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节：而目犹不可信（总第166期）
河东紫荆大酒店的五楼餐厅，敞阔豪华。中央空调开足马力，仍然抵挡不住宾客盈门的热烈。大型投影屏幕上，一帧帧地播放着新郎新娘的海景婚纱照，金黄的沙滩上或嶙峋的礁石旁，郎才女貌，含情脉脉；配乐洋气雅致，音量巨大，热闹非凡，喜气洋洋。朋友娶儿媳，广延宾客，我也叨陪末座，得享喜宴。
同席宾客，有男有女，全都面生得很，不知是男家还是女家的亲友。有人撕开剑南春的包装盒，旋开瓶盖，顺序着座位，汩汩往玻璃杯里注酒。轮到我，我右手虚虚罩着杯口，说，三伏天，太热，不喝白酒吧？那人道，婚宴不喝酒，白来走一走？喝吧，喝吧。那人相貌堂堂，着装正规严整，只是他的嗓音有些特别，喑哑尖利，或者，男嗓女腔。我犹豫着，说，下午还有活动……那人道，好酒喝了头不痛，下午正好搞活动！剑南春哒，要喝，要喝。我不经劝，让开虚罩的手，待他注酒过半，忙说，年纪大了，不敢多喝。少点，少点。那人道，上了年纪再不喝，来日没有去日多！杯满为敬，满上，满上。末了，那人给自己却只倒了半杯。我疑惑地指着他的酒杯，问，咋个的？他说，你是老师，擅长深入浅出。我本来不喝酒，为大家助兴，不妨浅尝辄止。
哈哈，这真是个有趣的人，我喜欢。当然，除了嗓音。
席散时，我有些高，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晕晕乎乎朝外走。主人家追过来送行，再敬我喜烟。我不抽，架在耳朵上。主人家索性把开了封的大半包中华香烟，塞进了我的裤袋。
我打车，向西，挤挤挨挨过了沱三桥，到了滨江路四季香茗茶室，经常聚会的几个茶友已经先到了，吹着冷气，品着香茗，谈兴正浓。
我坐下来，捧着老板樊姐刚沏的素毛峰，噗噗地轻吹，茶香已然四溢。
这时，又一人匆匆赶来，连声说，抱歉，抱歉！迟到，迟到！
这个近似曾志伟那种嘶哑粗砺的声音并不陌生。我抬眼一看，来人竟是午间劝我喝酒的人。啊，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来人与茶友们一一握手招呼。轮到我，茶友李老师介绍，这位是……
曾老师嘛，来人说，我认识，中午还在一桌喝酒呢。
看我疑惑，来人说，我是颜令鹏。70年代末，读简阳师范时，我比你低两个年级。你毕业留校实习，还给我们班上了两周课呢。你算是我的老师呀。
我歉意地说，不敢，不敢！唉，年辰久了，时过境迁，认不得了。
颜令鹏说，是啊是啊，我如果不是最近在微信公众号上看过你的近照，也不会认得。老师你发福了！
我瞅瞅自己凸起的肚腩，惭愧地说，锻炼少了，锻炼少了。
李老师介绍说，颜主席原来在文化部门工作，跟我们一伙人时常搭对。后来调到外县，当了政协副主席。现在卸任回家了，我特意约他来的。我们又可以常常相聚一堂了。
颜主席说，客居他乡，经常会想到朋友们。现在，船靠码头车到站，闲暇多了，很愿意重返圈子，做一个新茶友。
大家纷纷说，欢迎，欢迎！
我问，颜主席的家世派行是？
哦，我们那一支都是用的御赐派行，我是令字辈。曾老师的派行是？
啊，我也是令字辈，我说，我的本名叫曾令节。我们算同班兄弟哟！
李老师有些不解，问，你们不同姓氏，怎么会是同班兄弟？
至圣先师孔子及四配
颜主席面有得色，说，我们颜家的复圣公颜回，他们曾家的宗圣公曾参，以及亚圣公孟子和述圣公子思子，是孔庙里夫子座前四配，有资格陪孔夫子接受祭祀的。历朝历代，这四大家族都按皇帝御赐的派行有条不紊地延续香火，即使天南海北，不错不乱。我们这个“令”字，还是康熙皇帝御赐的呢。这个“令”字辈，除了曾老师和我，孔家知名的有乒乓球冠军孔令辉，孟家知名的有博士教授孟令启……
喝着茶，我恭维说，颜主席的祖先是孔夫子的首座弟子。
颜主席探过身子，特地与我拉拉手，代他的祖先谦让，说，首座不敢当。不过，我的祖先颜回倒是个忠厚实诚的人：
那一年，孔夫子困厄于陈蔡之间，追随他的也就十来个弟子，除了复圣公颜回，还有你们家宗圣公的父亲曾皙。
有一次，夫子一行七日无粮，大家都饥肠辘辘，夫子饿得更甚，大白天躺在窝棚柴铺上，起不来。我们复圣公千辛万苦，总算搞了一点粮食回来。
他搜罗了一些枯枝芦秸，架起三块卵石，座上一只鼎锅，开始做饭。他用燧石引火，点燃柴草，趴在地上，鼓腮吹火，一脸一鼻子灰尘污渍。
夫子盼着早点吃饭，不时探头张望。不料，有一次张望时，夫子看见复圣公揭开鼎锅盖，伸手从鼎锅里抓饭吃。
夫子突然很难过，想，这个颜回，平时对老师恭谨，对同学友善，能克己，能任怨。关键时刻，他也不能免俗，居然偷吃伙食。夫子由难过渐至不忿，几乎忘了饥饿。
颜主席喝一口茶水，从身上摸出一包日产MEVIUS（梅比乌斯）香烟，掀盖，抽出一支，先递给我。
日产梅比乌斯香烟
我摆摆手，谢绝了。
我从裤袋里摸出香烟，抽一支，点燃，吸上。
颜主席缩回手，把那支梅比乌斯衔在嘴上，左手揿燃打火机，右手虚罩在火苗上，准备给自己点烟。就在那一刻，他表情怪异地盯我手上一眼，含含糊糊地说，哦，你抽的是好烟……
我刚刚还沉浸在他的故事中，这时，顺着他的目光看自己手上，坏了，我手上捏着一包硬盒中华。
我是社保养老金领取者，入息菲薄；又是老烟民，烟瘾大，习惯了烤烟型香烟的劲道，平常大都抽十来块钱一包的香烟，一是省钱，二是过瘾。偶尔破费买一条高烟，也是为了出门会客，装点门面的。我绝不敢嫌弃颜主席的香烟好孬，我只是不喜欢那种通体雪白的、细瘦颀长的、带薄荷味的香烟，我偏执地认为，那是女人抽的烟。
至于此刻我手里的中华香烟，其来历，不用说，大家已经知道。都怪我酒意未消，脑壳短路，不该在这时把那包烟摸出来。
我想解释，但是，颜主席已经别过头，吸一口烟，继续开讲他的故事：
又过了一会儿，复圣公来请夫子吃饭。夫子决定要揭露复圣公的嘴脸，教训他一次。
夫子就拿腔拿调地说，哎呀，这一向没有好生吃饭，很久都没有祭祀先父了。刚才，我梦见了我的父亲，似有责怪之意。这饭食不错，先舀一碗饭，祭一祭我的先父吧。按周礼，祭祀用的牺牲食品果蔬，无论贵贱，一定要洁净。复圣公着急了，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今天的饭食已被玷污，不可供献！夫子问，何以会玷污？复圣公说，知道老师饿极，想快些把饭做好。有一次揭开鼎锅盖，想看看饭熟了没有，不防一团烟灰掉进了锅里。我把烟灰抓出来，正要扔掉，又见那烟灰上黏了一些饭粒，舍不得扔掉，便送进嘴里吞食了。这玷污了的饭食，切不可供献于令尊！
唉，明明亲眼所见，居然另有隐衷曲情。夫子想，冤枉腹诽颜回了！倒是那颜回不失忠厚本色，还好，及时实话实说和盘托出了。
孔夫子不由得喟叹：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什么意思？夫子的意思是，人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即便是眼睛看到的仍然不一定可信；人依靠的是心，可是自己的心有时也依靠不住。同学们记住，了解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呀。这段话，出自《孔子家语》卷五“困厄”第二十。不信，你们可以去翻书。
当然相信，颜主席博闻强识，必定所言不虚。大家说。
哪里谈得上博闻强识，颜主席谦虚里带了些自嘲和讥刺，说，常常是有眼无珠，自作多情啊！
我说，颜主席好口才，龙门阵摆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我真心夸赞，也有意搭个桥段，切近话题，说说我的曲情隐衷，希望获得颜主席谅解。我说，了解一个人，的确不容易……
颜主席故意忽视我的发言，他全无回应，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径直站立起来，双手抱拳，罗揖一圈，说，突然想起个要紧事，我得马上走。各位，得罪，告辞！他的嗓音，掺入了被轻慢的委屈，越发尖利了。
说完，他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昂热而去。
只有我知道原因。可是，我不能说，那会让人质疑我的兄弟兼学生颜主席的器宇。
曾节，1952年10月生。当过知青，教师，自由职业者。喜欢读书写作。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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