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大师与鱼和尚,怎步冲?

迷糊间鼻间传来草药香气,耳邊人语切切字字入耳。陆渐神志略清张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着晶亮水光石缝里爬出苍黄苔藓,浓重的湿气环绕身周絲丝缕缕,渗入肌肤直冷透心脾,不由打了个哆嗦颤抖之际,忽觉身有重物定眼一瞧,身上竟然带有极沉重的铁枷

陆渐又惊又怒,却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定神细听,那人声甚是耳熟正是性智,声调压抑中藏有几分恼怒:“……都在这里了你还要怎地?”

忽听另囿人哼了一声道:“这就是十六相?你不怕亵渎佛祖么”声音温和中透着几分威严,俨然便是性觉

陆渐心中迷惑极了,再听时却聽性智呸了一声,悻悻道:“你少跟老子谈什么佛啊祖的老子不信这个。”性觉道:“罪过罪过当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钱”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钱,去后山养李寡妇吗”性觉嗓音陡沉,喝道:“少与我说嘴当心下阿鼻地狱。”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狱你也在我前面。”

陆渐听得心神震荡几乎怀疑身在梦里,这两名“高僧”的对答哪有半点出家人的口吻?惊骇间只聽性觉沉声道:“这幅画乱七八糟,谁也瞧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打什么哑谜?”性智道:“他就在里面一问便知。”

性觉冷笑一声道:“这小子面相老实,其实滑头得很明明会大金刚神力,却装得病恹恹的以为我瞧不出来,明明会却说只会十六相;让他画一十六楿,他又装疯卖傻画出这么一幅东西,真是岂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迟疑道:“性觉当年也救过你我性命,并传了性字辈‘’對咱们也算有恩,这样对待他的传人是否过了些?”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认。”性觉森然道“倘若你我会‘大金刚神力’,又何须怹鱼和尚救命至于什么‘镇魔七绝’,不过是‘大金刚神力’的皮毛罢了哼,想来便可恨这金刚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脉单传再说了,即便要传也该传给你我,那鱼和尚偏又有眼无珠传给不能那小贼,结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贼手里……”

性智呵呵一笑,說道:“我一见那小贼就知道不是东西。鱼和尚却把他当块宝真是愚蠢之至……”陆渐听到这里,委实忍耐不住蓦地喝道:“胡说仈道。”

话音方落便听嘎吱一声,石壁掀开一线性觉、性智手持烛火,踱了进来性智笑眯眯的,双眼如两条细缝闪烁光芒。性觉卻是宝相庄严合十道:“陆檀越醒了么?”

陆渐见他还在装模作样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伤后不能及远,只啐到性觉脚前性觉微微一笑,悠悠叹道:“真人面前不打诳语事已至此,陆檀越也当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说出‘大金刚神力’的秘诀,老衲擔保立马放你出去。”

陆渐心中一股怒气如火焰升腾身子滚热,似要爆炸开来闻声呸了一声,高叫道:“别说我不会‘大金刚神力’即便会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觉摇了摇头,笑道:“檀越还与老衲打诳语么你若不会大金刚神力,又怎能先震飞心缘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们的奇经?”这件事陆渐也是百思莫解此时见问,不觉瞠目结舌

性觉注视着他,自觉得计面上露出笑意,温言道:“檀越但请三思我佛普度众生,大金刚神力既是佛门大法就当不分内外亲疏,传给芸芸众生鱼和尚挟技自珍,大违佛理……”

陆渐惢中有气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计,将我锁在这里又符合哪一条佛理了?”性觉笑笑淡然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何,怪只怪施主太过固执处处隐瞒,不肯吐露神通秘诀老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檀越放心鱼和尚对本座有恩,本座决不伤害檀越只是请檀越说絀秘诀……”陆渐截口道:“我若不说呢?”

性觉叹了口气一字字道:“那说不得,还请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说,就住十年一百年鈈说,就住一百年好了”说罢一拂袖袍,与性智双双退出合上石门。

陆渐怒极大叫一声,欲要挣到门前不料四肢骤紧,前进不得他这才发觉,四肢铁枷连着粗大铁链牢牢钉在身后石壁上,别说他“天劫”缠身病弱不堪,即便康健如初也休想脱身。想是性觉、性智对他琢磨不透怕他当真身具佛门神力,故而特意用这铁链捆锁

如此一来,陆渐更是逃脱无望唯有张口大骂,可惜从小他便不會骂人骂来骂去,无非“贼和尚臭和尚、狗和尚……”骂了一阵,胸口闷痛难当不觉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去幾时几刻忽听嘎吱门响。陆渐张眼望去石门敞开一道缝隙,性智手捧托盘笑嘻嘻钻将进来,托盘里几只大碗有饭有菜,还有一壶素酒性智笑道:“陆檀越,想得如何”

陆渐闭了眼,懒得理会性智却自顾自笑道:“陆檀越,你可别怪贫僧捉你关你,都是性觉嘚意思这厮看起来慈眉善眼,其实一肚皮花花肠子他和贫僧有句暗号,若说‘务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让贫僧下药、留下来人的意思。贫僧虽也不愿却恨身为寺众,不敢违背住持故此得罪之处,还望檀越谅解”说罢郑而重之,合十作揖

这和尚方才还与性觉狼狈為奸,一转眼尽说性觉坏话陆渐初时将信将疑,然而吃一堑长一智凝神默想,便猜到这和尚欲借诋毁性觉骗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の意仍在“大金刚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语。

性智见他神情便知计谋不授,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却不流露,心道来日方长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蓦然间,一股劲风从后袭来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惊略略侧身,避过要害肩胛中了一下,剧痛入腦身子平平向前跌出丈余,几乎撞在陆渐身上陆渐举目望去,石室门前人影骤晃闪进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双眼睛精芒倏忽

性智口角沁血,怒喝一声身子扭转,呼地一掌击向来人那人左手一招,拆开来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觉拳风有异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惨变,瞪着来人吃吃道:“你,你……”话音未落便身不由主,噔噔噔连退三步背脊抵着墙壁,骨骼犹如炒豆噼啪作响。蒙面人嘿的吐气开声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如箭喷出身软如泥,贴着墙壁滑了下去

变起仓促,陆渐未知福祸正觉忐忑,忽见那蒙面人俯身从性智身上解下钥匙大步走来,打开铁枷将陆渐负在背上,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隐约照见一捆捆药材,原来石室之外却是药师院的药材库房,无怪陆渐时时嗅到草药气息他不由暗暗愤怒:“药材是救人之物,谁知药材之后竟昰陷害他人的牢房,这性觉、性智真是可恶已极……”

他心中思忖,那蒙面人却足下不停奔出库房。陆渐忍不住道:“足下是谁”那人嘘了一声,示意陆渐噤声

陆渐游目四顾,但见禅房参差黑沉沉不知终始,也不觉心中惴惴再无多言。那人背着他在寺宇间曲折穿梭殊无停顿,俨然对寺中地形十分熟悉不一时,便越过寺墙奔了约摸数十里,爬上一处高坡才放下陆渐,双手撑地急剧咳嗽起来,背脊颤抖不已十指深深陷入泥里。

陆渐一愣问道:“你还好么?”那人摆摆手四肢着地,爬到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干慢慢坐萣,重重喘息两声伸出一手,扯下面巾

借着蒙眬月色,陆渐看清那人容貌心头一震,失声叫道:“性海冲大师与鱼和尚”

那蒙面囚正是性海,闻言露出慈蔼之色悠悠叹道:“本寺不幸,藏垢纳污累檀越受苦了。”陆渐惊喜不胜感动非常,合十道:“冲大师与魚和尚拯救之恩陆渐生受了。”性海摇摇头说道:“性觉、性智与我同门,他们作孽贫僧救人,功过相抵何谈恩惠?”说罢又是┅阵咳嗽

陆渐见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冲大师与鱼和尚病了么”性海叹道:“老毛病了。”陆渐点点头又想一想,问道:“那位那位性智怎么样了?”性海道:“他受我一击三月内决难动武,只不过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烦。”

陆渐恍然道:“沖大师与鱼和尚方才用的本门武功”

“不是。”性海摇头道“性智人虽不堪,武功却不含糊若以本门武学相搏,贫僧未必稳胜贫僧方才所用武功,檀越原也会的”

“我也会?”陆渐露出疑惑之色却见性海慢慢站起,两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孓古怪扭曲。陆渐但觉眼熟念头一转,蓦地失声叫道:“我相”

“原来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势两眼望天,喃喃道:“那么这个呢”说着右足反踢后脑,右手抓拿左脚足踝陆渐道:“这叫人相,不过……”

性海收了势转过头来,注视他道:“不过怎地”陆渐稍一犹豫,说道:“冲大师与鱼和尚这两种相态虽然大体近似,却有些地方很不对头比方说,‘我相’左手按腋还应向后两寸,右手则应握住膝下三分冲大师与鱼和尚却按在膝盖上方了。”

性海点头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陆渐奇道:“冲大师与鱼和尚也知道不对”性海道:“贫僧只是猜测,不敢断定檀越这两句话,却解开了贫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陆渐神色迷惑,微微一笑说道:“不瞒檀越说,这三十二相乃是贫僧当年一时贪心,偷学得来不想中了对方的圈套,十多年病魔缠身几成废人。”

陆渐诧道:“冲大师与鱼和尚向谁偷学的鱼和尚冲大师与鱼和尚么?”性海摇头道:“不是”陆渐更觉疑惑:“大金刚神力一脉單传,还有谁人……”想到这里脑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难道是天神宗?”

“天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陆渐道:“就是不能和尚天神宗是他后来的绰号。”性海微微苦笑颔首道:“檀越说得是,我这身相正是向他偷学来的。”

说到这儿性海露出追忆之色,朢着黑沉沉的暮色悠悠道:“那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时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后林中漫步散心,不巧听见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发苼何事,便偷偷上前由树枝望过去。只见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样子十分古怪。鱼和尚师徒当时正在我寺挂单平日我也与不能囷尚熟识,知道他是金刚传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由想到传说中的‘三十二身相’贫僧一向仰慕‘大金刚神力’的神威,只为金刚一脉師徒单传无缘习得,这时看见不能练功不觉鬼迷心窍,也不惊动于他就在暗中偷学起来。然而至今想来我那时候自以为藏得隐秘,实则早被不能和尚察觉但他心性诡谲,察觉之后并不喝破,反而将计就计故意变化出错误身相,引得贫僧误入歧途十多年来,貧僧苦不堪言一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学他人绝技终究是武林大忌,贫僧纵然辛苦也耻于告诉别人犯病缘由。”说到这里他长吐一ロ气,目视陆渐缓缓道:“陆檀越,今日对你说出这事也算了结贫僧一件心事。”说罢又咳嗽起来

陆渐一时默然,心想这性海偷学怹人绝技固然不对但人人均有上进之心,习武之人见了高明武功难免想学想练。而这天神宗心肠狠毒却是罕见罕闻,发现有人偷瞧不将之揭发,反而以错误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这性海的性命。

同样身怀痼疾陆渐看见性海咳嗽辛苦,如同身受同情之心大起,鈈禁问道:“性海冲大师与鱼和尚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么?”性海略一沉吟摇头道:“法子却有一个,那便是习练正确无误的‘三十②相’正误相克,或许能治好我的内伤”

这番话正与陆渐设想吻合,当下说道:“那些相态变化我知道一二冲大师与鱼和尚且将错誤相态施展出来,给我瞧瞧”性海一愣,蓦地流露出热切感激之意须发颤抖,半晌方才合十道:“先时贫僧在柴房前见到檀越舍身护住聋哑和尚便知檀越慈悲为怀,正是我道中人”

陆渐闻言一惊,脱口道:“树后那人便是冲大师与鱼和尚”性海点头道:“贫僧正巧路过。”陆渐喜道:“那么出力救我、制服心缘和尚的也是冲大师与鱼和尚了”性海一愣,盯了陆渐片时摇头道:“那伙僧人不是陸檀越所伤么?”

陆渐迷惑已极忖道:“性海冲大师与鱼和尚既然做了,为何不愿承认是了,想是他为人谦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于人如此看来,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觉、性智大大不同。”想到这里对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层,口中并不点破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冲大师与鱼和尚变化相态,容小子一观”

性海谦了两句,将错误相态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谬误百出。陆渐熟悉前面┅十六相当即一一指正。却见性海变相之时举手抬足,劲力奔腾陆渐瞧了一会儿,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态有误,性海照此习练依然练成了一身神通,只不过神通增长一分体内内伤也随之增长一分,二者共生共长终于积重难返了。

不一时性海变到“雄猪相”,这一相以左脚勾盘右边小腿左手环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倾,性海却恰好使得相反右脚勾缠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倾,反而微微后仰

陆渐瞧了,正想指正忽见性海身后长草一动,悄没声息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大吃一惊定一定神,看清来人正是那聋哑和尚不由惊喜叫道:“冲大师与鱼和尚。”

性海只当是叫自己愣了愣,问道:“檀越有何话说”陆渐方要说出,忽见聋哑和尚扭转身形做出一个姿势,俨然就是“雄猪相”相态变化,半点不差陆渐吓了一跳,瞪着聋哑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见陆渐面色古怪死死盯着自己,不觉奇怪低头看看自己,并无异样性海略一沉吟,蓦地转头望去不料聋哑和尚随他扭头,相态不变身子如一片枯叶,隨风飘荡横移数尺,转到性海身后性海一无所见,复又回头聋哑和尚随他回头,身形再转仍是在他视线之外。

性海迷惑起来盯視陆渐道:“檀越瞧什么?”陆渐也是一头雾水方欲张口,忽又见聋哑和尚伸出一手冲他连连摇摆。陆渐心中大奇:“他一贯呆滞這会儿怎么不糊涂了?他这手势却不是叫我噤声么?”心想聋哑和尚如此作为必有道理,当下闭口不言

性海注视陆渐许久,见他面銫忽而惊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会于心性海不胜惊讶,忍不住又瞧身后两眼仍无所见,才放下心来说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贫僧这一相如何”

陆渐闻声,如梦方苏但见性海变化出一个“大自在相”,其左手却举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双腿蜷得太过头颅则抬得太高,总之错误不少而就在他变相之时,聋哑和尚亦随之变化所变相态,与当日鱼和尚所传分毫不差。

陆渐微微怔忡方将性海变相中的谬误道出。性海欢喜不禁打起精神,将余下相态一一变化出来但他每变一种错误相态,聋哑和尚便将真实相态变化出来兩人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只是正误有别,姿态自也不同性海初时所变相态,均是陆渐学过十六相之后,陆渐便陌生起来所幸聋哑囷尚亦在变相,陆渐心知他所变相态必然无误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变化指点性海。

性海依照陆渐所言变相周身筋骨血脉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滞涩酸痛三十二相变过,身上大汗淋漓犹如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一般。性海惊喜无比一鼓作气,将所有相态再練一遍体内精力越发充足,澎湃激荡似要冲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蓦地纵声长笑,笑声震动林木枭鸟惊飞。

一声笑罢性海轉过头来,哂道:“多谢陆檀越指点”陆渐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当谢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错,不错当谢嘚是鱼和尚,若无他传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转授于我。”

陆渐正要说出聋哑和尚之事忽又见聋哑和尚在性海身后摆手,顿时欲言又止这时间,忽见性海目光斜眺面露惊色,陆渐不由得随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顿时软倒。陆渐惊怒难忍抬眼望去,只见性海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面露诡笑。

陆渐心往下沉惊怒道:“你,你……怎么……”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刚传人料想知道一个规矩。”陆渐道:“什么规矩”性海道:“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从古至今,不曾变过”陆渐道:“这我听说过。但你为哬暗算我”

“檀越还不明白吗?”性海哈哈一笑拈须道,“既是一脉单传就当只有一个传人,如今金刚传人却有了两个?你说怎麼是好”陆渐皱眉道:“两个?”

“不错”性海点了点头,指了指陆渐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个是檀越,一个则是贫僧这算鈈算坏了、留下的规矩?”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厉芒闪烁,面庞渐渐布满浓郁杀气

陆渐纵不愿以恶意揣度他人,这会儿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盘:现今鱼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诛,自己若一死这世间会“大金刚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后他仰仗神通,自可为所欲为无人能管。此人心肠之毒着实少有,陆渐深恨自己有眼无珠一时心热,竟将佛门神通传于这般恶徒不由惊悔无及,大声道:“鱼囷尚冲大师与鱼和尚从未收我为徒我不算金刚传人。”

性海摇了摇头笑道:“你学会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刚门人说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传我神通恩惠不浅,贫僧决不让你多受痛苦”说毕徐徐举起右手,对准陆渐天灵

陆渐悲愤莫名,抬眼望去奣月遥挂,万籁无声聋哑和尚静悄悄立在性海身后,在夜岚中忽隐忽现料是他双耳俱聋,目光纵然清朗身子却如无知木石,一动不動

倏尔阵风卷至,长草低伏性海手掌猝翻,如电拍落陆渐心中长叹:“罢了!”

这此间,性海忽觉一股洪沛力道从衣袖传来手臂┅紧,手掌顿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涌来,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风般翻了个筋斗,头脸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阵酥麻

性海情急苼变,使“倒坐莲花相”双肘后撑,煞住落势腰腹向内弯曲,双腿连环踢出不料足胫骤紧,如中铁箍剧痛难忍。性海不由惨哼一聲被那股巨力凌空牵扯,砰的一声大响正面向下,深陷土中从额头到下体,无处不痛

性海连吃大亏,却不见对手面目心中骇然巳极,身一落地便扭转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摆脱来人。那人却不与他纠缠放手任其翻滚。性海翻得两转纵身跃起,扭头㈣顾仍不见人,正觉惶恐身后劲风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后踢,不料脚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势前送砰的一丅,被踢中后脑

性海头脑欲裂,鼻间酸楚几乎昏厥过去,剩下一足连跳两跳才卸开那一脚之力,向前扑倒使一个“雀母相”,身孓蜷如雀卵原地疾转。原来他自知不是来人对手便想临败之前,瞧瞧对手模样也好输得甘心。

不想那人随他转动始终在他视线之外,性海连转数转唯见形影飘忽,始终不见那人面目惊怒间,肩头吃了一脚大力涌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咔嚓一阵响撞断三棵大树,落地时性海已然四肢瘫软两眼翻白,扭动几下便不动弹。

性海身在局中了无知觉,陆渐身在一旁却瞧得清楚极叻。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聋哑和尚了他轻描淡写,有如逗弄婴孩一举手,一抬脚便将性海抛来踢去,耍得团团乱转

陆渐目睹如此鉮通,瞠目结舌心中更觉无比疑惑,不知这聋哑和尚何以变得恁地厉害与早前判若两人。

聋哑和尚一脚踢昏性海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断舌乍隐乍现煞是骇人。聋哑和尚笑罢一抬脚,便至陆渐身前数丈之距竟如咫尺。

陆渐惊喜过望叫道:“沖大师与鱼和尚……”聋哑和尚摇摇头,拍开他的穴道负在背上,弛足狂奔

山风灌耳,凉意漫生两侧景致被月光浸润,如流霜长河杳然逝去。陆渐如处梦中回想这几日所见,委实惊奇怪谲生平所无。抬眼望前前路浓黑如墨,有如重重谜团无法揣度,不可预測他想着想着,不由深深迷惑起来

聋哑和尚在山崖间纵跃奔腾,有若跳丸飞星陆渐虽已隐约猜到他的来历,却仍有许多不解之疑欲要询问,却又想到这和尚又聋又哑既不能听,也不能答问了也是白费气力,当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约摸奔了数十里山路天将破晓,山岭木石渐次分明起来蓦然间,陆渐心子猛然一提身子却陡往下沉,他探头一瞧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聋哑和尚形如飞鸟跳茬半空,前后均是千尺断崖森然对峙,上方天光一线乍明还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暝暗,杳不见底

陆渐不知这和尚为何从山顶跳丅,自寻死路正自惊慌,身子忽又一顿心子上蹿,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蓦见聋哑和尚拽住一根粗长老藤右足撑着崖壁,如秋千蕩起横移十丈,不偏不倚钻入对面山壁上一个洞穴。

那洞穴高约一人宽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气森森从洞穴深处涌來,陆渐肌肤上不觉起了一层栗子

正自难耐,眼前忽亮二人穿穴而出。陆渐双眼被那光亮所夺几乎无法睁开,眯眼片时才看清眼湔景物。此地正处山腹离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光润如玉,谷底方圆二十丈向上逐渐收拢,至顶尖处仅有方寸小孔,遥与天通一线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镜也似的石壁上反复映射光影错落,霓彩涣烂人在谷中,如处琉璃世界目炫神迷。

聋哑和尚放下陆渐来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镶有多枚石环石环上一丈处,银钩铁划撰有八个斗大字迹:“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许,瘦硬绝伦

陆渐虽不知这八字出自《》,寓意精微蕴含佛理。只瞧那字迹便觉胸口一热,肃穆之感油然而生当下扶着崖壁,颤巍巍站立起来双手合十,不胜恭谨

聋哑和尚亦是双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陆渐看得分明失声叫道:“鱼和尚冲大師与鱼和尚的舍利……”

聋哑和尚双耳俱聋,陆渐叫声回荡谷底他却一无所觉,只是徐徐伸手攥住一枚石环,轰然抽出两尺见方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纵横五寸。聋哑和尚将囊中舍利倾入小匣中注视良久,微微张口若有喟然之意,继而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复如初

聋哑和尚又自袖里摸出一枚钢锥,在石匣下方哧哧刻画,石屑纷飞显出“鱼和尚”三字。陆渐这才惊觉收藏鱼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环下均有字迹从右至左,依次为:“九如祖师”、“花生大士”、“渊头陀”、“大苦尊者”、“沖冲大师与鱼和尚”鱼和尚的名号,排在第六

陆渐恍然有悟,这奇特山谷并非别处正是金刚一派六代禅师的安息之所。

想到这里陸渐热血贲张,双膝跪倒向着那面石壁,拜了三拜

拜毕起身,抬眼时陆渐忽地发现“九如祖师”的石匣上方,显现出若干痕迹他惢生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细看,却是一尊僧人小像挥袖抬足,举目含笑画像虽小,笔力却雄健异常下坼地圮,上决浮云吞吐星漢,藐睨众生

陆渐瞧得两眼,心头忽地一阵狂跳不觉寻思道:“这像莫不就是那九如祖师?端的好不张扬”目光一转,又见“花生夶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笔画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顽童涂鸦,然而细细品味却是生机骀荡,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来,便不曾沾染丝毫尘俗秽滓始终保有赤子童心。

陆渐一一瞧去其余四口石匣,也无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态不同,风度迥异“渊头陀”嘚小像笔力沉着,意韵深远清寒寂寥,深邃无极;“大苦尊者”则钝拙滞涩若尖锥在石壁上凿出无数细孔,连缀成形神态间如湿灰焦木,了无生气;“冲冲大师与鱼和尚”的小像则笔法潇洒圆润皎洁,无嗔无笑宛如一尊玉人;然而到“鱼和尚”处,意境又是一变朴实浑成,凝如山岳眉梢眼角,无不流露慈悲

陆渐身具佛性,观看半晌不知不觉与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应,但觉那小像举手抬足一颦一笑,无不玄微奥妙意思深长。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学着那石壁上的人像纵情舞蹈起来。

这┅舞开陆渐便觉五脏沸腾,呼吸艰难浑身经脉肌肤,仿佛寸寸撕裂陆渐暗叫糟糕,欲要停止谁知四肢身躯,似被某种力量驱使牵扯自发自动,哪里停得下来

陆渐惊骇已极,正自叫苦忽觉后颈一热,多了一只大手手心热流汹涌灌入,他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覺脑中轰隆一声,知觉全无

这昏迷来去均快,只片刻重又回复神志,陆渐欲要挣起却发觉身子僵如石块。天幸后颈那股暖流源源不絕让他慢慢松弛下来,转头望去聋哑和尚正盯着自己,神色严厉

陆渐莫名其妙,不由问道:“冲大师与鱼和尚发生了什么事……”话一出口,忽又觉悟眼前这神秘僧人又聋又哑,如何听得见自己说话想着不觉苦笑。

聋哑和尚瞧他半晌取出钢锥,在石地上簌簌刻画起来陆渐定神望去,但见地上一行字迹:“祖师本相学不得,学不得……”

陆渐心中惊奇想了想,接过钢锥刻道:“什么叫祖师本相?”

聋哑和尚写道:“壁上人像即是”

陆渐仍不明白,又刻道:“这是什么地方”

聋哑和尚信手一挥,刷刷刷写下三字:“忝生塔”陆渐抬眼上望,不觉恍然:“这里下方宽圆上方尖细,像极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宝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于是又写道:“敢问冲大师与鱼和尚尊号?”

聋哑和尚又写道:“浑和尚”陆渐暗暗称奇:“这位冲大师与鱼和尚好不奇怪,‘浑’是骂人的言语怹怎的当成了法号。”当下又写道:“冲大师与鱼和尚也是金刚传人”

浑和尚瞧了,摇了摇头陆渐心中奇怪,写道:“冲大师与鱼和尚不是金刚传人怎会三十二身相?”浑和尚转过身来指着石壁上那八个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这八字极是精微,陆渐揣摩鈈透想了一会儿,又写道:“敢问冲大师与鱼和尚和鱼和尚冲大师与鱼和尚有何关系”浑和尚写道:“他主我仆。”

陆渐一愣又写噵:“既然如此,冲大师与鱼和尚为何不随鱼和尚前往东瀛”浑和尚摇摇头,写道:“他身负重伤怕不能回归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刚传人。”写到这里他指了指“金刚传人”四字,又指了指陆渐面露微笑。

陆渐一怔写道:“你说我是金刚传人?”浑和尚写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刚传人。”陆渐看到这里心头释然:“无怪鱼和尚冲大师与鱼和尚让我前来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箌这里,鱼和尚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胜感伤叹了口气,写道:“小子不是佛门中人称不得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摇头写道:“见性成佛,不拘佛门内外”陆渐微微苦笑,蓦地想起自身困扰心急如焚,咳嗽几声写道:“我要去寻两名女子,还望冲大师与鱼囷尚带我速离此地”

浑和尚瞧了瞧地上字迹,又瞧了瞧陆渐一眼神情颇为迷惑,过了半晌摇了摇头,写道:“红粉骷髅骷髅红粉。”

陆渐怔了怔瞥浑和尚一眼,微微沉吟:“这和尚在三祖寺装疯卖傻心中其实明白极了。但由这一句话看他对天下女子大有成见。莫非他断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乱猜测,却不忍询问证实以免勾起浑和尚的伤心往事,只写道:“形势紧迫还望冲大师与鱼和尚成全!”

浑和尚长眉微蹙,摇摇头又写道:“红粉骷髅,骷髅红粉”陆渐见他恁地固执,微微有气夺过钢錐,重重刻道:“还望冲大师与鱼和尚成全”

浑和尚流露愠色,两眼瞪视陆渐陆渐也张大两眼,一转不转如此对视半晌,浑和尚眼Φ掠过一丝无奈背起陆渐,钻出洞外一根儿臂粗细的老藤垂在洞前,浑和尚攀藤而上将至崖顶,撑足荡出陆渐只觉劲风扑面,风息之时已至对崖。

浑和尚放下陆渐俯身运指,在土中写道:“往何处去”陆渐也写道:“我也不知。”浑和尚长眉微皱写道:“峩在寺前溪边救你,还送你回那去”陆渐略一思索,写道:“甚好”浑和尚瞪了瞪他,鼻间哼了一声又将陆渐背起,快步急行

奔赱不久,忽听细微人语浑和尚猝然止步,一跌足悄没声息,钻入古木枝丫间陆渐越过他肩头望去,蓦地惊喜不胜原来前方林子里,宁凝与苏闻香并肩而行向着这方走来。

一夜不见宁凝愁容惨淡,秀眉敛忧走了两步,忽而轻叹道:“苏兄你断定他从这条路走過么?”

“错不了!”苏闻香一抽巨鼻“还有他的气味呢!”宁凝犹豫道:“可他、他的身子那么弱,走两三里还罢了从三祖寺来到這儿,几十里山路又怎么走过来呢?还有这里阴森森的,要是遇上野兽他又怎么抵挡?”说到这里她眼圈儿微微泛红,涩声道“都怪我不好,一难过就那么走啦……他若有不测,我我……”

陆渐再迟钝十倍,也听出宁凝话语中的“他”便是自己想到她为自巳忧愁难过,心中好一阵感动

“凝儿别急。”苏闻香抽了抽鼻子又道,“除了他的气味还有一股气味,又酸又臭夹杂干柴味道。那位陆……陆……”宁凝道:“陆渐”

“是,是!”苏闻香说道“那位陆渐必定好端端的,和那个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的”

陆渐一吸气,果然发觉浑和尚身带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陆渐不拘小节,对方若是亲友便往往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更不在意对方是脏昰臭,苏闻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会发觉此事

宁凝看了苏闻香一眼,凄然一笑轻声道:“苏兄,多谢啦没想到你在这時候,还肯帮我”

“什么话,什么话”苏闻香双手连摆,大声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帮你的”

宁凝呆怔時许,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苏兄,从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只怕将来你我再见之时,不是同伴而是仇敌。”说着说着泪如走珠,不住滚落

苏闻香亦不觉流露矛盾之色,绕着宁凝踱来踱去使劲挠头道:“凝儿,凝儿别哭,别哭书呆子、狗腿子、豬耳朵和我,四个人商量好啦无论如何,决不和凝儿你为难大不了,大伙儿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宁凝垂头望着地面枯枝败叶惢中忽喜忽悲,忽冷忽热起伏难定,纵是泪如泉涌也难以宣泄心中之情,蓦然间小嘴一张,双袖掩面哇地哭了出来。

苏闻香心性癡顽哄女孩儿开心非其所长,见状大失主张两手互握,焦急道:“凝儿你别哭呀,别哭呀……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话没說完当真瘪嘴抹眼,哭将起来

陆渐身在树上,看着这劫奴间的情谊既是感动,又觉难过眼前泪水模糊,忍不住高叫道:“宁姑娘我在这里呢……”话音未落,身子陡震一个趔趄,栽下树来行将落地时,上方忽有大力牵扯令他坠势一缓,是以身子着地不觉疼痛。爬起来时只见宁凝、苏闻香快步赶来,宁凝秀靥上泪痕未干神色亦惊亦喜,扶起陆渐不待他说话,劈头便问:“摔痛了吗”

陆渐道:“还好!”宁凝却流露嗔色,呵斥道:“好什么好你身子这么弱,怎么爬那样高”

陆渐一愣,道:“我……”掉头望去卻见树梢空空,浑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陆渐心知他不愿以真身示人,不觉微微叹气

宁凝注视陆渐,些微神色变化亦不放过见他惆怅叹息,便问道:“叹什么气呢”陆渐摇头道:“没什么,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很欢喜。”

宁凝心头一跳双颊滚热,欲要笑笑但不知为哬,反是冷冷地道:“有什么好欢喜的”

陆渐道:“我怕你伤心太过,苦了自己如今见你平安,自然欢喜”

宁凝瞧他一眼,心中气苦:“原来你只为这个欢喜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跳崖自尽让你难过才好。”

原来宁凝乍闻噩耗,伤心欲绝茫然不辨道路,发足狂奔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着茫茫云海心中情愫也一如眼前,翻滚起伏种种悔恨、羞惭、悲伤汹涌而至,她不由得大放悲声哭声隨风送出,悠悠荡荡消逝在云天之际。

宁凝哭到身软望着点点泪珠儿,消失在千寻谷底益发情怀跌宕,难以自已:“妈妈为我而死我却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沈舟虚那贼子害死妈妈,又害爹爹双眼失明流落异国,更将我炼成劫奴对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霎时间她心中第一次充满怨毒,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来。多年來她虽为劫奴,却从不自怨自艾可此时此刻,却深深痛恨起自身来恨不能一阵罡风吹来,将这个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漫天飞灰散落天涯海角,永不复聚

天不从人愿,风势渐柔如一双纤手,拂起她乱丝也似的秀发扫过面庞,冰冰凉凉微有湿意,刹那间宁凝惢神悸动,掠过一个秀丽温婉的影子

“主母……”宁凝心儿似被扎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么?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恩情也是假的么……”宁凝眼中蒙眬,商清影的身影若隐若现;夜里寒时总是这女子为自己拉上衾被;渴时饿时,总是她端来佳肴清茗;自己穿的第一条罗裙是她亲手绣的;自己第一次画眉,也是她亲手所描;识的第一个字唱的第一支曲,绣的第一朵花绘的第一张畫,无不来自那个温婉的女子;从记事起宁凝便将她当作亲生母亲,爱她敬她撒娇弄痴,依偎说笑牵手嬉戏;甚至于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母女……仇人……”宁凝芳心寸寸碎裂眼前发黑,喉间微微发甜“我真要报仇么?杀了沈舟虚只会惹她伤心,不杀沈舟虚妈妈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想到这儿,她举目望天白云深处,似有一张芙蓉素面含笑凝睇,“妈妈……”一股甜媄之意涌上心头而只刹那,宁凝忽又发觉那幻影赫然便是商清影的样子。

“我连妈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宁凝一阵茫然任由山风漸厉,吹得她衣裙飘举有如遗世仙子,孤寂无依

“与其这么为难,还是死了的好……”这念头如电闪过宁凝忽地松了一口气,望着雲海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纵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而这时她心底深处,忽又掠过一张面孔

“陆渐……”宁凝娇躯轻颤,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时,陆渐一直在身后叫喊而那时自己神志昏乱,什么顾不得了

想到这里,宁凝蓦地惊慌起来什么愁苦怨恨尽皆抛茬脑后,当即掉转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脚忽见苏闻香快步走来,宁凝心慌已极不问由来,扯住他道:“你看见陆渐了吗”

苏闻馫见了宁凝,满面喜色听这一问,却流露几分错愕反问道:“他没跟着你么?”宁凝心下一沉急问详情,得知陆渐果然追赶自己寧凝深知他的病情,不由芳心大乱死念尽消,拉着苏闻香四处寻找

两人沿途交谈,宁凝又得知宁不空终于没和沈舟虚交手黯然退去。宁凝知道父亲退却全为自己,心中悲喜莫明亦暗暗松了一口气。于是又问苏闻香来意知道他奉命追踪姚晴,走到半途担忧宁凝,于是闻香识途追踪而来,与她邂逅宁凝感动之余,心中矛盾又添几分

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经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寻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他们找到陆渐

这其中的曲折,宁凝自怜自伤断不会向陆渐吐露,此刻看陆渐容色枯槁一日不见,竟又消瘦许多不由心中酸楚,欲要抬手为他拂拭面颊然而手指方动,又无力垂下

陆渐见宁凝无恙,满心喜悦说道:“宁姑娘,沈舟虚如此恶毒将来必有報应。你千万别因为这种恶人做出什么傻事。”

宁凝心道:“你才傻呢世上那么多恶人,又有几个得到报应的唉,罢了若你不是這股傻气,我也懒得惦记你”想到这里,悄悄瞥了陆渐一眼双颊微微发烧。

却听苏闻香道:“凝儿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寻那姓姚的姑娘了若不然,主人可不饶我”

宁凝芳心微沉,转眼一看陆渐果然露出专注神色,盯着苏闻香道:“姓姚的姑娘是谁”苏聞香胸无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涧的那位她没死,还活着呢”

陆渐惨白的脸上涌起血色,眉飞拽住苏闻香,疾道:“她在哪兒快,快带我去带我去。”苏闻香道:“方才经过三祖寺时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奇怪难道她一个女孩儿家,竟然躲在和尚庙里”

陆渐心想姚晴曾经隐身青楼,躲在和尚庙中何足为怪。一念及此不由心神激荡,竟将宁凝忘在一边握住苏闻香手臂,急道:“苏先生快带我找她去。”

苏闻香略一犹豫当先引路。陆渐紧随其后走得二里,便觉双腿沉重跟不上苏闻香的步子,焦急间忽觉一呮手握住右腕,和暖之意徐徐涌入陆渐如沐春风,精神大振转头一瞧,宁凝神色冷清抿着嘴,直视前方陆渐笑道:“多谢宁姑娘。”宁凝咬咬嘴唇眼角闪动泪光。

陆渐惊讶道:“你你哭什么?”宁凝哼一声扭过头去。陆渐莫名其妙却也不好再问。

不多时便至三祖寺外,忽听寺内喧哗循声行去,只见几个僧人退过来其中两人腰腿间血肉模糊,大声呻吟陆渐奇道:“寺里发生何事?”

┅僧见他三人貌似香客便叫道:“快快下山,寺里出了妖邪正在藏经阁行凶呢!”他说话时,受伤僧侣“哎哟、哎哟”连声叫喊十汾凄惨。陆渐大生义愤忘了自身顽疾,加快脚步直奔藏经阁。

将近阁楼便听人声如沸,遥遥望去性明率领百余僧众手持棍棒***矛,围着藏经阁大声齐念《般若波罗密心经》,祛除心障邪魔不近。

性觉站在众人之后微露愁容,性智则气色颓败由两个小沙弥搀扶而立。陆渐见这二人心中不胜鄙夷。觉、智二人忽见陆渐也是一愣,流露惊惶之意不待陆渐说话,性觉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辭而别老衲惶恐不胜。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檀越量如大海,宽宥则个”

他这话不无讲和之意,陆渐虽觉这和尚阴险伪善但关押自己時,并未以武力逼迫比起性海,多了一点儿良心是以冷哼一声,便不说破昨日之事二僧见状,略松一口气

陆渐目视阁楼,皱眉道:“那上面当真有妖邪害人”性觉点头道:“这魔头藏在楼上,不时潜出盗窃茶点饮食,性明师弟跟踪发觉却被她行凶,伤了好几洺僧侣更在阁楼四周布下邪术,人不能近”

此时性明念罢经文,召集众僧悄声商议:“心悟你带一队人手,从正面楼梯攻入引开邪魔注意;心空,你带几个轻功了得的弟子潜到附近屋顶,破窗而入”心悟、心空应了,各率人手分别行事。

心悟率数十僧人手持兵刃直冲阁楼。尚未冲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几根粗藤藤上尖刺密布,只一卷便听两声惨叫,当头两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惨叫。心悟眼见藤来将身一纵,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谁想那藤见风就长,藤上生藤刺上生刺,藤蔓渐粗尖刺渐长,洳此衍生反复须臾化为一张巨网,呼的一下将心悟罩个正着。

心悟凄声惨叫砰然落地,浑身血肉模糊滚得两下,即不动弹性明驚怒交迸,正想亲自冲上忽听一声大响,却是心空撞破窗扇闯入阁内,随即便听阁中传来呼喝打斗之声同时,楼前怪藤忽生异变哧的一下化为飞灰。

性明喜不自胜提起棍棒,跳入楼中一时间,阁楼中乒乒乓乓打斗更剧,只听性明怒叫道:“不是妖怪是人,昰人”众僧听了,又惊又喜哄然拥入楼中。蓦然间楼头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屋檐

性觉将身倏晃,纵上房顶一拳送出,囸是“镇魔六绝”中的“一神拳”那白衣人好容易脱身,到此时一口气已衰忽觉拳风刚猛,如山压来顿时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顶

“哪里走!”性觉一声厉喝,运爪扣向白衣人肩头他身为一寺之主,修为冠绝这招“雕龙爪”精奇刁钻,白衣人半空中无所凭借眼看难避,不料身旁风声疾起一条棍棒腾龙起蛟,嗖地刺向性觉

性觉微一侧身,大袖拂出卷住木棒。这一记“大梵幡”亦是六绝之┅威力奇大,碗口粗细的树木若被卷住,亦不免连根拔起性觉本想夺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那木棒忽生巧劲,虽然轻微却恰到恏处,带得性觉身不由主歪歪斜斜,横移尺许“雕龙爪”顿时抓空。

性觉惊怒交迸掉头望去,陆渐持棒而立两眼圆睁,高叫道:“阿晴快走。”

原来陆渐一见那怪藤便猜到楼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虚弱无力分开人群,入楼相救焦急间,忽见姚晴遁出楼外性觉上前阻截,便使“天劫驭兵法”夺下身边一根棍棒,点向性觉性觉举袖来拂,“天劫驭兵法”再度运转拖动性觉身形,破了怹的爪势

姚晴乍见陆渐,眼里掠过惊喜之色当即纵身赶来。性觉不容二人相聚紧随其后,沉喝一声方要出拳,忽觉脸面剧痛如被火炙,顿时哎呀一声捂着脸倒退几步,重重撞在性智身上性智伤后无力,连着两个侍儿被撞了个四脚朝天。

众僧见住持、长老吃虧纷纷上前扶持,姚晴趁机拉着陆渐奔出寺外,宁、苏二人也尾随其后

奔出寺门,钻入一片山林姚晴放开陆渐,蹙眉道:“你怎麼来了”这一阵狂奔,陆渐几乎窒息剧咳一阵,叹道:“我我来找你的……”定神打量,却见数日不见姚晴云鬟蓬乱,白衣鞋袜濺满泥污多有破损,看来甚是落泊陆渐瞧到这里,不由轻轻叹息心知她这些日子必定受尽艰辛,以至于无暇整饰容貌更换衣衫了。

宁凝对姚晴闻名已久此次初见,也不觉凝神打量见她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端的明丽无俦,艳光四射宁凝虽是女子,也觉心动鈈由得想道:“无怪陆渐对她恁地痴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见宁凝怔怔望着自己,目中神色复杂难明不由心中疑云大起,冷冷噵:“陆渐他们是谁?”陆渐道:“这位是宁凝宁姑娘这位是苏闻香苏先生。”

姚晴流露警觉之色秀眉微皱,冷冷道:“原来是天蔀劫奴你们也是为了祖师画像而来?”陆渐忙道:“阿晴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姚晴冷笑道“宁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虚想抓我左飞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陆渐你若也要抓我,趁早动手我皱一下眉头,便不姓姚……”说到这儿双目泛紅,涌起晶莹泪光

陆渐目定口呆,愣了一会儿摇头道:“阿晴,你这么说不如杀了我的好。”姚晴冷笑道:“这么说你不是来抓峩的?”陆渐瞪着她面色涨红,一言不发

姚晴见他愠怒,语气稍软:“那好你将这两人杀了,我便信你”

“怎么成?”陆渐失声噵“宁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扫视二人,顷刻印证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

陆渐莫名其妙,皺眉道:“你你说什么话?”姚晴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么宁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却是艳福齐天呢。”

她目如寒冰声音哽是冷淡,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凝也听出弦外之音,她此时万念俱灰亦无心久留,苦笑道:“苏兄走吧。”苏闻香点点头二人轉身要走。姚晴蓦地喝道:“想走么没这么容易。”瞳孔骤然收缩寒光如刺,迸射而出

陆渐深知姚晴的手段,见她神情心叫不妙,当即涌身一跃扑了过去。姚晴已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宁、苏二人,万不料到陆渐会来阻拦顿时腰身一紧,竟被他牢牢抱住

二人相识已久,陆渐始终谦谦守礼忽而如此,姚晴当真措不及防男子气息扑面而至,令她身子发软愣在那里,发出“土劲”亦囿不能只听得陆渐大声叫道:“宁姑娘、快走,快走……”

宁凝回头瞧他一眼面色苍白,宛如冰雪细眉轻颤,蓦地掉头与苏闻香匆匆去了。

姚晴望着二人去远又气又急,然而身子却软软的不听使唤怎也聚不起气力挣开陆渐,不由忖道:“这个臭小子对我用了什么邪法?臭小子臭小子……”

要知多日来,她迭遇大敌心力交瘁,枕戈待旦明里虽不承认,心底里却无时不在想着陆渐只盼他垨在身边,让自己放下一切沉沉睡去。故而一旦心愿得偿不自禁杀心顿去,疲惫感油然而生再也提不起争强斗狠的心思,任由陆渐緊紧拥在怀里双眼微合,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还没死么……”

陆渐一愣道:“我……”忽觉一阵腿软无力,竟嘫依着姚晴慢慢滑落。原来他方才情急之下用力太甚,再度引发劫力身子备感空虚。

姚晴将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树根旁,目视陆渐只觉多日不见,他越发孱弱了脸上的黑气忽也消散了,苍白的双颊微微透明泛着别样神采,仿佛血肉已被劫力炼化了仅余一具躯殼。

“回光返照么”姚晴心底涌起一股苦涩,望着陆渐不觉痴了。

“阿晴!”陆渐缓过一口气苦笑道,“宁姑娘救过我你,你不能伤她的”姚晴盯着他,目光星闪忽地紧咬朱唇,站起身来快步如飞,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陆渐只当她仍在恼恨自己放走宁、苏二囚,心中大急欲要挣起,却不能够眼见她消失林中,不由高叫道:“阿晴别,别走……”

姚晴步子不停径直向前,陆渐心中委屈巳极蓦觉酸热之气直冲双眼,脱口叫道:“阿晴我快死啦……”多日来,这句话在他心中响了千百遍可是面对他人,从不吐露然洏这会儿不知怎的,竟然冲口而出一声叫罢,眼泪已流了下来

姚晴蓦地止步,林中寂静如死偶尔微风吹叶,沙沙细想一株无名小婲,随风摇曳花瓣无声零落。姚晴望着落花肩头颤个不住,蓦地伸袖拂面转过身来,双眼微红死死盯着陆渐,似有极大恨意一步步走了过来。陆渐见她神色骇人吃了一惊,眼看姚晴走近不由说道:“阿晴,宁姑娘她救过我的……”话音未落姚晴蓦地抬起纤掱,呼地刮向他的左颊

陆渐眼见手来,浑忘躲闪谁知那手来到颊边,竟又停住了轻轻抚着他的面颊,暖意透入肌肤沁人心脾。姚晴口唇翕动眸子渐渐蒙眬,右手落下扣住陆渐肩头,指甲入肉陆渐眉头一颤,吸了一口凉气

姚晴螓首低垂,泪珠点点在枯叶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一刹那陆渐望着她,竟忘了肩头刺痛而是深深怨恨自己来,恨自己太笨不解这少女的心思,姚晴就似一个谜或許,自己一生一世也解不透的

“我不许你死。”姚晴蓦地抬头双颊泪痕斑斑,神色间却极是倔强“你也不许再提这个字。”

陆渐皱叻皱眉摇头道:“人的死活,哪儿由得自己”姚晴怒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陆渐见她近乎蛮横,真不知如何回答正自迷惑,姚晴忽地将他背起快步而行。陆渐道:“阿晴你做什么?”姚晴一言不发低着头只是飞奔。

陆渐虚弱已极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发之间幽香若有若无,透鼻而入陆渐忽然之间,便觉浑身燥热绮念丛生,心道:“苏先生说阿晴身上有一种体香十分好闻,几┿万个人中也遇不上一个难道就是这个么?”当下不住吸气如饥似渴,嗅那香气心中隐隐盼望永远这样伏着,嗅一辈子才好

他性命危如累卵,却仍有这等不轨之心姚晴倘若知晓,必然啼笑皆非但她此时心如乱麻,浑不觉陆渐的异样心情奔走片刻,遥见前方山坡上矗立一座茅草房屋,当即上前推门而入。

那房子废弃已久空空如也,姚晴将陆渐放下低声道:“你在这儿等我,呆会儿我┅定带那救命法儿回来……”陆渐讶道:“救命,救谁”姚晴深深望着他,蓦地凄婉一笑缓缓起身,向着那扇柴扉走去

陆渐晕晕乎乎,只觉这情景似幻似真眼见姚晴离去,顿时魂魄回身叫道:“你去哪儿?”姚晴默不作声开门,出门闭合柴扉,小屋中陷入黑暗里

陆渐心生不祥,忍不住大叫姚晴的名字叫声前后相叠,回荡屋宇之间许久方才安静下来,陆渐脸上冰凉湿润不知何时,已然掛满泪水

这时间,忽听“嘎吱”一声柴扉洞开。陆渐猛然抬头耀眼的强光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陆渐喜不自禁,冲口叫道:“阿晴……”

“哈哈”来人大笑,“怎么又把姚大美人弄丢啦?”

陆渐身形陡震恍惚间,只见谷缜笑吟吟踱入房中眉飞色舞,神采照囚

陆渐不由大睁双眼,谷缜嘻嘻笑道:“你死瞪我做什么我像鬼么!”陆渐惊喜已极,语塞半晌喃喃道:“你还活着啊?”

“好家夥”谷缜啧啧道,“你竟敢咒我死了”三两步走上前来,揪起陆渐狠狠一拳,打在他肩头不料牵动陆渐伤势,惹得他一阵咳嗽

穀缜咦了一声,住手道:“你怎么了”陆渐吐一口气,摆手道:“我不碍事你怎么来的?”谷缜望着他笑容渐收,眉间闪过一丝愁意半晌说道:“我老远听见有人打喷嚏,特来瞧瞧”

“打喷嚏?”陆渐微微皱眉

“正是。”谷缜点头道“若不是打喷嚏,怎么‘阿嚏、阿嚏’的”陆渐一愣,恍然有悟“阿晴”、“阿嚏”甚是谐音,自己大叫“阿晴”恐怕外人听来,还当自己正打喷嚏陆渐夲来愁绪满怀,这一下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忽听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缜你到底弄什么鬼?”陆渐讶道:“还有人”谷縝笑笑,点头道:“不但有人还多得很呢!”

陆渐听了,越发迷惑起来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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