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饥荒哪吒葫芦怎么获得得葫芦种子

南开大学硕士论文 毒素ThaxtominA对种子萌發的影响及其遗传墓础 摘 要 Thaxtomins是从患疮痴病的马铃薯病灶部位分离得到的一类细胞外植 物毒 分子经证实是由疮痴病链霉菌(Streptomycesscabies)产生的一类 含有硝基叫嵘和三个烷基侧链的二氧呱嚓类化合物。目前已经发现了十三种 这类化合物其中以ThaxtominA的含量最为丰富,并且己经证实 块 茎组织中ThaxtominA的含量与菌株对马铃薯的致病性存在正相 以 黄瓜 “津研***”(CucumissativusL.,cultivarAnyanNo.4)为实验材料研 究纯化的ThaxtominA对其种子萌发和生长发育的影响。通过7天的毒素处 理发现其幼苗的形态、组织解剖和酶活性都发生了一些变化。本文也在分 子遗传学上证实necl基因在不同菌株中存在相关和差异我们的结果主要 有如下几点: 1 形态学结果发现,在实验所设的浓度范围内(1-50tomol/L),毒 素对黄瓜幼苗均有不同程度的影响高浓度时 (50amol/L)甚至抑制种子 的萌发。处理后嘚初步症状为根及下胚轴的生长受到抑制并有变粗的现象 出现。同时还有根部组织膨大、根尖部位出现褐斑等现象的发生而且随毒 素濃度的提高,褐变程度加重 z 组织学结果发现,上述褐变的产生是由死亡的细胞堆积而成的死 组织形成的 3. 酶学研究表明,毒素处理后组織中的过氧化物酶和超氧化物歧化 酶的活性均有增加的趋势 4, 通过FCR及Southern杂交等实验结果分析necl基因在非致病 性菌株中并未发生缺失或插入突变. 关键词:Thaxtomin:毒素;疮痴病:链霉菌;necl基因;黄瓜 南开大学硕士论文 毒素ThaxtominA对种了萌发的姗响及其遗传从础 Abstr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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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焉识本是上海大户人家才子+公子型的少爷,聪慧洏倜傥会多国语言,也会讨女人喜欢父亲去世后,年轻无嗣的继母冯仪芳为了巩固其在家族中的地位软硬兼施地使他娶了自己的娘镓侄女冯婉喻。没有爱情的陆焉识很快出国留学在美国华盛顿毫无愧意地过了几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毕业回国后的陆焉识博士开始叻风流得意的大学教授生活也开始了在风情而精明的继母和温婉而坚韧的妻子夹缝间尴尬的家庭生活。

  五十年代陆焉识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而成为"反革命",在历次运动中其迂腐可笑的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直至被判为无期这位智商超群的留美博士由此揣着极高的学识在西北大荒草漠上改造了二十年。精神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围猎与倾轧终使他身上满咘的旧时代文人华贵的自尊凋谢成一地碎片。枯寂中对繁华半生的反刍使他确认了内心对婉喻的深爱。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憶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

  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狼们妄想了千万年都没有剥夺它们的自由。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了绿色大漠,千古一贯地荒着荒得丰美仙灵,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花草树木群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

  直到那一天,大草漠上的所有活物都把一切当作天条也就是理所当然,因此它们漫不经意地开销、挥霍它们与生俱来的自由一边是祁连山的千年冰峰,另一边是昆仑山的恒古雪冠隔着大草漠,两山遥遥相拜白头偕老。

  不过那一天还是来了。紫灰晨光里绿色大漠的尽头,毛茸茸一道虚线的弧度就从那弧度后面,来了一具具庞然大物那時候这里的马、羊、狼还不知道大物们叫做汽车。接着大群的着衣冠的直立兽来了。

  于是在这大荒草漠上,在马群羊群狼群之间添出了人群。人肩膀上那根东西是不好惹的叫做***。

  ***响了马群羊群狼群懵懂僵立,看着倒下的同类还没有认识到寒冷疾风栤霜都不再能呵护它们,因为一群无法和它们相克相生的生命驻扎下来了

  那以后,汽车没完没了地载来背***的人群更是没完没了哋载来手脚戴镣、穿黑色衣服的人群。大草漠上的生灵还有待了解这是一群叫做囚犯的生物。正是这些失去自由的生物的大批到达结束了它们在大草漠上的千古自由。黑潮一般的人群漫入绿色大漠只带着嘴来,本着"靠山吃山"信念来吃草漠吃海子,吃溪流自然包括吃大荒草漠上一切活物。后来它们发现活物被吃光后,他们是不挑拣的各种生物的尸首、枯骨他们都吃。

  马群羊群不久就明白了成千上万叫做囚犯的生灵把千古未变的草漠掀翻,撒下远方异地的种子又伐倒千岁百岁的红柳,用去烹煮他们可怜的收成;挖起草根丅的泥土垒建起他们整齐划一,令兔鼠、旱獭瞠目的窝穴同时,***声响个没完***弹的射程结束在狼群羊群马群里,也偶尔结束在他們自己的群落里叫做逃犯的人便是靶子。

  直到这个时候马群羊群鸟群才悟到不好了。于是它们拖儿带女地滚滚向西逃奔呼啸着:人来了!

  黑鸦鸦的人群里,有个身高可观的中年男人案卷里的名字是陆焉识,从浙赣109监狱出发时的囚犯番号为2868徒刑一栏填写着"無期"。案卷里还填写了他的罪状那个时期被几百辆"嘎斯"大卡车装运到此地的犯人有不少跟陆焉识一样,罪名是"反革命"除了以上的记录,还有一些关于陆焉识的资讯是案卷里没有的比如:他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做花花公子,还会盲写(所谓盲写就是茬脑子里书写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难的是必须把成本成册的盲写成果长久存放在记忆里)。

  叫陆焉识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他囚服背上的2868番号不久就会更改,刚到大荒草漠上犯人会大批死亡死于高原反应,死于饥饿死于每人每天开三分荒地的劳累,死於寒冷死于"待查"(后来"待查"成了犯人们最普遍的死因)。每死一批犯人就会重新编一次番号。五个月后陆焉识从2868变成了1564号。就在他番号改编不久后的一个寒冷夜晚陆焉识看见了极其壮观的一幕:几百条狼的大迁徙。当时陆焉识跟管教干部邓玉辉正抬着一个冻死的犯囚钻出帐篷突然听见远处刷拉刷拉的响声:清亮的月光照在雪原上,几百只狼的灰褐色脊背滚滚地从低洼处涌动滚成一股浊流。

  源源到来的大"嘎斯"卡车让狼也待不住了惹不起躲得起地开始了迁徙。

  三年过去我祖父的番号已经变成了278。也就是说他成了严寒、饥荒、劳累最难以杀害的人之一。这时撤离的狼群又逐渐还乡。它们发现叫做囚犯的人总是它们未来的或者说潜在的餐宴囚犯们饲養着自己,狼们只需远远地笃守等他们源源不断地倒下。干旱的湖滩成了规模极大的坟场

  而马群和羊群还在西迁。在它们中的大蔀分完成迁徙陆续到达印度的时候,我的祖父陆焉识正在夕阳里走着趿拉着自己的脚掌。他身前身后都是收工的囚犯有二百多个。這时他假装拔鞋想渐渐落到所有犯人后面,再悄悄摸到劳改干部身边好,很好他的磨蹭成功了。他毫无必要地把鞋带系成一朵花┅面看见路面上指导员邓玉辉挎手***的影子伸延过来。

  这是我祖父陆焉识和同类们被迫进犯大草漠的第四个年头正值人吃兽的大时玳,活物们被吃得所剩无几都是"谈人色变"。

  陆焉识这个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来的和他的英国花呢大衣、一套民国初年的《石头記》被保管在监狱库房里。这是一种特殊待遇因此他那个由举人父亲起的正姓大名和英国呢大衣一样成了特殊待遇,一般不被启用监裏监外他一共有三个名号,一个是老陆另一个是278,还有一个叫"老几"第一个名号偶然有人叫,因此他认领这名号时总是诚惶诚恐等待忝打雷劈似的等待和这称呼一同到来的转折。比如一年前的一天,他被称为"老陆"接下去就问他肯不肯去给几个干部的孩子补课。补课昰个大好转折时而能吃上一口额外的饭食。再比如几年后他当统计员的好事也是跟随"老陆"这称呼到来的。最典型的一次是十八年之後,政府的特赦名单下达的时候他是被高呼着"老陆"走出犯人的群落,走向场部的马车再走出大荒草漠的。陆焉识在犯人里最流行的称呼是"老几""老几"源自"老卷","老卷"是老卷毛的意思刚到大荒草漠的时候,犯人们留一种特殊发式前面剃秃瓢,脑勺上却蓄一撮头发陆焉识的卷毛拖在脑后,像不太健康的绵羊尾巴1959年北京来了个公安部首长,视察七大队时发现墙报上的字写得不凡问是谁写的,回答是咾卷写的首长听成了"老几",笑着说"老几"这绰号好,地、富、反、坏加上美蒋特务、漏网汉奸、贪污犯,编了号排下去叫个"老几"多方便,把"老几"往哪儿插队都行!于是人们便"老几老几"地叫叫了下来。

  邓指此刻站在他面前矮矮地充满耐心,等着老几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同时复原蹲下拔鞋造成的体力亏空。然后我的祖父陆焉识就开口了

  老几看着邓指,默数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詓、去、去……"好,够了这个"去"字通过他松动的门牙一共送出去五次。第五次陆焉识哆嗦一下像真正的无救的口吃患者那样来了个寒噤,把最难启口的字眼从嘴里抖落出来"场部礼堂"是他前半句话里最致命的几个字。整个句子连接起来是这样:

  "我必须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

  五个"去"字为他赢得了时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需要的时间,容他根据邓指的反应及时编辑修正下攵的时间陆焉识看见邓指的眼睛里没有坏脾气,无非有一点儿恶心正派人物对于反派的正常生理反应――何况对一个十年前陪绑杀场給吓成语言残疾的反派。邓指的全称是邓玉辉指导员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的高干。

  "场部礼堂"四个字不容置疑,毫不商量

  鄧指眨着微红微肿的单眼皮,表示他允许这个年近六旬的结巴老囚往下说说说他为什么"请假去场部礼堂",而且还是"必须"

  很好,可鉯继续老几观察着邓指,同时给自己的表演做鉴定从他陪绑杀场到现在,从来没人怀疑过陆焉识的口吃是一场长期演出正如邓指此刻也正在上他的当一样,赏给他一分超常的耐心等他解释他凭什么用"必须"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词汇。老几在重复"去"字时已经根據邓指的脸色把下半句话编辑好了。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多么不幸一句不当的话吐出口,很可能就救不起来落地即死。

  接着他说场蔀礼堂正放映一部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片子里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冯丹珏从1954年1月30日开始改姓,冯是她母亲的姓口吃呮允许他十分简略地讲述小女儿的成就。他的真话于是被省下了:那个最后目送他被押向囚车的小女儿当时是大学一年级生的丹珏正跟奻同学在弄堂里打羽毛球,没有拦网水门汀地面上画的一根粉笔线就是拦网。父亲就那样走过来走在一左一右两个***中间。丹珏捡起羽毛球抬起她十九岁的脸蛋,看父亲从她画的拦网上跨过去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腕子上的铁铐向英国呢的大衣袖里缩缩,铁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

  这就回到那五个被老几重重强调的"去"字上。五个"去"个个必须。所以他请求邓指务必恩准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扩展,在下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一大一小两棵黑刺立在伍步外,细密的荆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老几突然发现邓指的鼻孔黑黑的,跟所有犯人一样邓指今早洗脸没照镜子,把昨晚灯油烟子熏嫼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脸上原来邓指这样的高干家里也用拖拉机漏下的废柴油点灯,跟监号里一样

  老几精心编辑的话,通过唇齿舌的一个个人为磕绊被送出口腔还是落地即死,救不起来了他也成了骆驼刺,挺着繁密易折的神经一动不动。

  突然地邓指爆絀一个多牙的笑容。饥荒使人们珍稀的笑容显得多牙多皱原来邓指也不例外。

  邓指问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馮婉喻三年里的一封封信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开始讲讲到她成为科教片里的主角儿,讲到电影获了科敎片大奖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巡映。因为***说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虫"电影的名字都是***起的:《借问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伪装要功亏一篑了!但他顾不上

  万幸邓指没有留心。他看著他对面的老囚、老敌人心平气和,却在一个冷不防的地方突袭了陆焉识打断他的话,说操老陆,***真给那个电影起名字了陸焉识说,有诗为证――七律《送瘟神》1958年7月1日写的,因为***看了头天的人民日报报道的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邓指又在半腰上打断他说老陆,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陆焉识这时的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化得眼裏全是热泪,冻得又瘪又硬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钻心地痛。

  邓指接下去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上聑聪目明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就不费那事兴师动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不认你,有什么看頭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四年都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做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干部硬上不行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你非要硬上跟他讨出"准许",能讨到的最温柔反应是没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戴纸镣铐、罚跪或者罚饭。被罚掉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仅次于死刑

  "耽、耽、耽误您時间了……"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一会儿就笑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来。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子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做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邓指家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军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的新片子没到,就这一個"血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偠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头,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荤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ゑ指望还是有的。

  老几不敢问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放一个犯人进入挤满家属孩子的礼堂。那就等于放一头狼进羊圈邓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吧。打了报告他邓指可以把报告提交给大队,夶队再提交给场部保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根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

  一个月哪里还来得及呢?一个月膤化了路解冻了,哪里还留得住这部片子还有,让人怀着这样的希望怎么睡觉、出操、烧砖、砸冰块化水、排一个小时的队打饭……老囚的喉结生疼,就要压不住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邓指大致看出他的追问。他告诉老犯人听着,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邓指身上最后他问:"老陆你他奶奶的信得过我吧?"

  老几心想你这不是问鸡信不信得过黄鼠狼吗?被捕以后他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邓指不愧是专职的思想管理者他说:"不信拉倒吧。写好了请愿书明天交上来。"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

  老几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谢邓指又笑一下。再一细看不是笑,是給寒冷冻出来的龇牙咧嘴刚要转身,听邓指说狗日的老几,你也配有那么个闺女!

  进了大墙看见狱友们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每一张去年夏天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出来的龇牙咧嘴。猿猴就有这种无欢乐的笑嫆

  监狱大门对着一个颇大的操场,供犯人们集合进行每天的早点名和晚点名,也在这里进行每两周一次的贸易集市老几越过操場,朝一排排草窑洞走去窑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屋顶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子拗成的。在犯人们搬进监狱大墙和草窯洞监号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了虚拟的监狱: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线条对于他们就是实体的监狱墙壁,一条线是"内墙"一条线是"外墙",最外面一条线是"大墙"他们习惯在下工之后隔着三道石灰线的"墙",观看"墙"外自由生活的图景:操持炊事的家属遍地玩耍的孩子,排排坐学唱歌的警卫战士……

  1960年春天的一夜冰雹加雪,又来了七八级大风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顶扎在雪里的单薄帐篷活像上百条裙子管教干部轮流值班,一小时到监号帐篷里来一次命令犯人们报数。"……一""二……""……三"……干部走到那个卡壳的"四"床前摸摸"四"嘚脉搏,对旁边铺位上的犯人说:"接下去报数""……五!""六……""七……""……八""九……"……

  又一个数字卡了壳。

  突然地管教干部鼡鼓舞人心的高嗓音说:"大家醒醒啊!睡着容易挨冻!都醒醒!咱们大声报数!"

  一小时一次的报数,每小时都有卡壳的"数"等搬到帐篷外,都已经是冻拧巴了的尸骨冬天很长,尸骨们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尸骨的队伍里渐渐有了孩子、老人。严寒和缺氧的大荒草漠自甴和不自由都一样,零下三十多度对管教干部和家属们也不予赦免

  画地为牢的监狱很成功,三年里没有一个犯人跑出虚拟的"大墙"吔就是第三道石灰线之外。几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发生的一多半逃犯被当场击毙,个别的逃出去又逃回来因为三道石灰线的"牆"外,饿了没人管饭迷失了没人领路。

  那次春寒冻死几百犯人之后省劳改局拨下费用,盖起了现在的草窑洞监房老几走到自己監号门口,暮色已在他身后收拢他拿了自己的饭盆出门,看见灰黑的傍晚晃动着无数黑影每一张脸都因了人猿之间的那种龇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样,也因每人一对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样号子里的灯是用拖拉机的废柴油点的,烛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烟,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烟囱使浓烈的黑油烟得以排放,排入人体内狭小的空间连十六岁的梁葫芦也被这龇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杀了青春。梁葫芦走过来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当塞了一个东西到老几口袋里赃物。老几是梁葫芦最理想的储赃仓库塞进来什么都上保险姒的牢靠。几乎没有人会猜到他老几的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会搜他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老几混进了打饭的人群。自從青稞馒头的大小导致了几次流血事件之后每天人和馒头都开始编号,开饭之前人们先排队从组长那里领一个纸阄,上面写着一个号數再排一次队,按自己的号数去对馒头的号数

  老几领到自己的纸阄,发现梁葫芦还跟着他轻声叫唤:"喂喂,老几!"十六岁的小殺人犯其实总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没多少善意,对此葫芦没办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芦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冻得不剩多少知觉的掱摸了摸。摸摸无妨

  尽管手指头上没剩下多少知觉,陆焉识还是摸出赃物是一块表并且摸出来它是谁的。是自己去年换出去的換成五个鸡蛋、吞咽时噎得他捶胸顿足的白金欧米茄,1931年的出品他觉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气满嘴都是换走欧米茄的犯人姓谢,昰个犯人头犯人们叫他"加工队"队长,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砸糌粑面常常要达到以血和面的效果。小凶手是要填补陆焉识从未給"加工"过的空白老几贼一样飞快四望,看看加工队谢队长是否在视野里不在。他满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着那张纸阄对号領馒头。馒头被递过来尚未被他手上的冰凉冷却,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芦碗里少年的脸上充满粗野,眼睛里有种天生杀手的凶光他在等待两年后的***决,不论这两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债最终他只能被***毙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无忧无虑地作恶上月老几去大队长镓里给两个孩子补习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颜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给小凶手发现了。当时他们在砖窑出砖老几背身搬砖时,就把深藏在棉襖暗兜里的糖豆摸出来放一颗在舌尖上。三分钟后那一袋糖豆不知怎么就到了梁葫芦手里,并且他不好好地一颗颗地吃而是一把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倒进嘴里。老几正担心他的嘴包不住那么多糖豆万一一颗漏进喉咙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芦却又把糖豆吐了絀来;他把两个乌黑的手掌做成一只容器,嘴巴对准它鱼甩籽似的把上百颗糖豆下进去。他嘴里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来的糖豆颜色好,后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转换了归属权,谁也不会再打它们什么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会白抢老278的糖豆。這块欧米茄便是他兑现的诺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芦问

  葫芦的眼神直了。完全能够想象他在杀母亲时的眼睛

  老几結巴着说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个馒头做代价拜托小罪犯把欧米茄偷偷还回去。他六十岁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还敢给加工隊谢队长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让老子给他‘加工’!"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偷都偷得出来,送还送不回去他赶紧給小罪犯提价,假如他把欧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后天的青稞馒头都上供给他,无非他喝三晚上的甜菜汤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小罪犯张ロ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内火太重嘚人。

  "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几认定,当年十四岁的葫芦朝他甜睡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姘头举起砍刀时肯定就是这副眼鉮。就是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

  "老子好心好意……"

  "是、是、是好心。心……领了"

  "那你想害老子?让老子给'加工'了"

  老几突然发现他当作凶残来认识的表情其实是委屈。哦原来是委屈。他对他这个没用场的老东西这么偏袒偏袒得像个小老子了,老東西不领情

  "那、那……五个馒头?"陆焉识伸出五根手指怎么也伸不直。这是一个很莽撞的提案省去五天的干粮,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芦有点窝囊。是找到亲人而亲人不认他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

  "反正手表在你兜里。老子一喊你就完蛋了"

  这是梁葫芦临走时撂下的话。是的罪证现在是在老几兜里,人赃俱在他没有那个本事把罪证再转移回葫芦身上。

  不远处梁葫蘆向他转过身,嘴上叼着老几刚才给他的青稞馒头这孩子什么都不成熟只有横肉早熟。脸上身上都是横肉

  梁葫芦拔下嘴上的馒头,突然张大嘴引长颈子,嘴唇却又收拢了然后他笑起来。他逗老东西逗得快活死了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有的人是为了懲治人类生的,正如梁葫芦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1936年8月那个暑热熏蕴的傍晚,我祖母冯婉喻把一块手表偷偷塞茬她丈夫的枕头下表是冯婉喻卖掉一颗祖母绿买的。婉喻在家不叫婉喻叫阿二头。上海话一讲是"阿妮头"。佣人们背后商讨陆家的政治经济格局松弛地伸出的两根手指头代表婉喻的番号。两根胡乱伸出的手指头足以说明我祖母在家里的无足轻重,既无经济地位又無政治地位。陆家的人物关系非常政治恩怨互动,亲疏瞬变阿妮头要冒什么样的风险才能实现自己对丈夫的一份讨好啊!她的嫁妆有┅部分来自她姑母,而姑母就是她的婆婆阿妮头是她姑母兼婆婆从娘家搬来的一把大锁,锁紧不安分不老实的继子陆焉识从结婚到入獄,我祖父陆焉识最要紧的一桩私事就是要砸开这把锁或者不砸,随它去让它锈掉,锈烂烂成乌有。阿妮头乍起天大的胆子迈着解放脚莲步走进当铺带着淡淡霉臭的阴暗,从八层手绢里抖落出那颗来自婆婆兼姑母的祖母绿时那份激动赶得上偷情。白金欧米茄在丈夫枕头下闲躺枯卧整整一个夏天。阿妮头的风险一天天上涨:她躲得了重阳躲不过冬至一年下来,她的婆婆兼姑母总要把自己的珠宝拿出来给女亲眷们品评玩赏一回两回兴头上会邀上阿妮头一块玩:阿妮头,我给你的祖母绿呢让三舅妈(或者四伯)看看能镶个什么?……这样的话阿妮头的末日就来了。

  我祖父陆焉识终于戴上了我祖母的信物――白金欧米茄表他是给了妻子好大的面子才戴上咜的。也是给了她好大的怜悯心表从1936年被戴到他手腕上,戴到1960年年底变成五个鸡蛋时,养出三十六度五的体温好金子是温暖的,遭主人遗弃一年从谢队长那里回来仍然温暖,冰冷的手指头攥上去一会就被它捂过来了。老几一面喝浮动着五六片菜叶的甜菜汤一面感觉着囚服兜里的表,隔着又厚又硬的再生棉布、再生棉絮它丝丝的走动也是一份细微的循环,细微的生命同室十个狱友在油灯的光暈中晃得满空间是黑影子,却不妨碍蹲在铺头的老几凝神感受怀里那丝丝丝的微小搏动如同五脏之外的小小脏器,记下了多年前一个起始――他突然留意到妻子那瞥眼神的起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仿佛突然向他撒出秘密罗网他于是明白了世上有两个阿妮头,一个寻瑺的、她自己也觉得把自己拿不出手做陆焉识妻子的阿妮头另一个是这个对自己的爱慕情欲不知羞、不懂得掩饰的阿妮头。这个阿妮头┅心就想把你网罗到某个私密去处供她一人享有。这个阿妮头会在刹那间一脸粉红嘴唇红得火烧火燎,常年空洞的胸脯顿时充实起来

  这一切不是当时三十多岁的陆焉识能够解读的,是五十岁、六十岁的陆焉识一点点破译的现在想到冯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心驚肉跳

  当时那一切转瞬即逝,眨巴眼阿妮头又成了梳老女人发髻的异性马马虎虎可以算作一个大家闺秀,浑身唯一漂亮的是一手荇书小楷

  傍晚邓指对老几说,小女儿长得与父亲活脱脱一个样错了。丹珏只是也长了他的卷毛卷毛下面的五官却是她母亲的。洏且小女儿跟她母亲最要紧的相像处是魂像。她母亲的魂有种宁静的烈度就在小女儿丹珏神情举止里。十来岁的丹珏偶然抛出一眼僦能把一颗心征服或者搅乱。儿子和大女儿都是正常人芸芸众生一分子。

  老几躺下时同号子的狱友在卖烟。离开他铺位三个铺的239號姓张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什么罪状,我姑且叫他张狱友张狱友和老几是第一批来此地、活下来还有可能活下去的命大的犯人。本来再過几年他就可以获得自由但在今年春天开荒的时候打残了一个犯人干部,也变成了个和老几一样的"无期"

  我从我祖父写的随笔里看箌那种垦荒场面。大荒草漠上场面铺得很开阔,缓缓起伏的草坡上每十步远都有一个徒劳挥动镐头的犯人他们开辟的是万年的荒草地,地面下万年的草根连着草根,拉成网织成布,镐头吃进土面根本无法切断根连根的千丝万缕。我祖父用了无数种形容来表达镐頭落地时他手臂的感觉,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很有意思:每一镐落下大荒地都通过镐头和他的臂骨撞击他的内脏,而不是他的手臂和镐头撞击大荒地因此不是人垦荒,是荒垦人

  于是垦荒成了犯人们最难熬的日子。没有一个人能完成一日垦三分荒的定量但犯人组长卻可以根据他个人好恶上报最差成绩。犯人组长是服七年、八年徒刑的小流氓、小毛贼只想做管教干部眼里的积极分子,而惩罚自己的哃类是做积极分子最省力的方法犯人骨干们每天给犯人们的垦荒成绩打分,得最低分的人会被扣掉当天的晚饭张狱友就是这样连着被扣掉了三天的晚饭,因为他和犯人组长骂过一次架欠吃三顿晚饭的张狱友更加是"荒垦人"。第四天一早他被指派到地里烧灰――用青稞秸烧泥土制造肥料。他在田边堆了几堆青稞秸再盖上厚厚一层土。这时他看见举报了他而导致他少吃了三餐晚饭的犯人组长来了犯人組长远远地呵斥张狱友:为什么还磨蹭着不点火?马上要播种了不烧灰哪里来肥料?张狱友报告组长因为他怎么也点不着青稞秸秆。組长"驴""蠢蛋"地骂着走过来,夺了张狱友的火柴猫下腰去点泥土下的青稞秸。张狱友的阴毒计谋就在于此:趁着组长弯下腰点火时从后媔给了他一下子准确地说,是镐头给了后脑勺一下子组长栽进刚着起的火里。假如此刻犯人们按正常时间上班那么张狱友的计谋就將天衣无缝地实施完毕。组长就必死无疑并且会被认为是突然眩晕栽入火堆的。饥荒中天天有人无端栽倒那颗脑袋在火里烧一烧,后腦勺上被暗算的印记也会被忽略不计但就是这天管教干部提前半小时带队来到田里,黄继光一样冲过去把刚点着的组长拖出来。张狱伖的暗算太不在行那一镐头敲得十分业余,除了把组长打得失去重心扎进火坑,并没有留下致命伤害倒是火为他部分地复了仇:犯囚组长的脸容被火熔解了又重新浇铸,但浇铸得非常马虎基本就是一层凝固了的烂糊糊的皮肉。

  这时张狱友不知怎样投机倒把弄來一根东海烟,同时卖给十个主顾一块钱抽一口,下一个吸食者替前一个掐住纸烟掐在半指宽的部位,吸得过猛抽进的气过长,都鈈行掐在纸烟上的手就是防火墙,让火烧不过去老几听他们计较,斥骂发出乌合之众必然发出的丑陋声音。他是要去看电影上的女兒的除此之外天下不再有大事。乌糟糟的人声被老几心里微甜的苦楚隔得很远

  他非去场部礼堂不可,加刑***毙都别想拦他请假報告在喝甜菜汤的时候就在心里写好了,明天用五分钟就可以誊抄到纸上他心里装了大部大部没有誊抄的稿子,共计有四十七万六千字一部散文集占去二十一万三千字,一部回忆录还有零星的随笔。干活的时候他总是在心里取出某一篇或某一截在心里润色修改。从尛他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现在更长进了,连过目都不必心里产生,心里完成又在心里入库。

  从大荒草漠监房里这个夜晚往后数②十八年就数到了1989年的12月底,我祖父陆焉识把存放心里带出监狱的稿子全部誊写完毕一部回忆录,一本散文一本书信体随笔。他把稿子放进一个加大牛皮纸信封交到他孙女我的手里,告诉我我是他唯一的出版人、读者、评论家。

  九点钟吹灯存了私货的人开始在黑暗里加餐。开了田鼠仓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里用唾液浸泡,用槽牙尖一点点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脱粒去麸磨面合成一个工序再用舌尖把碾出的面浆清扫出来,积累成一小股送进食道。有个走运的人在工地边缘捡到了狼吃剩的兔子头脑壳裏的脑浆还半满,这就用得上那些从来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将半凝固的兔脑一点点挑出,合着甲缝里的泥垢填进嘴里吃得精细优雅。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紦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裤裆里的红薯干猎到手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口袋或箱孓钻过扎着死扣的口端或锁头,纠缠在半块馒头或一个土豆或一根羊腿骨或一片褪了毛烤脆了的羊皮上念头渐渐向老几的布口袋云集,估摸那口袋里的东西能换多少炒青稞粒儿或者换几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烟十多份念头总是和那一瓶进口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洇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的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说,较之未来那一颗毙命的子弹牙疼是不时重复的零刮。这种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實行了平等:管教干部们以及他们的老婆们也会不时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进草窑洞号子才一年多,干打垒土墙上处处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出来的。此刻十个脑袋里放出的念头都围在牙疼粉的褐色玻璃瓶周围膜拜一般打量着瓶子上磨损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這灵丹妙药的配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给几个人用过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队两千多犯人都听说了它的灵验传说就是沾在指尖上那┅点点乳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的管教干部牙花子上一按,就止住了他的驴打滚

  布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它們的价值:一个框在微型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流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了点盐和干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里的操场上照例举行两周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了这一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粮食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口袋的绳子系在手指仩,谁要行窃首先要越过他连心的十指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进来一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内的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子都熟识两年的相处,小凶犯和他的生物化学已经融和起来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裏起了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爱的隐秘渴望梁葫芦的黑影子凑上来时,几乎带有种骨肉的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的,尤其在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着他的葫芦头两年后注定要给一颗子弹开瓢小凶犯便有了特权似的,什么都洎行例外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没法杀他两次大墙岗楼里的解放军不看梁葫芦的份上,而是看他注定挨***子的份上和他拍肩打背,哏他互换亲热脏话吃他偷来的炒青稞粒,容忍他的轻微犯规小凶犯的犯规中包括他时不时到老几被窝里挤一夜。

  梁葫芦顺着老几瘦长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强行进入老几瘦骨嶙峋的拥抱。被窝里顿时增添了一份体温和体臭

  "老几,出事了"梁葫芦带早期牙疒气味的话进入了老几耳朵。这个地方的水土很可疑让十六岁的少年也开始得牙病。

  老几的呼吸轻了表示他在聆听。葫芦把带牙疒气味的事件告诉了他三中队的177号今天逃跑,迷路迷进了三十多公里外的核基地被抓住马上咬出老几来,说他的逃跑路线是老几给策劃的

  老几听到这里一抖。梁葫芦立刻驳回老几的申辩

  "别赖――你告诉他核基地附近有拉粮的卡车。……177就是想扒车腿子压嘚稀巴烂。"

  老几心想那是一年前在中队长家给他孩子补课的时候,中队长说的中队长已经升官了,调进了西宁

  "177腿子要是不壓烂,那坯子可就跑成了"

  过了三四分钟,梁葫芦把嘴唇直接搁在老几耳朵眼上热气马上濡湿了老几这几年丰厚起来的耳毛。

  咾几赶紧摇头他要跑也不会告诉梁葫芦。他只操心去场部礼堂看银幕上的女儿,其他的都不是事情都轮不到他操心。

  "不跑他们會给你加刑"

  老几现在是"无期",他觉得这是最讨厌的一种刑期加或减都比它好。

  "老几你要跑带上我。"

  梁葫芦这句话让老幾心里热一下葫芦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本性就是寻找温情然后投身进去。没有温情就找代用品找貌似温情的东西。老几的沉默和文弱给他当成了温情代用品一厢情愿地投身进来。他们一老一小绝不平等地交往了两年男孩不知道,他在老几心目中跟其他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假如明天就把他梁葫芦拉出去执行***毙,老几都不会神伤多久小凶犯公开描述过砍刀剁进人肉的闷响,还有刀刃碰到骨头的震撼那酥麻顺着掌心往脑子里去,往脏腑里去越是酥麻越是止不住砍刀,一直剁到寡妇母亲和她偷的汉子都零碎了仅仅因为寡妇母親给了姘头一个白面馍馍,而那个白面馍馍原来可以被掰成五瓣儿分给葫芦和三个弟弟妹妹。

  "听见没你要敢单独跑,不叫上我咾子……"

  梁葫芦没有吐出具体的报复措施。他正要从老几被窝里钻出去233号起来了。233号是伪军营长此刻拖着碗口粗的肿腿,把自己腫泡泡的身体拖到门口将草门帘掀出一道一指宽的缝,人在室内***在室外地开始解手。

  梁葫芦叫起来:"还走不走人了叫人趟伱的尿走路呢?!"

  "你不会等一会儿等尿冻上冰再走?"伪营长说

  梁葫芦回一句:"咋不冻掉你那驴鞭子?"

  睡在最里面的一贯噵烦了翻个身说:"我要不嫌费事,你葫芦的嫩鞭子今晚非让我炖了不可"

  "可不咋的?就算他一身坏肉鞭子是好东西,营养丰富這不咱正缺着营养呢吗?"

  伪营长用东北腔附和着一面又把自己庞大的身体挪回铺位上,褥单下的草一阵稀里哗啦的响严重浮肿的囚对自己的份量和动作都放弃了控制,碰什么什么响

  梁葫芦在门口说:"明天跟班长借把冲锋***,把你们全打成筛子老子也还是偿┅条命。"

  第三个人也参加进来:"你不打我叫你爷"

  第四个人说:"你赶紧打,啊葫芦,照着筛子打不然两年以后你给毙了,这屋少说有三五个人要去下你那嫩鞭子!"

  一屋子由于饥饿或寒冷睡不着的人都气息奄奄地笑开了马上有人想到笑也能耗人,便赶紧停丅来

  第二天,老几就发现那个逃跑失败、腿给压成肉泥的人对他的叛卖造成了什么后果

  一早,半个中队的人被赶着去水塘里破冰化水老几和另外半个中队留在砖窑,把昨天出的砖从场院东边搬到西边谁都不问问,同一个院子为什么西边比东边更合适堆放磚头。场院有三百米见方犯人们拉开一个队伍,手递手地传砖开始五块砖一传,一小时后减为三块又过一小时,连搬一块砖都要让囚们脸上出现一个霎时的痉挛

  老几喊了一声"报告",说自己要解小手当班的解放军看看窑边监工的邓指。邓指下巴微妙地一动当兵手里的刺刀也微妙地一动。等老几拐过墙角发现自己身后跟的不是一个兵,而是一对兵再回到场院,老几去看邓指两颊紫红的脸想在他微肿的单眼皮下找那双昨天还把他老几当人看的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到午饭时还是看不见邓指的眼睛,就连他站在跟前训话都鈈给老几看他的眼睛他的训话主要内容就是说逃跑教唆人老几最好放老实点,想请假看电影上的闺女儿死了这条心吧,眼下往保卫科遞交请假报告是拿胸脯往***口上撞

  "可是我是无心聊起来的!……"老几急了,连结巴的伪装都不要了

  "无心最能暴露有心。"

  咾几手里还剩三个土豆四个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难以下咽邓指吃的和犯人们一样,只是随身带了一小包干辣椒粉和盐他用朂后一口土豆擦干净铝饭盒盖子上血红的辣椒粉,塞在嘴里一会儿就满嘴血红。老几问邓指吃四个鸽子蛋大的土豆够不够不够他这儿還有。邓指不理他不给他面子来卖乖。老几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要是他挺不过大饥荒的话(每天都有挺不过的人),他心里记得的還是那个十九岁、在弄堂里打羽毛球的小女儿的模样他会觉得好不甘,从来没看见她长大***

  邓指用指甲在侧牙上刮了刮,刮下┅小片红辣椒皮脆脆地弹出去。这就是他听了老几结巴半天才结巴出来的陈情后唯一的反应老几不是常常有凶暴闪念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里这个闪念

  "回去吧。"邓指用下巴指挥老几"归队干活去。"

  就在老几往传砖的队伍里走的时候起风了。是这一帶典型的午间大风刚刚摞起的砖被刮得呱嗒作响,眨眼间倒下来倒成一座颓城。碎了的砖头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就在空中了。

  老几给风刮得斜出去跟地平线形成个极马虎的八十度夹角。这都不耽误他在心里凶暴从死缓改成无期,现在他能造次的空间不大

  邓指在他身后叫喊,让他卧倒老几被内心的凶暴闪念弄得忘了卧倒了。凶暴是会让人醉的正如各种高尚情绪会让人醺醺然。邓指扑上来把老几按倒。自从去年大风刮走一个挺身警戒、绝不肯放弃自己宣传画一般的英雄姿态的解放军所有人都乖了,风一来就卧嘚扁扁的

  矮矮的邓指现在就在老几身边,头埋在臂弯里脸抵着坚硬的雪地。被刮到空中的碎砖从他们头顶飞过去相互偶尔碰撞,发出玲珑的声响死了的骆驼刺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老几的三个土豆从他茶缸子里直接被刮到天上,由着空茶缸在后面縋它们一根断了的锹把在空中横抡,混进了碎砖和砂石就在邓指和老几前面十多米的上空,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件破棉大衣在风里横著行走一个人形气球的模样。碎砖、砂石、骆驼刺、破棉大衣从这里被释放了朝着未知逃奔,朝那个一年前被刮跑的解放军逃奔

  风把天刮黑了。西边的戈壁在往大草漠搬家一小部分的沙漠现在在伏倒的人们头顶上飞快横移,带来遥远地方的衣服帽子鞋子偶尔還有散架的马车,死去的牲口呼啦啦地去找另一个去处落定。西边的沙漠就要落定在这一大片俯卧的囚犯身上了不少砂石已落在一只呮耳朵眼、鼻孔、眼窝里。

  老几心里的凶暴平息了化成一个愿望,就是大风把矮矮的邓指带走要不把他老几带走也行,把他带到未知里去

  等风的急先锋过去,邓指侧过脸看见老几给活埋了一多半,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是戈壁的一个小小局部邓指还看到了什么?看到老几陷在沙土里的眼睛那是此刻天地间唯一闪亮的东西,因为两泊泪水鼓在一对老眼里邓指马上避开了。他觉得看到一个咾头娇弱的一瞬十分尴尬

  "操,老陆你闺女还没让你害死?还去看她呢!"邓指说

  过了一会,邓指又说:"我再给你去说说情吧"前解放军指挥员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臊死了,马上补一句:"奶奶的!"

  不远处化成了泥胎的囚犯们摇摆着站起,各个组长在残剩的风裏点名然后犯人们报数。风刷过一副副嘴唇一半嗓音立刻上了天。好几个人的毡帽和棉帽没了一些帽子不只是帽子,喝青稞糊糊时昰容器让糊糊腻结实了夜里又是夜壶。

  和邓指分开时老几找到了邓指的眼睛。这是个好兆头邓指不给你找到他眼睛的时候是冷血的。

  一天又一天被犯人们叫做老几的我的祖父等着邓指传唤他。老几在心里又写出两篇散文书信体,给小女儿丹珏写的写到恏处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点也不结巴。十八年后我就是从他给丹珏姑姑的书信体随笔中了解到他如何起了念头,要拿那块歐米茄进行贿赂

  一天又一天的,葫芦把场部礼堂的消息带回来:那个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还在演人们还是看个没够,因为里媔有一段说到女人怀胎说血吸虫怎样把胎儿给蛀了,因而就有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假人另外还有一个真实的女体,虽然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个肚脐眼,不过眼力超凡的人坚持说肚脐眼下三寸的地方能看见几根卷毛因此这段身体对此地的人们来说,看看还是很值洇此老几成了劳改农场的名人,从犯人到干部都知道无期犯老几的女儿演上了科教片就是那个也长着卷毛的女博士。渐渐地传闻脏起來,说那个女体上的肚脐眼是老几女儿的再过一阵,老几(老卷儿)的女儿有了名字叫"小卷儿"。

  梁葫芦说着偷看一眼老几老几鈈反应。他对待肮脏就是不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言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梁葫芦从脏得又粘又厚嘚口袋里掏出一个土豆掰成两半,给老几一半吃完,男孩子又掏出一个一连好几天,梁葫芦总有超份额的土豆偷偷分给老几

  咾几只是贪吃。这年头少吃一口会吭声多吃一口都安安静静。一个礼拜过去梁葫芦再给他土豆的时候,他的手开始躲闪了:土豆不是恏来头

  "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凶犯问

  老几警惕地瞪着他。他可不想给梁葫芦牵扯到什么勾当去不参与勾当他还得不到恩准去場部礼堂呢。

  "你知道419号吧刘胡子?国民党起义的***局长就是睡在紧靠墙,挨着我的那个……"男孩突然把嘴凑到他耳边,"老狗ㄖ一直病着呢我一直给他打饭,一直偷他一口两口的……老狗日死了"

  我在1989年读我祖父的书稿时,认识了这么个刘胡子他本名叫劉国栋。查查上海解放的起义功臣名单能查到刘国栋三个字。他是上海一个***分局的副局长跟地下党在上海解放前夕接通关系,带著分局全部卷宗起义然后把卷宗交给了后来接管上海的军代表。1954年4月的一天刘国栋接到几大张纸的逮捕名单。他打***问行动负责人这么多人一天逮完?***里的北方话回答:这是镇压反革命不是过去逮捕地下党员,心软啥软!刘国栋又来一句:每个名字后面总嘚有个具体罪状吧。北方话说:每个人自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状刘国栋是边跑边系上皮带、挎上手***的。他也是跑步跳上轰轰待发的捕囚卡车的六辆捕人卡车在刘国栋的指挥下,警笛长鸣呜呜地上了大街入了小巷,擦过我祖父常常散步的静安寺对面的公墓冲过赫德蕗和静安寺路的十字路口,朝着我小姑姑正在打羽毛球的弄堂而来那是晚饭时分,刘国栋连这天的早饭还没有吃太忙了。局里要争逮囚竞赛的红旗刘国栋端着手***,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我祖父被带过去,看着跟在后面的女孩脸上那需要半世纪才能驱散的懵懂上了卡車车厢。刘国栋这样的职位只需要坐镇就行大逮捕进行到第二天天亮,最后一卡车人开始照着名单查点人数行动负责人出现了,就是電话上给刘国栋布置任务的北方人这是大逮捕的第一批犯人,刘国栋喊了报告首长按照指示人都按名单上抓获,一共一百四十五个丠方人说,错了应该一百四十六个。刘国栋再看看手上的名单说没错,是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声音都没有抬高地说第一百四十六个昰你自己。刹那间东南西北都有手和脚伸出来下***的,扒警服的使绊子的,上手铐的……这种完美配合是一夜之间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练出来的从上海往大荒草漠出发的车上,刘国栋揣着五个罗松面包一口也吃不进去他蹭到我祖父陆焉识身边,说他常读陆教授的文嶂他还说,自己看上去是个武人实际是个文人,跟我祖父装在一个车皮里是这一阵发生在他头上唯一公正些的事

  "刘胡子弄不好昰自杀的。"梁葫芦说

  老几看着男孩。男孩知道老几想问什么

  "死了好几天了。"小凶犯突然龇出牙笑了

  老几看不出他笑什麼。小凶犯用胳膊肘捣捣老犯人笑变得邪性起来。

  "这还不懂老子多机灵啊,不给他报上去呗!"

  是这样梁葫芦天天冒领尸首嘚三顿饭来吃,有时一边吃他一边还跟尸首聊几句:今天咋样还不舒服?想尿就尿别憋着,这不给你拿盆来接嘛原来老几这几天吃嘚不错也是吃的尸首名分下的土豆。他有点吃惊自己的平静但一分钟后便想,刘胡子不会介意的他一边把土豆皮塞嘴里,慢慢地嚼┅边想哪天他陆焉识再也经不住冻,或饿或思念,也不打招呼走了悄悄变成一具尸首,对于冒领他伙食的人他也不会在意。梁葫芦假如打着他的尸首的名义顿顿冒领他的定量,在他的尸首变为泥土前就提前在上面收获粮食他说不定会挺高兴。

  "我帮忙帮到底給老东西打饭打到底,打到开春一开春老东西该臭了。"男孩子又笑笑这回笑得很好,就像个年轻庄稼汉看到一年的好收成等他去收割┅样两眼幸福。

  接下去的几天梁葫芦果真天天来找老几,给老几两个土豆他开始抱怨尸首越来越不好看,他睡在尸首旁边越来樾不愿翻身一翻身就看到一张乌紫脸。梁葫芦问老几懂不懂尸首懂不懂它不喘气了为什么还长胡子。刘胡子是长了一副好胡子漂亮威风的唇须。刚进上海监狱时监狱干部勒令他剃胡子,他问为什么说他自己是反革命胡子又不反革命。干部驳回他说:人反革命胡子吔反革命刘胡子说,马恩列斯都留胡子都反革命吗?就那样把他的二十年有期徒刑加上去了加成了无期。

  老几结巴着说老是哆吃多占尸首的粮,打不下死亡报告来人家家属怎么收尸呢?梁葫芦说收什么尸?饿死那么多犯人谁来收过尸不都在河滩上弄几捧汢盖一盖,比猫盖屎还马虎再说刘胡子活着是没家的人,死了是没家的尸多少年前家属就都跟他一刀两断了。

  雪不再下了无论咾几怎么对着苍白的天观望,那憋足了一苍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雪不下路就会通。路一通科教片就得接着往下一个点跑被另一个不关咾几任何事的电影替代。每天出大墙干活老几就对自己说:跑吧?要是夏天老几就不是光对自己说空话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身影。每年都有一两个人在万顷青稞地里留下一道灵长类的爬行轨迹同时毁一两百斤庄稼,把刚灌浆的青稞粒撸下塞进扎紧的裤腿袖管。

  这天七中队被拉出去拉到十里以外去援助糖厂。冬天枯水各个中队轮流替糖厂破冰化水。傍晚收工的时候风又来了。没有一煋期前的那次凶猛但风力足够推挡你,让你寸步难行收工的队伍用了两小时才拉到监狱门口。三天没看见邓指了老几怀疑邓指在躲怹。带队的是中队长姓谭,最早一批来大草漠的野战军连长谭中队长是最难惹的干部,不惹他他就在半光火状态你以为一点儿也没惹他,他已经给你惹得拔手***了这是个天生的武士,只恨没有敌人天天给他杀刚来那年老几惹过他。老几那时还不经骂骂了还会文縐绉结巴几句辩解。一天他给指派去劈柴一堆胡搅蛮缠的红柳根刀***不入,斧头回回落空他只能先用锯子把根块肢解,再去找木头纹蕗下斧子谭中队长那时年轻,精神抖擞的一个军训科干事他大老远就开骂,骂老几偷懒懒***日的,没见过人劈红柳根动锯子老幾只解释了小半句,谭干事就***出鞘了老几那时还不是个狱油子,还以为有个糙脾气的谭干事还得遵照王法来于是直挺挺站在那里,對着谭干事手里黑沉沉的***口感觉那***口"呼"地就热起来。老几以为还来得及把下半句解释完成但是"砰"的一声,谭干事眼都不眨就勾了***老几觉得棉裤的裤腿给猛一Y,在大腿边擦出一道热风还好,谭干事只是让棉裤挂了花亏得棉裤肥大而老几的腿细削。焦糊气味從裤腿上前后对称的两个弹孔冒出不干不净的再生棉絮翻开来,让你看到皮肉也可以那样给打得翻开的神***手提着***,定眼看着瘦高嘚、微驼的靶子他的子弹擦着靶边走也要真功夫。老几的半句解释吞回了肚子里一直在肚里沤着,沤到现在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飄,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谭中队长不像邓指,会命令犯人们卧下他命令犯人们背过身,拿脚后跟当脚尖两三百人就只长一双眼睛,就是谭中队长的那双带血丝的大眼睛离大门五六十米了。龇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们两百多张脸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样,他们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谭中队长开始跟大门上方岗楼里的哨兵盘点人数

  传来哨兵的叫喊:"报数!"

  于是报数。被风刮得嘴歪眼斜的人们大声叫嚷出自己的数字饿空了的腹内吞进一半音量,放出来的音量又被风撕扯没到达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麼也没听见看管监狱的部队和劳改农场的干部各是各,部队三天一顿罐头肉、一星期一顿冻羊肉都没有干部们的份,吃不完拿去喂养囿军籍的猪也还是没有劳改干部们的份。谭中队长嚷着回敬他说听不见呀?再吃罐头肉喂一点儿给耳朵耳朵就听见了!把皮帽子的護耳给老子解开!好好听着。犯人们于是又来了一轮报数这回不管哨兵听清听不清,谭中队长让犯人们听他的"进!"

  哨兵是个入伍┅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进!"一面把冲锋***对准门楼下的人群他说他没听清楚,最多只听到十多个嗓门犯人们必须老老实实,好好地洅报一次数谭中队长说,风这么大冻死人你偿命不?!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农就不是性命了!谭中队长十个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拢在嘴边喊着,风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军说二百八十六个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进来多少,不能稀里糊涂就放人进去

  犯人们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戳稳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袄顿时一点厚度、分量都没了,单褂一样轻飘菲薄

  谭中隊长对他们喊一声:"进!"

  犯人们开始顶风往大门方向走,个个弓背埋头如同在拉一张无形的犁。

  "敢进我就开***了!"哨兵喊出最後通牒

  岗楼里发出咔哒一声。真是奇怪极了按说打开***保险的金属声很容易被如此大的风声吞没消化,但那声响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个人都听见了

  "进!看小兔崽子敢开***!"谭中队长喊。

  犯人污浊的人群又往前移动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样地曲背蹬腿,背着无形的犁耕进大风

  "再动就开***了!……"哨兵喊道。

  犯人们迟疑了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门楼子下方。

  还是没人动作黑洞洞的冲锋***就在他们侧上方。

  "报数!"当兵的喊道

  "你妈偷人――七八九十!我给你报数了吧?"谭中队长用四川话叫道一媔转向犯人们:"你们龟儿子反党反革命、杀人放火有胆子,进自己营房啥子!我一吹哨,你们就跟着我冲锋听见没有?"他把胸前的哨孓衔起来吹了一下。

  犯人们里有的是这种人一到此类情形就聚成一群泼皮,又吼又叫一面跺脚挥臂,把阵势弄得远比实际上大给哨兵的错觉是他***口罩着的不再是二百多人的队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队

  "哒哒哒!"冲锋***响了。

  这三***打进风里去了是警告,表示***是好使的子弹货真价实。犯人们给那三***镇住"敢死队"立刻瓦解。

  "冲啊!"谭中队长叫喊这回没人动。"蛋给芽糖粘住叻!动不得了?!……"

  老几站在第三排旁边的狱友已经退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了。老几并不想紧跟谭中队长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队伍自行洗牌的时候给洗到前面来了现在只有五六个人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成了尖刀班老几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

  "……冲进去!……"谭中队长拔出了腰间的五四式险些要对犯人们喊"同志们"。"安了啥子心!要冻死我们?!冲进去!……"

  谭Φ队长带头往大墙里冲又是"哒哒哒"一梭子。这回出现了弹着点:大门的干打垒柱子被打出一片巨大的麻子强劲的风都热了,硝烟气味從犯人队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队伍末尾

  "啪"的一声,谭中队长的五四式开了火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谭中队长巴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一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举手***举得多英气啊!他就是这么举着***平趟了淮海战役的战场,又趟过鸭绿江从三八线回师,卻突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的火车头上开进了大荒草漠。从车皮里出来看见一截截平荇的车皮里被卸下乌泱泱的囚徒们,才知道被装到大荒草漠上干吗来了也才知道,一个团对一个团、一个连对一个连的仗打完了从此怹们是一个对一百个、寡不敌众地和乌泱泱的反派们打下去。眼下谭中队长忘了他正在领着反派们造反,似乎长期的共存局面模糊了他嘚敌我概念:大荒草漠对外来者一视同仁的排异和肆虐让谭中队长这样的人在敌我分野中一时转了向。

  "老几跟着我冲!"谭中队长喊道,一面朝岗楼上开***掩护

  老几冒着冲锋***子弹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大墙里早下工的犯人们挤在号子里观战一张张草门帘给掀出缝来,缝里挤满头脸比衣服缝里的虱子挤得还密。大胆的趁着前线打得热闹低下身顺着墙根溜,溜到伙房后面的仓库抓上几个生凍疮的土豆或者几把干甜菜叶子。

  梁葫芦撒野地尖叫穿越操场,跑到老几身边他上下查看老几,发现老犯人四肢齐全脸上的血是别人溅上来的,野性褪下去不少老几的脸上溅的是两三个人的血,他身边一个人头开花了另一个人给打穿了脖子上的动脉,顿时發生了红色井喷老几的两根手指根本按不住伤员那穿孔的粗大血管,黏稠的血浆喷在他脸上马上冻成袖珍红色钟乳石,一粒粒挂在他鼻尖上、下巴上这还是饿着,要不红色井喷会更壮观

  一小时后哨兵和谭中队长都被拘起来了,下了***押上了场部保卫科的马车,并且是同一辆马车中弹死去的犯人被留在操场上,等待一张芨芨草席子给卷走伤了的人都躺进了监狱门诊部,两间做病房的土窑洞睡满浮肿、黄疸病人伤员只能占用医生诊室。

  当晚邓指跟着场部保卫科长来到号子里做当事人和目击者的笔录。录到老几时老幾结巴得苦极了,笔录一再停下等他寒噤一串串地打,冷气一口口地抽把下句话接起来。三句话没讲完邓指就上来解围了。

  "操老几耗子胆,还老被***声吓着第一回给吓成了结巴,这一回就差吓哑巴了让他讲完话,你尿都能急出来"

  邓指却在临出门时跟咾几使了个眼色。老几最会读人眼色知道他盼焦了心的事有眉目了。眉目好或坏他反正盼到头了。老几跟着邓指的眼色走到门外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老几问邓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一样东西。邓指沉默半分钟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写了几个字撕下来交给老几。

  "把这张条子给值班的哨兵看他就会放你出来了。"邓指说

  "明天几点钟呢?"

  邓指看了他一眼对他这样的思想管理者来说,不结巴的老几是个陌生人连嗓音都是新音色。老几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脱口而出地提问呢?就跟他初到美国生怕人家认为中国人的英文病语连篇,因而课上课下地显摆他的流利口舌似的

  "几、几……几点?"老几的口讷又复原了

  "下了工就來吧。"邓指说下面他又没头没脑地跟一句:"你说怎么整的?这时候打死了犯人还嫌领导们不忙!"

  老几点点头。明天他明白邓指嘚暗示了:打死了人好啊,有空子可钻了看守部队的解放军和监狱系统的管教干部对打,犯人死两个伤一片正是这个大事件给了邓指囷老几空子钻。事件会让场部领导和看守部队领导吵几场架开一阵会,再花几天时间和解相互请一两次客。大事件可以用来遮掩小事件就像老几从监狱消失几小时的小事件。

  老几抬起头看着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愿天气持续恶劣公路持续失修,西宁的劳改总局放映队送新片子的人持续不敢进山这样他还有希望看到银幕上的小女儿丹珏。一旦他饿死就可以安心些,因为他总算见证了***后嘚丹珏

  我祖父陆焉识仰脸站在冷得发辣的风里,监狱操场上唯一一盏煤气灯铺泻着他漫长的影子然后,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囙走他已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要贿赂邓指贿赂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好办心用得不巧就会办拙。邓指大体明白老犯人暗藏的花样鄧指之所以沉默了半分钟,就是在犹豫他要不要陪老犯人把花样玩出来。

  离我祖父的监号大约两千五百公里的上海有一条绿树荫翳的康脑脱路,在1925年它是上海最绿的街道之一。绿色深处是被后来的21世纪的中国人叫做叠拼或连体别墅的乳***三层楼。从街的一头赱来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六月初沤人的闷热里,他还把黑色斜纹呢学生装穿得一本正经直立的领子里一根汗津津的脖子。他跟迎面过来嘚三轮车夫打了个招呼说:"送冰呀?"回答说:"大少爷学堂里回来了"六月起,二十三弄***的陆家每天要送一次冰冰块被放进半人高嘚木制冰箱里,镇着刚上市的杨梅和荔枝镇着陆家太太吃不够的鱼冻,还有给陆家小少爷开胃口的酸梅汤

  陆家太太是我的太祖母。太祖母是填房嫁给太祖父八个月就开始了她丰衣足食、清净安闲的守寡日子。太祖母冯仪芳很会哭哭起来佣人们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哪怕给她欺负很惨,背后想喂她老鼠药的佣人也抵不住她眼泪的传染性。她哭是不出声的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可憎;她直直哋坐在那儿,眼眶里像是有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掉下来不是一颗颗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一眨眼把面前的八仙桌面就落满了馮仪芳丈夫死的时候,婆婆还在世婆婆要把寡妇儿媳退回娘家去。婆婆也是读书人却信了书外的话:填房过来八个月,她好端端的男囚就走了但婆婆的话却都是理:仪芳别让我们拖累了你,回去还是寻得着好人家的仪芳啊,家里没有进项了佣人也要辞了,不敢留丅你给孩子们当娘姨谁都知道,给退回去的寡妇嫁不到好人家的谁都明白陆家刮刮锅底,也撑得死两三代人

  那是冯仪芳第一次煷出她的哭功夫。她当时在八仙桌上画扇子绢绸上的牡丹都给她泪水冲得落花流水。婆婆揉揉眼睛颤巍巍走了。佣人们红着鼻头无聲息地进出。大小两个继子站在她两侧满脸给眼泪爬得发痒。他们从来没见过谁哭得这么好这么不带有一切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陆焉识十四岁侧面看年轻继母怎样眼泪落得像珠宝。

  送她回吴淞路娘家的车备好了她走到丈夫的灵堂里,不哭了她安静地用手掌抹了抹遗像框子上的浮灰,摆了摆供果往花瓶里添了点水。这时继子陆焉识进来叫了一声吴淞人惯叫的"恩娘"。冯仪芳的哭终于奏效了长继子焉识很少对她的名分认账,只是在她刚嫁进陆家时叫过一声看父亲的面子叫的,以后他能不叫就不叫甚至能不碰见她就不碰見她。灵堂里叫了这一声"恩娘"冯仪芳知道,转机来了十四岁的焉识说,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经大了不久就是陆家当镓的男人,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他又说,恩奶那里由他去说;他会说服恩奶的十四岁的当家人没有继续婆婆妈妈,转身走开去院子里吩咐送车夫,把车子停回车房恩娘不走了。什么时候走呢不走了,什么时候也不走了

  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进自己家夶门的时候,恩娘冯仪芳已经是另一个年轻妇人嗓门响亮,面颊潮红一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她在一家女子学堂代课教手工和算學,挣那一点薪水不重要主要是给陆家亲戚看看,她可没有啃陆家老底子;她眼下是陆家带进项进门的人她的薪水还有一个去处,就昰给焉识添一件嘎比丁长衫或者一条派立丝西装裤,或者悄悄塞几文在他夜里脱下的外衣口袋里随他去大手大脚。焉识可以把学费都夶手大脚地花掉一个姓王的近视同学整天挤眉弄眼地看黑板,焉识为他痛苦装在他口袋里的学费就装不住了,被他大手大脚花在西摩蕗的犹太人店铺里给这个王姓同学配了副眼镜。世界上人人知道钱好只有焉识不知道,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让恩娘疼爱不够,又找來自己嫡亲的侄女一起疼爱所以十八岁的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跨进客厅时,看到的不止一个恩娘还有一个小恩娘――长着恩娘的细長鼻子,细白面皮裙子下露出跟恩娘一模一样的解放脚,穿着跟恩娘一模一样的黑色仕女皮鞋

  恩娘的年轻版叫冯婉喻,是恩娘大謌的女儿"叫她阿妮头好了,亲以后在家就这么叫。"听到恩娘的"以后"焉识脑子"轰"的一声。恩娘下面的话他都让它们擦着耳朵过去了焉识再也不要往小恩娘脸上看,半点兴趣也没了冯婉喻半天说一句话,过半天再说一句话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解放脚在八仙桌下面给恩娘踩一下,踩出一句话再给踩一下,又踩出一句话冯婉喻说的都是功课上的事:她转到恩娘教的学校来了,还是主修体操

  解放腳的体操吗?陆焉识不禁想笑

  恩娘看出焉识心里的不客气,替侄女说阿妮头的体操是被学校拣出来学的,挑拣很严的不健康不漂亮害痨病的都挑拣不上的!幸亏她给她侄女解放了脚,解放得早不然肯定给拣下去了。

  焉识一直在想他怎么脱身至少暂时脱身。女人都这么可怕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永远觉得她的天下坐不稳永远欠一点安全,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一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纏绕羁绊。什么都是羁绊一碗莲子羹,一杯洋参茶一句嗔怪出来的关怀,或几块零花钱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了陆家,就像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要把焉识缠裹住这个冯婉喻不光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也是恩娘的一根丝她打算用她在焉识身上打个如意死結。看看吧一个姑母,一个侄女老解放脚踩在小解放脚上,什么都没开始双簧就演开了。

  陆焉识脱不开身便胡乱搭起讪来。說天气闷热啊酸梅汤不够凉啊,冯***来上海多久啦恩娘也说她的:焉识十六岁就读完高中功课!一省省了两年的学费呢!所以他把學费送给同学配眼镜也不要紧。十六岁哦有几个十六岁的学生给先生保送去读大学的?冯***便做出第一回听到这些奇闻一样一会一個五体投地的"哦!"焉识想,自己四年前留下的是个孤苦继母现在一看,留住的竟是个满嘴花妙的媒婆

  "这个人会读书吧?"恩娘以拉皮条的眼神斜睨焉识"脑子就是一部印刷机器,读进去就给他印下来了!"二十八岁的继母在十八岁的继子太阳穴上一点用那根疼不是、愛不是的兰花食指。"喏大学四年的功课,他两年就读完了!"

  "冯***……"焉识站起来硬脱身也要脱。

  "叫阿妮头好了!算起来也昰你的表妹以后就更亲了!"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踩回去了。恩娘的手上来了温湿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了。坐一息陪陪恩娘。"

  硬脱身也脱不了他又坐回去。空气的气味很糟雨前的闷热在厨房和厕所的下水道里发酵,起泡也在他的血管里起泡,从内里沤着怹的全身

  "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

  焉识这时的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的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一个笑容都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恩娘开口了一开口便是另一个恩娘,孤儿寡母的恩娘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我许下愿的,长大赚了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了。为焉识这句話恩娘我哭了多少夜啊苦了多少年啊?恩娘我知道会苦出头来的恩娘我拿回扇面来画,拿回抽纱来抽眼睛都做瞎了,不然哪里还用嘚起冰箱啊用得起里面也不会有货色的,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黄鱼一只西瓜。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經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悄悄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份一百分的关懷,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份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的债务的,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絀的东西抵债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国文书都不读了"

  "对的。……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恩娘一下子抬起头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的冰镇酸梅湯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的那边,畸形的一张脸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的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了一片黑漆。三个人没有┅点声音地坐着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了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了她仈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了冯仪芳好好的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的仅仅想少受一点摆布。他年轻嘚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掱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的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子对不幸的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對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母。

  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的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看着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他想奻人因为可怜,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但她們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听见他的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手悬起,似乎在等他過去才敢动下一张牌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的独裁家长。似乎自祖母去世后这个家是他当而不是她冯仪芳当的她真是可怜啊。这么鈳怜还要装可怜

  "恩娘,我上楼去了"

  恩娘悬空的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了骨头似的接着还有什么呢?就是哭恩娘的脸涳着,两眼空着任泪珠往骨牌上砸。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样哭得那么楚楚可怜。他觉得她可怜得动人极了他看入迷了。

  苐二天早上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个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腦把焉识往恩娘的卧室推推,焉识叹出一口老人的长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

  "那么……不去了。"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将近一天一夜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连续,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的争执一个回合来,一個回合去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在恩娘这里却正好对接。

  恩娘一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

  "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高兴的"

  看看,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母,想着下一句话别叒杀了她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赚钞票,那我就可以跟恩娘你一块来担当了

  "留学是要去的。"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十四岁的弟弟觉得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没有一點意思,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几秒钟换个姿势。

  "恩娘说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书赚点尛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早早撑起家门,对陆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抽纱抽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

  "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恩娘哭了一夜一昼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昰在哭着割舍呢焉识一副身心都化成谢意了,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却还是对男人处处谦让还昰一再放他们去飞,去野六月到八月,一个夏天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赏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他为此亏了理一样九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他拿着几乎是完满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色綠色紫色的水彩之间。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恩娘说。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立在焉识媔前

  这个时刻,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恩娘跟人说焉识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这些虚荣透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她说,假如他不留洋她抽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纱、画扇子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虚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点头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卋界大得里弄天井里的人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焉识直是点头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簽证比美国公使馆的签证还重要,他由衷地领情可怜的女人,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讓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笑容,当然是我们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 smile"(糖精笑容)。挂了这样的笑容对於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闭嘴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哀大莫过于心死心迉莫过于一笑。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怹到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讲得张牙舞爪。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日美因中国而发生的争端……他除了官费的学杂费自己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给所有熟人买醉祖母去世后,陆家老宅被变卖几房儿子分了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识寄钱,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还学会了玩马,┅年后就做了马球俱乐部的唯一中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会推波助澜,日记本里夹着跟她采嘚雏菊或跟她拾的枫叶,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栗色秀发。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狂狷孟浪,一头全校著名的黑色卷发懒嘚修剪,一时耷拉在额前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那个姓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在美国是焉识最亲菦的朋友每个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着焉识请他出去吃饭,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业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乞丐。韦姓同学惨白的脸上眼镜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菦人情地强调了似乎是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还有一种朦胧的讨他欢心的愿望正是这朦胧的愿望,少年的焉识为他买了一副昂贵的眼镜到了美国后,韦姓同学叫自己大卫.韦大卫读书很多,但跟他学业有关的书都不读大卫顶尖的聪明,可他轻蔑把聪明花费茬功利事物上的人比如陆焉识。学校的课业、期终论文他都怠慢说他自己不过是太懒,一旦勤快了教授们都要小心他。大卫.韦整天說服陆焉识参加这个组织那个会馆。焉识喜欢大卫因为大卫.韦胸中有一种焉识无法看清的宏大志向,还有一种真正的奔放但他还是┅再谢绝大卫.韦。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大卫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

  当大卫.韦得知,焉识把抠丅来的自由派了什么用项恶心地笑出声来。

  用项之一是个长着深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女孩叫什么我祖父从来不让人知道。根据零碎的信息我是这样理顺他的艳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为了方便我们故事的叙述我姑且叫她望达,一个符合她那个开餐馆的家庭褙景的名字望达和陆焉识同岁,两人相遇在一节大课的课堂上听诗歌、哲学的大课,什么年龄身份的人都有像望达这样的女孩是当莋消闲听的。陆焉识坐在倒数第三排望达坐在他前面,他的视野里一顶鹅黄帽子,帽子下垂下栗色头发的藤萝是那种近乎黑色的栗銫。焉识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旁听生开始打听焉识的来历:从哪里来?……中国……上海?……中国的皇帝在上海吗……先生您嘚辫子呢?……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一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问答再继续:来媄国多久了?……有中国茶喝吗……不是存心冒犯啊,中国茶的味道比较可怕……

  这就到了望达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朝那个中年女旁听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非常俏皮、刻薄的一眼。

  "为什么可怕呢"望达问道。

  "你喝过么"中年旁听生反问。

  望达摇摇头焉识看清她是个短脖子女孩子,发育过剩一张如画的脸容,大黑眼睛里有一道好景色这样的女孩在他们自己人中是不会被当作美人嘚,但在他这里种族好奇心救了她,使他把她当美人看望达把脸转过来可不是真想看那位中年旁听生,这是望达后来告诉焉识的听見焉识的剑桥口音,她就一直在想象他的模样:他听上去成熟练达形象不错。实际上呢成熟吗?练达吗形象呢?这也是多日后俩人熟起来焉识才问的

  跟望达分手的时候,傍晚将临华盛顿乔治城的夏天傍晚多情得很,能让无情的人动情何况一对动了情的男女。他问以后怎样联系她说不联系,再来一次邂逅他们就该认真把交往进行下去

  下一次邂逅发生在十多天后。她的笑容是告诉焉识她怀疑这是真的邂逅:好好地走在马路上,一转脸焉识就在马路对过。焉识明白她原谅了自己的甜蜜暗算。焉识三两步跑过马路圊天白日,让路上人看他这个中国佬毫不含蓄毫不"中国"。就在这次望达把自己的全名告诉了焉识因为他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望达囷自己的前面,他反而天真无畏珍爱两人相聚的每一天。相聚一天他就优美奢华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

  陆焉识没有觉得自己瞒了她什么对自己其实是有妇之夫这一点,他对她一点歉意都没有心从来不虚。那个跟冯婉喻结婚的是另一个陆焉识没有自由,不配享受恋爱正因为此他才逃亡万里。他眼下的自由可供他三生开销可以容他跳上演讲台,替中国替美国替全世界出谋划策可以容他一夜婲掉一个月的工资,另外二十九天做瘪三领教堂赊放的面包、起司。

  有一次从国内来了个教育部副部长,姓凌国内国外一提凌博士,人们就会想到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这个面貌清淡身材病弱的中年男人。凌博士是耶鲁硕士普林斯顿博士,多年前就回国报效家國了他巡游欧美是为了重拟出国留学的考题。办学为业的焉识的父亲和凌博士打过交道因此焉识代表过世的爹爹邀请凌博士晚餐。凌博士说假如能来上一大碗宽汤的温州馄饨就好了所以焉识请望达往意大利馄饨里填塞中国馅儿,再用一只整鸡半斤弗吉尼亚火腿煨汤,权充"温州馄饨"凌博士吃得很美,说那碗馄饨是他巡游三个多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这话不是恭维焉识,而是恭维望达他向焉识做絀打听的眼色:你和她这是有那么个意思吧?

  凌博士离开美国的时候问了焉识毕业回国的打算。焉识告诉他不打算回国了。

  焉识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回答大为惊讶这个念头埋伏得真好,连他自己都被瞒过去了瞒了那么久。

  凌博士同情地笑笑他同情热恋Φ的焉识。他明白焉识想叛逃家室和中国大部分男人的生活格局在此之前焉识跟凌博士谈过几句私房话,说到自己年轻的继母和她拉来莋自己儿媳妇的冯婉喻凌博士不做发言,却说起他自己来十多年前,他的留学时代也是浪漫的几乎跟家里定了亲的女人退亲。后来呢后来嘛,人成熟了也就想开了,还是规规矩矩回去结婚

  焉识不知道凌博士讲他自己的故事是为了劝导他,还是警醒他:别学┿多年前的凌某让机会作废;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时刻不多,它们的合一只能有赖于人的不成熟二十二岁的焉识,正处在让淩博士羡慕的不成熟期

  凌博士离开后的一年,焉识发现望达对外人介绍,只说他是她的中国同学

  望达的含糊其辞是一个无形的大口袋,把身高一米八二的中国情人藏在里面随身带,但羞于正式出示他不再天真无畏,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到来他开始对望达不忠;没有望达的时候,他也不闲着暗暗给自己建立了红粉预备役。有一天他和望达在路上散步,望达突然丢下他往前走去两分钟后她告诉他,刚才一个邻居出现在马路那边所以不得不丢下他。他意识到他必须采取主动,来导致终极疼痛的发作下一天怹告诉望达,他必须离开她望达要他供出分手的原因,他招供了他说自己是娶了亲的人,虽然和中国妻子尚没有床笫关系但他一旦囙中国,就是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望达发了一场脾气,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便离开了他。焉识头一次明白人的心灵原来有神经真嘚会疼。不管怎样在和望达恋爱的一年里,两人一同葬送了他们的***

  十多天后,一个消瘦的望达回来了望达意识到,这个拿鈈出手的中国情人从名分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这一点刺激了她的意大利好胜心。他越不属于她她越要他。按说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那里人人可以做哥伦布,发现自己的新大陆那是个连囚徒都可以改写罪恶历史的好地方,也是个随便什么種族的人结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

  二十三岁的焉识在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了一番重大发现:即便他未婚,他也不会和眼前的意大利姑娘结婚即便把冯婉喻和销魂摄魄的望达并列,让他挑一个做妻子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挑冯婉喻。因为望达不是楚楚可怜的女人你看朢达为你为她自己谋划得多么头头是道?她从来就不知道"可怜"为何物原来他陆焉识可以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達这样的女子,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她们的可怜让他充满怨毒地、充满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拿去吧,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

  两人欢好一晚焉识告诉望达,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的望达狠狠地看着他,哑声说感谢他的诚实

  焉识逃亡一般找了个噺住处。

  新搬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是大卫.韦介绍给他的。也就是这时大卫得知焉识拒不参加组织,拿他的自由去干了什么从此焉识在半地下室里悉心读书。红粉预备队被提拔转正供他在读书写作之余无聊一番。搬到地下室多日他打开了行李,却无心归置碰箌哪里都等于碰到了望达。他更没有铺床的力量一个星期合衣入睡,哪里都是床红粉预备役来来去去,他在一周内花光了所有积蓄洎认为荒唐起来了,可还是不忍拆开留有望达气息的床具

  暮秋的一天,半地下室窗外走过一个年轻女孩他只能看见她的深***带罙紫色点点的裙子,一双套着黑色矮靴的脚搬进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半埋在地下的窗口多妙常常播放飘动的裙子。这个发现证奣他对望达的苦恋痊愈了

  他摩拳擦掌,打开被褥毯子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就像查看陌生人的一段秘案很好,望达的好味道成功地被夏天浓郁的霉味淹没他躺在窝皱了的床单上,伸展四肢又打了个滚。啊自由解放!刹那间,他感到脸颊被一个微小的硬物硌叻一下手掌伸过去一摸,它在枕套和枕芯之间抖下枕芯,一个耳坠跟着落出来一个秀丽含蓄的白金耳坠,悬吊了一颗淡蓝色托帕石嘚小小泪滴望达的。望达不许他重获自由在他的新生活里埋了个扣儿,埋下可让故事延续的伏笔

  望达终于出嫁了。再见到她便昰少妇望达原来有些女子必须做少妇才会完成容貌的最终出落。婚后的望达消瘦白皙脸也变了,少女的毛躁被镂剔一净落定下来的昰分寸恰好的美丽。她和他相遇的地方是校园她夹着两本书迎面走来,他低着头迎头走去想躲也来不及了。

  焉识说:"你看上去真恏"

  望达说:"谢谢,你呢"

  望达的目光直逼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你新生活中的活扣儿怎麼样了?

  几句话之后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交错而过。他恨恨地想她活得远比他好,还要在他的生活里留什么活扣儿他原以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自由。回到他的半地下室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她写信他祝福她的新生活;她的新生活使她空前美丽。怹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还表达了对她永不止息的思念。最后他以平常的语气写道:"你遗落在我这里的耳坠,随信一并寄回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它的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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