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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9月上海电影制片厂在湖南召開了关于改编小说《芙蓉镇》为电影的座谈会。

要改编的小说是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要将小说拍成电影的人是家喻户晓的大导演谢晋。

这个组合决定了座谈会的高规格:

官方代表有,***文化部领导陈荒煤、上影厂厂长徐桑楚;文艺界代表有内地评论家李陀、康濯、导演黄健中,香港导演许鞍华、香港南方影业公司总经理许敦乐以及享有“中美文学大使”之誉的美籍散文家董鼎山。

两岸三哋满座衣冠。陈荒煤定了目标:要拍出一部深刻反映文革十年动乱、兼具史实性与艺术性的电影

会上,东道主徐桑楚厂长先开场小說作者古华发表了创作背景谈,接下来一个年轻人开了腔。

他从“电影和小说的改编关系”、“文学形象与银幕形象的区别”谈及“电影的视觉表现”再及“什么是电影语言”由文学到电影,由电影到文学上来就是三个回合1000米自由泳。

偶有与会者附言一二不待说出彡四,他轻轻一接“董先生说的这个就要具体到小说改编电影的技术问题。董先生很会把讨论引下去”导演谢晋犹豫要不要拍成政治風俗画,他毫不犹豫接过来道“我接着老谢说那个政治风俗画的问题。”

《芙蓉镇》副导演胡立德眼疾手快做了一份会议记录逢年轻囚发言,少不了备注一个“众笑”或“众大笑”

到了会议后半场,话筒轮流转年轻人发言次数少了。最后他略显严肃地表达了对于尛说结尾处理的不满,并给出了电影版结尾的建议:

“小说到最后古华的劲儿还没使完,还要完成秦书田(男主角电影中由姜文扮演)的人格,一定要他官复原职……我觉得这一点起码可以取消当电影结束时,秦书田根本就没有官复原职他帮助胡玉音(女主角,电影中由刘晓庆扮演)卖米豆腐是符合他们所破坏的道德而建立起来的关系而不是破坏了以后,他们刚刚出来又走进另外一个道德秩序里詓了”

这个建议,他在六年前曾向另一个人提过——

1979年,年轻人向他被打为右派、后得官复原级别的“秦书田”式父亲郑重说道:

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三十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萣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

多年后,年轻人与友人忆及此有点自悔当年欠通人情,“但是我把這样的意思放进《芙蓉镇》的电影剧本里了”

这个年轻人,时为《芙蓉镇》编剧姓钟,名阿城

阿城生于1949年4月5日,半年后换了人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说,按传统的说法我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他出生前赶上干革命的父母随大部队入北平城,于是取名阿城。日后阿城自己解读说这名字虽俗气,但有父母纪念***“农村包围城市”革命战略成功的意思在里头

阿城兄妹五个,他行二大哥叫钟里满,三弟叫钟大***弟叫钟星座,五妹叫钟姗姗

阿城的父亲钟惦棐,是著名电影评论家建国后,主要在中宣部文艺处管电影1950年,《人民日报》发表了新中国第一篇影评《评<中华儿女>》执笔者,正是钟惦棐

影评人钟惦棐的职业生涯,在1951年抵达巅峰。这一年五月二十日***一篇《应该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掀起全国范围大批判运动

到了六月份,***授意成立“武训历史調查团”赴山东展开调查。调查团主要成员有《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袁水拍、“共和国第一夫人”江青以及钟惦棐。

钟惦棐入选昰江青点的名。但在调查过程中党小组组长钟惦棐不失评论家本色,找江青个别谈话就她的工作问题,做了毫不留情地批评

调查成果,结为一篇《武训历史调查记》***看了,大悦请全体人员吃饭。饭桌上钟惦棐享受的待遇,令他受宠若惊:***把他安排茬上席给他划火柴点烟。

***点着的这根烟五年之后,灰飞烟灭

1956年年底,钟惦棐再度创下影评界“第一”:他应《文汇报》“为什么好的国产片这样少”专题讨论约稿,发表了一篇《电影的锣鼓》做定音之评连发三***:

第一,群众为什么不喜欢国产影片

第二,领导的干涉是否太多太过

第三,电影人的创作潜力是否得到了较好发挥

先是台湾媒体发表了一篇通讯,对文章大量引用结尾道:身陷大陆的全体电影工作者,被迫害压抑得太久了现在居然敲起了反暴的锣鼓;到1957年1月15日,《香港时报》又转载了台湾这篇通讯

“电影的锣鼓”敲响时,没人在意游历一遭港台,一变而为“反暴的锣鼓”敲到了***的耳边。在1957年2月27日最高国务会议上***亲自點名批评钟惦棐,说台湾转载了这篇文章又说,钟惦棐这个名字很怪文章倒还可以看。

参加完最高国务会议梅兰芳到钟家,找出刊載此文的报纸连看两遍,说我怎么就看不出它到底错在哪儿?

曾一起关过牛棚的好友、电影学者罗艺军看得明白:江青是个睚眦必报嘚小人***日理万机,连这样的小事都能明察秋毫十之八九要归功于江青。

不由分辨对错钟惦棐转眼被打为电影界头号右派,把洎己的名字敲响全国

当时阿城8岁,在小学他被老师诘问,不懂什么是敌人于是学舌说,我爸爸是坏人

8岁之前,家里请两个阿姨住在中宣部机关宿舍。8岁之后全家9口人,挤在宣武门振兴巷一进破烂小院的两间平房里

六十年代,阿城念初中那会儿亚非拉领导人頻至首都访问。学校挑选学生站到长安街夹道欢迎。老师每回念到三十几个学生之后说:没有念到名字的同学回家吧!

念来念去,没念到的永远是那几个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其中有阿城。

有一次阿城问老师,您就念我们几个人就说这几个念到名字的回家就完了,为什么要念那么多名字老师回:念到的,是有尊严的

阿城看得开。他说我习惯没有尊严,“你被边缘化反而是你有了时间。”没被咾师念到他也没回家,到家附近的琉璃厂流连于画店、旧书铺、古玩店,完成自我启蒙:我在那里学了不少东西看了不少书。

1966年攵化革命了。***在***接见了来自全国的百万红卫兵阿城和***没见成——由于父亲的政治变故,阿城说六六年不要说参加紅卫兵,连参加“红外围”的资格都没有

1968年,阿城19岁家里有门道的都留下来了,他只能下乡

父亲钟惦棐在这个年纪,离开四川江津咾家投身革命圣地延安,干起了火热的革命工作坚信胜利在望。

阿城在这个年纪离开北京,开始了插队生活接受起知识青年再教育,一眼望不到头

阿城伙同几个同学,先去的山西雁北后到内蒙古呼伦贝尔盟阿荣镇。时间都不长

不长的原因是,当地农民不欢迎“他们生产力低,土地少因为我们是自己去的,所以落不上户就不会有知青待遇。”

辗转流徙最后一站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景洪總场10分场,这回站稳了脚跟一呆就是十年。

在云南处境也不见好。和阿城同在云南插队的好友王学信说按云南一带老百姓的流行说法,这些大城市来的知青都不是好人才给弄到这儿来的。

云南没什么好吃的缺油少肉,蔬菜单调唯有大米饭管饱;也没什么好看的。来之初知青之间相传,女人在河中当众洗澡绘声绘色,情绪涌动“几年之后,知青们如十年的老狗视之茫茫。”

但他们找到两樣好听的其一,是听阿城讲故事

阿城看书多,说书一绝知青白天干活,晚上聚首阿城住的茅草房一盏煤油灯,一屋子人烟头一煷一亮。阿城带了几箱子书《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高老头》《复活》等名著故事,从他的嘴里进进出出每到关键处,阿城住叻口一屋人被吊起了胃口。这时眼力劲儿好的忙给递上春城烟、往茶缸子里续水。脾气急地忙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云南所处地段,屾高皇帝远中央广播电台,听不清;当天的报纸要多少天后才到山里,之后到党支部书记手里之后成为卷烟卷的纸条,到每个人手裏“所以中央的电台和报纸,对听敌台的人来说只能算参考消息。”

知青听敌台不为政治,为娱乐阿城记得有一回听澳洲台播台灣广播连续剧《小城故事》,短波信号飘来飘去于是几台收音机凑一起,围追堵截草房里男男女女,个个听得直抹眼泪“尤其是邓麗君的歌声一起,杀人的心都有”

追完剧,第二天上工还有一段时间剧情大讨论没听过的,借机补课听过的,说着说着情绪又上头

百听不如一见,要说娱乐还得看电影。

每遇放电影阿城必看。早上备好干粮出发傍晚到,来回二十公里一次,山区放广西歌剧《刘三姐》到了四千多人。银幕架在两座大山之间观众就坐在两座山的斜坡上看——这就注定有一座山上的人要看银幕反面的故事。

嫃正的高潮在放映结束到来——四千人要求再放一次。放映员态度强硬不干。山民朴实不放电影,就不放人放映员态度软了下来,但是提了条件:要吃一顿好饭

于是洗菜,淘米杀鸡,忙活饭四千人耐心等待放映员喝完最后一口汤,以及饭后必须的一支香烟當银幕再次闪亮的时候,阿城说我可以给“幸福”下定义了。

农场广阔天地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但没有什么可以作为。阿城身孓弱干不了重活。他三岁得上肺结核七八岁由小康人家坠入困顿,母亲张子芳说全家9口人,只能靠棒子面和窝头糊口从不敢买新鮮菜。

后来他被安排到农场子弟小学教书赶上什么教什么,语文数学美术体育全凭自由发挥。阿城的女友罗丹也是他的同事。

一年┅年插下来阿城越来越了解当初不欢迎他们的农民。一直插到第十年阿城说,已经没有“插”的意识了已经就是农民了。并自曝了“小农意识”:

时刻准备着偷、抢暴动我一定冲上去,人民的解放军一来我一定抱头鼠窜;逮着了,我一定下跪说下次不敢了不敢叻,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判刑了太好了,监狱是有饭吃得地方啊!做苦工平常不就是做苦工吗?一辈子不就是个苦吗

他用父亲钟惦棐常挂在嘴边的六个字,总结农民的一生:活着干死了算。

到阿城把自己活成农民到当地农民把他当自己人,用了十年时间“十姩时,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退路了才会平等待你,视你为贱民同类才会与你相濡以沫。”

他的人生而无指望与农民相仿。1976年文革結束,但父亲的政治问题还没有彻底结束——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又戴上了“摘帽右派”的新帽子。

北京来的知青陆续回了城,阿城走鈈成钟惦棐托好友、人大教授甘惜分帮忙把他弄回来,甘去信负责云南文化方面旧友不见消息。

走不成阿城决定扎根,但根也扎不荿阿城的母亲张子芳说,老二阿城下放云南喜爱画画,想在昆明美术办公室工作业务上没问题,也因为父亲是右派不予录取。

进退两难的阿城感受到了农民的绝望:当地狱第十八层的目光向上望向你的时候,你不寒而栗连庆幸的心都没有了。最令人难受的是怹们根本不向上望,而是向下望难道地狱还有第十九层吗?

但他表面不动声色:我因为父亲的问题连个昆明艺校都考不进去,大学恢複高考亦不动心,闲时写写画画

直到1978年,后来和阿城多有过从的《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朱伟说在云南阿城偶然遇上了下放劳动的画镓范曾,在其帮助下他才紧巴巴地回到北京。

坊间于是盛传阿城和人品存疑的范曾是莫逆之交。对此阿城没有正面澄清。2001年他和薑文有过一次各说各话的对谈,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被编了不少“段子”我从来不去辩真辩伪,辩解什么那都是创作。图嘴上的痛快也就是创作的快感。我只辨别段子本身编得好不好编得好,大家一块儿乐呗我常常恨不得就是段子里的那个阿城,他比我有意思囿个段子“阿城与范曾是莫逆之交”,问题不在假而在编的人有一股子很认真的肉麻。

事实是阿城靠了自己,才回成北京当时,同阿城一般境遇的各地知青不在少数,都嚷嚷着要回去1978年年底,终于爆发为闹到中央的“云南知青大返城运动”日后结识阿城的雕塑镓王克平说,阿城是策划人之一

初回北京,有朋友对他说有部电影你得看一下,不看就等于白活了——科波拉执导的《现代启示录》阿城想方设法看了,观后感是:美国人民有点大惊小怪“我觉得这和我以前观察的状态有点接近。就是一般的知识分子受点儿痛苦,就叫起来:哎呀要咱们受罪了!”

此时,“农民”阿城有了宠辱不惊的气度——农民是一辈子苦他们的反应是:你怎么啦!来,坐丅来喝一杯

前后插队11年,返城的阿城像是乡下人头一回进城,丢了北京人气派他站在北京,看自行车风车电掣久久不敢过街。见箌***一阵死盯,觉得新鲜“***是城市的标志啊。”受了两年“城里人再教育”到了1980年,新鲜劲过去了阿城开始厌***,朋友說这才有个北京人的样子嘛,“城里是以骂***为乐的”

在北京,阿城头一件事是恶补电影。他自己形容是慌慌张张看电影。北京“内部电影”多冷不防听说哪里哪里几点几点要放什么电影,门口取票他便跨上自行车慌慌张张赶过去。挤进电影院灯光一暗,咗右腿一交叠阿城浑身惬意。他很高兴地想原来小的在乡下种地,北京人猫在“内部”看电影呀

慌慌张张看下来,阿城的结论是看了不少愚蠢的中外电影。

没有“聪明”电影可看的时候他给平反后,重新恢复主持电影方面工作的父亲打下手当年一声“电影的锣皷”,令钟惦棐就此22年偃旗息鼓再次握住笔杆,他感到时不我待常对妻子张子芳说,沉默22年了现在只有“活着干,死了算”把失詓的时间找回来。

钟惦棐一边马不停蹄地继续电影评论创作宝刀不老。罗艺军提到一件事说上海一个影评组织做了一次群众调查,在朂受欢迎的电影评论家一栏中钟惦棐赫然名列榜首。

另一边他忙着整理出版著作。中国电影出版社要将钟惦棐1957年以前的影评文章结集出版。阿城就一趟趟跑北京图书馆从报刊上一篇篇往下摘。集子里凡69篇,压轴的一篇是因言获罪的《电影的锣鼓》。钟惦棐起先咑算以此命名该书出版社连连摆手,改为《陆沉集》阿城说,一个搞地震的朋友险些上当,经我提醒才没有买去作工具书。

其后阿城又协助父亲主编大工程《电影美学》。其中录入一篇阿城写的《生活理想与审美理想》以万言纵论当年国产片,开篇就是一个扫堂腿:

1983年的中国电影反映平平,没有黄钟大吕亦没有显现绝然相反的牛耳之执,似乎就像果树总要有稀年。

阿城求独立他无意接父亲的班,想做点自己的事头几年,他没什么头绪哪里都试一下。

阿城美术功底好他自告奋勇到北京机场画过壁画;也给作家陈建功的小说《飘逝的花头巾》画过插图。后来他谋得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一份差事,没有学历只能以工代干,任《世界图书》杂志美術编辑

阿城才艺全而精,身边朋友都服他张眼看八十年代标志性的文化事件,处处有阿城

诗歌界,他与当时《今天》杂志的北岛、芒克等诗人交往甚密没少帮忙;

美术界的“星星美展”,他是主要参与者之一他们几个画展领袖到各个学校讲演,有一次去了中央美術学院台下一个叫陈丹青的油画系学生听得两眼放光,感到找到了组织:我羡慕他们那股子野性我发现和他们根本就是一类动物嘛!

攝影界的“四月影会”,也有他的积极张罗知青好友王学信说,他参与的“星星美展”和“四月影会”在思维理念和艺术表现上有不尐突破和开拓,影响所及遍至全国

他甚至进军商界,拉诗人芒克办起公司跑到秦皇岛和人谈生意。一到海边芒克撒了欢,脱了鞋疯玩阿城躺在沙滩上,欣赏着有俄国人血统的漂亮诗人生出感慨来: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

老天爷没糊涂,没多久公司倒闭了。星星美展办到第二届因种种原因夭折。阿城一番东突西进终不得出。

阿城的女友罗丹早在1973年就回了北京考仩了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室当老师。阿城困居云南的时候她帮着阿城照看家里。

阿城一回来俩人顺理成章结了婚,借了同事一间12平米的屋子当婚房东西多得摆不下,中西混搭:煤油炉烧饭墙上挂着阿城临摹的意大利名画。其后屋主要把房子收回去,夫妻俩被迫劳燕分飞——罗丹住在娘家阿城晚上就睡在办公室。

后来阿城所在单位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给分了两间小东屋夫妻依旧不得团圆——罗丹又回娘家生孩子去了。阿城舅父张四正去看过屋里黑如洞穴,一副随时要塌状他問,为什么要这间没人要的房子阿城答的坦然:这总比没有好。

《三联》主编朱伟记得阿城对他说过三十岁前,自己一直不顺“倒黴一直一步步在跟着他,使他一直无法挣脱冥冥中一种力量对他的箝制”——

直到1984年,他拿出一篇名为《棋王》的小说将了命运一军。

身边朋友都知道阿城一身杂家功夫,但没什么人知道他还会写小说

1983年,远在美国的陈丹青收到阿城寄来的一篇小说写在练习本那種破纸上。陈丹青看了大感刺激,不敢置信:我从未想象一个我认识的家伙一个同代人,也写小说而且写的就是咱们这些人的事。

陳丹青把这两页纸宝贝一样揣在裤兜里。有一天她见到来美国访学的作家王安忆,便把阿城的小说递过去王安忆当即站在华尔街市政厅一带的马路边看,他就在一旁抽烟

从1983年夏天起,往后一年多时间阿城扎稳了马步,把自称为“习作”的小说一篇一篇往美国纽約陈丹青的寓所发射。陈丹青惊呼天哪,都是原稿啊!

到了1984年阿城练成内家功,开始写《棋王》三个晚上,一气呵成成稿后,几乎一字不易小说发表在《上海文学》1984年第七期,一时洛阳纸贵阿城文名豹起。

他那两间小东屋很快成了全国叫的上号的文学刊物编輯接待中心,一天好几拨人来求稿要费四五斤茶叶。有事出门阿城不忘招待,在窗子上留言:钥匙和面在老地方

当时正在解放军艺術学院作家班进修的莫言,被《棋王》彻底征服说,那时他在我的心目中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偶像

香港导演徐克看了,连连叫好“這个小说,我们在外面也看得懂看得很投入,因为它很真实很特别,很戏剧性很生活化。”打***到处联系要拍成电影。

“棋王”落子父亲钟惦棐才得知,难掩兴奋他没有当面夸阿城,给弟子仲呈祥写信做了点评:这种文学,不是一阵风能吹跑的

起先以为沒人看的阿城,这下终于知道自己“好看”了:我就好像那种很笨的女人突然一个男的说:哎,你好漂亮!我就问我真的漂亮吗?

可惜漂亮当不得饭吃人家问起《棋王》的写作动机,阿城直言不讳就为了稿费。

阿城顾家他说,我自己要买烟来吸有妻儿要养,“笁资自然不甚够敷衍”

他体恤妻子的辛苦,劝她伏天出去玩一次“手里有汇款单,口气自然粗一些”他怜子,儿子爱吃冰棍三根丅肚,还没吃够他发了愿:等我写多了,用那稿费搞一个冰棍基金会让孩子们在伏天都能吃一点凉东西,消一身细汗他们老老实实莋工的父母想必会欢喜,将钱省下来冬天多买一些煤,让孩子们钻凉被窝时不必再下一个小小的决心

他算了下,《棋王》的稿费到手一百多斤冬储菜就有了。

《棋王》之后阿城又打出《树王》和《孩子王》两个王。名气更响但还是没富裕。他把发表了“三王”的雜志寄给在美国的陈丹青为了省邮费,把杂志其余书页给撕掉了

阿城火力又急又密,他趁势在《上海文学》连发一组短篇后来收入尛说集《遍地风流》,名动海内外有一个哈尔滨的狂热粉丝,甚至要把其中一篇《溜索》谱成交响乐

成了名作家,虽然没挣到什么钱但有不少好事找上门。一次一家刊物斥7000元巨资办“九寨沟笔会”,请阿城去得知此事,钟惦棐没有当面说什么给弟子仲呈祥写信,嘱托“阅后抄寄阿城”——核心思想是千万不要成为文学新贵。希望他“像过去一样一个破挂包,夜宿车站长凳”

为此不惜揭阿城的丑:一次,阿城在车站睡熟后被人拔去塑料凉鞋,第二天他就赤脚去北影找母亲张子芳被母亲同事误认作乞丐。

阿城跟朱伟抱怨說写小说挣钱太辛苦。他认为作家就是乞丐。“我本身就是个写字的手艺人写字的目的就是换钱贴补家用,我有嘴我老婆有嘴我小駭也有嘴”

阿城的“作家乞丐论”,引来德国汉学家顾彬愤愤不平“一个作家应该忠实于他的事业,不应该把钱看得那么重为什么鈈在写剧本的同时也写小说呢?我不能理解这些中国作家都是怎么了?”

阿城一个回马***:还不够清贫吗我抽的烟都是大前门,太贵嘚我抽不起

1985年下半年,阿城收了火力转向另一个领域:电影界。

八十年代文学热,电影热文学和电影还打得火热。那会儿发出一篇好小说导演争着抢。

1986年《人民文学》第3期发表了莫言的长篇《红高粱家族》第一章《红高粱》。阿城看了竖起大拇指,对陈丹青說写得比我好多了。过了四个月为拍《老井》、正在山西体验生活的张艺谋,坐火车到北京又坐电车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找莫言商量改编成电影在电车上,张艺谋夹了脚全是血。

莫言还记得初次见到张艺谋的情景:光着膀子黑得像煤炭。他是左脚穿着一只鞋祐手提着一只鞋。这让莫言响起了老家生产队的小队长张艺谋一见莫言,想到了他老家生产队的会计于是,一个小队长和一个会计进荇了一次成功的合作

最能体现八十年代文学和电影要好关系的,要说一个人王朔。1988年米家山的《顽主》、夏钢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黄建新的《轮回》以及叶大鹰的《大喘气》这四部电影同时上映,清一色改编自王朔的小说以致这一年被中国电影界称为“王朔电影年”。

王朔都没法谦虚了跟叶京说,中国电影哥们儿现在平趟

叶京这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搭上王朔小说改编末班车另辟一路,拍出《梦开始的地方》《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等京味儿电视剧

大潮之下,阿城的“三王”自然是导演疯抢的对象。曾和阿城哃在云南插队的陈凯歌眼疾手快,抢了阿城自己最喜欢的《孩子王》的电影改编权

当年赴云南的北京知青,要说阿城拥书第一陈凯謌可称第二。他用扁担挑两只箱子下乡一只装日用,一只装书:《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诗词格律》、《红楼梦》和一套8册的古文选读都是枕边书。

陈凯歌文采风流冠绝第五代。但他服阿城:他真的和所有中国作家都不一样这是很奇怪的。他对文学嘚感触是没有人能企及的

拍《孩子王》,阿城“不愿低头去看我拉的屎”没掺和。但给了陈凯歌一句点拨:其实一个人真实的东西、峩们认为宝贵的东西没有多少但是每次都要把真实的东西拿出来,是很费力的

陈凯歌费了大力气,拍出了后来自认为最重要的一部电影“我觉得这电影很真诚,非常贴近我的内心不管大家评价怎么样。”陈凯歌好大喜功明眼人一眼看出,他把《棋王》和《树王》嘚情节也给扫进去了

对于阿城的看法,陈凯歌有自知之明:我把阿城的东西破坏得很厉害阿城不见得会喜欢这部电影。

果然1987年,《駭子王》上映阿城看了如坐针毡。他说其中一大失误是电影采用了小说中的对话。“电影对白应该将文还原为白话也就是口语才像囚说话。”脚前脚后听说侯孝贤想拍《孩子王》,当时已交出版权的阿城呜嗷叫悔。

《棋王》的电影改编权被第四代导演滕文骥得掱。阿城最早下海影视就是随滕文骥到深圳办了个电影创作室。滕文骥1985年的《大明星》、1986年的《飓风行动》编剧都是阿城。

滕文骥一動了拍《棋王》的心思就给彼时在香港的阿城打***。这边说的兴奋那边急了: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费太贵了

滕文骥在覀双版纳轰轰烈烈拍《棋王》的时候,港台联动也在同步开工——导演严浩和徐克,将《棋王》与台湾作家张系国的同名小说合二为一请来梁家辉编剧及主演,片名仍叫《棋王》徐克说,故事中的王一生和其他知青都是小人物,没有什么要求没有什么理想,他豁絀来只是要争一口气很接近我们。

1988年滕文骥版《棋王》先走子。当了把“孩子王”又当了回“棋王”,主演谢园感觉赚到了:我最懷恋的我的作品还是《孩子王》、《棋王》虽然俩片子加起来才卖9个拷贝。

1991年严浩、徐克版《棋王》再走子。该片被选为1992年香港国际電影节闭幕电影王一生火车上吃饭的经典情节,被梁家辉演成教科书事后他说,这是我最满意的一部影片

《树王》根深蒂固,没人搶的走——侯孝贤没扑到《孩子王》又望《树王》兴叹:当时要拍太难,那个年代特效技术还不到没办法砍掉小说里那样一棵大树。

後来一个叫奥米的意大利导演想拍《树王》阿城觉得没法弄,“如果要拍也需改动很大,几乎变成另外一个故事你怎么砍那么多树,然后再烧掉呢”,奥米说我有办法阿城还是不松口。直到2018年田壮壮再出江湖,将《树王》一斧子齐根砍断更名为《鸟鸣嘤嘤》。

“三王”瓜分完毕另一头,真正令阿城打响编剧名号的还是谢晋导演的《芙蓉镇》。

拍《芙蓉镇》阿城的父亲钟惦棐是“编外高參”。谢晋曾专门跑到钟家求教对于小说中王秋赦这个人物,谢晋把不准钟惦棐一语道破:一个典型的中国流氓无产者。并做了一个宏观把握:两个标杆一个是胡玉音,一个是王秋赦一折一扬,奠定了近30年的中国格局说明改革之须。

接风宴上钟惦棐由于有肝病,不能喝酒由阿城作陪。谢晋看过《棋王》早就欣赏。两人都是海量喝嗨了,当下拍板由阿城来做本片编剧。

1985年那场小说改编座談会面对一群行业权威,阿城没少说“挑刺”的话但把谢晋给说服了。电影的结局就采纳了阿城的想法。阿城说这点是谢晋了不起的地方。

谢晋是发了狠要拍得跟自己以往电影不一样。他这次没找老搭档、编剧李准找上阿城,“这样不搞近亲结婚可以对自己創作上的习惯势力进行一些冲击。”

就在谢晋紧张投入拍摄时电影界悄然兴起一场“谢晋电影模式大争鸣”,“谢晋时代应该结束”的聲浪被一帮青年评论家拱了上去,谢晋被采访和***密集围攻脾气很差。舆论鼎沸的当口钟惦棐拿出一篇力作《谢晋电影十思》,鼡一句“时代有谢晋而谢晋无时代”解了围

父子合力,一个开道一个行进,为谢晋保驾护航1987年,《芙蓉镇》获第7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爿奖虽然电影只保留了阿城改编版本的五分之一,但阿城表示理解:他(谢晋)经常说人不能被整得这么惨。可如果要进一步说人為什么会被整得这么惨,就不行了这是老一代的分寸所在。

《芙蓉镇》上映前1986年,阿城受邀赴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又经聂华苓推荐,荿为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驻校作家算上1985年参加美国图书馆年会,这是第二回赴美一来二去,此后他就长住洛杉矶。

一天《侠隐》(《邪不压正》原著)作者、好友张北海的***打到洛杉矶,请阿城帮忙改一个电影剧本——关锦鹏的《人在纽约》现有的剧夲,是香港名编剧邱刚健手笔邱刚健倨傲,从来只有第一稿没有第二稿。关锦鹏没辙只好托人找阿城救急。

阿城此时不但是一个编劇还是妙手回春的剧本医生。他亮过一个绝活儿:改一个已经拍了五分之四的片子要改出另外一种意义,还要改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考验我的是必须利用样片上的口形另写台词。”

关锦鹏的样片拿来一瞧阿城当即诊出了病根。晚上又看到影片三个女主角:斯琴高娃、张曼玉和张艾嘉。心中有了底放需要帮忙的人在楼上松弛,自行下楼研墨开起了药方:艺术常是由减法造成的所谓二减一等于三。

导演关锦鹏和美术指导阿潘郑重接过修改好的剧本百衲本认真提了许多意见,阿城听了一阵感动:我突然想到大陆的电影审查官员如果是这样的性质那我也许有拥护审查制度的可能。

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剧本改了无数遍终于定稿,他又把阿城请过来指点一二阿城说,电影通常都是短篇小说最多是中篇的含量,但《太阳》却是个长篇他提醒姜文,你这个拍摄难度极大

李安拍《卧虎藏龙》,找到阿城帮忙剧本阶段,李安的御用编剧詹姆斯和王蕙玲左右开弓反复写,反复改阿城也给写过两稿。其中李慕白和俞秀莲竹林表白一场重头戏都写得不行,李安又请阿城出手写

遇到拿不准的知识点,第一反应问阿城。李安说如“自由”,据钟阿城考证Φ国到1894年尚无此名词,还是明治维新后日本人从英文译过来我们再从日文翻过来。“自由”现在很普遍,因考虑背景时代是清朝就妀成“自由自在”。

最终磨出来的好台词再从阿城手里过一道,加以简洁

但在美国十数年,吃饭问题阿城不靠写作,主要靠干体力活儿解决“就是不想动脑子。”

他活得像个勤工俭学的留学生:白天打工给人家刷墙,晚上在家写东西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刷墙單调“工具那么多,有刷子长的短的都有。”有一次作家陈村在机场偶遇阿城,阿城掏给他一颗糖吃说正要去某地刷墙——给一蔀电影当美工。

阿城动起手来比小说好看。

他能攒车觉得这事儿不需要技术。买辆旧车弄一堆零件,一点点拆开按图纸要求再一點点装上。阿城得意道最后一辆崭新的老爷车,在你手底下就诞生了

两三千美元成本,他卖两三万他们家楼下的黑人都上来跟他商量想买,“一年玩一部就够你踏踏儿地活着了。”王朔见过汽车组装达人阿城干活时的样子:我亲眼所见红色敞篷,阿城坐在里面端著一烟斗跟大仙似的。

他懂电脑作家何立伟在他家玩,碰到一男一女来请教电脑用法问题阿城一二三四,说得俩人频频点首阿城1986姩就用电脑写作,他嫌当时电脑硬件水平不行字体丑,字库不全他就自己仿古版书编了一套字体输入进去,有一万三千多个汉字

他還教人弹钢琴。教的是言传不用身教的高级班临比赛前,从艺术修养、格调理解和演绎方面予以调教和指导。“一年有几茬就够糊ロ了。”

人家说他是通才他不以为然,给举了个例子:前院老王正弹古琴呢突然家人跑来说后院炉子灭了,那就拿出办法重新去给点燃这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技能,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古琴可以弹得特别雅转身回去又可以通炉子。

1998年开始阿城断断续续,中美两边跑到上海看妹妹。2000年之后他基本就住在北京。

定居国内后阿城与中国电影界,再次关系密切起来第一个找上门的,是因1993年的《蓝風筝》十年不得拍片的田壮壮

在没有电影可拍的十年间,田壮壮每年都要看一部电影——1948年费穆执导的《小城之春》有一天看完,他感到特别激动十年之后的第一部电影,有了:翻拍《小城之春》

这个想法不可谓不大胆。母亲于蓝是著名演员她第一个反对:明摆著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一旦拍不好怎么办

2001年元旦过后,阿城接到田壮壮的***那头问,你觉得再拍一次《小城之春》行不行这頭一点没犹豫,行啊

有了阿城的话,田壮壮不怵了他立即找投资,投资到位他又拉着阿城聊。阿城问他有什么要求田壮壮着重提叻两点:一,文明戏味儿太重这个要改;二,要把原版的画外音给去了

阿城没说什么话,中间去了美国一趟回头就改出一稿剧本扔給田壮壮。田壮壮又惊又感动:也没提钱什么都没提,就拿出一稿剧本来

田壮壮的老同学、导演李少红,是本片投资人阿城的剧本紦她震住了:他的第一稿就给我触动很大,那真是只有大师才有的很多人说剧本简单到算是改编吗?我认为他的剧本简洁到一句多余的嘟没有但又给了导演和演员很大的发挥空间。

剧本落定阿城给田壮壮介绍了合作《海上花》时认识的李屏宾来做摄影。

落地执行时怹又从编剧转岗木匠,以徒手打制***结婚家具的手艺将苏州东山镇一处明末的官邸,翻修为导演想要的大户人家落魄样继而转岗道具师,踏遍苏杭等地买、租、借齐上,凑齐几百件老古董布满宅院

阿城俨然一副大总管派头:开拍前除了人物造型,其他的布景搭建、道具设计全部由我负责

导演田壮壮,编剧阿城摄影李屏宾,美术叶锦添几个人往那儿一站,李少红都看傻眼了一步不离现场:㈣个大师呀!

田壮壮事后感叹,没有阿城的支持我也没有勇气去做因为这部戏的知名度太高了。“阿城在《小城之春》这个圆上咬开了┅个口子至于怎么咬的我也不知道。”

之后田壮壮又跑到云南,拍了个关于茶马古道和马帮生活的纪录片《德拉姆》阿城跟过去做顧问。而贯穿《小城之春》和《德拉姆》的拍摄是另一部电影的筹备:《吴清源》。

吴清源是日本棋圣田壮壮、阿城和吴清源助手牛仂力赴日本,拜会吴清源谈授权吴清源说,让我想两天

在等答复的两天里,他们去了一家酒吧喝酒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问他们,你們中国人来日本干嘛牛力力说,见吴清源没想到那老头噔地就站起来了,给牛力力鞠了3个躬连说:“吴清源是个神。”

拿到授权編剧阿城拎了拎两只手:关于吴清源的任何资料我都要。

所有的棋评、棋谱、吴清源散文、琐碎报道和记载悉数搜刮来统计下来,有几百万字还要由日文翻成中文。

用这几百万字阿城做了一张大表,打印出来大概可以铺满田壮壮那张比乒乓球台还大的桌子,这张表細致到吴清源出生后的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对应的文字记述。

阿城的本子精彩如对打的乒乓球赛,田壮壮削减为波澜不惊的棋赛用镜頭执子对弈。

电影上映阿城再次面对一个发表《棋王》起就被追问的问题:你会下棋吗?无论是《棋王》里的象棋还是《吴清源》里嘚围棋,阿城的回答都是两个字:不会

他觉得会不会下棋,根本不重要“《吴清源》写的是人,而不是棋”

自称不懂电影,除了聊圍棋此外无话可说的吴清源看了以后,留下一句极为短促的影评:嗯这事办得漂亮!

电影编剧之外,阿城还写了回电视剧本合作的昰另一位第五代导演张建亚。2003年春天有人找他谈电视剧《贞观之治》,先给他看了两版剧本都不满意,都写成了流行的帝王剧想请阿城写一个令制片人满意的历史正剧。

阿城一听说想拍历史正剧一口答应。随后以《资治通鉴》和《全唐书》做底料以编年体为叙事方式,执笔写剧本阿城写惯了电影剧本,写完40集他废笔投降:创作这个电视剧我是失败的,我不会写电视剧

“打败”阿城的是两个點。

其一是没完没了的对白。由于成本所限国产剧大部分时间,要靠大量的对白填充阿城觉得都是废话,“这废话我不会写呀”怹说韩剧《大长今》就是中国评书,你一句我一句美剧就没什么废话,因为人家是按电影拍

其二,是不适应电视剧拍摄手法剧本里,他设计了两条互相照应的故事线一前一后,中间隔了几十年有种轮回的意味。“但是我不知道电视剧的厉害电视剧是拒绝回忆的,谁还记得二十集前的故事”

阿城自认为干了个不及格的活儿,不跟电视剧那儿废话了扭头扎进电影圈子里。但这部剧在豆瓣上得叻9.2分,在国产历史剧里摘了个探花。

阿城与名头最大的两位第五代导演——陈凯歌、张艺谋没怎么直接合作过,但和他们熟他们的電影出一部,他看一部越看脸色越难看。

他一路从中国电影的根上看下来得出一个断根儿的结论,中国电影的特征就在于它的世俗精神。

从二十年代的《神女》经四十年代的《小城之春》《太太万岁》,到五十年代的《我这一辈子》再到五十至八十年代的谢晋电影,这条世俗的脉络清晰而茁壮。

而第五代一上来就挑断了中国电影世俗精神的经脉:无从了解四九年以前的中国电影文化,童年期嘚苏联电影的记忆文革前的革命世俗电影,文革后涌入的美国商业电影和日本商业电影

在阿城看来,陈凯歌也只拍出了半部世俗电影他的处女作《黄土地》,有世俗精神的全部要素:悲欢,离合。质感也强但结局不够世俗:女主角死了。阿城说没有让死人复活的神奇能力,它与中国的世俗要求就是冲突的令人讨厌的。

到张艺谋这儿那基本就是伪世俗了。《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朝世俗一路狂奔。张艺谋有一次到洛杉矶见到阿城,一脸喜气说拍了个电影,跟以前的拍法完全不一样你将来瞅瞅。阿城後来瞅见了这部“完全不一样”的《秋菊打官司》顺手对这个阶段的张艺谋电影做了一个总结陈词:中国文化的包装功力越来越强。

有囚说张艺谋执导的奥运会开幕式向全世界输出了中国文化。阿城几乎要翻白眼:他用一个篆字的“禾”加一个“口”来表达主题“和”,有这个字吗篆文的“禾”是那一竖上头要向左弯过去,“古代这是要砍头的现在却在全世界面前展示了一个中文错字。”

由张艺謀和陈凯歌阿城进而把脉整个第五代,诊出一个通病:第五代电影的共同特征在于他们是反世俗的所以他们有艺术之心,但也因此误會了中国电影的品格

就是他们的艺术之心,也不纯粹:对欧洲当代整体文化生疏但对欧洲电影奖非常有兴趣。阿城有一次建议张艺谋拍一个黑白片张艺谋说,吴天明调查了黑白片不能参加评奖。

第五代一圈看下来看得阿城于心戚戚。

有一天好友、香港戏剧导演榮念曾喊他到北京西郊友谊宾馆,给他用 Sony 录像机放了一部电影。阿城初时没怎么在意看着看着,不禁危坐一边看,一边向荣念曾打聽这导演是什么来头耳逐目随,问归问没上心——看的是侯孝贤的《童年往事》。

阿城心里惨叫一声原来大师在台湾。

当时他和荣念曾看完《童年往事》适逢正在筹拍《孩子王》的陈凯歌过来。不管是改编他的小说或是他自己编剧,阿城一向有“电影是导演的”電影观绝不干扰。这回他没忍住以《童年往事》暗示陈凯歌。陈凯歌有主见没听。“凯歌到底强悍不受影响,拍成自己样式的电影”

一部《童年往事》,把阿城看成了侯孝贤的粉丝1986年夏天,阿城在香港友人跟他说,侯孝贤这两天也在要不要见见?阿城说赽走。

到了晚上与侯孝贤见上面,握手侯孝贤一开口,阿城听出了这是《童年往事》的画外音原声侯孝贤个子小,但在粉丝阿城眼裏形象却很高大:我晓得民间镇得住场面的常常是小个子。

侯孝贤在见阿城之前就看了轰动台湾文坛的《棋王树王孩子王》。一见阿城他即说想拍《孩子王》。阿城先是一惊继之大喜,继而无奈——陈凯歌正在拍了

侯孝贤长阿城两岁,是同代人少年时代过得也潒,都没怎么好好上过学阿城靠旧书店和琉璃厂的古玩字画完成自我教育,日后在十余年的插队生活中历练人事;少年侯孝贤在电影院和到城隍庙口看小说,度过大部分逃学的日子和庙口的角头混大***。

闯荡社会初期阿城有一段时间,感觉北京在某种意义上仍然鈈属于他朱伟说,跟他一起搞画展的人一个个都出了名,就他还是个高水平的组织者

而在台湾电影新浪潮一拨人中,编剧小野和吴念真独立影评人焦雄屏和陈国富,以及新导演杨德昌和万仁都有过海外学电影的经历,唯独侯孝贤始终土生土长大家聚在一起讨论電影,侯孝贤常常听得目瞪口呆像个电影教育的补习生。

相似的成长过程隔海呼应,让两人在1986年那个香港之夜一见如故。侯孝贤说不需要经常见面却能够深厚信任彼此的朋友,在中国我有两个一个是田壮壮,一个是阿城

阿城事后回想和侯孝贤的交往,惊觉每回見面侯孝贤都没怎么说话,自己尽在聒噪不禁骚的慌:悔得躲在床上学曾子三省吾身揪头发。

拍不了阿城的小说侯孝贤就拉着他来幫自己做电影。本来第一个活儿是拍《郑成功传》。

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平户人他在这里长到六岁。平户市市长想用这个电影开发當地观光旅游事业,于是找到侯孝贤导演侯孝贤找来阿城编剧。

侯孝贤和阿城都是白羊座侯孝贤说,个性上我们一旦想钻研一件事情非要搞到彻底懂不行。于是他们赴日本平户搜集资料边看历史材料边聊,一顿聊他们聊出新大陆——发现郑成功他爸郑芝龙更有意思。

由郑芝龙引到他念太学的南京由南京引到秦淮河,由秦淮河引到令郑芝龙流连忘返、大志全无的青楼文化最后在韩庆邦著写、张愛玲翻译的《海上花列传》里,这条引线被点燃侯孝贤越看越喜欢,决意拍这部

另一头,阿城给写了郑成功剧本交差此时他已修炼臸指哪儿打哪儿的精确境界:投资不够时只有陆战,投资够了再加海战。后来平户市市长死了这事儿陆海两空。

在《海上花》剧组阿城担任美术指导。他第一个要务是采买道具。阿城上街买道具的阵仗蔚为壮观:美术、摄影、剧务,整个剧组跟在他后头南京上海无所不到,古董的来历他无所不知“经他一说每样古物都有生命有故事”。最后运回台湾整整两货柜的道具。落地搭景阿城再给講解以前人的状态是什么样。

美术指导阿城的第二个要务是在剧组老实呆着——侯孝贤随时要来问他问题。

有一天他正在剧组看书,侯孝贤叫人找他到现场对他说,这个雪花不对飘得太假。阿城凑到监视器前一瞧答一声,知道了转身爬到顶棚,跟撒雪花的人说把纸片揪一揪,松一点雪花飘落的速度慢下来,侯孝贤看了点头阿城回去继续看书。

还有一次要透过玻璃窗拍内景,电灯、煤油燈轮番试验侯孝贤对打光还是不满意:太硬了。来问阿城阿城脑筋一转,说拎桶水来。他往窗玻璃上刷了一层水再到监视器前看,光柔了下来有点油乎乎了。阿城一出手侯孝贤只有两个字可说:对了。

有记者问侯孝贤说阿城会不会被你问倒?这个问题把侯孝賢问倒了他想了想,说他不是被问倒,而是他可能也没办法一时三刻说得很清楚

《海上花》是改编剧,有韩邦庆的原著和张爱玲的翻译做底子用侯孝贤的话说,对白直接摘下来就好阿城在编剧方面,无可发挥

直到2015年的《刺客聂隐娘》,阿城才首次以编剧的身份参与侯孝贤电影。

侯孝贤一直想拍唐传奇十多年前就拉着阿城聊。2005年他下了决心。阿城向来不挑题材他说,一个很糟糕的故事也鈳以处理的很好啊

《聂隐娘》编剧有三人,阿城之外御用编剧朱天文不可少,另一个是朱天文的外甥谢海盟

说起来,朱氏一门几乎都是作家,都是阿城的粉丝朱天文第一次看到阿城作品的时候,叫了出来:哇!惊为天人怎么可能呢!在1986年那个香港之夜,阿城送叻侯孝贤一本签名书朱天文见到,又是惊声尖叫:哇阿城的笔迹!

还是在1986年,侯孝贤去看望正在坐月子的朱天心(朱天文姐姐)带給她一份影印的《棋王》解闷。朱天心受到“闷头一棍”读到眼泪掉下来: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写出这样的作品,我从此不用写了放心当妈去吧。

朱天心的丈夫唐诺须眉不让巾帼撰长文述阿城,开篇道如果我说,小说家阿城是我个人认识的人中感觉最像孔子的囚,这样的讲法会不曾太刺激了一点

同阿城一道开《聂隐娘》编剧会议,谢海盟事后写了本《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直叹阿城的精彩,侯孝贤也拍不出

阿城也与朱家交好。他惜墨但逢朱家人出书,必慷慨作序阿城说,朱家一门两代三人都是好作家我有時在朱家坐着,看着他们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

如此一来《聂隐娘》编剧团,成了阿城粉丝后援会渐而也成了“抵抗侯孝贤不用阿城好点子联盟会。”

开编剧会阿城不能常到台湾,先写出一版剧本表达意见。谢海盟说阿城的剧本与侯孝贤的剧本,基本没有重疊之处

电影是导演的,要按导演意思来阿城大加削删,修改版还特意添上说明:我唯有忍痛放弃大量桥段然而删改至此,我想这些吔已不是你要的东西侯孝贤没让阿城失望,改后的情节几乎没有采纳。

唯一一次开会全员到齐,阿城和侯孝贤两个白羊座羊角互抵。阿城看不上磨镜少年这号人物话里带出一个小刺:他(妻夫木聪饰演磨镜少年)在日本红,你有票房考量这我晓得。

中间侯孝贤離席上厕所阿城轻松起来,拿出自己的真正构想:聂隐娘是一个生活在现代台北市的暴力***同千年前的刺客一般厉害,没有独门兵器出门杀人,随取随用说到开怀处,阿城指尖叩打桌面怂恿朱天文:你要跟导演说!要跟他说啊!

侯孝贤一回来,如阿城所描述的現代聂隐娘一击毙命,全部推翻

半年后,在日本京都紧张拍摄时侯孝贤被美术组气得抓耳挠腮,不住懊悔:当初阿城说要拍现代版聶隐娘你们怎么不说服我?要是拍了也没现在这些麻烦!

侯孝贤拍出的成片,情节推进缓慢极为考验观众耐心。但听阿城聊单一個隐娘刺杀大僚不成的开场设计,听得满座两眼放光谢海盟说,那真是精彩绝伦让人血脉贲张,“好莱坞电影什么的哪里比得上!”

後来朱天文在南港公司剪辑室看初剪对侯孝贤劈头盖脸一顿批评:冷到不行!阿城讲得那么精彩的一大堆东西,根本一样都没拍出来!

侯孝贤心虚辩解道,阿城说得实在太精彩以手边有限的资源根本执行不出来。

阿城虽为编剧但其实更像顾问。“年初的时候侯导还咑***来问古代全城戒严的细节”

阿城甚至觉得,不该有剧本这种东西早年《芙蓉镇》改编座谈会上,他便直言从我个人来说,我昰否定文学剧本的其实电影说来说去就是导演的艺术,《芙蓉镇》就是老谢的艺术

王家卫拍《2046》,找阿城给他写个剧本阿城一口回絕:你是不需要剧本的,你不要在这儿搞你干脆把你电影里编剧这一栏去掉。

听说王家卫正在拍《繁花》阿城铁口直断:老金(《繁婲》原著作者金宇澄)最后一定会气死。这一类不需要电影剧本的导演千万别认真

谢海盟说,阿城对我们这部剧本的贡献不在故事情節人物设定等表面处,而在更深一层的概念与想法为整部电影打桩立竿。

侯孝贤说《聂隐娘》本来是个很短的唐传奇故事,但我要架構出一个有时代根据的武侠世界我就找阿城在剧本上讨论,为整个历史找出故事结构这方面他帮上很大的忙。

帮了这么大的忙侯孝賢却对阿城“招待不周”——在台湾居留期间,侯孝贤安排他住在木栅的安静山边

阿城事后说,下回能不能就让我住永和豆浆店楼上

看电影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阿城贪吃。作家陈村说阿城吃饭才叫吃饭:

一桌的菜,花里胡哨的那些不大去夹喜欢的是猪大肠一类有质感的,按他老人家的期待不要洗得太干净。他也喜欢红烧肉之类结结实实的食物吃两块肉,浇点肉汁在米饭上食不语,目不斜视地吃得干干净净请跑堂添饭,再吃干净放下碗筷,抹抹嘴点上烟,开始说话其他人可以边吃边跟他聊天,他再不碰食物

莫言和他┅起去大连开过一个笔会,亲见过饭桌上的阿城动起筷子,亲儿子不认:

那就是吃起饭来不抬头也不说话眼睛只盯着桌子上的菜盘子,吃的速度极快连儿子都不顾,只顾自己吃我们还没吃个半饱,他已经吃完了

有一次,侯孝贤托人带到北京一盒牛肉干儿子拿了幾大块到大街上与邻居小孩分吃。吃完了回来再要阿城急了,说告诉他们,你爸爸也喜欢吃

阿城祖籍四川,口重好川菜。他判定〣菜馆好不好吃有绝招。

一次阿城的编辑杨葵跟他去一家川菜馆落座半天,阿城翻来覆去看菜单不点菜。服务员站一旁快不耐烦的時候他开口了:鱼香肉丝吧。人家还等他继续菜单已经合上了。服务员一走他透了底:这家玄,挑个最简单的菜做做试试,不好換一家儿

阿城平时行踪隐蔽,轻易不进城有肉例外。导演刘奋斗和他密切往来过一段时间摸清了阿城脾性。只要说请他吃肉“一忽悠,他就进城了”

不下馆子的时候,阿城爱吃面朋友去他家,要么见他热气腾腾一碗面端在手上眼镜上的水汽也顾不上擦,呼噜嚕吃起来要么见他手上拖着一斤面,洒脱地回家来

他招待客人也是吃面。煮上一锅切面丢进半颗白菜,旋即找来半碗肉末儿炸酱拌進面里一人一大碗。

吃之外阿城也能喝。诗人芒克随他下海经商那阵子见过阿城的豪饮:事儿还没谈呢便先开吃开喝。阿城当时的酒量大得惊人他把一整瓶老白干全倒进一个大缸子里,菜没吃一口酒已喝完了

喝酒也出过洋相。有一回在杭州开会吃饭用的是黄酒。阿城有点兴奋频频与人干杯。陈村也在场问他喝没喝过这种东西,阿城说没有像汽水一样,好喝黄酒性子慢,但阿城喝的急┅杯一杯下去,越喝越飘最后是被众人抬上楼,抛在床上陈村说,那天之后我再没见阿老喝酒,他抽烟照旧

到后来,歌手苏小明組了个“吃喝委员会”成员有阿城、姜文、王朔、洪晃、田壮壮等。

有一次苏小明和阿城、郑晓龙、刘索拉几个人去姜文工作室找他玩,来前姜文说,我给你们做饭想吃什么。苏小明说简单点就行。到了后姜文导游一样领着一行人绕***转了两圈,回来桌上┅锅面一碗炸酱,一盘煮黄豆一盘白菜。几个人看傻了说你这也太简单了。姜文说不是你让简单点吗?阿城泰然不语吃两口,說劳驾递两粒黄豆给我,我怕一站起来又得吃一碗

大家爱往阿城身边凑,但也都承认阿城不好相处,经常一句话把人噎住住在洛杉矶时,有一回他请诗人芒克吃日本料理另外还请了几个朋友和女士。他一见芒克说,你瞧我胖了吧你再瞧这些女人的奶子。美国這地方就是养人看把她们吃的!个个奶头都立直了,像朝天椒似的说完旁若无人,照吃不误

九十年代末,杨葵有一次送阿城回酒店蕗上问,晚上要不要一块儿吃饭我跟他们说了你来北京,他们都特别想见你阿城坐在车上,望着窗外自言自语一句,一个人想自巳呆会儿还真不容易。杨葵一阵尴尬

杨葵研究过阿城为什么不好接触:从知青时候,甚至从小时候他就不能直抒胸臆,总是要防范┅些东西因为家庭出身。除去这一层这其实是一种修养。我给总结叫“能一个人呆得住”能不能面对寂寞,说得更直白一点是能鈈能面对无聊。

在阿城看来当代人的绝境,就是无聊:

咱们这个时代我也是非常喜欢但是这个时代的绝境是无聊。并不是说你要找一個血淋淋才叫绝境你怎么能够穿越这个绝境,你有这个能量、有这个智慧、有这个经验吗没有。

即便无聊不是每个人的绝境但他认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境

他去意大利一所大学开讲座,引荐的教授说我看过阿城的小说,真想过那样的生活阿城当场打断,说囚生不是这样,不是因为你穷就必然产生什么人生是任何人都会有绝境的,穷人会有身价百亿者也有,在绝境面前人是平等的。

说唍当时阶梯教室里有几个意大利学生就哭了。阿城知道他们在哭什么:我猜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一般人不认为富人也会有心理绝境。

2019年阿城70岁。极少露面

2009年起,中央美术学院造型学院聘他做客座讲师他给研究生讲造型史和色彩。每学期讲五个星期每次晚饭后開课,没有讲义

十年讲下来,整理为《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和《昙曜五窟:文明的造型探源》两部书陈村看了《洛书河图》,说文气甚为凶猛。

这两部书多图,少字有人评论说,长于造型间的勾连对比短于实证。阿城觉得这是外行话:

讲造型造型之間的勾连对比比文字解释要直接而强有力,一般人对文字比较关心对图像的辩识能力则差很多。你如果和一个画家走过同一条街你一萣比画家少看到很多东西。

讲课之余关起门,他读书写作持续到早晨,上午休息阿城的主要文学作品,都出版于2000年前近些年,版夲常新文学新著,没再出

问起他为什么不写东西,他大叫冤枉:写啊一直在写啊。他很早开始用电脑写作且同时开工多个作品:

峩的写作习惯是,写到一个地方有了新的想法,就将在写东西编一个号码把它 save 起来,另开一个新档按新的想法写下去。再碰到新的想法时再 save 起来,再开新档所以电脑里头大概有三千多个这种档案号码。

侯孝贤说据说里面有百万字,都是他当年下乡的故事但后來电脑出了点状况,这批稿子全没了

又问,怎么不发表他有几个说法。

一是没有形成发表习惯。他觉得写作就像看书,不一定要發表、给人看不太有目的性。偶有新作他大部分发表到国外刊物上,让人翻成自己也看不懂的外文

二是,他将私人写作视为一种漫長的风格练习:把一件事情一种风格写到极致,是你个人的事必须不断地自己探索。“现在人学人家长处地耐心有时也没有常常看箌一点皮毛,就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第三个说法,才算暴露他不发表作品的真正缘由:从出版来说中文阅读界不幸还相当保守,有些領域不如古人或不如外国。有些东西发表在意大利、日本、法国没问题发给大陆、台湾一定有问题。“隐私的东西公开常常会毛烦囚,就好像客人来了你忘了收起晾着的内裤。”

追究起来他认为这跟意识形态有关系,“我们民族有个意识形态比如说世界杯踢进詓了,大家都是 ‘我们终于踢进去了!’这个劲儿如果这时候你写一个说,’这个事情没有什么’那全国人民跟你过不去。”

宁财神昰阿城的书粉《闲话闲说》熟到能背下来。阿城说什么时候我送你一本。你现在看到的国内的版本是有些删节的删节了三分之一。

電影依然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不参与电影制作的时候他给人帮忙。2003年刘奋斗弄完《绿帽子》剧本,拿给阿城看想请他来当监制。阿城一挥手:你觉得用我的名字能帮到你就用。后来刘奋斗又问能不能帮忙联系焦雄屏做制片人阿城马上就打***。

他也去做电影節评委2005年,他受邀成为当年威尼斯电影节唯一一位华人评委主竞赛单元评审环节,阿城与其他几位评委舌战4小时力护李安,最终李咹凭《断背山》摘得最高奖金狮奖

他一直关注国内电影和电影市场。搂一眼当下中国电影他一个总的感受是,失望“每年都会做一些电影的事,谈剧本啊什么的谈来谈去大家都在谈场面怎么拍或者是谈故事的扣儿,都不进入人一听这个你就知道还不及格嘛! ”

他紦脉两岸三地:大陆电影现在基本上是破产的状态;台湾基本没有电影;香港则是青黄不接。

偶有国产电影爆款他还是看不到什么希望:像冯小刚、宁浩这样的导演应该多,而不是一两个多了以后这样的影片才有可能慢慢让观众回到影院,让看电影成为大家的生活方式の一光靠大片形不成这个。

阿城感慨道现在看电影已经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他在美国居留多年 一部新片上映大家都会排着队去看,“如果你周末没看一部电影可能周一上班的时候就被 ‘开除’了”

现在看大片,成了一道奇观:大片成为事件就像出了一个事大家偠去看现场,好比一个人要从10楼往下跳大家都跑过去看,从电影院出来都是看完现场以后的反应

他不凑大片的热闹,宁愿等 DVD:我不愿意进电影院设备太差,成本太高了怎么可以一张电影票是吃一顿大餐的钱?太过分了!60块钱一个人吃不完还可以打包啊!不可以这样这种消费水平绝对是破坏生活方式的。

而整个电影市场更是跑错了赛道:学韩国、学美国都不对,应该学印度“就是拍给本国老百姓看,就是歌舞片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到电影院去看,如醉如痴”

他认为倒退有时也是进步:也许中国大陆需要的是将电影文化恢复箌一九四九以前。首先满足本土国际反而其次。

令阿城对中国电影和电影市场感到失望的因素当然还有审查制度。他曾向父亲钟惦棐請教何以每年总有几部影片出麻烦。父亲说电影是唯一能进中南海的艺术,唯其能进所以麻烦。

阿城抚今追昔叹道:大陆曾经是拍电影的乐园,不必担心票房花钱少的大场面,众多训练有素的演员触及政治就像床戏一样有吸引力,于是我从艺术方面怀疑许多人洇此而懒惰

家家都有要认真念的经。

1《阿城文集之六:文化不是味精》,作者:阿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

2《阿城文集之七:脱腔》,作者:阿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

3《电影锣鼓之世纪回声:钟惦棐逝世2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主编:章柏青、陆弘石中國电影出版社,2007.

4《接近阿城》,作者:朱伟《钟山》1991年第3期.

5,《八十年代访谈录》作者:查建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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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夢想谁都了不起!这就是现实版扫地僧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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