。人活着,能拥抱,紧紧地拥抱,温柔地拥抱,随心所欲地拥抱,多好。   轮到指甲了,哈哈,你们这些小薄片,可能是我身上最愿意扩展的东西了。四肢和躯干,他们不长了,告一段落了,你们不肯停。活到老,长到老,年轻到老,是一个什么样子?是指甲生长的样子。总这么长,有用吗?生长一定要有用吗?再说,怎么能够断定,造物主的安排,有用,还是没用?研究一下指甲生长的“态度”,没准儿能发现好多人生奥秘。   在我行将就木,去住特殊的“单间”之前,我已无所顾忌,放开了。因此,我要郑重向我的生殖器致谢。尊敬的生殖器,如果没有你的暗中相助,很难想象,我会怎样度过此生。你结构精巧,一专多能,助我方便,助我愉悦。原谅我的自私、虚伪,原谅我对世俗观念的追随,这些年,我只顾自己偷着乐了,从未在公众场合对你表达过一丝敬意。相反,却屡屡拿了你的诨名,去比拟人世的卑贱肮脏。殊不知,卑贱肮脏的,恰是我自己。我的想法见不得人,却以为你见不得人,左一层,右一层,把你捂得严严实实。现在我要说,老伙计,你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份厚礼,你和其他***一样,洁净,端庄,高贵。你不该只叫生殖器,你还应叫快乐器,美好器。   我的七尺之躯,除了伸手可及的表层单位,犹有繁多的内部机关,手掌无从前往,我就用心声致谢。   “首”先,感谢大脑,大脑就是“首”,是“首”中奇葩。我知道,这一感谢的信号,就来自大脑,因此听上去,像是某一团体、某一商号,在巧立名目,自我颁奖,肥水不流外人田。但我仍要感谢。我感谢的是,我的这份感谢,连同我的全部精神活动,所赖以产生的大脑本体。鸟雀离巢,啾啾传情;山泉出洞,汩汩言恩。大脑啊,谢谢你,让我有了七情六欲、奇思妙想,活得有滋有味,明明白白。就算有些事没弄明白,那也糊涂得有趣,朦胧得开心。   遗憾的是,抱歉的是,茫茫脑海之内,还有很大一部分区域,很大一部分潜能,我无法启动,无力开发。漫漫的岁月让我悟出,这一部分大脑,是给今后更聪明、更有需要的人们预留的。上天目光远大,将这未来版的智慧系统,提前一步,发给我们,用以激励生命的演进,昭示辉煌的前程。我的系统耽搁了,别的系统还在。所以,我也要提前一步,替我的同伴,我的后人,感谢这一部分大脑。你蓄势已久,待机而动,是功能无比强大的新智能载体、超思维摇篮,拜托了。   还要感谢血,感谢心脏。人人都说心脏重要,是发电厂、反应堆。我更愿意说,你是泵站,是锅炉房,辛劳的锅炉工在里面不断添煤,续水,供汽,除渣,全天候,连轴转,从来不下班,一辈子不偷懒,睡眠时间也不懈怠。人若想勤奋,不一定舍近求远,于身外寻求榜样。虔诚地摸一摸胸口,心脏永远在努力跳动。别让它白跳。   其余各脏器、各部位,同样重要,同样让我感恩。大家默默地、不见天日地操劳,精诚合作,功勋卓绝,却没有机会闪亮登场,而是无限期地藏在幕后,代人受过,收拾残局,细心打点,义无反顾。前台贪吃了,胃肠加班;抽烟了,肺和血管担待;醉酒了,肝脏忙碌;跌跤了,撞墙了,神经挺上前去!我憨厚而又仁义的朋友,你们这一生,压根儿就没想过出人头地,得奖杯,露脸。也没法露脸,露脸就麻烦了。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希望露脸。   身体结构复杂,生命体系博大,一定还有许许多多的***或组织,囿于我的浅陋,我的疏忽和局限,没有被一一列举,有些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真是对不起。借此机会,我一并向各位致谢。尽管我知道,即使不感谢,你们也不会挑理。   人类的平等,人类的合作,人类的品行,早在被政治纲领、社会宣言、道德信条加以强调之前,就已经完美地体现在身体各部位的关系之间。造物主拿了人类的身体当教材,不断给人类上课。可惜我骑马找马,身在宝山不识宝,醒悟得太迟,理解得太少。   根据经验,最终,我的死,可能源于某一***的衰竭。我不会埋怨这一***,相反,会加倍地感谢。因为,你已经尽力了,你是木桶中最单薄的那一块板材,你比别的板材承受的压力更大。平素,我得过且过,漫不经心,对你关照不够,但你勉为其难,一直挺着。请再挺一会儿,马上就好了,我们就要进入另一个领域了。那里是生命的新去处,新境界。   离世之前,可以估计到,我生命机器中的某些部件,仍然会顽强地、恪尽职守地(甚至有点“傻乎乎地”)运转,一直运转到最后一秒钟。仿佛阵地沦陷之际,国家灭亡之时,那些忠勇的兵士、坚贞的遗民,为了一种信念,一种责任,兀自奋斗不已。如此形容,似乎过于凄凉、惨烈。你们理应拥有更好的结局,更具价值的归宿--迁居!移植!帮助别人获得新生,你们自己也获得新生。感谢你们,羡慕你们,替我向你们的新环境,问好。   再见了,朋友们,我跟你们挂个号,倘若我有来生,还请你们做我的身体,那时,我一定改正不足,善待大家。可是,还有来生吗?我是否在开空头支票?是否像一个不甚负责的官员,退休之后,才想起关心民众,才于事无补地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如何如何?   以上文字,断断续续,写了好久,一直写到上个月的十一日。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当天夜里,我突然病倒,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想起这篇稿子,不禁笑了,边笑边抬手臂。护士说:输液呢,别乱动,都“回血”了。   今天,痊愈了,为稿子结尾。重新坐在电脑前,我最想说的有两点:   一、人生苦短,感谢要趁早。不要以为,你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天有不测风云,时不我待,所以,现在就要向身体表示感谢。感谢不能空手,要带礼物。这个礼物,就是对身体的呵护,立即行动,并持之以恒。   二、身体是父母给的,父母是天地给的。令人称奇的是,身体又非常像父母,像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点点滴滴,分分秒秒,爱我们,帮我们,容忍我们。所以,感谢身体,并非一件单纯的事情,由此出发,我们可以做得更多。   大鹤学英语   大鹤,我朋友,东北人,身高力大,自信心从来不缺,英语只会说OK拜拜,却敢单***匹马闯荡美利坚。有一天逛街逛饿了,四下一撒目,没有一家中国餐馆,那就西餐馆吧。   坐下身子,服务***先送一杯免费冰水,再问大鹤点什么菜。大鹤不会说,但大鹤有办法。通常大鹤先从菜谱上找阿拉伯数字,阿拉伯数字代表菜号,代表页码,代表***。大鹤不看这些,大鹤看价格,跟$号连在一起的就是价格,挑一个合适的,用指尖儿一点,说声OK就好使。   但这一次大鹤不想这么做,这么做价格上有保障,味道上却要冒风险,弄不好还得撞上那种意大利面条,黏糊糊的,跟那什么似的。   这一次大鹤想明确表达自己的愿望。大鹤的愿望是吃鱼,他便指了指水杯,又用叉子挑起一块冰,再放回去,让冰在水中漂荡。   服务***转身就走,不一会又回来了,给大鹤一个大杯,杯里没别的,全是冰。   大鹤说是鱼不是冰,可惜说的是中文,***只有发愣的份儿。大鹤就站起来做划水状,两只长胳膊一分一合,典型的蛙泳姿势。   ***还是发愣,大鹤心想鱼类不灵改禽类吧,就势把胳膊一弯,两肘抵肋,两只大巴掌便上下呼扇起来。扇几下还不尽兴,清一清喉咙,高声尖叫:   哏儿、哏儿、哏儿--!   结局非常理想,大鹤不但如愿以偿地吃上了鸡,还博得了***的赞扬。***先竖大拇指,竖完了又亲昵地拍拍大鹤的手背儿,拍完了再竖大拇指。   几天以后,大鹤提起这事,仍然美滋滋的。我说,幸亏美国人心疼小鸟小兽,一般饭店,带翅膀的只有鸡。若像咱国似的也卖烧乳鸽,还贵得要命,你不挨宰了么?大鹤说,得了吧,刘齐,鸽子咕噜咕噜的,会哏儿哏儿叫么?   凭着肢体语言和象声词汇,大鹤在美国的初级阶段虽不能说如鱼得水,倒也马马虎虎过得去。吃喝比较容易,到超市买东西也不难,相中什么了,拎起来往小车上一放,推到收款台,人家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一句话不用说,说也不怕,拜拜一声足矣。   相比之下,打听洗手间在哪里比较麻烦,放一般人身上,谁能比划清楚这个意思?大鹤能,大鹤活活是逼出来的。有一次大鹤怎么找也找不到地方,不得不东跌西撞,满世界乱窜,一见到黑头发的先生,急忙用中文发问,可惜除了日本人就是韩国人,再不就是越南人,没有一个是中国人。后来大鹤受不了啦,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逮住一人,便用食指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弧线一端起自大鹤的腹部,另一端连同食指直插地面,大鹤的腰也随之弯了九十度。   据大鹤讲,当时那人以为大鹤在行古典式鞠躬礼,就赶紧摆手,还呜噜噜地说了一串儿话,听起来像是“使不得、使不得”的意思,说完就要溜。大鹤哪里肯放,拦住那人,第二次弯腰向地面划弧线,边划边用嘴发出尖利的哨音,中国人给小孩把尿时经常这么吹口哨。老美如何给小孩把尿,不得而知,但那人却恍然大悟,飞速将大鹤送到了地方。   从此以后,大鹤开始学英语。他对我说,咱这么大个子,哪能总向人家哈腰!不就是ABCD二十六个字母变来变去么?火星啊、黑洞啊、高科技啊,太深,不好变,咱就先变吃喝拉撒。   我说生活用语好学,用点儿功几天就能上口。古代游牧民族没有高科技这些?嗦儿,几百个单词能管一辈子,什么事都不耽误。   我本意是想强调生活用语的简易性和重要性,给大鹤鼓鼓劲,不料却说得他两眼发直,神色黯淡,半晌才喃喃说,他那么大个块头儿,当个游牧民族正合适,每天晚上点一点牲口数,看一看夕阳西下,就可以钻帐篷里喝闷酒儿了。   停一会儿,大鹤又感慨说,当初在国内学点儿英语多好啊。   我安慰他说,那也得发蒙,刚来谁都得发蒙,我来快一年了,时不时地还发蒙呢。大鹤,只要你不嫌我发音难听,今后想学什么词尽管来问。   大鹤说他现在就想学。   我说别拣太难的问,我也是游牧民族。   大鹤想学的并不难,但却让我直犯核计。他想学这样一句话:   “Ican‘tspeakEnglish(我不会说英语)”。   我说你怎么单练这一句?   大鹤说这一句现阶段使用频率最高。   于是我就开教,大鹤反复念,念顺口了才告辞。   过了几天,大鹤见我面劈头就说,你教的那一句不好使。   我说没错啊,挺正宗啊。   大鹤说就是太正宗了才不好使呢。你走道遇见人了,人家问你事,你说Ican’tspeakEnglish,人家想,你说你不会英语,不像啊,这句话你说得挺专业啊。要是遇见小人也就算了,要是遇见好人,倒显得咱不实在了。   我说那怎么办呢?大鹤说他把句子窜改一下,变成这个味儿的:   英鸽力士,挠!(EnglishNo!)   大鹤刚一“挠”完我就乐了,这是一个相当滑稽的句子,我由此居然想到了日本鬼子,就拿腔拿调地说:   英国话的,我的不会说。   大鹤接茬儿说:东洋话的,咱国也不说,咱就铁炮的给了。   笑归笑,说归说,大鹤创造的句子还真管用,我试了几次,效果奇佳。美国有些推销员,坚韧顽强,百折不挠,你说不买不买就不买,他那里还是破裤子缠腿,令你不胜其烦。现在好了,你只要给他一句英鸽力士挠,他就没电了。   英鸽力士挠不但多次帮我摆脱纠缠,而且还帮我……说来不好意思,帮我讨了一回巧。那天去银行存款,银行***让我填单,我一懒,张口一句:英鸽力士,挠!***真好,二话不说,利利索索帮我办完了事。我有点儿惭愧,想说点儿什么,又怕前后不一致,就抱起拳向她致谢。   回头再说大鹤。大鹤英语学得相当刻苦,也相当灵活,进步就很快,几个月光景,已经会说许多许多话。当然,有些话说的并不地道,但表达起意思来却也宽宽绰绰地够用了。   大鹤给唐人街餐馆骑车送外卖时,碰上一回劫道的。劫道的是条壮汉,长一腮帮子硬毛,攥一刀把儿,一按机关,刀尖奔儿地跳出来,杀气实在腾腾得可以。   大鹤的第一反应是装糊涂,比比划划地说,英鸽力士,挠!   剪径的强盗并不退,反而逼上前来,指指大鹤的衣袋,做了个要钱的手势。这手势简洁、明快、蛮横,古今中外任何人都不会误解。   大鹤火了,把自行车咣啷一摔,把衣服拉链唰啦一拽,拍拍胸大肌,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   If(如果)、you(你)、want(要)、money(钱),I(我)、have(有)、no(无)!   If(如果)、you(你)、want(要)、life(命),   I(我)、have(有)、one(一)!!   美国强人从未听过这种奇特的英语,他爷爷辈的也没听过,不禁吃了一惊。再一端详大鹤的身板儿,尤其是大鹤的拳头,大鹤的气势,自己不由得矮了三寸,瘪了一圈儿。这时大鹤运足了丹田之气,用叱咤风云的中国话怒喝一声:滚!   美国李鬼马上掉转身子,抱头鼠窜。   大鹤得意了,向几位目击者又说了句妙语:   对这种混蛋呀,就得Givea color see see!   这也是一句用中国思维组装起来的大鹤式英语。   现场的老外都听得莫名其妙。   现场的中国人却猜出大鹤说的是:给点儿颜色瞧瞧。   如今,大鹤在一家电脑公司做事。除了逗乐子,他再也不说这种奇特的英语。他的口语能力已经超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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