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恨别鸟惊心,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若不隔银河,怎...

矜持的爱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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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上有一种感觉叫***,爱是缘,被爱是份,有缘无份,有份无缘都是悲剧,其实,缘是天意,份却是人为,每一次当爱再靠近,不能让它从你身边擦肩而过,珍惜它,即使拥有的时间很短暂------”这是一个女人的自白,我的感觉告诉我,这是一个不爱掩饰自己的女人,她的故事里一定有许多独特的东西,在了解她的日子里,我才发觉,她是这种飞蛾扑火式的感情方式,这种明知苦不堪言仍旧一头栽进去的爱情选择,让 我无话可说,她是这样描述矜持的爱开了花的。
我和他是在网络中相识的,他是我同学的朋友,在彼此了解的过程中,我们为爱而挣扎,彷徨着…….对我们而言,聊天记录中仍保留着爱的原味,他的网名青衿也正是这份爱的真实写照。
青衿:玉人何处梦蝶?思一见冰雪,须写个贴儿叮咛说:“试问道肯来吗?今夜电脑无人,网络有约!”
麻雀:经年恨别,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若不在网络,怎见得相逢最好?
青衿:陪我聊会好吗???我现在心里很烦
麻雀:Muss es sein?非如此不可吗?刚睡醒的懒猫,不会又说梦话。
青 :Esmusssein 就是如此,我好想去上课,可我就是起不来,现在去无力。下午的面试我最终还是要放弃了,我又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麻雀:很好的理由!!!你总是这样。
青:心痛的时候我也很想找一个人倾诉,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咽下,不是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是我缺乏被爱的感觉。早已麻木的心,时时刻刻在期待复苏,不是上天不给我机会,是我故意的伤害我自己。我才发现我其实懂得的很多!所以受伤的才是我。
麻雀:?????
青:昨天晚上,我说的……你知道吗?
麻雀:什么?过去的就过去了,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的,不要想的太多,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这只是网络。
青:你是以为温柔善良而又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好女孩,你的心也会很脆弱,有时候会自己想不开,会生闷气,不过依你的性格来看,只要不是伤到你内心深处的事,你是不会介怀的。一切在你眼中都不会很快过去的,年又会过你以前的生活,一样的快乐!!!!!
麻雀:为什么你这么了解我,你是拯救我的天使吗?
青衿:我不是天使,我只是一个路人,偶而看到路边有一只困扰的小麻雀,让人很心痛。所以我给了她一片叶子,挡风挡雨,可它却从不在意世界上有一个痴心的人在等着它结束孤单的日子。
麻雀:不过依你看来,认为我是可怜可悲或者可爱呢?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不是不放在心上,是只想压在心底。
青衿:是可爱吧!
麻雀:不是可怜没人爱?哈哈!
青衿:你有时候真的很笨,有时又太过于敏感,心里面有时候话太多,闷在心里很难受,也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此刻我的心情。当夜幕的灯光逐渐暗淡的时候,我总是不经意的想起你,心中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添得满满的,上网聊天应该是一种解脱,可我却把它当成一种责任,蓝色的荧光闪烁着我的眼睛,让我更加难眠。
麻雀:可能我就是这样,也许太现实,不理智,对感情太多的了解,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在爱里迷失了方向。虽然我没拍拖过,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感觉到了。这可能是我的神经在作怪,也许是我太爱幻想了。
青衿:你可以随心所欲的想你自己是样子,可总有一天你还得面对现实,现实的你是个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做人不止是靠大脑的,实践才是一切的真理。
麻雀:好呀,现实的我你没见,怎么知道我只爱梦呢?其实我是怎么知道我只爱梦呢?其实是我太现实。
青衿:也许只有我这个傻子才这么痴,你难道真的要一直孤单下去吗?那个痴的人就可残了,看着你高兴,我就高兴。
青衿:你又走了吗?没关系,夜太深,我却没有一点睡意,没有理由让我去爱护自己,更没有理由让我去折磨自己,那是一种歉疚和悔恨,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反思?是追溯?是……眼中早已没有了泪水,相信这只是一个噩梦,明天醒来时,我会从梦中醒来。
青衿:心里面有时候话太多,闷在心里很难受,也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此刻我的心情。但愿你不会因为而分心和烦心,相信快乐会随着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传给你,也传给我!
青衿:给你的邮件发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也觉得像放下了什么,不知道我明天会不会再上网了,可能很快会见到你,可能很久在网上都不会见到你了,说真的,我现在又有些想笑了,大概是每一个次见到你那可爱样吧!…………..我一人面对电脑总是伤心,不如睡觉,那样或许会好受点。
麻雀:你在说什么鸟语呀,我怎么听不懂,你把我都搞糊涂了,你不会又是喝醉了吧!
青衿:跟你聊天,我学到了许多的东西,有很多地方我该明白的,却因为我的固执,我失去了很多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常以为:说过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我本来有一句话不该说,直到现在我还在后悔,经你这么一说,我发现其实也没什么,我一个人常静静的想,静静的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可能是不自信吧,可能是我在笑我自己吧,但一切都过去了,我想别人早不放在心上了,我也应该轻松一点,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的明天还是我的,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因为我还拥有年轻~
虽所我走过很多的弯路,但天堂的大门永远都为每个人敞开,我会努力的,为别人,也更为自己……
祝天天快乐,天天开心~~!!!!!!!!!我会让你在模糊中变的清醒,找到***。
在那段时间里,我们一直生活的很快乐,面对他的爱,我总是装傻后来,我和他约定不上网了,可我却总不由自主地来了,并给他留言,也许我对他已有一种依恋。
麻雀:很久都没见你,你在忙什么?找工作吗?你很矛盾吗??????????还是你真的 不上网了,要实现我的约定呢?如果你要实现的话,那么为什么要在信中说,我可以怨你,怪你,就是不要忘了你,麻雀:你说你要给我找忘忧草的,其实在这段时间里,你早已经找到了,只是,你不想给我,不想让我遗忘过去,我刚考完试,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可是我又是独自一人唱独角戏,你说过,我这样的人应该很快从另一种感情走出来的,会很快乐的 ,可是,我觉得我一点也不快乐,我有时真的很模糊你说??
麻雀:我也许真的疯了,我好痛苦,面对着电脑屏幕,看着你的头像,眼泪不断地流下,也许上网这么久,我第一次感觉到你所带给我的快乐,回忆,痛苦,我一直认为我们太象,应该是朋友,可是,为什么你不在,我也会觉得痛,为什么?你到底在搞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 麻雀:你不想见我,又不留言给我,为什么要我不忘记你,知道吗?我很想忘记你,可是我却记得更清楚,也许我本不该保留你我的聊天记录,也许我不该反复看你的信,也许我不该来上网,也许我不该和你约定什么.....也许我早已没有什么可也许的了,说到痴,我更不想提起,一段没有开始的感情不用谈痴,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写矜持的爱开了花,我还是应该扼杀它的,因为你不想让它存在,我想我该找地方疗伤了,也许我真的不会来了,我不想面对屏幕唱独角戏,我会走开的,到那里我不知道,你应该过属于自己的生活,我这次希望你忘了我,不要象我一样,知道吗?也许我有机会看你,可我不想看,也许我可以有你的联系方法,可是我不想知道,我怕我知道的太多,痛的太多,你要走,现在就走,我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让时间来疗伤,让我自己一个人享受孤单的日子,这个我喜欢。
麻雀: 你仍然冷冰冰的对我,不说话,我看的模糊了,我的手也僵硬了,那么就再看你最后一眼吧,临别一眼,是多么的珍贵,也许你的不在是我可以迈出走的念头,也许这样我才可以走的坚定,临别一语,希望没我的日子你过的快乐幸福,比我好,让一切都过去,你应该是个阳光下的青年,我走了,我不想说再见,对我们而言无须再见。
在这六天里,我从没见到他,也没有他的留言,那时,我觉得心很痛,也觉得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当第七天我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了他的留言。
青衿:我把你的信放在我的枕头底下,每天晚上都忱着入睡
我把和你的聊天记录总是放满整个屏幕,来想象着你的笑脸……
有些事说明白大家都会很开心的,如果你藏在心里的话,我们都会很受伤,我不希望我会误解你的意思,我也不想你误解我的意思,不管你是为我想,还是为你自己想,你都要把你的想法和我说清楚,一个人在一旁整天的瞎猜是什么也想不出来的,还会把事情越想越坏,甚至于把我想的像只大灰狼,是多么的无情和可恨,我不是无情的人,你说我们两个很像,你应该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千言万语不及你心里能明白我半分…… 缘分来的时候,我们大家都走的太近,才没有发现,难道一定要走远的时候,才去发现她的可贵吗?难道美好的爱情注定要有一段不该有的波折吗?我心里很乱,想的全是你,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
青衿:有时候,我也好想一个人静一静,可是没有你,我怎么静的下来???你让我怎么才能忘记你,说一句话很简单,要忘掉一个人有时候是一辈子的事!
也许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愿你能明白我 ,我想你,爱你。
麻雀:每次我来的时候只是等你,一个人唱独角戏,我知道没恋爱的我已错过很多的人,我爱的和爱我的,可是我也想错过你,但是我矛盾地挣扎着,我躲不过,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也许当我再错过之后,我可能就不会选择爱情了,也许我将会用一种封建的形式把自己处理掉,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可是爱,我越来越不懂了,现在我有爱的感觉,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抓住,或许是我害怕,我怕以前的 种种幻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神经质,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象我一样有病,我总在幻想中恋爱,我爱的人都会离开,所以我怕,我怕我感觉到你,你已离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让我想想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因为我的记忆太好,我也不会忘记别人,因为那时回忆,也许正是这回忆我才有活的意义,在这段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也许我真的该谈一次恋爱,这样我就不会幻想了,这个时候的我们,该做的就是这个季节的事,不能想的太多,不能因想而错过太多,我朋友一直支持我恋爱,可我找不到感觉,当我找到感觉了,他却拒绝了我,我朋友告诉我以后要找个爱我的人,可我不爱的话,就不可能容忍和他在一起,我总是为自己找理由不去恋爱,可是这次面对你,我想找不爱的理由,可是我找不到,但是我的头脑却总在不该清醒的时候清醒,我不知道属于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样?也不知道,现实中的我是不是同样值得你爱,很多的为什么?在等着我,我好乱,可我真的不想错过,我怕我太清醒,也怕面对现实,我怕现实的一切。
麻雀:你搞清楚你在做什么了吗?你觉得我值得吗?你觉得对我的感情是爱,还是同情呢?你想过了吗?你认为我们的恋爱是在网上那样的吗?我们怎么开始呢?.......你都想过了吗?你想过后,你告诉我,我会告诉你的 ,也会有给你一个开始,好吗?我不管别的了,也许对我而言,我希望我的感觉没错 ,你给我你的想法,如果和我感觉一样,那么我告诉你***。
青衿:你的话害的我一夜未眠,翻来覆去的想,我不知道我用怎样的一种语言来表达我的心情,但我想,你需要的也是一份真心,圣诞节快到了 ,我没有什么承诺给你,只能在这默默的许下一个愿来祝福你,你能感觉到吗?千言万语,终不过一句话,希望你过的快乐幸福,永远是一只美丽快乐的小麻雀,带着我这只蓝猫在地上乱跑,去追逐远方。给我时间,我会找你,和你永远在一起的。
圣诞节来好吗?我需要你陪。
当我们在矜持中挣扎过来时,我有种眼前豁然开朗的感觉,也许从那时起,我明白,我们已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那种感觉不言而语,不是别的,就是一个爱字。
我也从没想过,为了我,他会放弃自己的一切,孤身一人来到我所在的城市,而这一切刚好是圣诞节。
青衿:今夜,不知你会不会来,不过现在至少我不用怕了,因为我们已经很近了,等你的时候,时间过的好慢。
麻雀:蓝猫,你又在自言自语说什么?
青衿:你在哪里?
麻雀:我在一网情深网吧,怎么?难道你想飞过来找我?
青衿:等我半个小时好吗?我有事,一会见
就这样,他又消失了,半个小时后他又出现了
青衿:没有我的时候想我了吗?
麻雀:想你,为什么?非不可吗?那么就想我们的一切感觉,你的话
青衿:那么你是爱我的了?
麻雀:你知道吗?我可是善变的,现在爱可不一定以后也如此
青衿: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你,不过你是逃不掉了
麻雀:你觉得我值得吗?我们是不是要网恋?
青衿:你认为呢?当然了
麻雀:那么一切只是在网上进行吗?
青衿:哈哈,你个白痴,我会一生牢牢抓住你,陪着你,给你幸福
麻雀:在网上我们也可以这样聊到老的呀
青衿:你总是扣我的字眼,我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的,乖乖的等着看吧
麻雀:我才不要呢?人家听不懂了,蓝猫,罗嗦虫
青衿:什么?你又骂我,还要装傻,不过你可跑不了啦,我要象无尾熊缠着你,一辈子罗嗦给你听,回头看看,我就在你身后。
麻雀:什么?你有病呀,你怎么会在我身后呢?
我回头看了看,深厚那个穿蓝色休闲衣的男孩正看着我笑。
就这样我们相遇并相爱了。
那一个个 聊天记录就象一块块美丽散乱的绸子,当我听完那个女人的自白后,我决定拿出自己裁剪编排的功夫,把它们做成美丽的旗袍或织成锦缎夹袄,让每一个看见它的人,都能够停下来欣赏一下,愉悦和反省一下自己的心灵。
曾经总讨厌网恋,认为那是一种空洞,病态,荒唐,一相情愿的爱恋,当我从这些美丽散乱的绸子中走出时,我才发觉,网络中“矜持的爱开了花”同样也是一种美丽,更显示了爱的崇高,如果一定要形容,那么我会把它比成蚌,蚌用它们神奇的体液,把痛苦化作美丽的珍珠,网络中,有多少矜持的爱,象蚌一样,把爱的代价化为开了花。
这就是我缝织的美丽的旗袍--------矜持的爱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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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给竹风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天边看不到月亮,也没有星星,暗黑的穹苍广漠无边,而深不可测。空中有些儿风,轻轻的,微微的,细细的,仅仅能让窗纱轻微的摇曳摆动。 这样的夜,我独坐窗前,捧了一杯茶,烧了一点儿檀香。沉坐在椅子里,我看着那金色的香炉中袅袅娜娜升起的一缕烟雾,闻着那清香缭绕。呵,这样 的夜!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桌上一灯荧然,绿色的小台灯,绿色的 灯罩,我还是有那爱绿的老毛病。连我手里那盏茶杯,也是绿色的,淡青色 的细磁上有藕荷色的小玫瑰花。小玫瑰花!像家乡里那大花园中爬藤的小玫瑰花!不,那不是玫瑰,玫瑰不会爬藤,我记起你每次每次对我的更正:“这不是玫瑰,这是荼蘼,记住,这是荼蘼!”我记不住,我总是那样的认死扣, 一个固执的、永不实际的小女孩,你说的。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啜了一口茶,茶是淡绿色的液体,盛在淡绿色的杯子里,像一杯液 体的翡翠,有一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室内的窗纱静静的垂着,罩着一屋子清幽幽的宁静。呵,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又记起了你,竹风。  是的,竹风,我常常记起你。当这样的夜里,当一些晓雾迷蒙的清晨, 当一些暮霭苍茫的黄昏,当一些细雨霏微的长日里??我会记起你,常常地。 记忆的最底层是什么呢?记得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吗?常在花 园中和蝴蝶追逐着,哭着要自己的肩上长出蝴蝶的翅膀,要那对“亮晶晶有银粉”的翅膀。我会缠绕在母亲的脚下,固执而吵闹的追问着:“为什么你不把我生成一只蝴蝶?妈妈?为什么?”妈妈会甩开我,瞪大了眼睛说: “呵!你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精灵!”于是,你来了。你牵着我的手,把我牵 到花园里那一大片金盏花的花丛中,让我躺在花堆里,你用无数朵水红色的 小蔷薇,穿成长长的一串,环绕在我的身上,环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你说:“噢,你看!你是个蔷薇仙子,何必羡慕那有翅膀的蝴蝶呢?”我在花中嘻笑,你因为我的笑而嘻笑。捉住我,把我放在你的膝上,你说:“告诉 我,你为什么想变成一只蝴蝶?”于是,我说了。那是我第一次说故事给你 听,一个我杜撰的故事。我说:蝴蝶是个小仙人变的,她用玫瑰花作床,用 星星作小灯,用露珠儿洗脸,用柳条儿作饰带,用银粉作衣裳??你瞪大了眼睛听,听得那样津津有味,那样的惊讶和困惑,当我说完,你揽住我,用那样惊奇的声音喊着说:“噢!你有个多么奇怪的小脑袋呀!”接着的岁月里, 我常常说故事给你听了。在花园里的荼蘼架下,在后山坡的松林里,在小溪 边的岩石上,在月光下的花棚里,你牵着我的手,静静的说:“说个故事给 我听吧!”我不住的说,那些经常在我脑子里酝酿幻化滋生的故事,关于公主王子的,关于星星月亮的,关于神灵仙女的??你不厌其烦的听,从不表示厌倦,你那关怀的眼睛曾是我故事的泉源,我为你而编造故事,一个又一 个。直到我离开了家乡,结束了我的童年。当我们再相遇的时候,我已经不 再是小姑娘了,童年离我已很遥远,我长发垂肩,镜子前的人影颀长。  而你呢?你的女儿已经和我当年在花园中捉蝴蝶时一般大了。在初见 面的一刹那,我们相对凝视,似乎都已不再能认识彼此,然后,你说:“嗨,说个故事给我听吧!”十几年的隔阂在一瞬间溜走,成长后的陌生也顿时消失无踪,往日的亲密回来了,我还是那个爱说故事的小姑娘,你仍然是那个 爱倾听的大听众。然后,是另一段岁月的开始。  在那十二月的雨季里,冷风寒恻恻的吹拂着,细雨无边无际的飘洒着。 你穿着深蓝色的雨衣,为我执着我那把有着绿色碎花的小伞,我们并肩走在 那蒙蒙的细雨中。雨在伞上细碎的敲击,像一首好美好美的小诗。我的头靠 着你的肩,你的手揽在我的腰上。雨雾苍苍茫茫的织成了好大的一片网,我们走在网中,走在雾中,走在那片苍茫里。你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我说了,不再是公主王子的故事,不再是神仙和蝴蝶,我说了些***的故事, 因为我已经长成,也早就懂得了那份属于***的忧郁。在那六月的黄昏,燠 热而炽烈的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峰所吞噬了,残余的彩霞却大片大片的泼洒 在天际。阳光虽然隐在山峰的后面,却仍然把那些彩霞照得发光发亮,成为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发着亮光的嫣红。我们手牵着手,沐浴在那灿烂的霞光之下,一任那落霞将我们的发上身上染上了红光。你的眼睛在霞光下发 亮,凝视着我,你静静的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我又说了,那些在我脑 中不停滋生着的故事。  秋天,秋天是为我们所热爱的。乡间有条通向山上的小径,小径边生 长着无数的槭树,随着秋的脚步,槭树的叶子由绿而黄,由黄而红,由红而褐。我们喜欢在槭树夹道的小径上漫步。径上遍布着落叶,松松脆脆的,踩 上去簌簌作声。我们缓缓的走过去,一步又一步。听着脚下那落叶的低吟,看着那遍山野的红叶飞舞,我们四目相瞩,宁静的欢愉从心底油然而生。偶然,我们在路边的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朵白 色的,小小的雏菊。看着那稚弱的小花在那粗野的荆棘中伸展着花瓣,迎着 秋风微微的颤动,那情况是颇为动人的。我叹息,为那些生命的奥秘和大自 然的神奇而叹息。于是,你挽住我,轻轻的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我说了,一个美丽的小故事,关于秋风、红叶,和小雏菊的故事。春天,春天是 我们所不能遗忘的。那些灿烂一片的杜鹃花都开了,粉的,白的,红的,紫 的??各种花瓣,迎着太阳光,闪耀着生命的光华。树梢那些嫩得可以滴水 的小绿叶,草丛中那些叫不出名目来的小野花,以及天际那些薄薄的云,空 中那些微微的风,甚至原野中那份淡淡的泥土的气息??每一样都让我们欢 欣喜悦。我们喜欢远离城市的喧嚣,到郊外的山野里去“寻寻觅觅”。寻觅 些什么呢?那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地方有多少令人惊奇的美!看到一粒小小 的、鲜红欲滴的果实镶在一大片绿色的羊齿植物里,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欢呼。 看到一只有着淡蓝色、长尾巴的蜥蜴从小径上陡的窜过去,会引起我一连串 的惊叹。你走在我的身边,唇边始终带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眼光却那样深 深沉沉的追踪着我。当我的目光和你猛的相遇,你会迅速的调开目光,很快 的说:“噢,说个故事给我听吧!”于是,我再度说出一个小故事,故事里有 着小红果实、小野花,和无数的春天。呵!多少多少的记忆!竹风,你说的, 人的一生都是由记忆堆积出来的,美丽的记忆堆积成美丽的一生,痛苦的记 忆堆积成痛苦的一生。属于我们的记忆又是怎样的呢?台灯放射着静幽幽的 光线。远远的,有只鸟儿在低鸣,你听到了吗?竹风?夜好深,夜好沉,夜 好静谧。  我再啜了一口茶。茶,这是我们两人都喜爱的,不是吗?在我那间小 屋里,我们曾经静静的相对品茗,让那清清的茶叶香浮在我们之间。我也常  像今夜一样,烧起一炉檀香。然后,握着茶杯,我们相对无言的看着那烟雾 氤氲。那金色的,有着铜狮子的香炉是你送我的,烟雾从那狮子的嘴中不断 的喷出来,正是李清照所谓的“瑞脑销金兽”。于是,当你又说:“说个故事 给我听吧!”我说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他们怎样的恩爱,怎样的情投 意合,怎样的以茶当酒,赌记书句,而把茶泼洒在身上。你静静的听着,你 的眼睛好深好深,好亮好亮,好温柔好温柔。还有那个月夜,记得吗?竹风? 那个月夜,你派人送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玉人何处梦蝶?思一见 冰雪,须写个帖儿叮咛说:试问道肯来吗?今夜小院无人,重楼有月!”好 一个别致的邀请,我到了你那儿,坐在你的小院子里。院中有两棵芭蕉,月 光从叶隙中筛落,筛了一地的银白。墙边栽着一排绿色开白花的草本植物, 无数的流萤,在那草丛中穿梭。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一盏一盏摇曳飘浮 着的、小小的灯,和天际璀璨的星光遥遥相映。月亮高而皎洁,月光清幽而 温柔。星星撒满了天空,疏密有致,布成一条清晰的光带。你告诉我,那条 光带叫做“银河”,你指给我看,那一颗星星是“织女”,那一颗星星是“牛 郎”。你念了一阕前人的词给我听,关于那“牛郎”和“织女”的:“云疏月 淡,桥成何处?应是鹊多鸟少,人间夜夜共罗帏,只可惜姻缘易老。  经年恨别,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若不隔银河,怎见得相逢 最好?”我抬着头,望着那银河,望着那两颗隔着银河的星星,然后,低下 头来,我望着你。是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颊吗?是星星坠落到你的眼睛里去了 吗?为什么你的面色那样苍白,你的眼睛那样闪亮?我注视着你,不,是我 们彼此注视。一些属于欢愉的,宁静的东西从我们的眼底悄悄的飞走,取而 代之的,是某种颤栗的,痉挛的,酸楚的情绪。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发热,我 觉得那树叶梢上所挂着的露珠已经坠进了我的眼中,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在 我眼前都变得那么朦胧。于是,你猝然的捉住我的手,用那种故作欢愉的口 吻嚷着说:“噢,小姑娘,说个故事给我听吧!”我说了。我又说了。我颤抖 着起了故事的头:“从前,有一个很笨很笨的小女孩,她除了说故事,什么 都不会。大家都不喜欢她,大家都认为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小傻瓜。可是,却 有一个比她更笨更傻的人,喜欢听她说故事。  他们在月光下说故事,在落日下说故事,在树林里,小溪边,花园中?? 到处说着故事。说的人不知疲倦,听的人不知厌烦,然后??然后??然 后??”故事继续不下去了,这原是个笨拙开头。有什么硬的东西阻住了我 的喉咙,我的呼吸急促而声音哽塞。你站起身来,一把揽住了我,你的双手 捧住了我的面颊,你的眼睛深深的看进了我的眼底,你的声音又低又沉,带 着些压抑不住的粗鲁:“我从没听过这样坏的故事!”“是的,”我说,眼泪冲 出了我的眼眶。“这是个很坏的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但是,你不能太苛求,两个傻瓜不会制造出什么完整的故事来!”你的 眉毛紧紧的锁拢,你的眼睛闭了起来,抱住我,你把我的头紧压在你的胸前。 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听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于是,我哭了。我 啜泣得像个小娃娃。  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第一次对你说了个破碎的,没有完的故事。 “呵,别哭,”你轻轻的说:“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种,有多少的主角会是聪 明人呢!这原是个苯人的世界呵!”月亮仍然清亮,幽幽然的照射着那小小 的花园。我知道,这笨拙的故事将永无结尾。事实上,这一夜以后,我还对 你说过故事吗?好像没有了。那就是我对你说的最后的一个故事。你离开的  时候,给了我一封短笺,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避免让那个故事变 得更坏,我走了。但愿再相遇的时候,你会说一个最美丽最完整的故事给我 听,故事中的主角应该是个最聪明最聪明的女孩。”够了,用不着再写什么, 你一向都是那样简洁。接下来的岁月里,我确实用心地想塑造一个美丽的故 事,我不愿再见到你的时候,交给你的是一张白卷。只是呵,竹风,可悲的 是,我仍然是那样一个很笨很笨的傻女孩。  月圆月缺,日升日沉,多少的日子从我的手底流过去了。我仍然在说 故事,说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给许许多多的人听。只是呵,竹风,当这样的 深夜里,当我捧着一杯茶,点燃了一炉檀香,静静的坐在窗前,我遗憾着, 你在何方呢?你依旧喜欢听故事吗?竹风?多少的夜,我就这样问着,站在 窗前,对着黑暗的、广漠的穹苍问着。然后,你的信来了,像是在答复我一 切的问题,你写着:“你现在成为说故事的专家了,其中可有说给我听的故 事?自从不再见到那个只会说故事的傻女孩,我的日子是一连串寂寞的堆 积。我想你了解的。  继续说你的故事吧,记住有一个傻瓜要听。和以前一样,这傻瓜渴望 着你的每一个故事;完整的或不完整的,有结局的或没结局的,他都要听!” 还是那样简洁。只是,在信尾,你加了一阕词:“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 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是的,你没有 忘记那些说故事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说李清照“赌书泼茶”的夜晚。呵,竹风!  淡绿色的光线在室内照得好幽柔,微风在窗外低低的吟唱,远处还有 些儿疏疏落落的灯光。那只不知名的鸟儿又在叫了,叫得好抑扬,叫得好寥 落。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让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竹风。以后, 每夜每夜,我将为你说许多许多的故事。竹风,你静静的听吧!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静静的听吧!竹风。静静的听吧!你。一九六八·四·八·夜二、水灵  竹风,还记得我们在海边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么?还记得那海浪的翻 腾,那海风的呼啸,和那海鸥的翱翔么?还记得那嵯峨的岩石,和岩石隙缝 中爬行的寄居蟹么?还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和 天空的白云相映。记得么?竹风,那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常常和天空那无边 无际的蔚蓝相合,成为那样一片柔和舒适的蓝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 想在上面打滚。记得么?竹风。  还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霭,还有那海边的夜景和繁星,还有那远处的 归帆和暗夜中明明灭灭的渔火。都记得么?竹风。海一向使我们沉迷,一向 使我们醺然如醉,一向能将我们引进一个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风。所以, 今夜,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海的故事。一江宇文终于来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停留在那幢简陋的小木屋之前了。那正是夏日的午后,灼热的太阳毫不留情的曝晒着大地,曝晒着那小小 的村庄,曝晒着裸露在海岸边的礁石和绵延的沙滩。海风干燥的掠了过来, 夹带着细沙和海水的咸味。海浪拍击着岩石的声音显得单调而倦怠——整个 的小村庄都是倦怠的,在这燠热的夏日的骄阳之下沉睡。路边的草丛上晒着 渔网,发散着浓重的鱼腥味,尼龙线编织的渔网上间或还挂着几片鱼鳞,迎 着太阳光闪烁。  整个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同样原始的、木板的建筑,偶 然有一两家围着矮矮的泥墙,墙上也挂满渔网。几乎每家的门都是半掩半闭 的,你可以一直看到里面堂屋中设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 躺着个熟睡的孩子,或是坐着个梳着髻的老太婆,在那儿一边补着渔网,一 边静静的打着盹。江宇文的出现并没有惊动这沉睡着的小村庄,只有几个在 门外嬉戏着的孩子对他投来了好奇的一瞥,村庄睡得很熟。村里的男人都是 利用夜里来捕鱼,早上归航的,所以,这正是男人们休憩的时光。江宇文提 着他的旅行袋,肩上背着他那一大捆的书籍,挨着每一户的门外,找寻着门 牌号码。然后,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了。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小屋显得那样的宁静和单纯。有一堵矮矮的围墙, 围墙没有门,只留了一个宽宽的入口,墙里,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树,树 根虬结的冒出了地面,树干粗而茁壮,看样子三个人也无法合抱。树枝上垂 着无数的气根,迎着海风飘荡,像个庄严的老人的髯髯长须。  榕树下还有个石凳子,现在,石凳上正挺立着一只“道貌岸然”的大 白公鸡,高高的昂着它那雄伟的头,它斜睨着站在围墙外的这个陌生人,有 股骄傲的、自负的、不可一世的气概。石凳下面,它的“太太们”正带着一 群儿女在嬉戏,倒是一幅挺美的“天伦图”。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气,烈日已经晒得他的头发昏,汗也湿透了背脊上 的衣服,跨进了围墙的入口,他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闭的门口 张望了一下,门里没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几秒钟,然后扬着声音喊:“喂喂,有人在家吗?”没有人出来, 也没有人答应。推开了那两扇半掩的门,他走了进去,堂屋不大,水泥铺的地,木板砌的墙,倒也相当整洁。那不知名的神像前,还有残余的烟火,一 缕青烟在静幽幽的缭绕着。他下意识的打量着屋子,把书籍和旅行袋都放在 方桌上面。这会是一个念书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的想着,耳边又飘起李 正雄的话来:“别对那小屋期望过高,宇文,它不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像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时间,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老姑妈在看房子,房间都空着,我又宁愿待在城里不愿回去,老姑 妈是巴不得有个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别用你的文学头脑,把它 幻想成什么海滨的别墅呵,那只是个单单调调的小渔村,一幢简简单单的小 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就会厌倦了。”会厌倦吗?江宇文看着那神坛前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看着屋外那棵老榕树,那灿烂一片的阳光,听着不远处那海浪的喧嚣??会厌倦吗?他不知道。但是,这儿起码不会有 城市里复杂的情感纠缠,和那炙心的折磨,这儿会让他恢复自信,找到那失 去的自我。他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念一点书,弥补这两年来所荒废的学 业,休养那满心灵的创痕。然后,他要振起那受伤的翅膀来,好好的飞翔,飞翔,飞得又高又远,飞给那些轻视他的人看,飞给那个“她”看。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样重,使他因痛楚而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屋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头望向后面的房间,又扬着 声音叫了一声:“有人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这次,他的呼叫有了 反应,一个老太婆踉踉跄跄的从后面跑了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对 惊愕的眼睛,呆呆的瞪着江宇文,结舌的说着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 语。江宇文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带着个微笑,他开门 见山介绍了自己:“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诉我,他已经跟您说过了,我要 在这儿借住两个月。”“呵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脸孔上的皱纹立即都被 笑容所填满了,难得她竟懂得国语,想必是李正雄的传授。“呵呵,是阿雄 的朋友啊,阿雄怎么没有回来?”“他的工作离不开!”江宇文说着,心底模 糊的想着李正雄,一个渔人的儿子,竟读到大学毕业,做了工程师,这简直 是难以思议的。“他托我带了点钱来,”他拿出了一个信封,交给老太婆,笑 着说:“里面两千块,你点一点吧。另外呢,”他又掏出两千元来,放在方桌 上,说:“这是我给您的,我在这儿住,一日三餐,总是要花钱的,所以??” “呵呵,”老太婆叫着说,由衷的惶惑了起来,一口气交给她这么多钱,使 她完全手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着:“不要拿钱呀,江先生!阿雄早 就交代过啦,你就住阿雄房间,不麻烦呀,免啦!免啦??”“收下吧,阿 婆。”江宇文说,把钱塞进了那颤抖着的、粗糙的、干而瘦削的手中。 “不然我就走了。”老太婆终于收下了钱,然后,她立刻开始忙碌了起来, 带着那么大的欢愉和敬意,她捧来了洗脸水,拿来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的 带江宇文走进他的房间。那原是李正雄回家时住的,显然是全屋里最好的一 间,宽敞、整洁,而且还出乎意外的有纱窗和纱门,窗上还垂着粗布的窗帘。 室内除了床之外,有书桌,有书橱,有衣柜,还有两张藤的躺椅。老太婆那么忙碌和热心的更换着床上的被单和枕头套,又一再的抹拭着那原已很干净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来,经过了一番争执般的客 气,老阿婆才依依的退出了那房间,跑去挖空心思的去弄晚餐了。这儿,江宇文打开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挂进了衣橱里。然后,将书籍放在书柜的空档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环室四顾,禁不住深深的叹息了一 声。谁能料到,昨天他还在城市的酒绿灯红中挣扎,而今天,他却已遁避到 这原始的小渔村来了!走到窗子前面,他拉开了窗帘,一阵海风对他迎面扑 来,带着浓重的、海的气息。他这才惊奇的发现,这扇窗竟然是面海的,站在这儿,可以一直看到那广漠无边的大海,太阳绚烂的照射着,在海面反射 着无数耀目的银光。他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的对那大海伸展手臂,闭上眼 睛,高声喊着说:“海!洗净我吧!洗净我那满身满心灵的尘嚣吧!”二海边 的头两天,他完全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念书。握着一本《世界名诗选》,他走 遍了附近数哩之内的海岸线,把整个的时间,用来探索和找寻海的奥秘,欣 赏着那海面瞬息万变的神奇。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的日子,他往往什么都不 做,只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瞪视着大海,一坐数小时。在那时候,他的思 绪空漠,他的心灵宁静,他整个神志都陷在一种虚无的忘我的境界里。海岸 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这使 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的,处处遗留着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石块 都值得你长时间的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 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 的断痕和纹路,像个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 着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  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着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 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广漠,里面嵌着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 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 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着金色的边,首先从 那黑暗的浪层中射了出来,接着,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着那一轮火似的红 日,逐渐的、冉冉的、缓慢的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 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 浪而转为蔚蓝中嵌着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的,让你屏息止气 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块黑 色的丝绒,闪烁着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着,波动着。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 面上布下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 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着,海浪低 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江宇文 就这样被海所吸引着、所迷惑着。早上,看海上的日出,看渔船的归航。中 午,看无际的海岸平伸到天的尽头,看孩童们在浅水的沙滩上戏水。黄昏, 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红。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渔 火的明灭。他忙碌的把自己的足迹遍印在沙滩上和岩石上,终日流连在海边 的柔风里。他常躺在沙滩上,一任阳光曝晒,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雾来 临。他奇异的行止曾使渔村里的老少们谈论,也曾引起一些少女的关怀,但 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渔村没有交到朋友,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教育, 不同的社会经验隔开了他们,他在海岸边的影子是孤独的。可是,他并不惧 怕孤独,相反的,他在享受着他的孤独。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来,想好好的看一点书了。在日出 以前,他就匆匆的起身了,吃了一点稀饭,带了本相对论,他走向了海边。 他一直走到一块人烟稀少的、远离渔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块岩石嵯峨的地区, 然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了他的书本。他没有即刻进入他的书本,因为海上的日出又习惯性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法把天边那绚丽纷杂的彩色和相对论连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 神的看着那刺破了浪花的万道霞光,又凝视着海面及岸边的一切在日光下的 转变,然后,突然间,他游移的目光被海边什么特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块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块由三面岩石一面大海 围成的凹地,铺满了白色的细沙,像个被隔绝了的世外桃源。岩石与岩石之间,还有好几个洞穴,他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滩上独坐久之。这儿 因为距离渔村很远,所以没有丝毫人的痕迹。他曾在这儿望着落日沉没,望 着晚霞铺展,因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望霞湾”,而私下 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这时,他惊奇的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着海浪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 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望过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 越清晰,于是他猛的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个人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 的衣衫,以及那躯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的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方向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海浪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 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顾不得脱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 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 女孩又迅速的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个跄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 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身来,他搜寻着那女孩的身影,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原来那女孩已经一挺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 一个躺在海浪中戏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 鱼一样滴着水,却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的望着他。 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点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这些渔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的任海浪将她的身子举 起或放下,那样舒适的享受着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的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 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 的趋势,那女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微微的张着嘴,呆呆的望着他。“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的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呢!”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着件白麻布的 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一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 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 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沿着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着太阳光在闪亮。那模样却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的说,近乎自语的。“我懂 的!”那女孩猛的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着,她就仿佛 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一惊似的,惶惑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 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着种近乎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 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有十七岁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的,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着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裸的脚拨弄着海水,低低的说: “海水很冷。”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那赤裸的脚在海浪里动来动去,像一条在水中穿梭着的、白色的鱼。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 气质,他很难形容,也很难了解,但却很深的感觉到。“你叫什么名字?” 他再问。她仍然用脚拨弄着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复的说。“海水会说话。”“嗯?”他诧异而不解的挑 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头,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着,她就那样吃惊 的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意外的呼唤一般。摔开了他,她开始向岸上奔跑过 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追了她两步,她钻进了一个岩石的隙缝里,就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缝边,可以看到从隙缝里透过来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显然这儿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怪的女孩已经走了。耸了耸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 岩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对论,打开了书本,他注视着书页上那些蟹形 的文字,要用功了!他想着,前途和未来全在这些书页里,他必须利用这两 个月的时间来好好的准备一下留学考试,这考试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 抬起头来,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鸥正在迎着太阳飞去。是的,飞翔,他要飞, 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让她知道,他也不是个等 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 海边的头两天,他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 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就完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 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的抚着他的后颈,听着海浪拍击着礁石的声响??而涌 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是她,她那白皙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 我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 贱??我一身都是缺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而他不 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着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代! 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着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的飞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绿灯红??而最后,他惊异的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的爱 她!不顾一切的要她!所以,他带着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而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 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和势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 太阳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迎着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着: “天!助我!助我!助我!”三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 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 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遗。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着梦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着海岸线,毫无目的的、 慢吞吞的向前走着。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 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 海风的抚摸下,他的每根神经都松弛着,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的对那湾中的沙滩看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 的那样空旷无人。  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细细沙上 晃动,充满了某种妖异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惊愕得无法动弹。  这就是前几天他所碰到过的那个古怪的女孩!这时,她正一个人在月 光下跳着舞,她的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俯向沙滩,她那黑发的头前后摆动 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起来。沙滩上,她的影子随着她的舞动而变幻, 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后。这景象竟使他联想起苏东坡的词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又想起李白的句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就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那 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继续舞动着,她舞得那么高兴,显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欢乐中, 完全没有料到有个额外的观众,正在默默的注视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呀!这有诗情画意呢!”那女的猛的停住了舞动,对这岩石上望了过来,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 无从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岩石,对这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并没有 退避,只是睁大着那对带着吃惊的神情的眼睛,对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很 对不起,”他由衷的说着。“我又破坏了你的快乐了。”那女孩没有答话,仍然呆呆的注视着他,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非常清楚,那对黑眼珠在月光下闪着某种特殊的、奇异的光采。她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 块,露出了里面坚实而浑圆的肩头。衣服的下摆被海水浸湿,赤裸的脚在沙 子中不安的蠕动着。“你记得我吗?”他问。 她不语。“你住在村上吗?”江宇文再问,指了指远处的渔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讪讪的,他发现自己是个极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她 仍然沉默着。“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你既然不高兴说话,我 就走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属于你的天地。”他转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的 开了口:“对了,你是那个说国语的人!”她轻轻的说,似乎这时才想起他是谁。他回过身子来,高兴的说:“是,你想起来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她低头用脚拨着沙子,文不对题的说:“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动,影子也会 动。”“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在月光下玩影 子的渔家女!他蹙起了眉头,研究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这时,她微俯着 头,脸上有种专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你天天到这儿来的吗?”他又问。 “听!”她低喊着:“海在说话!”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专注的神情, 他也不由自主的倾听起来。海风在呼啸,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的 喧嚣,和空中穿梭流荡的风声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组乐曲,是无数的低语 的组合。“哦。”他应着,开始感到这少女的话有她的意义,这岂不神奇!是的,海在说话,它在诉说着无数无数的言语,从天地初开之日起,它就开始它漫长的诉说了。谁有情致去听海的诉说呢?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女么?他凝视着面前那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的迷糊了,眩惑了。“是 的,海在说话。”他喃喃的说。“你听到吗?”那少女迅速的抬起头来,满脸涌现着一份难言的喜悦,她的眼睛突然焕发出那样的光采来,使她那淳朴的脸显得美丽。“你也听到 吗?”她追问着,带着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听到吗?”“是的,我听到,” 他热心的回答,感染了这少女的狂热。“海在说话。”“那——海是真的在说 话了?”她胜利而喜悦的喊着。“他们还说我是傻瓜!”“哦,是吗?”江宇文望着她,有点了解了。“他们说你?”“他们说我傻!”她低低的说,有些羞涩,有些沮丧。“说我的脑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说话,是吗?” 她重新提起兴致来。“是的,它不止说,它还会唱歌,会哭,也会笑,会吵, 也会闹。”她微侧着头,狂喜的凝视着他,眼里闪耀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 然后,她忘形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细小而清凉,手指却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张着,喜悦的笑影从她的嘴角漾开,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轻轻的说:“跟我来!”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 主的跟随着她走去,她不时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月光涂抹在她的身上, 手上,头发上,面颊上,增加了她一份飘逸,使她看来如虚如幻。江宇文心 中突然涌起一阵可笑的感觉,这是在做什么呢?可是,在那可笑的感觉以外,他还另外有种模糊的,梦样的不真实感。这女孩,从月光下的舞蹈,到关于“海会说话”的对白,她岂止像外表那样单纯?这不是个海中的女神?仙子? 幽灵?或鬼魂?他看着她,在海风下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实 感更重了。  到了岩石旁边,她牵着他走进了岩石的阴影里,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 沁人心脾的阴凉,同时,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们走进了一条岩石的隙缝,显然,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方。接着,她低声说:“小心!”弯下腰,她 向右边一拐,江宇文的头差点撞在岩石上,于是,他惊奇的发现,在这岩壁 上竟有一个岩洞,入口处很狭窄,假如你不细心观察,是决不会发现的。弯 着腰,他跟随她钻入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遗留在洞外了,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包围着他的,是浓浓的黑暗,和潮湿的、凉凉的空气。 “别动呵!”她在他身边说,放开了牵着他的手。他听到她走动的父声, 接着,一声划火柴的声响,他看到了她站在岩壁之前,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 火柴,在那岩壁的凹处,有支燃烧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蜡烛。她点燃了蜡烛, 然后用种胜利的、骄傲的神态说:“你看!”他四面环顾,一时间,在巨大的 惊愕之下,他竟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烛火的光晕中,岩洞中的一切 都很清晰。这只是个小小的岩洞,却整理得十分干净。使他惊愕的,是岩洞 里的布置。地上,铺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贝壳,那么厚厚的一层,不知是多 少年月不断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类型的,小小的,都洗涤得光亮莹洁。墙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面,都嵌着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产物,一 树美丽的白珊瑚,一只大大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贝壳穿成的珠帘。 这还罢了,更让他咋舌的,是在一边的岩壁上,垂着一面白色尼龙线的渔网, 在那网上,嵌着好几个海星,成为一件离奇而美丽的装饰品。烛光下,这一 切都披上了一层梦幻的彩衣,那些贝壳闪着光,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色 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江宇文屏息凝神的看着这一切,依稀恍 惚的感到自己被引进了基度山恩仇记中那个神秘的宝窟里了。“好吗?”她 站在他的面前,昂着头问:“这是我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是你布置的?你捡来的贝壳?”江宇文不信任的问,迷惑的看着面前那少女的面庞, 烛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虚幻得像个水中的精灵。“是的,都是我的! 都是的!”她伸展着双臂,毫不造作的在洞内旋转,嘴里歌唱似的嚷奢:“都 是我的!都是我的!”“你多么富有呵!”江宇文慨叹的、由衷的说,被迷惑 得更深了。“来!”她停止了旋转,忽然拉住他说:“躺下来!”她首先躺了下 去,平躺在那贝壳的氍毹上,伸展着她的手。她的脸孔发着光。“躺下来, 听一听!”他被催眠似的听话,身不由己的躺在那凉凉的贝壳上面。 “你听!”她轻声说:“海在说话,它说了好多好多话,你听!它不停的 说,不停的唱,它从来不累,从来不休息。”是的,从这岩洞里,仍然可以 清晰的听到海浪的低语,海风的轻唱。那此起彼落的潮声,时而高歌,时而 细语,时而凝咽,终宵达旦,由昼而夜,无完无了,无休无止。  一段静静的沉默之后,他坐起身来,回到现实中来了。望着那张正一 心一意倾听的脸庞,他说:“夜很深了。”那女孩不语,继续倾听着。 “喂!”江宇文轻轻的摇了摇她的肩头。“你难道不回家?你的父母会着 急,起来,让我送你回去吧!”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眼睛大而天真。 “你说什么?”她问。“回家!”江宇文说:“夜很深了,你该回去了,岩 洞里太凉,在这儿睡觉会生病。”她摇摇头,微笑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听到吗?”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她再摇摇头。“喂!”江宇文忍耐的注视着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么?你的家在哪 儿?”她继续对他微笑着摇摇头。“好!”江宇文站起身来,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洞里吧!”她对他的威胁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样笑容可掬 的,安安静静的望着他。他走到了洞口,再回头望望那个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烛光之下,贝壳之上。孤独、宁静,而恬然。他感到一阵神思恍惚,这烛 光,这岩洞,这贝壳,和这奇异的少女构成了一张多么特别的画面。谁说这女孩是个人呢?她该是个从海里钻出来的幽灵!  半晌,这少女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江宇文没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头, 他向洞外走去,管她呢!这个陌生的女孩与他有什么相干?要他来代她操心! 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了,不能这样丢下她!在这黑暗无人的岩洞里, 这样是残忍的!他折回了洞里,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边,弯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起来!”他命令的说。“啊?”她惊奇的看着他。 “起来!我们走!”她没有反抗,很顺从的站起来了。 “好了,别和我淘气,”他哄孩子似的说:“跟我回村里去!”吹灭了蜡烛,他牵着那少女走出了岩洞,她很温顺的跟着他,丝毫都不给他惹麻烦。就这 样,他们沿着海岸走回了村里。因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处,他只好把她 带到自己的住处。叫开了门,老阿婆惊奇的喊着:“海莲!”“海莲?”江宇 文扬了扬眉毛。“这是她的名字吗?你看,我在海边‘捡’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渔村里,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荡总是不对的,你送她回家吧!”“她——她没有家呀!”老阿婆说。 “什么?”江宇文愣住了。“没有家?”“她的父亲十年前去打鱼,就没 有回来过,”老阿婆解释的说:“她妈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 被张阿土买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家。”“那——那——”江宇文皱着眉说: “你们村子里的人就让她这样自生自灭的吗?”老阿婆不懂什么叫“自生自 灭”,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满脸愤慨和不平。摊了摊手,她艰难的想把  这其中缘故说个清楚:“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 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摊了摊手,说:“她原是个蛮聪明的女孩,她妈生 她的时候,梦到了一朵莲花,漂在海上,所以给她取名字叫海莲,从小她就 长得好,又聪明,全村里都喜欢她,她还读过书,读到小学毕业呢!可怜, 十二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好了之后,脑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说自 唱的,阿雄说这叫作白——白——”“白痴?”江宇文接口。 “对了,白痴!”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残缺的牙齿。“村里人都想管 她,不过她总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饿了才会来找吃的,大家拿她没办法, 只有看到她的时候,就给她点东西吃,给她点衣服穿!”“哦!”江宇文应了 一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转头再去看那个海莲,她正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 脸上仍然带着恬然的微笑,眼光温温柔柔的望着他。对于他和老阿婆的这篇 谈话,她完全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她自己。“哦,”江 宇文再哦了一声,对老阿婆说:“那么,我把她交给你吧!看样子,她需要 一番梳洗,换件衣服,和——好好的给她吃一顿!”转过身子,他走进了自 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绪飘浮,心情迷乱,他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 可是,他觉得有份凄凉,有份怆恻,有份莫名的、说不出缘由的沮丧。  四早晨,江宇文胁下夹着书,走出了房子,想到海边去找个清静的地 方看书,刚刚走到院子里,就一眼看到了海莲,她坐在那棵老榕树下的石凳 上,静静的对着树下的大白公鸡出神。她的头发梳洗过了,乌黑而光亮的披 在肩上,衬托着她那张健康而发亮的脸庞,显得颇有生气。老阿婆已经给她 换了一件衣服,一件本来可能是红色或粉红色花,现在已洗成灰白色的连衫 裙。衣服太大了,极不合身,套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看来十分可笑。 可是,她那样干干净净的坐在朝霞之下,样子却很动人。“嗨!海莲!”他走 过去,温和而含笑的招呼她。她迅速的回过头来,眼睛发亮。 “噢,说国语的人!”她用充满了喜悦的声音叫着。“我正等你呢!”“说 国语的人?”江宇文的眉头皱了皱。“这实在不是个好称呼,叫我江宇文吧, 江宇文,记得住吗?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她笑容可掬的望着他。 “江宇文,记住了吗?念一念给我听听!”“江——宇——文。”她像孩子 学念书似的学着。“对了。”江宇文笑笑,把书本抱在胸前,对她鼓励的点了点头。白痴?谁说这孩子是个白痴呢?她并不笨呵。转过身子,他准备离去了,按进度, 他今天一定要看完“量子力学”才行,并且背熟全部的公式。不再顾及海莲,他向院门走去。可是,才走了两三步,他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呼喊:“等等! 说国语的人!等等!等等!”又是“说国语的人”!他站住了,回过头来,海 莲正连跑带跳的追了过来,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去洞那里,好吗?”她 问,满脸期盼的神色。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要拒绝这天真的女孩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望霞湾未始不是个看书的好地方,也罢!就去那儿吧!他对海莲含笑的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到了望霞湾。 坐在那雪白的沙滩上,江宇文望着太阳升高,听着海潮澎湃,一时间,他没有展开书本的情绪。海莲正在海岸边的浅水中拾贝壳,像小女孩一样, 她用裙子兜了一衣兜的贝壳,不论整的碎的,她都拾了起来,放在衣兜里。弯着腰,她那长发垂着,罩住了她的脸,风又把她的头发飘了起来。她不时回过头来,对江宇文嫣然而笑,那对发亮的眼睛被发丝半遮半掩着,别有一 种情致。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着微笑起来,心中充溢着一份难言的温柔。过了一会儿,她站直身子,对他跑了过去。跪在他的面前,她把一衣兜贝壳抖落在他面前的沙滩上,那是五颜六色的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她笑 着说:“你看!”他拾起了一粒浅紫色的,拂去了它上面的细沙,让它躺在他 的掌中,那小小的贝壳在他掌里颤动,上面仍有着海水,水光迎着太阳闪烁。 他摇动着手掌,让那粒贝壳在他掌心中旋转,她跪在一边,带着种虔诚的神情,望奢他手里的贝壳。然后,她轻轻的说:“这是海的孩子。”“嗯?”江宇文望着她。 “海的孩子。”她重复着,捧起了一大把贝壳,再让它们从她掌中滑下去。 “海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他们到处漂,漂到沙滩上,就回不去了。他们就被 太阳晒死,成千成万的,像这样??”她的声音有些震颤,捧起了一把贝壳, 她呆呆的凝视着它们。江宇文惊奇的看着她,他那样讶异,因为她眼里竟充 满了泪光。这是怎样一个生长在童话故事中的女孩!“我天天来找它们,给 它们一个家。”她继续说,叹息了一声。“它们好美,不是吗?”“是的。”江 宇文说。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面对着大海,她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凝注在海 面上。 “我常常这样看着海,”她轻轻的说:“海有的时候好和气,好安静,静 得让我想躺在上面睡觉。有时候,它又会变得好凶,好厉害??就像它带走 爸爸的那天晚上??”“爸爸?”江宇文盯着她,她并不是没有记忆和思想 呵!“你还记得你爸爸吗?”“是的,”她说,于是,她低声的念起一课数年 前小学国语教科书上的课文:“天这么黑,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念完,她的头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泣了起来,江宇文出乎本能的,一把揽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拍抚着她的背脊, 嘴里喃喃的安慰着:“噢,海莲!可怜的海莲,别哭,别哭呵,让我讲一个 故事给你听!”海莲仆在他胸前,那样轻声而细碎的啜泣着,她的身子在他 怀抱中颤动,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样是可怜兮兮的。可是,听到江宇文的话后,她几乎立即就把头抬起来了,泪水洗亮了她的眼睛和面颊。“什么故事?”她孩子气的问。 “来,坐好,让我来讲给你听!”他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用手揽着她的肩 头。“从前,海有一个女儿,”他顺口编造着,注视着海面。“她是个非常美 丽的小东西。她常常幻变成各种形态,一条小鱼,一个小海星,一只寄居蟹,或是别的东西,在水中到处游玩嬉戏。有时,她也变成一颗美丽的小水珠,浮到海面上来,去偷看陆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她看到陆地上的人穿着衣服, 跑来跑去,又会笑,又会闹,又会唱歌,她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她想,如 果我能变成一个人,又有多好呢!这样,有一天,当她又变成一簇小水珠浮 在海面上的时候,被一个渔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染红了,像一朵小小的莲花,那渔夫的妻子叫着说:‘多美的莲花呵!’她伸手把那簇小水珠捞了起来。于是,这海的女儿就乘势钻进了 她的怀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儿。这渔夫的妻子生下个非常美丽的小娃娃,给 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海莲。”海莲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江宇文,听他 讲到这儿,她似乎明白了,一个羞涩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泪痕已经干了。于是,江宇文跳了起来,笑着说:“来吧!让我们把这些贝壳送进你那个基度山岩洞去!”海莲的兴致立刻被提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装了贝壳,那样兴高彩烈的和江宇文走入了岩洞,他们点燃了蜡烛,细心的擦亮 了那些贝壳,再将它们铺在地下。海莲的面孔发光,眼睛发亮,无尽的喜悦 流转在她的脸上、身上和眼睛里。五许多个日子流逝在海边的日出日沉、潮生潮落之中了。 江宇文忽然惊奇的发现,海莲竟成为了他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儿,海莲总是跟在他的身边。当他埋头在书本里的时候,当他热中于功课的时候, 她就安安静静的一边拾着贝壳。当他放下了书本,她就喜悦的向他诉说着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觉的和她打发了许多的时光,在沙滩上,在岩石边,在那燃着烛光的洞穴里。他发 现自己很喜欢听她说话,那些似乎是很幼稚、又似乎深奥无穷的言语。他常 常因为她的话而迷惑,而惊讶,而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一次,他们共同坐在望霞湾中看落日,海莲忽然说:“海多么奇怪呵!” “怎么?”他问。“你看,村里的人都靠海生活,他们打鱼,海里的鱼永远打不完,海造出来的,海造出好多鱼啦,蟹啦,蚌壳啦??我们就被海养着。 可是,有一天,海生气了,它就把渔船毁掉,把人卷走??海,多奇怪呵!” 江宇文怔住了,是的,海制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噬生命。它是最坚强 的,也是最柔弱的,它是最美丽的,也是最凶悍的??他凝视着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着海莲,他问:“你喜欢海?还是不喜欢海呢?”“喜欢!”海莲毫不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呢?”“它是那么??那么大呵!”海莲用手比着,眼里闪耀着 崇拜的光彩,注视着那浩瀚无边的海面。“它会说话,会唱歌,也会生气, 会吼,会叫,会大吵大闹??它多么大呵!”她的句子用得很单纯,没有经 过思索,也没有经过整理。但是,江宇文觉得她所说的那个“大”字,包涵 的意思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一种凡人不能控制、不能抗拒、也不能探测 的神威。而那些说话、唱歌、生气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实”?是的,海 是真实的,毫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温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样自然。 谁真心的研究过海?谁真正的了解过海?他凝视着海莲,在落日的霞光下, 她那丝毫没有经过人工修饰的脸庞,闪耀着动人的光彩。她的皮肤红润,她 的眼睛清亮,她的肌肉结实??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嘴里喃喃的喊着: “你是谁?难道真是海的女儿吗?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精灵吗?你身上怎会 有这么多奇异的、发掘不完的宝藏?谁说你是个白痴呢?你浑身散现的灵气,岂是一个凡人所能了解的呢?”于是,他模糊的想:所谓“白痴”,是 不是正是凡人所不能了解的人物,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境界里,那境界可能美 丽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缤纷的。说不定一个真正的白痴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呢!就这样,他消磨在海边的日子里,海莲竟占着绝大部位。晚上,她也开 始跟着他回到李正雄的家里,连老阿婆都惊奇的说:“海莲好像慢慢好起来 了呢!江先生,你是怎样医治她的呀?”江宇文哑然失笑,海莲又何尝需要 医治呢?或者,需要医治的是他,而她才是那个医生呢!因为,他从没有像 这两天这样平和而宁静的心情。  到海边的第三个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从城里转来给他的信, 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迹,他就禁不住心脏的狂跳和血液的沸腾。那是她!那个 已远在异域找寻安乐窝的她!他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封,一张四□照片落了 下来,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立,那明眸皓齿,那雍容华丽?? 那个他时时刻刻不能遗忘的她呵!他喘息着闭上了眼睛,把那张照片迭到唇  边去深深的吻着,然后,他再去看那信的内容。信里面说:“??听说你也 准备到这儿来了,我多高兴!这儿有你料想不到的物质享受和繁华,你继续 努力吧,追寻吧!假如你真能到这儿来给我设立一个温柔的小窝,我将等待 着??”他抛下信笺,狂喜的在屋子里旋转,捧着那张照片,他用眼泪和无 数的吻盖在它的上面,像疯子一样的雀跃腾欢。然后,静下来,算算日子, 离留学考试的时间已经只有一个月了,他不禁惋惜着那些和海莲所荒废掉的 时光。摊开信纸,他刻不容缓的要给她写回信。可是,一声门响,海莲笑靥 迎人的站在门前:“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吗?”她歪着头问,满脸天真的期 盼。“呵,不,今天不去!”他说,走到门边来,把她轻轻的推出门外。“现 在,我要写信,别来烦我,好吗?”他温和的说着,关上了房门。三小时以 后,当他握着信封,走出房门,他竟一眼看到海莲,呆呆的坐在他的门槛上, 用双手托着下巴发愣。他不禁怔了一下,说:“怎么,海莲?你一直没有走 开?”“我等你,”海莲站起身来,依然笑靥迎人。“现在,去海边吗?去拾 贝壳?”她问,还是那样天真的微歪着头。 “呵,海莲,”他皱了一下眉头,困难的说。“我今天不去海边,我有许 多事情要做,你自己去玩吧。以后,我也不能这样天天陪你了,我有自己的 事情,自己的前途,没多久,我就会离开这儿,然后,可能不再回来??” 他顿了顿。“懂吗?海莲?”海莲用那对天真而坦白的眸子望着他。 “不懂吗?”江宇文无奈的笑笑。“好了,去吧!海莲,去玩你自己的吧!” 他走开了,去寄掉了信。回到小屋来,他发现海莲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口,脸 上有种萧索的、无助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一眼看到了他,她的 脸上立刻又焕发出光彩来,眼睛重新变得明亮了,微侧着头,她笑容可掬的 说:“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哦!海莲,你怎么搞的?”江宇文忍耐的说, 却无法用呵责的口气,因为海莲那副模样,是让人不忍呵责的。“我告诉过 你了,我今天不去海边了,我要好好的念一点书,再过不久,我就要走了, 懂吗?你不能变得如此依赖我呵!”海莲怪天真的看着他。 “好了,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自顾自的走进了房间,关上了 房门。他一直到晚上才走出房间,当他看到海莲依旧坐在他房间的门槛上时, 他是那样的惊异和不知所措,尤其,当那孩子抬起一对略带畏缩的眸子来看 他,不再笑容可掬,而用毫无把握的、怯生生的声音说:“去海边吗?去拾 贝壳?”那时候,他心里竟猛烈的激荡了一下,顿时,一种不忍的、感动的、 歉疚的情绪抓住了他,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他用力咳了一声说:“咳!你这 个固执的小东西!好了!我屈服了!”他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海边, 去拾贝壳!”海莲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她显得那样狂喜和欢乐,竟使江 宇文感到满心酸楚。他们奔向了海边,手牵着手,沿着海岸跑着,一直跑到 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望霞湾。  月光很好,湾内宁静得一如往常。江宇文的双手握着她的双手,他们 笑着,喊着,在湾内绕着圈圈。海莲不停的笑,笑得像一个小孩,这感染了 江宇文,他也笑,一面拚命的旋转,旋转,旋转??一直转得两个人都头晕 了,他们跌倒在沙滩上。海莲仍然在笑,在喘息,发丝拂了满脸。江宇文伏 在沙上望着她,望着她那明亮的眼睛,望着她那颤动的嘴唇,然后,不知怎 的,他的头对她俯了过去,他的嘴唇盖上了她的??。忽然间,他惊跳了起 来,他发觉她的手紧箍着他的颈项,她的身子瘫软如棉。他挣扎的费力的拉 开了她的手,喘息着站起身来,心里在强烈的自责着:怎么回事?自己是疯  了,还是丧失了理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海莲仍然躺在沙上,她的四 肢软软的伸展着,脸上有着奇异的光,眼睛半睁半闭的仰视着他。浑身充满 了一份原始的、女性的、诱惑的美。“水灵!”他喃喃的念着:“你蛊惑我!” 抛开她,他大踏步的跑开,翻过了岩石,他头也不回的奔回了住处,一口气 跑进了房间。他关上了房门,立即拿起早上收到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在 床上,自己在照片前面跪了下来,不断的喊着说:“原谅我!原谅我!原谅 我!”夜里,他决定了,他必须马上离去,以免做出更大的错事来。第二天, 天还没有亮,他就悄悄的走了,临行前,他没有再看到海莲。  六回到了都市里,江宇文立即被一片喧嚣的人群和穿梭不停的街车所 吞噬了。他发现那些匆忙的行人,那些飞驰的车辆,那些闪亮热闹的霓虹灯, 和那些商店中五颜六色的橱窗,对他都变得无比无比的陌生了。不止陌生, 而且是令人心慌,令人紧张,令人不安的。这和海边的落日和日出,渔火和 繁星距离得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他无法习惯也无法接受了。他像逃避什么似 的在街上行走,像被什么恶劣可怕的东西追赶一般,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藏 起来。  一连数日,他那迷失和慌乱的感觉始终有增无减,在迷失与慌乱的感 觉以外,他还有种茫然的、不安的,和若有所失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无法看 书,无法工作,无法吃饭,也无法睡觉,甚至,他最后竟觉得自己根本不会 生活了。闭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落日和黄昏,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 海边的日出和清晨。他的耳边,终日响着的是海风的吟唱和海浪的低唱,他 的脑子里,一连串叠印着出现的,是海边的岩洞和贝壳。他挣扎不出萦绕着 他的海的气息,摆脱不开那份强烈的、对于海的思念。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听什么都不入耳,整日整夜,他心神恍惚,看到的全是一幅幅海边的情景, 听到的全是一声声海浪的澎湃。还有那月光下的沙滩,以及沙滩上那个像水 中的精灵般舞蹈着的人影。 “水灵,”他喃喃的自语。“那个水灵,她有多大的蛊惑力和媚力!”摇摇 头,他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摊开了相对论,摊开了量子力学,摊开 了固态物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精神放在书本上。但是,没有用,那些 书本里的文字变得如此艰深,那些公式变得如此晦涩,他完全没有办法集中 思想。于是,他愤怒的站起身来,绕室疾行。然后,他找出了那个“她”的 照片,用镜框配着,放在自己的眼前,凝视着照片,他生气的对自己说:“看 吧!江宇文,这个你梦寐所求的女孩子正在等待着你去为她建造一个安乐窝! 努力吧!  念书吧!去创造你的前途和未来吧!不要再昏头昏脑的发傻劲了!”可 是,这照片也失去了它的力量。他注意着照片,总觉得这照片有什么不对头 的地方。  最后,他发现了,那镜框里的面孔并非那个“她”,而是睁着一对天真 的眼睛,对他默默的凝视着的海莲!“我疯了!”他想。“我真的是中了魔了!”摔开照片,他仆在桌上,用手紧紧的抱着头。 李正雄对于他的突然归来并不感到意外,看到了他笑着说:“我知道你一定住不久,你会受不了那儿的枯寂和单调!”“枯寂!单调!谁说那儿枯寂 和单调!”江宇文热烈的嚷着。“在那儿,你永不会觉得枯寂和单调,日出日沉,潮生潮落,海边有你看不完的景致。夜里,海会对你说话,对你唱歌,对你讲故事。那些海的孩子——我指的是贝壳——等着你去为它安排一个家。那些海的女儿,变成了无数的小水珠,浮在海面上??”“你在说些什 么呵!”李正雄惊愕的望着他。“你对海着了迷吗?你说的话像个白痴!”像 个白痴?江宇文浑身一震,这句话提醒了他什么,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竟运用 了海莲的话,并且自然而然的有了她的思想。难道“白痴”这种疾病也是传 染的吗?他呆得愣愣的瞪视着窗外,半晌,才低低的说:“可能我也成了白 痴了,因为白痴的世界比较美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李正雄说。 “你不懂吗?”他微微一笑,心底忽然涌起一份莫名的怅惘。“可是,有 个人会懂的,那个水边的小精灵,那个海的女儿。她懂的。”于是,这夜, 他辗转难眠。他不住的看到海莲,那个用对天真的眸子望着他、笑容可掬的 央求着的女孩:“去海边吗?去拾贝壳!”他翻身,海莲仍然在说:“去海边 吗?去拾贝壳!”他用棉被蒙住头,海莲仍然在说:“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海莲还是在说:“去海边吗?去拾贝壳!”他从床上跳了 起来,忍不住大声的喊着:“海莲!”这一声呼唤既出,他就愣住了。用手抱 住膝,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心里涌塞着一份难言的、酸酸楚楚的感情, 里面带着浓浓的思念和淡淡的沮丧。 “回海边去?回海边去?回海边去?”这念头终日在他的脑子里徘徊。 海,带着强大的力量在呼唤着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着他,他听着那呼唤, 一声比一声强,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挣扎,在 抗拒,在退缩,抱着桌上的照片,他把它当作护身符般放在胸前,用来抵抗 海的呼唤。“你救救我吧!”他对照片里的那个她说:“救救我!救救我!”于 是,午后,他收到了她来自异域的信,打开来,粉红色的信笺上有着法国高 级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迹优美整齐:“??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 可以来了,我会很高兴的接待你。我现在生活得很舒适,常常和许多朋友去 夜总会跳舞,你来了,可以加入我们一块儿玩??再有,来的时候,帮我带 一粒钻石来,要大的,台湾的钻石比这儿的便宜多了,不过,这并不表示我 愿意嫁你,我还想多玩几年,多享受几年,你会愿意等的,不是吗???” 信纸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后,逐渐的,逐渐的,他感到 一种崭新的感觉流进了他的血管,他闻到的,不再是法国的高级香水味,而 是海水的咸味,混合了岩石与沙子的气息。他心中的郁结忽然开朗了,奇迹 般的,豁然的开朗了。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广旷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悦的跳 动,他的血液在热烈的奔流。“解脱了!”他脱口高呼。 “解脱了!”他惊奇而狂喜的高呼。解脱了!多年的枷锁和心灵上的压迫 在一刹那间解脱了!他冲出了屋外,他跳跃,他旋转,他高歌。然后,他浑 身每个细胞,每根纤维,每滴血都开始呼喊:“海莲!海莲!海莲!”他一口 气跑到了李正雄那儿,带着自己也不了解的兴奋,抖出了他积蓄已久为了准 备出国的全部费用,迫不及待的说:“这够不够购买你海边的小木屋?”“你 疯了!”李正雄嚷着说:“你要购买那栋破房子做什么?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 钱!”“那是座皇宫!”江宇文笑着喊,声音里夹带着数不尽的兴奋。“一座为 了海的女儿和驸马爷所准备的皇宫!”“你说些什么?你成了白痴了吗?”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兴了。“我是白痴,好可惜,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是 白痴,我必须去找寻我的同类!”他笑着,一面向屋外冲去。“喂喂,你去哪 儿?”李正雄追着嚷。 “去海边!”“什么时候回来?”“再也不回来了!”“那么,你的留美考试 呢?你的她呢?”“我的她在海边上,”他站住,笑容可掬的说。“她正等着  我陪她去拾贝壳。至于另外那一个在国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许多另一 类型的白痴包围着,给她金银珠宝,给她物质繁华,给她大粒的钻石。”他 走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当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回到了 那小木屋前面。  抓住了那惊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着问:“海莲呢?”“她跑走了。”老 阿婆说:“你走的头几天,她就傻傻的坐在你房间的门槛上,一动也不动。 后来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她!”江宇 文丢开了老阿婆,掉转身子,他向着海边狂奔,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跑 着,不顾一切的跑着,沿着海岸线向前跑,嘴里大声的喊着:“海莲!”“海 莲!”“海莲!”他一直跑向了望霞湾,爬上了岩石,他不住口的喊:“海莲! 海莲!海莲!”于是,他看到海莲了,她正从那岩石的隙缝里爬了出来,困 难的抬头看他,由于饥饿,由于衰弱,她站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挣扎着站 起来??江宇文连滚带滑的从岩石上溜了下去,迅速的奔向她,她又跌倒了, 却仰着满是光彩的脸,对他渴望的伸长了手。他跑过去,她一把就抱住了他 的腿,抱得紧紧的,死命的,一面把她那为泪水濡湿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腿 上。“海莲!海莲!海莲!”他哽咽的喊着,跪下身子,抱住了那黑发的头。 “我回来了,回来陪你拾贝壳,陪你听海说话,陪你看日出日落??陪你一 辈子!”她用那对天真的眸子仰视着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充满了灵 性、焕发着光彩和喜悦的一张脸,像一个小仙灵!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着, 笑靥迎人:“我知道你会回来!”她低声的说,带着梦似的温柔和一份毫无怀 疑的信念:“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海在他们的身边唱着歌,一支好美 丽好美丽的歌。月光静静的笼罩着他们,一幅好美丽好美丽的画。  一九六八·四·十九,深夜,初稿,于台北一九六八·四·二十二, 午后,修正完毕三、云霏华厦  你听过这故事吗?竹风?你知道那个傻傻的小姑娘,名叫云霏的吗? 在这儿,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关于云霏的故事。“这实在是个倒楣的日子!倒楣倒到了家!倒到了十八层地狱,倒到印度国,倒到西天上去了!”云霏一面向屋后的山坡上冲去,一面嘴里叽哩咕 噜的骂着。她穿了件红衬衫,松松的挽着袖口,敞着衣领,下面穿着条白色运动短裤,裸露着两条修长而亭匀的腿。一顶宽边的白色大草帽下,是一张 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和一对怒睁着的、冒着火的大黑眼睛。那浓眉上扬 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挺直的鼻梁更显得倨傲和倔强,至于那长得相 当美好的嘴,却那样严重的努着,显出一副说不出来的任性和鲁莽。这就是云霏,像她母亲说的,“永不可能变成一个大家闺秀,”谁要做大家闺秀呢?天知道!她走向那山坡上的一个小树林里,这是她最爱的树林,由一些槭树、 尤加利、榕树,和相思树合组而成。不论春夏秋冬,这树林永远是一片绿叶 葱莒。因此,云霏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绿屋”。若干年前,她曾看过 一部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名叫“绿厦”,这绿屋的典故,就出于此。绿屋是云霏的一个小天地,像这一类的小天地,她还有好几个。绿屋后面,有一条河,水面反射着阳光,总是一片晶莹,河边是无数的鹅卵石与岩石,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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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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